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文
在当代文学史的写作中,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寻根文学”一直是一个幽灵般的概念,飘忽不定,面目不清。“寻根文学”面向“传统”的态度放在“国学热”甚嚣尘上的今天可能不难理解,在“文革”刚刚结束的八十年代却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八十年代是一个“走向未来”的时代,“新时期共识”在“现代”与“传统”的二元对立中确立了自己的主体性。主流叙事对“文革”的否定其实是通过将“文革”解读为中国封建传统的复活而得以完成的。正因为“传统”是一个负面概念,中国历史作为一个几千年不变的“超稳定结构”,作为一间令人窒息的“铁屋”,注定是影响中国走向现代的最大障碍,“新时期”才得以被定义为对“五四”的回归,完成未完成的启蒙因此也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中心命题。在这一语境中,“寻根”作家们要去“传统”中寻找信念,相信我们悠久的“民族传统”能够哺育出更枝繁叶茂的中国文学的“源泉”,自然免不掉“开历史倒车”的嫌疑。尤其是“寻根文学”作家流露出对传统文化被破坏、被丢弃的惋惜,对新文化运动激进行为的不满,不能不引起自比“五四”一代人的启蒙知识分子的警惕与怀疑。
当然,“寻根文学”本身矛盾重重,“寻根”作家的创作与理论也存在着分裂和抵牾,更有韩少功的《爸爸爸》这样的另类“寻根”作品厕身其中——当《爸爸爸》被解读为当代文学的《阿Q正传》,“寻根文学”通过韩少功似乎又和“五四”一代接上了血脉,在启蒙的旗号下沿袭了“五四”以来的国民性批判,“寻根文学”被再度纳入到那个魔力无穷的“新时期共识”之中。问题在于,这种解读方式可能恰恰回避了“寻根文学”在理论层面向我们提出的问题——因为至少在理论层面,“复古”已经成为了大多数“寻根”作家的共识,并以此与新时期的主流意识形态拉开了距离,“寻根”作家们重返老中国的文化资本里安身立命,对这种挑战,“新时期文学”赖以成立的“新时期共识”不能不给予回应。这个“逆向”的文学运动发生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传统”对于“新时期文学”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一直是困扰研究者的话题。本文旧话重提,尝试在相关研究的基础上展开对“寻根文学”所蕴涵的“政治无意识”的探讨,期待这一探讨能成为我们理解“寻根文学”前世今生的另一个面向。
一
在有关“寻根文学”的探讨中,有一个问题一直为研究者忽略,那就是对“寻根”作家身份的关注,为什么“寻根”作家都是“知青”作家,而“新时期文学”的其他作家群体,如五七族作家(又称为“五七作家群”)、“归来的作家群”等在“寻根文学”中却踪影全无?作家的代际差异其实标明的是“新时期共识”的分裂。为什么只有知青作家才需要“寻根”?“寻根文学”发生的原因,可能而且应该去“知青文学”里寻找。
如果将“寻根文学”理解为一种面向过去的文学运动,那么,这种反向的文学冲动其实并非始自“寻根文学”,而是从“知青文学”开始的。早期的“知青文学”属于“伤痕文学”范畴,大多把“上山下乡”看作不堪回首的噩梦,书写一代热血青年被“蒙骗”和受“愚弄”的愤慨和悲哀,带有强烈的批判色彩和感伤情绪。这一写作姿态,不仅表征出知青运动的幻灭与失败,更表达出劫后余生的知青终于回到城市之后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待。这一类知青写作当然可以纳入“新时期共识”。——当城市与农村的对立被表述为“现代”与“传统”的对立,甚至被解读为“文明”与“愚昧”的冲突时,“回城”既是劫后余生,更是苦尽甘来。
令人遗憾的是,回城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当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孔捷生的《南方的岸》以及张承志的《绿夜》、《黑骏马》,尤其是《北方的河》登上文坛之后——与此相关的应该还包括叶辛的《蹉跎岁月》、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等等,“新时期共识”开始破碎了。因为这些作品开始表达了对城市生活的失望,甚至开始重新审视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在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中,陈信终于告别了他工作的农村小学回到了梦萦魂绕的上海,却发现这个城市并不是他的,由于在工作、生活、爱情、家庭等问题上连连碰壁,陈信对上海产生了幻灭感,过去开始若隐若现。那月牙儿般的眼睛、公园似的学校、清净的小城镇第一次那样美丽地浮现在他的记忆里……《本次列车终点》在一种迷茫的情绪中结束,陈信没有选择也无法选择。人生列车的终点到底在哪里,何处才是生命的根呢?知青一代人从“呐喊”转入了“彷徨”。
