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阶梧叶尽秋声

2009-03-09 04:05
语文世界(教师版) 2009年1期
关键词:姚先生原书国家图书馆

程 翔

他们从不止步于点滴成绩,不断充实、厚积薄发;他们从不回避事业给予自己的沉重压力,不慕浮名、执著前行。他们甘于默默奉献,耐得住清贫与寂寞;他们乐于孜孜求索,开阔了视野与心胸。这一切创造了他们事业的巅峰、成就了他们人生的辉煌。他们就是当代语文教育界中颇有建树的中青年特级教师——当之无愧的“语文人物”。他们身上不仅有那些炫目的光环,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汗水辛劳,而“语文人物”这一称号,就是我们对他们自我价值的认可与肯定,对他们辛勤付出的敬意与赞美。

本栏目特邀请他们写下自己语文人生的经历和感悟,以期与诸位语文教育同仁共勉。

(编者)

在人教社编制的高中《语文》课本中,有一段出自《说苑·政理》。我发现教参提供的译文中有错误,于是就找来《说苑》的一些材料核实印证。想不到这竟然激发了我对《说苑》一书的浓厚兴趣。在那年的寒假里,我读完了中华书局出版的向宗鲁先生的《说苑校证》。于是,我决定将此书全文注释、翻译,并适当加以评点。

我必须了解前人研究《说苑》的情况。我买到了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说苑全译》,又在网上查找到台湾和大陆几位学者的研究成果,可惜他们的书买不到,只好到国家图书馆去全书复印。记得我在国图复印台湾学者著作的时候,一个年轻读者瞪大眼睛问我:“复印费很贵吧?”我高兴地点点头。他说:“看来你并不觉得贵?”我笑着说:“能全书复印就很满足了。”他望着我离去。我猜想他大概是一名正在求学的大学生,对于如此昂贵的复印费是不敢问津的。就这样,我跑国家图书馆,跑北大图书馆,将前人研究成果尽量搜集齐全,然后就开始了注译工作。

前人校证、注译古书,总要选一种理想的版本为工作底本,然后找几种参校本,以保证校对精准。我选哪一个版本为底本呢?大陆和台湾的学者多推崇明代平湖葛氏传朴堂抄本,这个版本被张元济先生作为《四部丛刊》本,可见其价值。于是到“孔夫子旧书网”上去搜寻,竟然找到了《四部丛刊》本的《说苑》,当时我激动得手舞足蹈,立刻给书店打电话,让他们“冻结”此书——我买定了!

于是我就打算以明抄本为底本来做了。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中华再造善本”中的两个《说苑》版本,一个是宋代成淳年间的,原书现藏于国家图书馆,一个是元代大德年间的云谦刻本,原书现藏于上海图书馆。这两个本子平时绝难看到,如能买到再造善本并选其一作为底本,那不就比明抄本的版本价值还高吗?我激动得几乎要蹦起来了!我立刻拨通了国家图书馆的电话,几经辗转找到了卖书处。书的价格很贵,成淳本定价2750元,元大德本定价2230元。我毫不犹豫:买!于是,我手头有了两种再造善本。经过反复比较,我决定以元大德云谦刻本为底本,以成淳本和明抄本为参校本。这样,我的《说苑》注译工作有了版本保证。后来,我又陆续购买了刘文典的《说苑斟补》、卢文(弓召)的《群书拾补·说苑》和朱骏声的《说苑校评》以及《汉魏丛书》本、摘藻堂本、崇文书局本、龙溪精舍本的《说苑》,花费多达上万元。

就在我把业余时间用来做此书注译工作的时候,吴心田先生提醒我,可以先联系一家出版社,做好出版准备。先生的提醒非常及时。于是我与北京大学出版社取得了联系,他们要我先提供一个简介。我写好一个简介送了过去。后来。北大出版社批准了我的出书申请,我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对北京大学出版社充满了无限感激。

就在我集中精力按部就班注译《说苑》的时候。我无意中有了一个发现。我在中国书店拍摄的一张北京大学藏北宋残本《说苑》书影上的版式字迹,与我所购买的元大德本《说苑》同一页的版式字迹竟然完全相同!当时我几乎要喊出声来。因为北宋版的《说苑》只有残卷,没有整书流传下来,有的人曾苦苦寻求而不得。黄丕烈曾记载他看到过六册装的北宋本《说苑》,并重金购买下来,但后来不知流向何方。山东聊城杨氏海源阁曾藏有一部北宋本《说苑》,傅增湘见到过,但也下落不明。现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北宋残本《说苑》,是李盛铎先生捐赠的珍品中的一部。我想,会不会元大德本就是以北宋本为底本重刻的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北宋本就算是有副本存在啦!于是我想与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馆取得联系。有一天,一位学生家长来到我的办公室替孩子请假。家长是北大图书馆的,再一聊,是古籍部的,再问贵姓大名,竟然是姚伯岳先生。我真是喜出望外。我刚看完了他写的《黄丕烈评传》,写得很好,我清晰地记得黄丕烈的诗句:“多少藏书家俱在,姓名不逐暮云空。”“一种清闲谁领得,满阶梧叶尽秋声。”“但把和陶诗熟诵,樽无浊酒也愁消。”“千卷究搜剧苦辛,好书堆案转安贫。”“一书雠校几番来,岁晚无聊卷又开。”这些脍炙人口的诗句,反复玩味,口留余香。

