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智
[摘要]关于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来华一事,多种著作均称,使团是以给乾隆皇帝祝寿的名义来中国的。实际上并非如此。之所以产生祝寿说,非因英人冒借名义,实源于对英方致两广总督信件的误译。翻译的错位则是传统华夷观念的反映。
[关键词]马戛尔尼使团,祝寿说,误译
[中图分类号]G63[文献标识码]B[文章编号]0457—6241(2009)07-0005-04
关于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来华一事,笔者所见国内出版的多种著作述及此事时均称:英国使团是以给乾隆皇帝祝寿(或补祝寿礼)的名义来中国的。
王思治《英使马嘎尔尼来华》一文称:英国由东印度公司董事长“给两广总督写了一封正式信件,通知中国政府,为了给乾隆补祝八十寿辰,马嘎尔尼奉命访华”。戴逸《乾隆帝及其时代》称:“由于英国使团以补祝乾隆帝八十大寿为名,所以清政府最初的反应也是良好的。”朱雍《不愿打开的中国大门——十八世纪的外交与中国命运》称:“乾隆时期最有影响的中英外交活动是马戛尔尼使团以贺寿的名义访问清朝政府。”李治亭主编《清史》称:“英国政府假借为高宗祝寿之名,派遣马戛尔尼为特命全权大使来华。”笔者所见国内翻译出版的三种由当年此使团成员记载其事的著作,其出版者在《致读者》或内容介绍或《出版说明》中均称:当年英国以向乾隆皇帝祝寿的名义遣使来华。
近年来有人已经意识到这种说法可能存在问题。葛剑雄《要是世界上只有中文》一文虽称:英使来华“找了一个非常堂皇的理由——向乾隆皇帝祝寿”,但他将《英使马戛尔尼来聘案》与《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译本中所载英国使团的多种文件进行“对勘”后指出:这些文件的内容被中国官员“作了一厢情愿的修改”,“有些人继续用乾隆皇帝的眼光看待历史”。但是,葛剑雄教授并没有具体涉及使团来华“名义”问题目。此外,计秋枫《马戛尔尼使华事件中的英吉利“表文”考》一文,分析了英王致乾隆皇帝的国书译者改篡而沦为属国“表文”的个中原委。但对于英方致两广总督信件(即计秋枫文所谓“百灵照会”)的翻译,他认为:“就清廷处理事件的细致程序来看,再对照照会原文与几份译文,可以看出,清廷官员似乎还是比较谨慎的。”并认为:葛剑雄关于清廷臣工在翻译使团文件时“施展文字技能”的说法,“似失诸偏颇”,尚未意识到这封信亦被误译。笔者以为,正是这封信的被误译,成为英使来华“祝寿说”的源头。
为打开中国大门,推动对华贸易,英国曾于1787年派凯思卡特率团使华,但因凯思卡特在途中病逝而失败。1791年,英国决定再派马戛尔尼率团使华。据马戛尔尼使团副使乔治-斯当东所著《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一书,英国使团在筹备来华事宜的过程中,决定“将派遣使节的事及早地通知中国政府,以避免使中国,由于误会或谣言,认为使节团具有侵略或其他可疑的目的,因而影响对使节团的接待”,遂以东印度公司董事长佛兰西斯·培林致两广总督信件的形式,将此事通知给中国。此信之英文本如下:
……his most gracious Sovereign.having heardthat it had been expected his subjects settled at Cantonin the Chinese Empire should have sent a deputation tothe Court of Pekin,in order to congratulate The Em-peror on his entering into the eightieth year of his age.but that such deputation had not been immediate]y dis-patched,expressed great displeasure thereat;and beingdesirous of cultivating the friendship of the Emperor of China,and nf improving the connection,intercourseand good correspondence between the courts of Londonand Pekin,and of increasing and extending the corn-merce between their respective subjects,had resolvedto send his well beloved cousin and ability.as his Am-bassador extraordinary and Plenipotentiary to the Em-peror of China……
在《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文版中,此段文字的译文为:
最仁慈的英王陛下听说:贵国皇帝庆祝八十万寿的时候,本来准备着英国住广州的臣民推派代表前往北京奉申祝敬,但据说该代表等未能如期派出,陛下感到十分遗憾。为了对贵国皇帝树立友谊,为了改进北京和伦敦两个王朝的友好来往,为了增进贵我双方臣民之间的商业关系,英王陛下特派遣自己的中表和参议官、贤明干练的马戛尔尼勋爵作为全权特使代表英王本人谒见中国皇帝,深望通过他来奠
定两者之间的永久和好……
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清廷在筹备乾隆皇帝八十寿典时,粤海关监督曾建议在广州的英国大班布鲁斯(Bruce)派二人进京给乾隆帝祝寿。但是,布鲁斯担心可能会被拘留在北京和被迫行叩头礼,加之这个建议仅来自地方官员而非北京朝廷,最后放弃了去北京的打算。此信中所谓在广州的英国人原本准备推派代表进京为乾隆皇帝祝寿,而“该代表等未能如期派出”,即指此事。此信中所称英王对此表示遗憾,应理解为拉近关系的寒暄、客套,因此而得出英王这次派遣使团来华就是要祝寿或补祝寿礼,证据不足,而且后面紧接着把这次遣使来华的目的说得很清楚:“树立友谊”“增进…一商业关系”。其中并无祝寿之语,亦无祝寿之意,而且在此后英王致乾隆皇帝的“表文”中,亦不见一词语及祝寿之事。但是,在署两广总督郭世勋、粤海关监督盛住上乾隆皇帝奏折所附此信之中译本中,这段话则被译为,
