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的收藏

2009-03-18 09:56
海燕 2009年2期
关键词:摄影生命

彭 程

一八三九年,在摄影术发明之初,一家德国刊物这样评述:“想要捕捉真实的影像不但不可能,且这种欲望本身就是亵渎上帝的。”

想来是因为当时受到技术条件的限制,机器笨重,操作不便,画面模糊不清等,让评论者有了这样的说法。而更根本的原因。可能还是认为这种企图是冒犯,是僭越,侵入了不应属于自己的领域,因而注定是难以收效的——一个人怎么胆敢奢望只有上帝才拥有的能力或者权力?

但今天不再有这样刻薄的评说。摄影的魔力已经无庸置疑。照片所呈现的,甚至比事物本身更为真实。拜摄影技术所赐,人局部地具备了上帝的能力。

选择和舍弃,同步于拍摄的过程中。镜头对准了什么,同时也便将其他推开。强调和忽略如影随形。让目光、注意力,彻底聚焦于镜头瞄准的目标。

这个时候,世界便仅仅存在于镜头眷顾的范围,那一片天地。

这样说,并非是认同井底之蛙的宇宙观念。无限性,是摄影最为本质的特点。无微不至。无远弗届。无所不能。宏观,中观,微观。放大和缩小。拼接和叠加。经由这些或直截了当或迂回曲折的手段,大千世界被收纳于方寸之间,得以被一对目光从一尺开外注视,把玩,欣赏。但就每一幅具体的图片而言,永远只是一棵叫做世界的巨树上飘落的某一片叶子,同时,虽然在真实世界中,宏大和细微有着巨大差异,但只要出现在镜头下,它们就获得了平等的身份。一片高原,一列山脉,相对于世界,仍然是一个局部,一处细节,是这个世界的一粒微小的尘埃。

平时,我们的目光是外在于自身的,关注的只是客体,并不熟悉自己的姿态和神情。但照片弥补了这一缺憾——可以通过它而实现自我返观。我的壮硕或赢弱,欢乐或忧伤,被张扬和凸显,被推至前台,如同聚光灯下的演员。我是自己的观众。照片是我自己的一面生动的镜子。

另外,即便是注视外在的对象,平时或因为心不在焉,或因为阔大凌乱的背景分散和扰乱了注意力,难以看得仔细,而当凝视照片时,全神贯注于经过挑选裁剪的对象。世界的其他部分消失或者遁隐了。那个时刻,事物纤毫毕现。蝴蝶翅膀上的花色是这样繁复,水的流动是这样一种姿态,枯叶的纹理和脉络是这样匀称完美。

解除了种种内在或外在的遮蔽,镜头表达的世界,新鲜无比。事物仿佛以最初始的姿态呈现。平常因熟视无睹而觉得平淡无奇的东西,原来却是这样丰富、犀利、意味无穷。这是一个悖论,或者说体现出了一种辩证法:因为单纯而深刻,因为片段而完整。

这样,一个迷恋摄影的人,便比常人拥有更多的瞬间,更多的富足,他看到了笑容的一千种面貌,看到了霞光的一万种形态,看到了爱情萌生时眉宇间一缕轻微的差赧,看到了恐惧袭来时嘴角边一道扭曲的纹路。对应于任何一种平淡单调的命名,都有着无穷无尽、丰饶繁复的表现。

赫拉克利特说:你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摄影艺术,最为确切地阐释和印证了这一点。

每一幅照片都是唯一的,不可复制,难以再生,尽管高技术的运用为批量化生产大开了方便之门。因为,光线和天色,生命的状态,严格地讲,每时每刻都是不一样的。镜头下,是一个个此在。是灿烂或者晦暗的一刹那,是飞扬或者疲惫的一瞬间。生命的瞬间被捕捉,被记录,被收藏。

有一些照片,能够体现生命存在的本质,直接显露了灵魂深处的光辉。它们是行刑前瞿秋白面对枪口时的镇定,是圣雄甘地盘腿而坐纺线时的谦卑,是汶川地震中被掩埋在废墟中的女孩获救前的“最美的微笑”——它最好地映衬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内心的强大无畏。这样一些照片,仿佛刀上的刃,火上的焰,音乐响遏行云的那一刻。