于是,我与姚先生成了好朋友。我到北大图书馆古籍部查看了残本《说苑》的胶片,并从姚先生那里得到了黄丕烈的《荛圃藏书题识》,还学到了一些宝贵的知识。在进一步的比对之后。我认为元大德本与北宋残本有承继关系,但是因无文献佐证,只能是猜测。怎么办呢?我突然想到了我国著名版本学家,“中华再造善本”工程的主持人李致忠先生,要是能得到他的指点,那该多好!我试着拨通了李先生办公室的电话。我简单介绍了有关情况,提出要当面请教李先生,先生愉快地答应了。于是,我如约来到国家图书馆李先生的办公室,拿出再造善本元大德本请教他。先生对我的疑问给予了热情的解答,并告诉我,在他的著作《古代版印通论》中有一段专门记述姚枢、姚燧的文字,而姚燧就是元大德本云谦跋语中的牧庵先生。我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面有这样的渊源!我对李先生充满了敬意和感激之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来讨教,先生如此热情,使我深刻感受到著名学者的风范!

我很快就买到了《古代版印通论》,这本书对我的版本考证工作起到了很大的帮助作用。

后来,我又发现再造善本元大德本《说苑》中的字迹有双钩现象,而且不是个别现象。于是我想看一看北宋残本《说苑》原书。姚先生满足了我的这一要求。我来到北大图书馆古籍部,工作人员在桌上铺好红色丝绒布,并给我一副白色手套,然后搬来了装在木匣子中的宋本《说苑》。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种无比崇敬的心情难以言表:我眼前这部书有着上千年的历史。我在它面前渺小得很哟!

我轻轻地翻开缎面书皮,映入眼帘的是似曾相识的版式和熟悉的字迹,所不同的是这本书上的文字异常清晰、疏朗、俊逸,古人刻印时的刀痕笔迹历历可见,宛如新出。历经千年的纸张不蠹不腐,成为当时世界造纸术的顶级权威,即便是仅剩的纤维部分,上面的字迹也完好可辨。姚先生告诉我,宋版书大都楮墨精良,而且纸寿千年。他指着我手中的再造善本说:“即便它放坏了,宋版书依然完好。”我只有惊讶。

后来我写的《关于元大德本<校正刘向说

苑>的说明》一文分别发给了李先生和姚先生,请他们指正。还发给了古代文献学家、苏州大学的王继如先生。我与王先生素未谋面,直到今天仍然是通过电子邮件联系。起初,我看到王先生写的一篇关于敦煌写本《说苑》残卷的文章,发表在《敦煌研究》上。我立即写信给王先生,请教有关问题,并请先生提供敦煌写本《说苑》残卷的照片。先生很快就发了过来。现在,我手头关于《说苑》最早的版本就是王先生提供的唐代写本的照片。虽然是残卷,但是非常珍贵。我多次向先生请教问题,每次都得到热情答复。我从心底感谢王先生。

期间,我还与上海图书馆古籍部的工作人员进行了联系,一位邹女士给予了热情的答复。我还期待着将来有机会亲自去上海图书馆看一看元大德云谦刻本原书,揭开一直困扰我的一个谜:为什么元大德云谦刻本上面有如此多的双钩痕迹呢?是不是原书不是刻本,而是影宋抄本呢?我期待着这一天。

我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我进入到古代文献这个领域完全是一种意外。但是这种意外给了我太多的收获。在2008年11月25日杭州第九届中语会年会上,我把自己的工作情况汇报给刘国正先生。他老人家高兴地说:“要做一名学者型的教师。”王世堪先生说:“你看语文的视角就不同了。”我听后很受鼓舞。专家的支持,前辈的鼓励,使我顺利地进行了一项在我看来是颇为浩大的工程,使我对先秦及汉代文化经典有了比较深入具体的学习和了解,从而使我从更加宏观的角度来看待中学语文教学。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项工作对于我的影响可能是终生的。

我还有一个重要的收获,就是研究古书使我的心境沉静下来了。我懂得了什么叫做坐冷板凳。长达五年的时间,我每天下班后,就坐在书房中,夜夜到子时,天天凌晨起床。常常是为了弄清一个字,要查阅大量的资料。我后来买的两个书橱,是专门用来存放与《说苑》有关的书的。虽然苦、累,但精神充实。有时因为解决了一个难题,我直高兴得夜不能寐!有时候沉浸在书海之中,忘却了外界的一切,白天的一些不愉快也都忘到脑后了。五年来,白发一天比一天多,心境一天比一天淡泊。大概做学问是可以净化心灵的。我拜读北京大学教授严绍□先生的《日藏汉籍善本书录》,被他20年如一日的执著所感动,我拜读程千帆先生的《校雠广义》,被先生严谨的治学态度所感染。如果借用黄丕烈的诗句来表达我的心情的话,那就是“一种清闲谁领得,满阶梧叶尽秋声”的境界,黄丕烈若泉下有知,将会与我进行心灵的沟通。

当然,我深知我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一是经济条件允许我花大价钱去购书,这在一般教师可能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像开头说的那个大学生;二是家人的支持,妻子对我买书从来没有吝惜过,家务活也都是她一人包揽;三是我处在首善之区的北京大学,这里是做学问的天堂。我相信,如果换了别人,只要他愿意去做,会做得比我好。

猜你喜欢
姚先生原书国家图书馆
女儿不尽赡养义务,能否断绝父女关系
民警为老人垫付1万元医药费
白马和马可以是同一匹马吗
《绥远通志稿·文征》辨误手记
国家图书馆藏四种古籍编目志疑
乍见初欢,久处仍怦然
400万元闲置资金如何分配?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西夏文《不空羂索神变真言经》考论
《水浒传》在日本江户时期的传播
国家图书馆藏吴奕杂剧二种略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