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伦理乌托邦建构

2009-03-09 03:24伍茂国
理论与现代化 2009年5期
关键词:建构

伍茂国

摘要:小说叙事作为一种虚构存在,在于探究人类存在的种种可能性,叙事伦理乌托邦的建构是这种可能性探究的基本面相之一。建构既体现为叙事对现实理性德目的虚构考量,也体现为叙事对新的德目的创造,其基本动因在于人对社会整体伦理的重造渴望。

关键词:伦理乌托邦;叙事伦理;建构;美德伦理

中图分类号:B82—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09)05—0079—05

小说叙事伦理除了像古典叙事(比如史诗、悲剧)和现代历史叙事那样在具体的语境中考量现有的德目表中的德目外,还从经验的考量上升到德目的创造。而德目的创造是小说叙事对伦理的可能性展开的探究。很多在小说世界中成立的德目,在现实中可能永远处于未实现或遮蔽状态,从这一意义上看,故事对德目的创造行为实际上就是一种伦理乌托邦建构。

众所周知,在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那里,文学中的乌托邦作为虚假意识形态遭到强有力的贬斥,但在西方马克思主义那里,“乌托邦”却再一次获得了美好、希望等其词源上的意义,并且被当作一种赋予世界意义的功能手段而置于突出的地位。在解构主义大师詹姆逊看来,叙事具有建构乌托邦的功能,而且首先是一种政治策略。叙事乌托邦建构功能具有一种历史性存在性质,不同时期的不同叙事文体其功能会发生转化。从对马尔库塞的乌托邦否定性功能的辨析中,詹姆逊十分肯定地指出:“在原先的社会中,乌托邦思想代表着革命能量转入闲散的事事如愿和想象的满足,而在我们自己的时代,乌托邦概念的性质则经历了一个辩证的颠倒。……乌托邦观念使一个在性质上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的世界有可能富于生气,它采取一种执着地否定现存的一切的形式。”詹姆逊同样接受了西方马克思主义视野中“乌托邦”构想对“异化”世界的批判功能。他指出,“在目前环境下,人类生活业已被急剧地压缩为理性化、技术和市场这类事物,因而重新伸张改变这个世界的乌托邦要求就变得越发刻不容缓了。”虽然乌托邦建构从本质上看是政治性的,但小说叙事对乌托邦的展示却远别于哲学、政治学、伦理学等方式,原因在于叙事把一种讽喻结构置于乌托邦世界之上,从而使之指向某种其他事物,“永远不能直接揭示自身,永远要用形象说话,而且总是要求结构上的完整和解释”。讽喻即我们通常所说的反讽。反讽分为叙事语体反讽和叙事整体反讽,詹姆逊这里指的是后者,这是因为他接受了卢卡奇小说叙事理论,把反讽上升到了小说叙事的结构高度。卢卡奇曾经视小说为一种整体反讽结构,而这一结构的最终旨趣在于创造现实中不存在的上帝,即乌托邦。卢卡奇说:“作者的反讽是无神时代的消极(“消极”译为“否定”更符合上下文语义——引者按)的神秘主义:它是面向意义的一种‘聪明的无知(docta ignorantia)的态度,是对精灵的善意和恶毒的所作所为的写照;它拒绝对这些基本事实之外的事实进行理解;在它那里有强烈的确定性,只有通过赋形才能被表达;在这种不想知道(Nicht-wissen-Wollen)和没有能力知道(Nicht-wissen-K6nnen)之中,他遇见了终极,瞥见了真实的实体,抓住了现实中不存在的上帝。”卢卡奇这里所说的“现实中不存在的上帝”,是小说叙事所构建的乌托邦的玄秘说法。显然,卢卡奇意在说明叙事能够实现重建统一世界的理想。正是立基于卢卡奇的这一理想,詹姆逊对小说构建伦理乌托邦加以空前的发挥。他认为小说叙事通过反讽结构实现对“无神时代”的“否定”,因而具有了伦理意义。他说:

人类生活最终的伦理目的是乌托邦,亦即意义与生活再次不可分割,人与世界相一致的世界。不过这样的语言是抽象的,乌托邦不是一种观念而是一种幻想。因此不是抽象的思维而是具体的叙事本身,才是一切乌托邦活动的检验场。伟大的小说家以自己的文体和情节本身的形式组织,对乌托邦的问题提供一种具体展示,而乌托邦哲学家仅只提供一场苍白而抽象的梦,一种虚幻的愿望满足。

