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自强 口述 张全有 整理
1977年4月,组织上派我到甘肃陇西任县委书记,让我有幸经历了改革开放初期陇西实行包产到户的艰辛历程。如今30多年过去了,当年陇西县实行包产到户时群众的积极拥护、各种思想的激烈交锋、基层干部顶住压力支持改革的画面依然清晰如昨。
红崖湾秘密包产到户获丰收
1978年秋收后的一天上午,碧岩公社书记袁志茂来找我。他进门简单地问候了两句之后,就坐下一个劲地吸烟。看上去,他好像想向我反映什么重要情况。我问他有什么事要说,他几次抬头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在我再三催问下,他说:“我有点事,想说但又不敢说。”我说:“有什么不敢的,你说。”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碧岩公社有个红崖湾生产队,有十几户人家,生活特别困难,我实在没有办法管理。”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办法?”他说:“这十几户人家解放以来没有给国家缴过一斤粮,年年吃回销粮,生产队长不是选的,是家家轮流当。现在已经户户当过了,队里的相当一部分年轻人出外要饭打工,连队长也没人当了,生产无法进行。”我说:“那你想怎么办?”他说:“我有一个办法,你看成不成?”我问:“什么办法?”他说:“能让我回去把他们包产到户吗?”一听他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就说:“你真胆大!”他连忙说:“张书记,我实在没办法了。”我想他办事可靠,一个十几户的队,试就试一下吧!就对他说:“你回去试办,可要留好退路。第一条是在公社不准讨论,我在县上也不讨论,咱俩知道就行;第二条是你回去后给社员宣布一条铁的纪律,这个事情要绝对保密,对亲戚朋友都不能说;第三条是当年收成下来后,第一场打碾的粮食必须按公社分配的数目缴清公购粮。”得到我的支持后,袁志茂就走了。过了一段时间,他来向我汇报说他把地分开了,老百姓已经种上庄稼,就看明年庄稼生长情况了。
第二年春季,我和袁志茂两个人去了红崖湾,我们没进村就直接上山进地察看了庄稼的长势。我俩从山顶往下看,地里的麦苗长势很好,明显看到人们在地里分户进行劳动,有的地里是一个人劳动,有的是两个人,多一点的是三四个人。我看到土地锄得像花园一样,庄稼长势喜人,就对袁志茂说:“人民公社从来没有把庄稼务得这么精细,种到这个水平。”我看得高兴,索性就到地里故意问老百姓:“为什么你们都在分开干活,怎么分户弄着,是不是在单干?”他们说:“没有单干,哪里有这种事情。这是队上包给的任务,必须要完成的。”看来,他们是严格遵守公社定下的纪律,不向我说实话。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集体土地上成片的庄稼长得那么好,心里不由得想:过去农民自留地的庄稼长得好好的,可公家地里的长得很不行,原因很简单,谁都知道是农民对大田没有责任感、不操心。只有责任到人这样的办法,才能调动农民的积极性。看了之后,我的信心进一步增强,也就放心回去了。当然这一时期,包产到户仍然处在严格保密状态。
待到秋收后,袁志茂告诉我,红崖湾打碾的第一场庄稼已一次性缴清了公购粮。他还说他大概算了一下,红崖湾人均口粮破天荒地上千斤了。过了几天,我再一次到红崖湾去看,见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完,就挨家挨户地看,发现群众的粮袋、粮仓都装满了粮食,听到许多老乡说今年收成好得很。当天我在红崖湾住下了。晚上,我和袁志茂召集队干部开座谈会,向生产队干部提出“来年还这么弄吗?”等问题,因为这时包产到户还处在地下状态,没有对外公开,国家政策也不允许单干。生产队的干部齐声说:“把地收回怕是不行的,我们还想这么干,不这么干不行,你今晚上必须做下这个主再走。”就这么讨论着,大家的心情都很好。因为公购粮都缴清了,有吃有喝了。我们在屋子里讨论时,我听见屋外有人叽叽喳喳议论什么,就把头伸到窗外一看,发现站了满满一院子人。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关心会议结果,他们来年的命运就将在这个晚上被决定。最后,会议形成了决定:“来年继续照样办”。
第二天,我与袁志茂从红崖湾出来,到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家里。一落座,支部书记就问我:“张书记,红崖湾的事情是你们两个允许下的?”我问:“允许下的啥事情?”他说:“哎,红崖湾包产到户了,今年人家把牲口赶上,带头缴粮,几十年来都没有见过红崖湾的人缴粮的。你们还瞒着不给我们说!”他说得最为生动的一句话是:“哎,那不行。这和你起面(指发酵面)一样,在那一盆面里,你已经把一疙瘩酵子放进去了,这面已经起来,从盆的四周溢出来了,那你要收拾也就收拾不住了。”听了他十分形象的比喻后,我和袁志茂对着大笑起来。我们虽然没有说同意他们像红崖湾一样搞,也没有说不同意他们搞。但是,不管怎样,红崖湾分户单干的事情慢慢公开了。回到县里之后,我先和县长陈得录谈了红崖湾的事情。他听后说:“这事我不知道,没有听说过,也没人向我透露一点风声。”我说:“那是试办,有政治风险,我害怕把你们牵连进去,就没有告诉你们。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他表示理解我的心思,支持红崖湾试办。于是,我慢慢和其他个别同志谈了红崖湾的事情。