在某些时刻,这样的一瞬连接了历史,是一个时代终结或者开启的标志。当回顾某个特定的时段时,首先会是这样的画面从脑海里浮现。今天和今后,研究美国历史的学者都不可能无视这样的图片:几位美军士兵奋力将星条旗插上硫磺岛主峰,这是二战远东战场对日作战取得胜利的至为关键的一次战役。纽约街头上一个水兵,听到广播中二战结束的消息,搂住一位走过身边的姑娘狂吻,这是闻知战争结束的狂喜。一位被美军汽油燃烧弹烧伤的越南女童,在公路上赤身露体奔跑,张大嘴巴惊恐地呼喊,这是无法摆脱的越战的梦魇,飞机撞入纽约世贸中心大楼,熊熊烈焰之上是滚滚浓烟,这是大规模恐怖袭击正式粉墨登场的黑色号角。作为一种符号性的存在,在彰显时代本质的同时,这些照片也同样进入了历史。

这样的瞬间,如果不借助照片留存下来,它就可能与其余的无数个存在过的刹那一样,湮灭无存。有人这样说:“照相机赋于瞬间一种追忆的震惊”。瞬间借由镜头的捕捉和定格,自流淌不息、生灭转瞬的时间水流中逃脱出来,获得了永恒的特性。

从几十年的生命中,每年选取一个瞬间,然后将这几十个瞬间连接起来,摆放在一起——对一个人,这样的念头多么具有诱惑力呵。它将会呈现什么?我们将会看到什么?

生命的整个流程被展现出来了,一览无遗。当年的清澈明眸,如何蒙披上了一层阴翳,当年饱满紧绷的脸蛋,如何变得松弛而布满皱纹。当年荡漾在眉宇之间的喜悦、自信、憧憬、生机勃勃,也慢慢地被平静、漠然、无动于衷所代替,如果不是无奈、疑虑甚至于忧心忡忡的话。摄影最直接最生动地呈现了人生的玄奧与吊诡之处,它们在缓慢流淌的时间水流的浸泡下,渐渐地显影,袒露出内在的面貌。

看到一张自己的老照片,观看者有时会产生一种面对陌生人的感觉,会有片刻的意识恍惚:这个人难道是我么?我曾经是这样的么?尤其是女人,她们是感性丰沛的生命,敏感细腻,感喟最多,明眸皓齿渐渐褪去光彩,憨笑丰肌渐渐失却神韵,今昔之间的对比,最让她们难堪。每一丝这样的痕迹,都是一颗颗芒刺。令灵魂微微疼痛。

无可否认也无所逃遁。我现在所拥有的、所显露出的一切,当然都是从那时过来的。每张照片都是一份证据,都参与了打劫生命的合谋,都成为目前状况的一重原因。漫漫时间之链上的每一个节点,都将重量传递到现在。

我们走入了一个影像泛滥的时代。

随着数码技术的发展和摄影器材的普及化、精巧化,摄影变得平淡无奇,变得像举手投足那样简单。门槛消失了,稍具经济实力的人就能够购买一台,兴高采烈地到处拍照。和绘画、音乐等相比,它作为艺术门类的资格似乎显得有几分暧昧和可疑。人们举起相机时,不再感觉自己是在从事一桩庄严神圣的事情,也就不再聚集起精神,调整好心情,不再屏住呼吸,仔细观察、欣赏和选择,差不多就是乱照一气——快门急急,闪光频频。

这样做时,摄影者大概有着一个共同的想法:先拍下來,不分好歹,多多益善,过后再删除不如人意的,保留下精华。但这往往只是自欺。照片是摄影者和拍摄对象合谋的产物。身临其境时倘不能捕捉住当时最具神采的气氛、姿态、情貌、天色、光线等等,也就无法指望过后出现奇迹。和其他诸多方面的发明一样,在摄影领域,技术的进步同样也在制造出一个悖论:方便了过程,但却伤害了结果。数量的几何级增长并没有伴随出现成倍的好照片,就如同当今情感泛滥,但动人的爱情稀少;作品泛滥,但耐读的佳作寥寥。

时常会怀念那种老式的、有些笨重的相机,那些舍不得用的宝贵胶卷,那种将摄影真正当作艺术来膜拜的日子。摄影者对准目标的那一瞬,魂魄出窍,神灵附体。他发现了对象中神性凸显的那一刻。屏住呼吸,捕捉那一瞬,那唯一的、不可取代的一个瞬间,然后揿下快门——

咔哒!

一个不可替代的世界。于此时被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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