如果说王安忆讲述的是一个回城知青因为物质生活的失败而导致时空倒错的故事,孔捷生的《南方的岸》则更进一步,表达了知青对城市精神生活的失望。在广州,回城知青易杰、暮珍等人开了一家“老知青粥粉铺”,顾客络绎不绝,生意兴隆,他们的收入“比一般导演还高”。但易杰一直安不下心来,海南岛那片橡胶林,时时搅动他的心。城市的世俗化生活并没有给易杰带来满足感,他觉得这不是他要的生活,他忘不了初中时代自己写过的一篇谈理想的作文,作文中发蓝的河流、沉睡的孤岛和鼓起的风帆。离开海南岛的时候他们是坚决的,因为那里留下了太多的痛苦和失望,但回到广州以后,他们又产生了新的失望,并陷入对海南橡胶林的深深思念之中。由于始终无法摆脱这种心灵的失重感,经过反复思考之后,易杰征得暮珍的同意,决定与她一起重返海南。他们登上了开往海南的轮船,人生之舟再一次起锚,沿着回来的航路回溯。仿佛是两只孤雁,在秋风中南归的雁阵里掉头北飞,告别现实,执着地寻找过去。这一逆历史潮流而动的选择难免让人怦然心动。
易杰与暮珍把陈信的迷惘变成选择,他们开始了“回归”。接下来把“回归”这一主题发展到极至的是张承志。张承志的《绿夜》中的回城知青“他”自掏腰包,不远千里回到曾经插队六年的锡林格勒草原,去寻找梦一般美好、诗一般纯洁的八岁女孩小奥云娜;《黑骏马》中的白音宝力格回到蒙古草原寻找奶奶额吉和孩提时代的女友索米娅,都是对知青“回归”主题的着力书写。1984年,中篇小说《北方的河》的出版,更有力地呈现了这种现实与理想的分裂以及对过去生活的追怀。《北方的河》写的是一个发生在“现在”——“新时期”的故事,但小说主人公以未来研究生的身份在北方的大河之间游历时,他实际上是在寻找一种记忆,也就是主人公以红卫兵的身份在大串联时周游这些北方的河的经历。在小说中,现实的叙述和往事的回忆是交杂出现的,而且,“现在”常常还需要在回忆中辨认。现在与过去热烈地交流起来,“那时你像一只鸟儿一样轻捷”,“那时你的生命像刚点燃的一簇火,你的四肢弹性十足”。叙事人用了亲切的第二人称,将“过去”与“现在”完全超时间地聚在一起。现实中的主人公之所以走向黄河,走向人文地理学的殿堂,完全是由于“过去”的驱使——在“现在”和“过去”的对峙中,是“过去”给“现在”赋予意义,主人公对理想的坚持,动力来自“过去”而不是“现在”。主人公始终没觉得时代对自己有什么改变,他走在同一条路上,同样走向黄河,在同一个地方跳过黄河。张承志走在“过去”的路上,一点都不想离开。读张承志这样的作品,常常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崔健的那首歌中的歌词:“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或许是因为《北方的河》对“过去”的迷恋引人注目,加之作品中涉及历史、地理等多种“文化”元素,这部发表于1984年的作品被一些评论家视为“寻根文学”的先声。比如陈思和就将《北方的河》与阿城的《棋王》视为“寻根文学”的双璧。他认为自《北方的河》开始,张承志的小说“常常显示出抽象的历史背景,又展示着无尽的未来”。小说中的“他”的人生态度“是一种境界,他是反叛,是战斗,喧哗与骚动正是对人生意义的确定,是现代意识对传统世俗观念的超越之声”,“小说简直是一支奋斗的歌”,与《棋王》一起,如太极的两仪,共同表明了“寻根者的人生境界”。看得出来,陈思和试图以“新时期共识”来收编《北方的河》,同时也以“新时期共识”来解读“寻根文学”,这在当时的批评家中的确有代表性。我们很难因此指责批评家的幼稚,因为在《北方的河》发表的时候,张承志后来的一系列作品尚未发表。——张承志成为“新时期文学”的叛徒,完全站到“新时期文学”的对立面,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有在那些作品中,我们才发现张承志所寻的“根”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遥远,也正是在《心灵史》这样的作品中,我们才得以发现,我们根本无法用“新时期”的“现代”定义张承志心中的那个意义世界。
其实在《北方的河》中,张承志开篇的一句话,已经为小说点题:“我相信,会有一个公正而深刻的认识来为我们总结的:那时,我们这一代独有的奋斗、思索、烙印和选择才会显露其意义。”显示出张承志要寻回来的“根”并不如评论家理解的那么遥远,但这个时候的张承志,仍将自己的政治抱负隐藏在诸如“人民”、“土地”这样一些意义含混的“大词”之中。——因为一再表示自己“永远不会改变人民的千年苦难给我的真知,以及江山的万里辽阔给我的启示”,张承志被批评家视为“理想主义”的典范。——没有人敢说理想主义有问题。很多人还一直把张承志往“新时期文学”里面拽。
发现“新时期文学”根本容纳不下张承志其实是后来的事。直到1987年张承志发表了直接赞颂红卫兵长征和美化知青生活的《金牧场》,并最终在1991年出版了著名的以“现代”和全部启蒙原则为清算对象的《心灵史》,文学研究者才发现“新时期文学”这个框实在装不下张承志,也装不下许多像张承志一样的作家。可以说,《心灵史》发表的时候,张承志与“新时期文学”的蜜月就结束了。人们惊呼:“我越来越不喜欢张承志了”,“张承志越来越不可理喻了”……张承志对“新时期文学”主体意识的勇敢蔑视使大多数读者深为惊恐。张承志影响最大的作品,恰恰是文学史极少讨论——无法谈论的作品。事实上,张承志在用日文写作的《红卫兵时代》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立场:“我毕竟为六十年代——那大时代呼喊了一声。我毕竟为毛泽东——那位中国史上很可能是最后一位巨人的孤独者提出了一份理解。我毕竟为红卫兵——说到底这是我创造的一个词汇,为红卫兵运动中的青春和叛逆性质,坚决地实行了赞颂。”张承志对红卫兵运动一直持极高的评价,实际上,这也意味着他对自己的人生道路的肯定:“应该说,不是法国五月革命的参加者,不是美国反战运动的嬉皮士,是我们——我们这一部分坚决地与官僚体制决裂了的,在穷乡僻壤、在底层民众中一直寻找真理的中国红卫兵——才是伟大的六十年代的象征。”