我本国国王管有呀囒哋电嘧吨(口佛)囒哂嗳口喻等三处地方,发船来广贸易。闻得天朝大皇帝八旬大万寿,本国未曾着人进京叩祝万寿,我国王心中十分不安。我国王称,恳想求天朝大皇帝施恩通好,凡有本国的人来广与天朝的人贸易,均各相好,但望生理愈大,饷货丰盈。今本国王命本国官员公举辅国大臣吗嘎尔呢差往天津,倘邀天朝大皇帝赏见此人,我国王即十分欢喜……
此译文所据当为其时英人所递交之此信函的
英文原件,下列此信的英文本即为存于清廷档案中的此信函原件,而这一英文原件与前引《英使谒见乾隆纪实》英文版中此信函的文字存在某些差异:
……Our most Gracious Sovereign His most Ex—eellent Majesty George the Third King of Great BritainFrance and Ireland Vc:a.Vc:a.whose fame extends toau parts of the World having heard that it had been ex-pected his Subjects settled at Canton in the ChineseEmpire should have sent a Deputation to the Court ofPekin in order to congratulate The Emperor on his en—tering into the Eightieth year of his age.andthat suchDeputation had not been immediately dispatched HisMajesty expressed great displeasure thereat,And beingdesirous of cultivating the friendship of the Emperor ofChina and of improving the connection intercourse andgood correspondence between the coups of London andPekin,and of increasing and extending the commercebetween their respective subjects resolved to send hiswell beloved Cousin and Counsellor The Right Honor-able George Lord Macartney Baron of Lissanoure one ofhis most honorable Privy Council of Ireland and Knightof the most honorable Order of the Bath and of the mostancient and royal Order of the white Eagle.a noblemanof high rank and quality,of great virtue wisdom and a—bility who has already filled many important oficesandEmployments in the State as his Ambassador Extraor-dinary and Plenipotentiary to the Emperor of China
郭世勋等上乾隆皇帝奏折所附这个英文本与《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一书中所载此信英文本相较,有这样几处差异:前者比后者在两个地方多出一些修饰性的词句,其中一处是修饰英王的,一处是修饰马戛尔尼的;前者比后者还多了“His Majesty”二词;前者用“Our”的地方,后者用的是“his”;前者一个用“and”的地方;后者用了“but”;前者比后者还少了一个表示时态的“had”。上述差别对此信原文的内容、语气可以说均无任何实质性的影响。而且实际上在郭世勋等上奏乾隆皇帝的此信译文中,关于英王的那些修饰性词句只译出了一部分,而关于马戛尔尼的那些修饰性的词句则基本上未译出。或正是因为这些词句的有无对于此信原文的内容、语气均无任何影响。所以,后来斯当东在写此书时,才删掉了信中两处修饰性的词句及“His Majesty”。当然这仅是笔者的推断。
上述此信的两篇汉语译文,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之叶译《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的译文是准确的;郭世勋等上乾隆皇帝奏折所附的那篇译文,除将原函中平行的口气改为以下对上的口气之外,对有关此信中心内容的某些词句亦做了不符合原文的翻译,其中“我本国国王……闻得天朝大皇帝八旬大万寿,本国未曾着人进京叩祝万寿,我国王心中十分不安”一句,最为关键。这句话把原函中的英王因“听说”(having heard)在广州的英国人曾准备派代表进京为乾隆帝祝寿但未能成行而感到遗憾,改为了英王因“本国未曾着人进京”祝寿而感到不安,而这是存在着重大差异的两回事:前者的进京祝寿未果是在中国的英国商人的民间行为,后者的“本国未曾着人进京叩祝万寿”则属英国的国家行为。而后者这种说法实际上隐含着此次英王遣使来华以补遗憾的意味,从而为马戛尔尼使团以祝寿名义来华之说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于是,郭世勋等在给乾隆皇帝的奏折中称:英人来函表示,“该国王因前年大皇帝八旬万寿未及叩祝,今遣使臣吗嘎尔呢进贡……前年恭遇皇上八旬万寿,中外胪欢,凡边塞夷王酋长骈集都下,真旷古未逢之盛事。今碤咭唎国王遣使臣涉历重洋,远道祝嘏……”这就进一步将英使团为祝寿而来华肯定下来。
郭世勋等给乾隆皇帝的奏折还附有一个根据此信的拉丁文本译出的中文本:
我国王兼管三处地方,向有夷商来广贸易,素沐皇恩,今闻天朝大皇帝八旬万寿,未能遣使晋京叩祝,我国王心中惶恐不安,今我国王命亲信大臣,公选妥干贡使吗嘎尔呢前来,带有贵重贡物进呈天朝大皇帝,以表其慕顺之心……且军机处根据此拉丁文本又译出一个中文本:
我国王处向有贸易之人回国,闻知大皇帝八旬万寿,欲遣人进京恭祝,因道远未能赶上,今遣本国宰相名唤吗戛尔德勒呢恭赉礼物进京……
既然英王确曾“欲遣人进京”给乾隆皇帝祝寿但“因道远未能赶上”,而今再次遣使“恭赉礼物进京”,如此,“祝寿说”(或“补祝说”),其不就言之凿凿且顺理成章了吗?