对于红崖湾在甘肃最早开始尝试包产到户,《宋平在甘肃》一书说:如果说1978年秋宕昌哈达铺公社是明目张胆地首先搞起了经济作物责任田,那么陇西县碧岩公社红崖湾生产队则是悄然无声地搞起了货真价实的包产到户……红崖湾生产队这一年的夏秋作物果然获得大丰收,人均口粮达900多斤,第一次缴清了公购粮。社员们无不喜悦地说:“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粮食。”
“农妇骂人”和“农民推车”见民心
红崖湾一年来的实践,使我对解决老百姓的吃饭问题有了进一步坚定而清晰的思路,对改革人民公社制度有了更坚定的信心,我觉着是该把红崖湾的实践一步一步地推向全县的时候了。
1979年 2月,县委召开了县、公社、大队、小队四级干部会议,传达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会议提出,再也不能搞脱离生产的政治运动和阶级斗争了,要彻底进行管理制度上的改革。决定在全县农村划分为生产作业组的同时,在全县试办大包干。就全国而言,有些地方的大包干做法是把生产队的土地、耕牛和主要农具分到生产作业组,实行的是“缴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都是小组自己的”。而陇西县的大包干是一步到位,就是包产到户。包产到户就是把土地、生产资料从小组再分到户,任务也分到户。包产到户免去了那些完成了定产要交产、再由生产队统一分配的做法,符合农民对管理体制责任越明确越好、利益越直接越好、方法越简便越好的要求,受到农民的普遍欢迎。
陇西在全县31个生产队中试办以包产到户为内容的大包干,是在县委的统一领导下,有组织、有领导公开进行的,不是群众自发搞的,也不是秘密搞的。一年下来后,这31个生产队普遍都是一片丰收景象。让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是:有天下午,我独自到城关公社北街一个试办大包干的生产队去看看,走到一块地边,遇到一个中年女人蹲在地坎上纳鞋底,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队长派她看鸟,守着不让鸟吃庄稼。我说:“哎,为什么你地坎那边的庄稼长得好,而自己这边长得不好?”我这一问,那位妇女就打开了话匣子,开口说:“哎,你还不知道,那县委的人心瞎(坏)得很,都是黑心。”我惊讶地问:“怎么瞎了?”她说:“人家叫那个队包,你看人家的庄稼长得多好。明知包了好,可人家不叫我们队包。”我说:“那真是瞎。”她说:“我们想学着人家包了,可公社、大队上上下下的干部把我们盯得紧得很,硬是不让我们包,活活逼着把我们往死里饿,那老百姓有什么办法?”在返回的路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话对我的教育太深刻了,群众实在是太怕饿肚子了,多么急切地想改变现在的状况。从这个妇女的骂声中,我听到了陇西千千万万群众的呼声,听出我们的行动太慢,落在群众要求的后面了。我想:“我们干工作什么时候能做得让老百姓不骂就好了,执行的政策不再让老百姓骂就好了。”事后,我把挨骂的事告诉了县里的其他领导同志,他们说:“现在就是那样,因为包与不包的庄稼长势相差得太远了,老百姓心里不平。”农妇骂人的事,又一次增加了我坚持搞农村改革的信心和决心。
1979年7月,我又到碧岩、文峰、云田等公社了解包产到户试点生产队的情况,看到情况很好。1980年3月3日,县委、县革委制定了《大包干作业组生产责任制管理办法》,进一步在全县有组织、有领导地全面铺开包产到户。1980年9月,县委、县革委制定了《关于包产到户几个具体问题的补充意见》。1981年2月21日至27日,县里两级干部会议强调继续完善生产责任制。就在全县铺开包产到户的过程中,我们每一次开会都研究干部群众的思想动态,从公社的汇报中发现全县只有3个老支部书记公开不赞成大包干生产责任制,除此之外,在县里的领导班子、各级干部中没有听到公开反对的声音。
在陇西试行包产到户的过程中,又发生了“农民推车”这样一件对我影响很大的小事。有一天傍晚,我从水泉公社到云田公社时,天已经黑了,因路况不好,车被陷在沟里出不来。我让司机看着车,说去公社找人帮助推一下。正说时,一群种完庄稼回家的社员刚好走到我们旁边,听说是县委书记的车被陷,他们说:“县委给咱搞包产到户,赶紧帮忙推车。”这是件小事,说明我们的政策符合了群众的心愿,群众的心就和我们连在一起了。
