邓 刚
三棵小葱,折合人民币七十多元呀……
坦率地说,女儿在国外打工,我心里不是个滋味,尤其是一些朋友和亲友们见到我,总像开批判会那样斥责我:你堂堂一个作家,而且就那么一个女儿,怎么会让她在国外打工!……有的干脆就挖苦我说:你看没看到城里那些出苦力的打工妹,那就是你女儿的写照!听到这里,我心里难受极了,如果出差看到车站和市街角落里蹲着一个衣着寒碜的打工妹。我都不敢认真地去看她,因为老觉得那真就是我女儿蹲在那里,这简直就要了我的命,于是我就拼命地给女儿多写信,我说我上个月写了多少多少文章,得了多少多少稿费,这个月又写了多少多少文章,又得了多少多少稿费,意思是我现在很有钱,你就不要打工了。没想到女儿也拼命地给我写信,说鸡蛋多少钱多少钱一个,说大米多少多少钱一斤,说国外什么东西都贵得要命,买三棵小葱就折合人民币七十多元呀!言外之意,她不得不打工。
后来就知道女儿找到一家饭店打工,当然是刷碗、端盘子干杂活了。我想日本饭店端盘子不像中国饭店站着,而是要跪在地上,天哪,可怜的女儿,你在家里给我端碗饭我都怕累着你,可是你却要跪在那里伺候“日本鬼子”,啊啊,我痛不欲生。女儿又给我来信,说老爸你别那么伤心伤肝的,我旁边的日本打工妹,她父亲还是一家公司的大老板呢,但她决不伸手和他有钱的老爸要学费和宿费,坚决打工自力更生。我算什么!看到女儿写来这样的信,我这才有些放心,原来外国资本家的小姐也和我女儿一样跪在那儿呢!后来女儿来信说打工一小时挣多少多少钱,我一听不但放心,而且还开始羡慕她了,她一个小时挣的工钱,竟然顶得上我一天的工资。妻子更是两眼冒红光,原来女儿一天的打工钱就能顶得上她一个月的工资。于是我们又从羡慕变得忿忿然了,分配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就算是三棵小葱七十元,也合算呀!曾批判我的朋友和亲友们听到我女儿打王挣那么多的钱,也一个个眼珠子放红光,恨不能把他们的儿子和女儿赶到外国去打工。从此以后,我们倒暗暗盼望女儿能多打工挣钱。
女儿来信说,日本的女孩子太能干了,她怎么干也拼不过人家,她说的那个有钱的日本女孩子,不但能干活,而且还不怕脏,饭店厕所堵了,如果打不通,她就毫不犹豫地趴下身子伸手掏粪便。女儿说,如果你在日本人开的小饭店里看到一个女孩子或男孩子发疯般地干活,到了规定的休息时间他也不停歇,那肯定是饭店老板的儿子或女儿。我惊讶万分,反复看着女儿的信也难以置信,我不能想象人家那样富裕,却能培养出如此勤劳的孩子。而我们天天声嘶力竭地喊劳动光荣,天天喋喋不休地教育甚至教训,却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好逸恶劳的小皇帝小公主。然而我欣喜地发现,女儿也越来越勤劳,她告诉我,她们终于胜利了!原来在日本的一个节日(日本的节日实在是太多了)里,饭店人手不够,就临时招来几个日本的女中学生来打工。那几个日本打工学生自然就与中国的打工学生形成竞赛局面,给一批批客人端菜收拾桌子,两帮学生几乎就是你争我抢,互不相让。节日里客人多,大家一直连续干了十三个小时,最后双方都累得不行,行动敏捷的矮小日本女孩子动作也迟缓了。这时剩下最后一桌客人,双方尽管都累得要命,却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最后一桌饭菜。当客人刚刚离席,女儿带领中国的打工学生立即冲上前去,风卷残云般地很快就收拾干净了。这时,那几个慢了半拍的日本学生愣愣地站在那里,女儿和几个中国学生刚要兴奋地伸出两个手指做胜利的V状,却一下子沉默了。原来那几个日本学生正抱在一起,难过地流下眼泪来。女儿在电话里说,老爸,我们干活是计时,干多干少全一样的工钱,可是人家日本学生却为比我们少收拾了一张桌子,羞愧地掉下眼泪。我们中国孩子有这种劳动精神吗?我说有呀,你不就是中国孩子吗?我说这话时觉得我像个阿Q,因为我听到女儿在那边笑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女儿那天累得月经都退回去了。妻子对着电话心疼地喊,邓云,再不要逞强了,她们干就干她们的,咱可别累坏了!