詹姆逊在这里实际上提出了两个观点:第一,人类最终的追求在于伦理乌托邦,在于重建天、地、人、神共欢的整体世界;第二,与伦理学、哲学等抽象言说不同,小说叙事是这个乌托邦世界的最佳建构方式。而且,比较而言,詹姆逊更加强调第二点的意义。

然而,在我看来,詹姆逊关于叙事伦理乌托邦建构与伦理学家的伦理可能性言说的区别这一洞见并非空谷足音,而是现代以来与之相关的学者们的共同心声,诺斯诺普·弗莱就曾说过:“纯道德型作品所描述的是作为单一的理智结构的关于社会的严肃的梦幻,换言之就是乌托邦。”卡米洛·何塞·塞拉在题为《虚构颂》的诺贝尔授奖仪式演说中,把这种乌托邦建构归功于小说的虚构力量:

在寻找自由属性这一任务中,恰恰是文学叙事的内部可延展性赋予虚构明显的优势。虚构不必受制于任何可能限制雄心和标新立异的外力,这样,它就可以高高地举起乌托邦的旗帜,而这是任何其他思想方法所无法企及的。也许正因为这样,最明智的政治哲学著作家们才决定,给那些当时若不披上杜撰的外衣就不容易被接受的乌托邦见解罩上文学叙述的假面。虚构是乌托邦的自由天地,因为虚构本身必须泊于乌托邦属性的海湾内。

以此来看,小说叙事,尤其是现代小说叙事,与伦理建构达成了深刻的耦合。叙事一方面为伦理乌托邦建构提供了必要的动力,另一方面也标示了建构的基本路径。同时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看到,从卢卡奇那里获得启发的詹姆逊宣言叙事建构统一伦理世界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对现有的小说叙事所呈现出来的基本伦理诉求面相所做出的真实概括。综合来看,小说叙事的伦理乌托邦建构首先呈现的是对社会整体伦理的重造渴望;其次,这种伦理重造在许多情况下同时代、国家、民族的政治重造紧密结合在一起。为了更清晰地看到叙事建构伦理的基本面相,下面我们以沈从文的《边城》为例展开具体分析。

如果说,在中国古代,道家追求的“小国寡民”社会、儒家渴望的“大同世界”以及陶渊明幻想的“桃花源”是三峰鼎立的著名社会乌托邦建构,那么沈从文的《边城》可以看作现代小说叙事所建构的一峰独秀的乌托邦。但与西方社会乌托邦建构迥异的是,在伦理氛围极其浓厚的汉语文化语境中,无论古典性还是现代性乌托邦建构,其基本出发点都是伦理的。

《边城》的故事并不复杂。小说着重描述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大老天保和二老傩送与少女翠翠的爱情纠葛。兄弟俩同时爱上了如山水般纯净秀丽的翠翠,最后天保在爱情失败中被迫随船出走,并葬身河底。而傩送无法摆脱大老之死带来的阴影,并且由于各种误会,最后也远走他乡。翠翠的爷爷为此身心交瘁,撒手尘寰,孤身一人的翠翠唯有默默等待命运的安排。小说最后几乎是用着幽怨的笔调写道:而远走他乡的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就会回来。

这是一个远非以情节为主的小说,而是属于情

态小说,亦即故事本身无法成为一种独立力量支配读者心灵,更重要的力量还在于小说选择的“湘西边境”和绿水青山似的人伦关系,正是它使整个小说罩上了一层“美丽愁人”的雾岚,吸引一代又一代读者驻足流连。

我们看到,《边城》远离故事发生的真实的历史时代背景,从中丝毫看不到30年代中国社会变化多端的影子。在小说叙事的虚构世界中,保有着原始古朴的民风民俗和质朴健康的人性。阅读小说,读者简直怀疑自己真正进入了传统文化所极力追求的人伦乌托邦世界:无论船总,还是船工,无论居家君子,还是红尘妓女,大家都和睦相处,“讲信修睦”。在《边城·题记》中,沈从文说自己创作的目的是提供一个对比,使人们“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之处与目前的堕落之处”。其后他把这一目的更明确地表述为探究“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那么《边城》究竟为读者建构了一个什么样的伦理乌托邦世界呢?在我看来,沈从文构建的这个伦理世界有三个显著特征。