“我看陇西那个县委书记搞得不错”
到1980年下半年,陇西全县81%的生产队已实行了包产到户。由于来自上面的压力,县里的一些同志开始担心我们的做法可能会产生什么问题。在一次地委扩大会议上,我不作一点保留地把陇西包产到户的情况作了汇报。有人当场提出了反对意见,说包产到户破坏集体经济。地委会议结束时,正式宣布“对陇西搞的事(指包产到户)”,地委“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会后,我问有关领导“既不赞成也不反对是赞成还是反对?”他说:“反正你们去搞。”我理解是领导不便于说赞成,是默许我们的做法。此后,有一位领导公开讲:“我不去陇西,我去陇西让我说啥,是说陇西做得对还是做得错。”听到这些话后,我有压力了。
不久,有很多新闻媒体来到陇西采访,如新华社、新华社甘肃分社、甘肃日报社农村组、《农村工作通讯》杂志等,最多时一次有十五六个记者来采访。这些记者,有的住了一星期到十几天,有的住了一两个月。经过调查,这些新闻媒体的同志都支持县委的改革措施,他们都对陇西包产到户进行了正面报道。《甘肃日报》连续发了多篇文章,如1979年4月1日发表的《房前屋后植树谁种谁有》、1980年5月16日发表的《社员喜欢大包干——陇西调查》、1981年4月27日发表的《包干到户责任制效果好》,都对陇西的农村改革给予了支持。
但是,就在陇西搞包产到户的过程中,《人民日报》1979年3月15日在第一版显著位置刊发了甘肃干部张浩的来信,主要内容是说包产到组到户都是脱离群众,不得人心。《人民日报》还加了编者按语。这就是改革开放初期有名的“张浩事件”。我看了报道和编者按后,一度思想上压力很大。记得在一次县委常委会议上,我说:“在去云田的路上,我向地里劳动的一位老百姓说,咱搞的包产到户上面政策不允许,怎么办呢?那位老百姓脱口就说:‘书记你不要害怕,咱陇西全县这么多人口,如果把你们押在监狱里,那我们轮流给你们送饭。”陇西县委分管农业的副书记张国杰说:“你看,反正这个事情,也有意想不到的问题出来,如果将来要坐监狱,咱就集体去坐。”那时候,《人民日报》是那样的态度,又没有得到省委、地委的明确肯定,我们确实感到压力非常大。好在我们县委内部的意见始终是一致的,干部凝聚力很强,群众拥护。1979年8月,国家农业部副部长张根生来陇西调研,我陪同他到福兴梁上看的时候,他很直接地对我说,“你怎么不把这地方早包产到户了”。他的这句话虽然给了我力量,但问题总归还是没有解决,我的顾虑依然十分多。不但我和县委的同志有压力,就是当时在陇西调研的记者都有压力。因为他们都发了支持包产到户的新闻稿件。1980年,新华社的一位记者关切地对我说:“据我们新华社内部消息,中央最近可能要有态度了。你要注意看《内参》。中央要有态度,首先是在《内参》上发出来,文件上来得较迟。”从此,我特别注意翻看每期的《内参》。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五六月份的一期《内参》上写着:当农业部门的同志汇报到一些边远山区、贫困地区群众生活依然很困难,吃饭问题没有解决时,姚依林副总理说:“我看索性把整个贫困地区包产到户”。邓小平说:“我看可以”。我看到这个天大的消息,兴奋得独自一人大喊“天呀,我有政策依据了”。顿时,我感到千斤重的担子一下子卸下了。我立即让县委办公室主任拿上这本《内参》,给每一个公社党委书记打电话,把《内参》上相关内容念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中央领导说的话。对一些县委常委会的成员,我说:对于包产到户,邓小平、姚依林都说话了,咱们是他们说的贫困地区,咱啥也不用怕,有人反对就让他反对去吧,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完善制度,再搞得更好。这样,陇西搞包产到户总算找到了政策依据。但是,对陇西搞包产到户还没有一个直接领导公开表示支持,我们的压力依然存在。
1981年上半年,省委书记冯纪新从甘南到陇南,再到陇西调研,指导农村的改革开放,在陇西住了一夜。当时,我急切地把陇西包产到户的事情向他作了一次全面汇报,把群众的反映、包产到户的优越性反复对他讲,讲了整整两个小时,他始终没有表态,但我观察到他脸上没有不满的表情。第二天,他就到定西去了。在定西地委向他汇报说群众反对包产到户时,他说了一句“我走了一路还没有听到群众反对包产到户”的话,这总算是省委书记的态度吧。大概三四天后,省里有个我熟悉的同志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在兰州召开的地厅级干部会议上,冯纪新书记讲到农村调查的情况时,讲了一句“我看陇西那个县委书记搞得不错”,讲话中似乎透露出对包产到户肯定的信息。我立即得出结论:冯纪新是代表省委讲的话。我立刻给县里其他领导说了他的表态。直到这时,才使压在我们心头的千斤重石落了地。
(责任编辑刘荣刚文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