张承志当然是知青作家中极端的例子。这个既是红卫兵、知青又是少数民族的男人,直接以他暧昧混杂、多重叠加以及边缘化和异乡人的身份,质疑和搅乱了建立在与“文革”的二元对立之上的“新时期共识”以及“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也扰乱了文学史的秩序。但张承志提出的问题并不完全属于他个人。从知青的“回归”主题到对现实的拒绝,甚至由此回到革命年代去寻找记忆,表征的恰好是知青这一代人的认同危机。“新时期”的开始,意味着具有“知青”/“前红卫兵”双重身份的一代人的双重失落。
二
第一次的失落,是由“红卫兵”变成为“知识青年”。这一代人最幸福的阶段,当然是那个被命名为“红卫兵”,成为革命主体的狂热的年代。文化革命不是政治革命,也不是经济革命,按毛泽东的理解,旧的政治制度与经济结构中不可能产生出真正的革命者。在文化革命中,革命的主体是一代新人。革命的目标是造就一代新人,来实现共产主义理想。那是真正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被“选中”的一代人升腾起圣洁的情感,他们把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当成自己的红色圣经,相信共产主义即将到来,满怀着对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的同情,去投入一场打碎一个旧世界和开创一个新世界的最后的斗争。没有想到的是,这场革命在1968年戛然而止。毛泽东发表最新指示:“从旧学校培养的学生,多数或大多数是能够同工农相结合的……由工农兵给他们再教育,彻底改造旧思想。”由此,造反的学生由“红卫兵小将”变身为“再教育”对象,大规模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由此兴起。
如果说第一次的失落来自于“红卫兵运动”的终结,第二次的失落则来自上山下乡运动的终结,“知识青年”变成“回城知青”,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到“文革”后期,知青运动已经是强弩之末,但知青们仍然在忍受着艰难的生活,“相信未来”。知青运动的终结,给这一代人最大的打击,不仅仅是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被时代抛弃,更重要的是他们发现自己失去了政治合法性。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历史叙述中,他们不仅成为了牺牲品,更可怕的是,他们成了在黑暗中长大的“狼孩”。
“文革”后的中国“新时期文学”历来从“伤痕文学”讲起,而“伤痕文学”最重要的作家,无疑是刘心武,这位当年的中学教员因为在1977年11月的《人民文学》上发表了批判文革、表现极左政治伤害青年学生的小说《班主任》,被尊称为“伤痕文学之父”。但评论者很少注意或是有意忽略了刘心武在《班主任》之前不久发表的一系列赞颂“文革”的文学作品。发表于《班主任》之前一年多时间的中篇小说《睁大你的眼睛》就是这样一部非常经典的“文革”小说,通过讲述小学五年级学生方旗带领一帮小伙伴以北京胡同为战场与阶级敌人、旧资本家郑传善作斗争的故事,小说表达了对方旗这样人小心红的“革命少年”的歌颂与赞美。而在《班主任》中,“少年英雄”方旗则变成了受毒害的少年谢惠敏。《班主任》以班主任张俊石为正面一方,青年学生宋宝琦、谢惠敏为反面一方的故事,彻底颠覆了“文革”的政治理念。《班主任》改变了知识分子作为“被改造对象”的身份,知识分子变成了启蒙者,而那些使知识分子蒙难蒙羞的“革命小将”重新变成了受教育者。尤其是将谢惠敏这样的“革命青年”塑造成反面人物,更是对“文革”政治理念的全面颠覆。
由“少年中国”到“救救孩子”,由启蒙主体到启蒙对象,由“革命小将”到“狼孩”,知青一代的失败感是如何夸张都不过分的。当现实和未来都与自己无关的时候,能依靠的其实只有过去。在张承志的小说《绿夜》中,为主人公“我”最不能容忍的,是来自年轻表弟的理性挑战。表弟对知青们的怀旧不以为然:“没落的人才回顾过去。我们只面对现实。”表弟骄傲地宣称:“我们没有昨天。”而对于张承志这一代人来说,他们拥有的恰恰就是“昨天”。对《北方的河》的主人公来说,为什么要去寻找“北方的河”,是因为“北方的河”是“幻想的河,热情的河,青春的河”,显然,在这里,“北方的河”只是一个中介,主人公通过这个中介要寻找的是现实中已经没有的“幻想”、“热情”与“青春”。什么时代能找到“幻想”、“热情”与“青春”呢?当然是在过去的革命时代。