然而,如此之错误的翻译,歪曲甚至篡改了英方致两广总督的这封信,悖离了事实。在翻译这封信的过程中,署两广总督郭世勋等和军机处上奏的三个中译本,均将英王听说在广州的英国人曾准备派代表进京祝寿,与英王本人(或英国)曾欲遣使进京祝寿,这原本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混为一谈,准确地说是将前一件事演变为了后一件事。《英使马戛尔尼来聘案》的编者当年即已意识到郭世勋等及军机处所上奏的译文之不妥,称“以上译文皆于原书辞气事理未能吻合”,并“将英文重译”如下:
敝国君主……前闻中国皇帝八秩正寿,原冀其侨居广州之臣民应派委员赴京祝嘏,乃嗣闻祝嘏委员未克及时遣派,良用歉仄。兹欲与中国皇帝发生友谊并增进两国之邦交,扩充两国人民之商业,特
定派遣……马戛尔尼充特派大使……
但此译文仍有不当之处:“原冀其侨居广州之臣民”一句之主语究为何人?完全可以理解为“敝国君主”,而其实则不然。这“原冀”英人进京祝寿者实为粤海关监督,故“原冀其侨居广州之臣民应派委员赴京祝嘏”一句,应改译成“其侨居广州之臣民被期望遣派委员赴京祝嘏”方为准确,如是,此信中“it had been expected……”一句的意思才明确而顺畅起来。
乾隆皇帝在得到郭世勋等和军机处那样的上奏后,遂有谕旨称:“郭世勋等奏,据洋商蔡世文等禀,有(口英)咭唰国夷人……来广禀称,该国王因前年大皇帝万寿,未即叩祝,今遣使臣吗嘎尔呢进贡,……阅其情词极为恭顺恳挚,因俯允所请,以遂其航海向化之忱。”乾隆皇帝本来就自视“大清”为天朝上国,再见到如此之上奏,出此骄矜自大之言,再自然不过了。
马戛尔尼使团来华后,中英双方经过一番交涉,乾隆皇帝虽然拒绝了英国驻使、通商等要求,但在致英王的“敕谕”中,对其“特遣使恭赉表章,航海来庭,叩祝万寿”的“恭顺之诚”,仍“深为嘉许”。而这一个“航海来庭,叩祝万寿”,似乎使得此次英使是以祝寿为名来华的说法就更加确凿了。
前述胪列表明,马戛尔尼使团以祝寿(或补祝寿礼)名义来华的说法,虽事出有因,但实际上是由中国传统的华夷观念造成的。这种思想观念导致歪曲、错误地翻译英方信件,换言之,这一名义是清廷硬加给马戛尔尼使团的。此信件英与拉丁两个文本翻译的具体过程虽已无从考察,但当时将英人信件译成这样也并不奇怪。18世纪末,中华帝国处于对外封闭的状态,国人对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的世界懵然无知,还沉浸在“华夷秩序”的迷梦之中,凡域外来使均被视为“仰慕天朝”“倾心向化”,全然不知西方世界的发展状况,更遑论近代国家关系。在这样一种思想观念的氛围中,不可能将此信译为两国平等往来的口气。所谓四方“蛮夷”来华进京,或觐见、受封,或进贡、祝寿,一向如此。英人既提到前曾欲派代表进京祝寿而未能成行,而此次英王复遣使来华,其被视为来祝寿或补祝寿礼就属事出有因了,况且英人此信中还申明带着给乾隆皇帝的贵重礼物呢。如此,马戛尔尼使团来华祝寿说便流传开来。
当年的误译表现了国人昧于世界大势,自视为天朝上国而虚骄自大的思想观念;今天我们则应以求真求实的心态加以分辨,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不应再以讹传讹,以前人虚妄的想象作为讲述历史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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