半夜急电,与日本老板发生冲突……
一天深夜,女儿突然从国外打来电话,说是有紧急事情要向我求助。原来与她同宿舍的女同学赵梅与日本老板发生争执,哭着跑回宿舍,接着女儿将电话递给赵梅,她向我哭诉了事情的经过:原来赵梅在一家工厂打工半年多了,一切都挺顺利,负责她们工作的日本老板对她也相当客气,可今天晚上不知为什么,日本老板仅仅因为她没及时冲咖啡,就对她表示不满,竟然当着她面吼了一句:“我最讨厌中国人!”赵梅又惊又气,因为她在日本这么长时间,从来没看到一个日本人能这样粗野的说话,另外,冲咖啡不及时并不怪她,而是没有冲咖啡的糖了。为此赵梅感到很气愤,也毫不客气地大声顶撞了日本老板一句:“我最讨厌日本人!”说着摔了手中的工作,表示不干了。日本老板没想到中国姑姑会这么厉害,连忙客气地道歉,并故意用幽默的口气说些笑话,意思是希望她能继续工作。但赵梅说什么也不干了,坚决罢工。她气哼哼又急匆匆地跑回了宿舍。她跑回来的唯一想法,是要我女儿帮她给我打个电话,她说在这个关键时刻,不能找亲爸爸,而只能找作家爸爸。最后这两句话使我没来得及骄傲就紧张起来,随之更感到责任重大。
坦率地说。我听完赵梅的诉说后也很激动,因为在国内赵梅是我女儿同班同学,经常到我家里和女儿一起学习,她给我的印象是老实而且还有点羞涩。没想到在异国他乡,会有如此勇敢之表现。我首先表扬她,我说没想到你挺厉害呀,在关键时刻敢于冲上去,大灭老板气焰,大长自己威风!我说要是在抗日战争时期,你肯定是个冲锋在前的英雄……在电话里我听到我的幽默把她逗笑了,就换了一种口气分析说,日本老板说他最讨厌中国人,是心里话;你说你最讨厌日本人,无论怎样,都会让人家觉得“外强中干”。人家会想,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费那么多的心血办各种各样的手续,申请到日本留学?我说你今晚的勇敢尽管让我激动,但并非是最佳“斗争方式”,其实你连话也不要说,只是对那个粗野的老板轻蔑地笑笑,那才是最有力量的。你想想,一个自以为很文化很先进很富有国家的老板,对一个他认为落后国家的小女孩说出带有污辱意味的话时,那个小女孩只是轻蔑地笑笑。那会使他“于无声处听惊雷”,更加无地自容!赵梅说你真不愧是作家爸爸。我说这不是我的见解,这是我从鲁迅先生文章中学来的——最高的轻蔑是无言,甚至连脸都不转过去。
后来,我又给女儿和赵梅发信,喋喋不休地讲些“斗争的艺术”和“高超的尊严”,女儿回信说你不要啰嗦了,我们已经很艺术很高超了,赵梅高超得使那个老板对她肃然起敬。果然,在赵梅要离开工厂去外地参加大学考试时,那个老板特意送给她礼物,说你是个有志气的中国青年,祝你考试成功。
多多关照,希望你不要干得太优秀……
我经常鼓励女儿,说你肯定会有美好的前程,因为你身上有老爸的智慧基因,有妈妈的勤劳基因,所以你干什