知青们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悖论,一方面,由于不被现实接纳,而没有“现在”也就意味着没有“未来”,他们能逃遁的地方只有“过去”,但另一方面,对于完全回到“过去”,这个时候的张承志们还没有足够的信心和勇气,身处一个革命被“污名化”的年代——而且对于知青们而言,也必须面对信念被证伪之后的自我否定的痛苦和仓皇,并接受所必然要面临的自我审判。在这样的处境中,“传统”——这个能够把“过去”连接在一起的“传统”也就自然——甚至是必然地成为了知青们的避难所。韩少功在写作《文学的“根”》的时候,开篇便是作者对知青生活的回忆:“我曾经在汨罗江边插队落户,住地离屈子祠仅二十来公里。”接下来的一整段都是写知青生活中对当地民风民情的记忆。由此不难看出,正是在那个特定的时代,知青一代人得以与“根”建立起感情,正是那段岁月,使他们得以将短暂、有限的个人生活与一种“无限”关联在一起。因此,那段从城市走入乡土的人生岁月,就成为了他们自我确认的重要依据。在这里,“传统”成为了革命年代的替代物,它使知青一代得以超越有限的现实,再度与“无限”重逢,暂时安顿一下自己疲惫的身心。在这一意义上,“知青文学”转向“寻根文学”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李书磊当年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从“寻梦”到“寻根”——关于近年文学变动的札记之一》(《当代文艺思潮》1986年第3期),应该说非常形象地反映了这种“梦”与“根”之间的同构关系。
知青一代对乡村和城市关系的重新书写,看起来的确好像是在“开历史的倒车”。1950—1970年代的中国文学经典主要是农村叙事,关于城市的叙事非常少,《上海的早晨》可能是很少的一个例外,表达的也主要是对城市的批判和改造。《青春之歌》写中国知识分子成长的历史,写完了之后,大家还觉得不全面,因为林道静的故事都发生在城市。后来出修订本的时候,杨沫就对小说进行了修改,主要是增加了林道静在河北农村锻炼的经历。因为按照当时的主流叙述,只有在了解中国的农村之后,知识分子才能真正了解和认识中国,而城市只是中国的假象。城市是不真实的、腐朽的。城市的霓虹灯下需要有我们的哨兵。“新时期”开始之后,中国农村与城市的关系被颠倒过来,城市与乡村的对立被表述为现代与传统的关系。而在“知青—寻根”文学中,这一模式被再度颠倒。《北方的河》其实表达的是知青作家与“新时期文学”的背道而驰,面对“新时期文学”的收编,张承志转身离去,留给“新时期文学”一个著名的“背影”:
她看见了一幅动人的画面:一条落在红霞的喧嚣大河正汹涌着棱角鲜明的大浪。在构图的中央,一个半裸的宽肩膀男人正张开双臂朝着莽莽的巨川奔去。
她嘴角泛出了一个紧张的笑纹。当那男人纵身扑向黄河的一刹,她稳稳地按下了快门。(张承志:《北方的河》)
当知青一代转身离去的时候,“五七”一代却微笑着向我们正面走来。如果说“知青”这一代的典型形象是宋宝琦和谢慧敏,“五七族”的代表则是班主任张俊石。在经历了炼狱、地狱的磨难之后,“五七族”知识分子终于回到了舞台中央,他们已经成为城市的主人,变成了著名作家,甚至是官员和部长,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已经不再年轻,他们变成了“叔叔”,有了“叔叔的故事”。对叔叔们而言,磨难已经成为了资本,伤痕变成了勋章,苦尽甘来之后,“叔叔”们快乐地说,其实他们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们之所以能够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支撑下来,不是因为有马樱花的馍,黄香久的身体,也不是因为有《资本论》,而是因为有顽强的政治抱负:
“我并不想把那条大船击沉。既然我已经落水了,大家都下来吧。这条船应该有我的一份,我只想回到大船去,晾干我的衣衫,舔净我的伤痕,在阳光下舒展四肢,并在心灵深处怀着一个隐秘的愿望:参与制定船的航向。”(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而在1983年出版的《绿化树》中,张贤亮——章永璘们终于美梦成真:
“一九八三年六月,我出席在首都北京召开的一次共和国重要会议。军乐队奏起庄严的国歌,我同国家和党的领导人,同来自全国各地各界有影响的人士一齐肃然起立,这时,我脑海里蓦然掠过了一个个我熟悉的形象。……”
叔叔们的时代平反了,红卫兵的时代却被打入了另册。当叔叔们志得意满地享受自己的新生活,“参与制定船的航向”之时,昔日的主人公——知青一代人却只能“生活在别处”,不知道自己人生的列车何处才是终点。除了再度漂泊,除了再度跨越“北方的河”,他们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这场由“知青”作家主导的“寻根文学”运动所寻的“根”,就远不如他们自己表述的那样抽象和遥远。即使是那些直接表现传统文化精髓的作品,在“传统”的背后,仍然是现实的投影,依然不能与知青一代的政治无意识绝缘。以公认的“寻根文学”代表作《棋王》为例,这部表面上展示道家文化风范,弘扬“高蹈”及“无为”的人生姿态的小说,实际上隐含着一个经典的现代主题,那就是知识分子的改造。作家阿城通过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热爱杰克·伦敦和巴尔扎克、向往精神生活的小说叙事人“我”与在“吃”与“棋”这种凡俗生活中生存的贫民子弟王一生之间两种不同人生观的撞击,写出了“我”对“民间”凡俗生活意义的发现、臣服与认同,再现了知识分子在民众中获得生命意义的历史命题。小说对王一生的歌颂,表达的其实是对下层民众的歌颂与赞美,相应地,也是对自我的批判和反省。这种民粹主义,与张贤亮在《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之中表达的民粹主义已经迥然不同。在张贤亮那里,马樱花、黄香久这样的普遍民众只是知识分子肉体和精神升华的阶梯,而在知青作家笔下,劳动人民才能真正由人变成神。知青作家笔下的这种彻底的民粹主义,既是《青春之歌》和《红旗谱》的主题,也是“文革”主流文学的主题,当然也是张承志作品的主题。