其一,“边城”世界的人都保持着健康、纯朴、自然的人性。主人公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在水边玩耍了。”宛然赤子童心,一任本性,顺应万物,健康、优美地生活。即便面对爱情悲剧、人事沧桑,也是如此。她是沈从文的“美的理想的化身:恬静、温柔、纯净、忠贞”。如果与中国传统乌托邦构建对比来看,则体现了道家在人类精神本源处察见德性的“无恃”、“无待”和谐伦理观,也是庄子“逍遥游”精神的含蓄表达m。不光翠翠,“边城”里的所有人都是纯朴、自然、优美而健康的。天保和傩送“都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凡从小乡城里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做的事,他们无一不精。”特别是傩送二老“黑脸宽肩膀,样子虎虎有生气”,被人称为“岳云二老”。市街、乡间人物处理事情也干脆利索,从不拖泥带水,曲里拐弯。总而言之,这里无处不保有着“婴儿”般健康纯朴的人之本性。

其二,由优美人性形成和谐相处、守信自约的人伦关系。翠翠爷爷对前来过渡的人从不收钱,“渡头为公家所有,故过渡人不必出钱,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不仅如此,爷爷上街买东西,碰上商家多给,必拼死还回去,要不多给钱。“边城”就连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船总顺顺更是慷慨、洒脱,尽力帮人;“凡因船只失事破产的船家,过路的退伍兵,游学文墨人,到了这个地方,闻名求助的莫不尽力帮助”。小说写到杨马兵对翠翠的照顾同样显现着伦理光辉。在爷爷死后,杨马兵主动照顾孤苦伶仃的翠翠,在碧溪蛆,同这个孤女把日子一个一个过下去。他对翠翠说:“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这是一句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话语,却让我们彷佛嗅到了“边城”世界到处洋溢的伦理芳美气息。

其三,这种人伦关系核心道德原则是义、爱和美。义是“边城”人立身处世的人伦基础。因为重义才能轻利,只有轻利才能顺应自然人性,保养赤子童心;而“爱”是“义”要保养的“善”苗,只有“爱”心常驻,才能凭“义”行事。无疑,在“边城”这个伦理乌托邦世界中人人都蕴涵着“爱”的“善”苗。翠翠的温柔恬静、天真善良、纯洁清澈不用说是“爱”之化身;爷爷的古道热肠、天保的豁达大度、傩送的笃情专一、顺顺的豪爽慷慨、杨马兵的质朴热诚又何尝不是“爱”的体现呢?如果说“义”和“爱”仍然滞留在世俗伦常、人情风俗的伦理层面,那么“美”则把二者提升到道德理想的至高境界。在沈从文看来,“美”即“神”,所以对伦理美的追求也就是把人性上升到“神性”。沈从文写道:“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必觉得那个光与色,形与线,即是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治,受它的处置。人类的智慧亦即由其影响而来。”在沈从文看来,生命的最高意义,就是对“神在生命中”的认识,然而近代(即现代性)发生以来各种人生学说,却承认对自然、对美的违反行为,政治、哲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换言之,即‘神的解体!”不过社会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的张力在沈从文的意识里仍然存在,他从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说(这实际上即为“五四”版的审美现代性)里看到了“美”能够重造“新神”,并相信能靠这一“新神”阻止社会现代性带来的生命退化(异化)现象。他说:“我们需要一种美和爱的新的宗教,来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激发其生命的抽象搜寻,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因此,《边城》中看似不经意,实际却精致的,对美的山水、美的人事、美的故事,甚至美的文体、美的语言、美的风俗的刻绘都是对伦理乌托邦追求的体现。用王德威的话说,在一个嘈杂、堕落的现实中引入理想的人生模式,其目的在于达到“对伦理的启悟”。

健全的人性,和谐的人伦关系,义、爱、美为核心的道德原则本是美德伦理的基本特质。在我看来,沈从文赋予“边城”世界这样的伦理特质有着特殊的意味:在现代性伦理规则主义和非理性主义渐行渐近之际“追寻美德”。