么都会优秀的。也许女儿听到我的鼓励增强了信心,她在学习上突飞猛进,日语讲演竟获得日本城市市长亲自发的奖状。在打工的饭店里表现得也越来越杰出,并且步步高升。所谓杰出就是女儿很快就掌握了饭店工作的一些技巧,例如日本的饭菜讲究美感,菜名和花名融为一体,如果你要一道菊花菜,所有盘碗和菜肴都要按菊花的形状摆好,如果你要一道樱花菜,就得按樱花的形状摆。简而言之叫“摆花”。这项一般日本人都很怵“摆花”的工作。由于我女儿在中国是学美术专业。所以对“摆花”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学就会,摆得又快又好。老板非常惊讶,从此不让她刷碗端盘子,专门干高级的“摆花”工作。“摆花”不仅是一种技巧,而且还带有管理性质,因为在摆花的过程中要对面点师和厨师“发号施令”,要他们送这道菜送那道菜,谁要是误了时间不行。
饭店老板开始器重我的女儿,每天故意让她干些饭店的管理工作,从后厨到前台,从记账到收金(收钱),处处让我女儿大显身手,其实她在观察我女儿的工作能力。一次节日。一百公里外的分店告急,因为客人太多,急需增加工作和管理人员。老板便派车把我女儿送去,因为女儿在总店经过锻炼,到了分店当然干得出色,她一面干好自己的一项工作,一面负责全方面的管理,她说那天简直就神了,哪道工序没跟上,哪个盘子碗空下来,哪个客人需要什么,她都能及时地看到做到,她的眼精手快达到了她自己都不能相信的程度。晚上闭店核算一下,大家都惊呆了,这天的收入打破了建店以来的最高记录。
当女儿从分店回来,总店所有的日本人和中国人集体列队,鼓掌欢迎女儿得胜归来。从此,女儿在饭店里的威信越来越高,渐渐就有点当“千部”的权威了。女儿很得意,在电话里对我说:老爸。今非昔比,我现在厉害着哪,能“管”外国人了!
女儿学习优秀,打工挣钱多,使我沾沾自喜,有时就情不自禁地在朋友们面前吹起来,确实,中国有句老话:儿行千里母担忧。现在我不仅不但忧。而且还有点乐不可支。可没想到,女儿却写来一封忧愁的信。信上说正当她干得很起劲时,饭店里一个日本女员工找她谈话,用恳求的语气对女儿说:邓云小姐,请多多关照,希望你不要干得太优秀……女儿开始还不太理解,后来才明白,那个日本女员工是饭店里的社员(相当于中国的固定工),如果一个外来的打工者工作太优秀,超过了她,那她的工作就会有危机。更让女儿难以承受的是,在一个表达友情性质的节日里,那个日本女员工还特意送给女儿一套时髦的服装,请求女儿的谅解。女儿捧着这特意送来的礼物,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女儿非常同情那个日本女员工,但又不想干得不优秀,她打电话问我怎么办?我说在中国,你的优秀要是危及到另一个人的利益,那个人首先是忌妒,进而就会对你进行造谣诽谤,想办法搞臭你。女儿说如果那个日本女人采用这种手段,我反而觉得好办,可是她却是那样亲切地恳求,这就让我不知所措了。我说我活了半辈子,还没遇到过被危及者如此有教养地恳求你,老爸黔驴技穷,你自己看着办吧!