三
在有关“寻根文学”发生学的研究中,一种具有广泛代表性的观点,是认为“寻根文学”对“传统”的热情其实是出于对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模仿。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给正热衷于“走向世界”的中国作家以巨大的冲击。“寻根文学”由此发生。
这种“比较文学”研究,的确部分解释了“寻根文学”的起因。诺贝尔文学奖设立之后,基本是欧美作家的专利,而在1967年至1982年的十五年间,拉美作家三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震惊了世界文坛,也给中国作家带来持久的震撼。加西亚·马尔克斯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中国当代文坛的“拉美文学热”逐渐进入高峰,1985—1987年更达到了鼎盛期,并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前期。中国作家关心的核心问题是“经济落后的拉丁美洲如何出现了‘文学爆炸”,一位评论家甚至干脆直白地提问:“我们这位同村的张老三是怎样成为万元户的”?(文刃:《来自拉美当代小说的启示》,《读书》,1987年11月)
许多中国作家,这个时候仿佛都成了《创业史》中的梁三老汉,被同村人“张老三”的发家致富刺激得满眼通红。在某种意义上,拉美文学的成功昭示出一条通往世界文学顶峰的捷径。拉美作家的成功有力地回击了八十年代中期中国文坛的“现代派”讨论中徐迟等人的“没有现代化,何来现代派”的诘问,它告诉中国作家,非现代的国家的文学不仅可以“现代”,而且可以比发达国家的文学更“现代”。
拉美文学的成功让中国作家具有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如何把握这种“后发优势”,复制拉美文学的成功,成为了中国作家最关心的问题。“拉美作家是如何将本民族、本地区的感受转化为全人类相通的感受,如何将时代主题上升为永恒主题,如何将民族文学语言汇入世界文学语言之洪流的”(文刃:《来自拉美当代小说的启示》,《读书》,1987年11月第95页)这些问题很快变成了大多数中国作家思考的问题,“寻根文学”的兴起,当然与此有关,“寻根文学”既是对拉美文学的回应,也很快成为了奔向诺贝尔文学的一种实验。“我们追寻‘寻根文学的根,还夸张着‘根的焦虑:我们隔着都市红尘有些矫饰地眺望着贫穷的故乡,努力地‘记起故乡并不贫穷的文化‘积淀;我们想象着‘寻根文学辉煌的前景,仿佛看见一个就要领取诺贝尔奖的中国‘寻根作家,正欢天喜地地走在去斯德哥尔摩的路上。”(尹昌龙:《1985:延伸与转折》,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pp23-24页)
评论家李洁非曾经形象地描述出获得诺贝尔奖的拉美作家马尔克斯带给中国作家的疯魔:
实际上还没有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像马尔克斯这样在中国作家当中引起过如此广泛、持久的关注,当时,可以说《百年孤独》几乎出现在每一个中国作家的书桌上,而在大大小小的文学聚会上发言者们口中则屡屡会念叨着“马尔克斯”这四个字,他确实给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国文坛带来了巨大震动和启示(李洁非:《寻根文学:更新的开始(1984—1985)》,《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4期)。
但“寻根”作家并不完全认可这种解释。韩少功就曾经对这种有关“寻根文学”与拉美文学关系的过度阐释不以为然。2004年,在接受一次有关“寻根文学”兴起的访谈时,韩少功断然否认当年宣告“寻根文学”诞生的“杭州会议”上有过拉美文学热,他甚至否认会议之前有任何作家看过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王尧:《1985年“小说革命”前后的时空——以“先锋”与“寻根”等文学话语的缠绕为线索》,《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1期)。
韩少功显然不同意将拉美文学视为“寻根文学”的源头。这一立场似乎有些违背常识。北大中文系比较文学专业的滕威博士对拉美当代文学的翻译史与出版社的研究表明,至八十年代中期,拉丁美洲小说的大家名著几乎都有了中译本,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和鲁尔福当时已经发表的几乎全部作品都被译介,亚马多、何塞·多诺塞等人的大部分作品都被译成了中文。《百年孤独》、《绿房子》、《加布里埃拉》都有不止一个中译本。这么多的出版量,肯定意味着巨量的读者群。八十年代文学新潮的领袖之一、著名批评家李陀在发表于八十年代中期的一篇文章中也明确指出:“我以为从对外国文学的译介方面来说,把拉丁美洲的当代文学介绍到中国来,恐怕是近几十年中最重大的一件事了。”(李陀:《要重视拉美文学的发展模式》,《世界文学》,1987年第2期)
韩少功为什么要否认一种显而易见的事实。原因大约只有两个,其一,作为“寻根文学”的倡导者,他不愿承认“寻根文学”如此功利,如此没有文学理想,他试图捍卫这场文学运动的纯洁性;其二,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将“寻根文学”解读为对拉美文学的模仿的确违背了他们当年发起“寻根文学”的初衷。
如果我们认可“寻根文学”与“知青文学”的关联,韩少功的这种拒绝其实并不难被理解。将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憧憬解读为中国“寻根文学”兴起的动因,意味着我们依此可以将“寻根文学”理解成八十年代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一个环节,这种听起来顺理成章的解释,实际上展示的仍然是“新时期共识”的阐释力。而处在这一个特定语境中的知青一代人对历史、现实乃至文学的理解和想象,显然已经无法以这种简单的“新时期共识”来加以定义。在同一篇访谈中,韩少功在否定了“寻根文学”是对拉美文学的模仿时,说明自己当年倡导“寻根文学”完全是因为自己对当时中国文学——“新时期文学”的不满。他当时既反感以模仿代替创造、把复制当作创造的接受现代派文学的方式——他称之为“移植外国样板戏”,又不满某些批判“文革”的文学,认为它们“仍在延续‘文革式的公式化和概念化,仍是突出政治的一套,作者笔下只有政治的人,没有文化的人;只有政治坐标系,没有文化坐标系”。在这样的语境中,“如何认清中国的国情,如何清理我们的文化遗产,并且在融入世界的过程中利用中、西一切文化资源进行创造,走出独特的中国文学发展之路,就成了我和一切作家的关切所在”。
中国读者对“走出独特的中国文学发展之路”这句话一定不会陌生,它的意思就是“不走西方的道路”。这一点恰恰是拉美文学带给中国文学的重要启示,由此看来,韩少功与拉美文学之间并没有他自己理解的那么遥远。如果将殖民时代西方与非西方的关系理解为殖民与反殖民的关系,理解为普遍与特殊的关系,进而理解为投降与反抗的关系,“寻根文学”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关系就变得不难理解。对于中国作家而言,拉美文学最成功的地方可能正是因为它的“非西方性”,或者“超西方性”与“反西方性”。至于拉美文学是不是真正能够反抗西方,对中国作家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西方以外的另类文学昭示了走西方以外的道路的可能。
一位评论家这样介绍拉美文学:“倘若有人要问,为什么要用‘爆炸来称说文学高潮?拉美作家常常供以两种答案:一、因为拉丁美洲文学的兴旺景象轰动了西方世界,动摇了西方读者的自我中心主义,使他们破天荒第一次意识到拉丁美洲文学在世界文坛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二、因为拉丁美洲现代文学摧毁了欧美文化的种种桎梏,以崭新的姿态、独特的风格出现在世界文坛。”(陈众议:《拉丁美洲文学的崛起》,《外国文学研究》,1984年第4期)在中国作家的眼中,对知青作家——这群“前红卫兵”而言,拉美文学的另一层隐含不见的意义恰恰在这里:它们动摇了西方的“中心主义”,打破了“欧美文化的种种桎梏”——我们知道,文学从来是政治想象的投射,在这一意义上,中国作家对拉美文学的热情,或许真正是因为他们对拉美文学的文学——政治想象复活了一代中国人残存的政治无意识。
近年来,一些有关拉美作家的政治身份的研究似乎证实了这种政治无意识的存在。研究者试图恢复拉美作家的政治面貌,指出包括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内的几位拉美作家几乎都有左翼文学的背景,其中对中国作家影响最深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直是古巴革命的坚定支持者,与卡斯特罗保持着亲密的关系,他甚至将社会主义视为拉美唯一的出路。研究者因此指责“寻根文学”只从文学层面理解拉美作家其实是一种误读。比如李陀在苏州大学召开的一次讨论会上,就认为八十年代的中国作家在对拉美文学接受的过程中存在偏差与错位。他说,拉美文学有强烈的政治性,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二十世纪文学的顶峰,但过去我们对其中的复杂性注意不够。这种批评虽然合理,但却不一定十分贴切。因为在左翼政治被完全“污名化”的八十年代中前期,要求作家明确坚持社会主义的理想是不现实的,即使激烈如张承志,对革命的赞颂也需要通过一些中介展开。