两份蛋糕,你和我儿子各一份……
女儿开始打工时,经常抱怨老板小气呀,严厉呀,虚伪呀,精明呀等等。我就写信打掉她的这种挑剔和委屈,我说,如果中国老板也和日本老板那样在管理上精明和严厉,中国早就富起来了!我说你所说的这些毛病其实是资本家的优点;我说你为什么要指望资本家会对你大气,会对你真实,会对你傻乎乎的?我说你一定要沉住气,咬住牙,你真正的目的是学习。我说了又说,可是渐渐地我就不用说了,因为女儿的抱怨少了。最后竞一反过去,开始对资本家产生好感了。例如一次下暴雨,工厂通知我女儿和赵梅明天不要上班,电话打到学校,接电话的教师忘记转告了。这样,我的女儿和赵梅第二天就顶着暴雨到工厂上班。见到雨水中走过来的女儿和赵梅,工厂的老板大吃一竟,说昨天已经通知了,今天停工呀。但随之又说,对不起,这是我们的过错,因为我们是打电话让学校老师转告你们,这种通知方法会出现失误……说着老板到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两包点心,送给我的女儿和赵梅,而且一面说对不起,一面频频地鞠躬。回来的路上,赵梅和女儿非常感动,说这要是在中国,工厂领导才不会这样客气呢,不骂咱俩是傻瓜就不错了,还有一次,女儿和赵梅因为学习时间和打工时间错不开,要辞掉一家工厂的工作。那家工厂的老板本来不高兴,在他的印象里中国学生就是来打工挣钱的,他不能理解两个女孩为什么要辞工。但当他弄清楚女儿和赵梅是为了更好的学习才辞工的,他竟然感动了,把老板娘也叫了出来,两个人一面鞠躬表扬女儿和赵梅的学习精神,一面拿出一些学习文具当礼物赠送。这下子可把女儿和赵梅感动坏了,两个人竟哭起来。老板娘见状也哭了,并千叮万嘱地要她俩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有机会还可以来工厂打工,像你们这样优秀的孩子,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
女儿最感动的是饭店老板,饭店老板经常给女儿买些小礼物小食品。资本家并不像我们评什么模范和先进,但他们有他们的一套表扬方式。我女儿在饭店打工有杰出表现,老板就适当地给涨点工钱,更多的是每当下班时,她就非常亲切地带女儿逛市场,买两份蛋糕,一份送给女儿,一份带回家里给她的儿子。让女儿感到老板对她就像对自己儿子一样的好。女儿要考大学,老板简直就像自己儿子要考大学一样,每天无微不至的关心,更经常地买些好吃的甜点给女儿,并鼓励女儿要下工夫学习。女儿有时在信中用日语称呼那个女老板,我查了一下《汉日辞典》,那日语竟然是妈妈的意思。看到女儿被资本家感动成这个样子,我一反常态,几乎是怒不可遏,不由自主地回到女儿最初的观点上,我说这个世界上决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也决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资本家的虚伪感情蒙住了你的眼睛,因为他们使用的情感是严格的工作情感,而你们往往被这种工作情感所迷惑,竟然傻乎乎地感动,人家对你的情感多少,实际上取决你们给他创造出多少利益。我说你们下暴雨时去上班,资本家给你们买那点点心,不过是一种拉拢手段,让你们以后更好的为他出力打工;我说身为资本家的老板娘为你们学习竟然能哭,目的也是一样;我说饭店老板娘用对儿子的情感来对你,就是感动你继续为饭店拼命工作,这一切全是虚伪的,你们切不要真感动,女儿不服气,写信反驳我,说我倒希望我们中国的厂长经理也虚伪一下,这至少让我们感到人情的温暖。
我无言以对,我觉得我们的一些领导和老板大概连虚伪的耐心也没有。
女儿终于考上她喜欢的大学和喜欢的专业,离开了她打工的饭店到另一座城市。但到了新的城市,女儿很快又打工了,她在电话里骄傲地告诉我,说她的自立能力已经“更上‘两层楼了”!她能在不误学习的同时一天打+几个小时工,我一听吓得要命,怕女儿累坏了。女儿说累不坏,日本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比我还能干,我们中国人太娇气了!
女儿,你真是让我欢喜让我疼……
责任编辑古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