事实上,我们很难说拉美文学给“寻根文学”的启示完全没有政治意义。李陀本人当年就能够凭着良好的理论直觉将拉美的文学爆炸理解为“反对或者反抗世界文学一体化的产物”,实际上已经将拉美文学政治化了。他对拉美文学的理解,反映的其实是“寻根文学”的政治无意识。在李陀看来,拉美文学在现代主义和民族主义之间“找到了一条摆脱这种两难局面的出路”,因此它提供了一个新的文学发展的模式(李陀:《要重视拉美文学的发展模式》,《世界文学》,1987年第2期)。许多年后,在回忆八十年代文学的访谈中,李陀仍认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野”,他们“把现代主义和本土文化很好结合,形成拉美既是现代小说又不是欧洲现代派小说的再版,是拉美自己的小说”。由此可见,拉美文学深深吸引中国作家的,可能正是拉美文学的这种“非西方性”。
在“现代西方”和“传统中国”之间找寻第三条道路,从来就是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国家的宿命。因为同样的理由,上个世纪的现代中国文学选择前苏联文学作为自己的导师,中国人选择了前苏联的道路和马克思主义。对“被现代化国家”而言,马克思主义提供了一个将现实与未来连为一体的全新的乌托邦。它既承诺民族国家的建构,同时又承诺对民族国家的超越。这种彻底解放的承诺——一种更高级的现代性,恰恰是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被现代化国家”选择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动因,这个由马克思提出的能够对近代以来以“资本”为中心的世界政治经济秩序提出挑战的伟大想象,被俄国的十月革命具体化了。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前苏联的诞生经历了沙俄帝国解体、民族独立、内战和反对外来干涉以及各独立的苏维埃共和国联合等等复杂的过程,它提供了解决帝国主义时代民族国家问题可能的历史途径,证明“无产阶级的世界革命”可以动员民族主义的资源,从而实现国家独立,成为世界上最现代的国家。在这个意义上说,前苏联在西方和东方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成为了非西方国家的乌托邦。
遗憾的是,宿命没有改变,时代已经改变了。“知青—寻根”作家对拉美文学的想象其实非常类似于伊格尔顿眼中的“后学”,伊格尔顿揶揄道:“后结构主义无力打碎国家的权力结构,但是他们发现,颠覆语言结构还是可能的。总不会有人因此来打你脑袋。学生运动从街上消失了,它被驱入地下,转入话语领域。”(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知青作家将政治无意识投射到拉美文学之中,以幻想的方式完成了对现代文学乃至“现代”的超越。“文学革命”变成了“革命文学”的替代,“寻根文学”对荒蛮的自然之域纵横驰骋,构成了知青一代作家所面临的生活矛盾的想象性解决,他们在文字的世界重温昔日的荣光。换言之,当他们面对现实和梦想之间无法调和的撞击时,他们选择某些能与主流意识形态调和的替代物,置换他们内心的幻象,并且依靠这个微妙的置换机制继续在功利的现实中生存下去,并且以为自己没有背弃自己的青春和理想。
四
“知青—寻根文学”留给我们的问题其实非常多。有关“传统”与“现代”的对立,有关“中国”对“西方”的反抗,等等,这些问题都应该在新的知识与历史语境中重新加以讨论,其意义也将远远超出“八十年代”乃至“文学”本身。如果我们开始认识到“传统”其实是被“现代”创造出来的一个装置,而“中国”则是“西方”创造出来的一个现代性概念——恰如萨义德指出的,与“西方”对抗的“东方”其实是西方的东方学者的产物,我们可能需要重新思考文学的位置、反思历史并理解现实的意义。也因此,我们可以重新理解“寻根文学”。事实上,发现“传统”历来是“现代主义”的题中之意。八十年代中期中国作家重归传统的冲动,并非仅仅出现在小说中,诗歌领域中的文化寻根运动实际上比小说来得更加持久和顽强,江河和杨炼的诗歌理论和创作,尤其是杨炼的《诺日朗》、《半坡组诗》、《敦煌组诗》等文化组诗,都仿佛是现代主义大师艾略特在《荒原》中重建传统的努力的重现。这大约也是“寻根文学”与“先锋文学”一直缠绕在一起的真正原因,也是许多作品“既是寻根派,又是现代派”的真正原因。“寻根文学”尽管喊声嘹亮,但其实是一个非常短命的运动,有如一次文学爆炸,虽然灿烂无比,但很快就消失在当代文学广袤的星空当中。“寻根文学”很快为“先锋小说”所取代。但“先锋小说”与“寻根文学”其实根本无法区分,它们共同的导师是拉美小说家博尔赫斯。“先锋小说”这一“寻根文学”与“现代主义”私通后生出的混血儿,很快就成了中国文坛的主角。其实,“寻根文学”可能本来就是“先锋文学”的另一面,只是在它出生的那个年代,我们来不及看清真相而已。
曾被“寻根文学”寄托了无限希望的拉美文学其实也只是一次文学爆炸而已。恰如滕威在她的论文中所指出的,“文学爆炸”恰恰是拉美文学被纳入以西方文学为主流的世界文学体系的过程,是拉美小说学习欧洲并将其文学传统内在化的结果。西方正是从拉美新小说中发现了既熟悉又陌生、既相似又相异的经验与表达,才将其接纳为“世界文学”的一脉。正如路易斯·哈斯和芭芭拉·道曼1967年出版的对拉美十位当红作家访谈录的名字所提示的一样,这是一个“融入主流”的过程。也就是说,“文学爆炸”其实是拉美文学自觉西化的结果。拉美文学的老师其实就是西方文学。拉美作家的左翼立场也根本不如想象的坚定,譬如对中国作家影响很大的略萨就从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右转,还一度代表秘鲁右翼政党竞选过总统。“文学爆炸”一代的大多数作家都生活在拉美的大都市,而“文学爆炸”四大师——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富恩特斯、科塔萨尔频繁旅居欧洲,生活在巴黎、马德里这样的国际文化之都,“传统”甚至“祖国”对于他们,都可能只是一个想象的乌托邦,如同萨义德笔下的东方学者想象的“东方”而已。
在这一意义上,中国“寻根”作家指望依靠复制拉美文学的成功而逃离西方文学——甚至逃离“西方”,就如同想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不现实。因为以“魔幻现实主义”为主体的“拉美文学”本来就是“西方文学——世界文学”的一个部分,而“世界文学”作为“世界市场”的产物,同时也必然是“西方文学”的产物。“西方文学”创造出“世界文学”,就是为了创造出差异。——在这一意义上,如果说“拉美文学”表达了对“西方文学”的反抗,那么,这种反抗也是在“西方文学”的内部展开的,这种反抗,不但不能创造出西方文学之外的另一个文学世界,相反,它只会使“西方文学”变得更加强大,更加不可动摇。
这一过程以令人惊异的方式再现在《北方的河》——这个“知青—寻根”文学的经典文本中。今天的张承志,越来越变成为一个极端的民族主义者,他将民族国家的想象本原化和本质化了。但张承志的极端民族主义倾向,其实早在《北方的河》这样的“寻根”作品中想象中国时就已露端倪。在《北方的河》中,张承志试图通过给“地理中国”赋予人文内涵,建立起一个民族的传统的精神框架,从而充实民族国家想象,以对抗“世界化”的图景。但他似乎忘记的一个事实,是“人文地理学”本身就是一种标准的西方学科,它通过科学式的实证主义来建立“文化”的权威地位,文化在这个学科中很明显是被科学“虚构”出来的,《北方的河》的主人公对河流“文化”的追逐先是建立在对这个学科的兴趣之上的,而学科本身奇怪的建制则解构了“文化”的本质性。因为现代地理学是为国家意识服务的,通过地理概念的确立,我们建立和巩固领土的概念,而有了领土,民族国家则有了实体的依据。在这里,“地理”和“政治”在民族国家想象中完成了一次合谋。反讽的是,被《北方的河》的男性主人公一直奉若神明的人文地理学著作《中国》其实有着深刻的殖民主义背景。《中国》的作者李希霍芬男爵1860年受普鲁士政府的派遣,首度随艾林波使团来华调查土地与资源,艾林波使团来华的使命与我们熟悉的英国马嘎尔尼使团极为相似,那就是与中国缔结不平等条约,在远东或南美为普鲁士寻找一个居留点,即殖民地,此外还要“从事科学和商业方面的研究”,为普鲁士进一步侵略中国提供情报。李希霍芬在艾林波使团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1868年至1872年,李希霍芬在加利福尼亚银行和上海英国商会的赞助下,先后在中国进行了七次考察旅行,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收集了大量有关地质和自然地理的资料,归国后先后出版了《中国——亲身旅行和据此所作研究的成果》、《山东及其门户——胶州湾》等书。李希霍芬在中国的考察中,尽心尽力地为普鲁士寻找殖民据点,不断向德国政府发出情报,提出占领中国领土的具体建议,这些报告不断经由德国总领事转交首相俾斯麦,引起了普鲁士政府的强烈兴趣。尤其是他对胶州湾的“考察”,直接导致德国后来强占胶州湾,并把山东作为其势力范围,从而引起列强在中国掀起以强租海港、争夺权利、划分势力范围为主要内容的瓜分中国狂潮。而在《北方的河》中,李希霍芬的这一面我们根本看不到。我们看到的,是“科学”的面孔。——“他译得出了神,思想愈来愈沉地陷入那德国地理大师深邃的思路中。他译着,觉得自己正愈来愈清晰地理解着黄土,理解着地理科学,理解着中国北方的条条大河。”《北方的河》中的男主人公“我”引领我们通过这样的西方“人文地理学”著作来理解中国,来编织着我们的民族认同感和国家理念。这个“我”对文化传统的追寻,对“祖国山川”的迷恋,甚至对民族的指认,实质是在一个“非我”的眼光的引导之下完成的,也就是说,这个“中国人”对“中国”的认识由一种外来的“科学”也即是“现代”的知识所引导,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前提也同时来自外界的指认,由“西方”作为参照物来树立自我“民族”的认同。
更严酷的问题还在于,“知青—寻根”一代作家在二十年前遭遇的吊诡情境,今天又恰恰是我们这一代人在今天面对的问题。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讨论一个过去了二十年的文学运动,实际上也是在讨论当下中国的处境,也是在讨论置身于当下中国的我们自身的处境。
钟文,学者,现居北京。有论文和著作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