美德伦理亦称德性伦理,属于规范伦理学的一种。规范伦理学有三种形态,即道义论、功利论与德性论。道义论和功利论可以转化为德性论,即前者的规范、原则或准则内化,成为人的一种秉性、品质(德性)、情操或习惯。对一个社会而言,德性则是人心秩序、风俗习惯。因此判断人的伦理德性除了根据其行为,还要根据其人格。从德性伦理的角度看,好的行为来自好的心灵,就像《新约·马太福音》所说:“凡好树都结好果子,唯独坏树结坏果子。”不仅如此,德性既有单数伦理也有复数伦理。现代社会主要强调“德性”的道德性质和个人性格,是一个统一的总名,所以看作单数。但古代德性不仅指道德,而且指非道德;不仅用于人也用于制度。比如在荷马时代,一切优越的品质和特性都视为德性,即使经过亚里士多德的删繁就简,把德性分为理智德性和伦理德性,德性也还是一个复数词。只是到了近代,或者更准确地说到了现代性发生以后,伦理转向以规范和原则为中心。单数的德性取代复数德性成为主流,也即德性成为单纯的道德方面的德性,而且,它不再依赖其他目的,不再是为了某种“好”而被实践,而是为了自身的缘故。特别是“休谟问题”之后,规范在现代道德中获得了中心地位,从此,德性不再像前现代那样对立

于规范、法律,而是与之趋同,这正是现代理性主义、直觉主义伦理相继出现的伦理学背景。用麦金太尔的概念说,这是一个“后美德时代”,一个不再有统一的德性观、价值观的时代。

固然,现代性伦理关注着个人的基本权利及其有效的实现。就像现代性自身要求从传统中解放出来,“亵渎神明”,瓦解和否认传统,同时也“粉碎那些允许传统抵制‘液化进程、对传统起保护作用的信仰和忠诚”一样。现代性伦理以理性的名义打碎了传统、实现了美德伦理的“祛魅”,把世界带入一个伦理自决的时代。但这一伦理的解放却让人们在得到伦理自由的同时反而失却了传统德性伦理的内在性,这无疑是一种矛盾。这一矛盾在中国古代被道家描绘得特别生动。道家认为,如果人们自然纯朴,就不必有道德。如果失去了赤子童心,那就得通过各种德性和人格训练与培养,以达到道德,这叫做“失道而后德”。如果统一的价值理想和德性观念遭到破坏,那么就要用原则、义务加以补救,这叫做“失德而后义”。如果连义也遭到破坏,则社会就要落入“失义而后刑”,乃至“失刑而后乱”的状态。

沈从文面对的时代伦理失范远非传统道家眼中的“道德惟危,人心惟危”,而是现代性所带来的伦理根本范型的转换。这种转换一方面免不了夹带着社会秩序失范时的伦理道德堕落,另一方面也从骨子里面抽去了支撑社会伦理的基石,即德性。伦理道德堕落可以通过整顿社会秩序加以补救,但现代性带来的人心秩序的根本转换对德性伦理的破坏却无法在社会一般层面上得到救赎,这正是沈从文何以要在“边城”世界重建德性伦理乌托邦的深义所在。所以,我完全同意这样一种观点,“一方面,文学艺术作为一种激进的思想形式,直接表达现代性的意义,它表达现代性急迫的历史愿望,它为那些历史变革开道呐喊,当然也强化了历史断裂的鸿沟。另一方面,文学艺术又是一种保守性的情感力量,它不断地对现代性的历史变革进行质疑和反思,它始终眷恋历史的连续性,在反抗历史断裂的同时,也遮蔽和抚平历史断裂的鸿沟。《边城》伦理乌托邦的构建恰恰体现了对历史的眷念和试图抚平历史断裂的鸿沟。而且特别值得我们珍视的是,沈从文通过小说叙事构建伦理乌托邦的努力从一开始就触及了麦金太尔“追寻美德”的现代性伦理之思:“在这种情境中,美德的笨重功能是很明显的。没有美德,没有正义、勇敢与诚实,实践就不可能抵御社会制度机构的腐蚀力。”因此,从这一意义上说,许多论者批判《边城》发“怀古之幽情”,不过是皮相之见,因为我们不能因为堂吉诃德与风车的战斗在现实层面的失败,就否认了其行为的巨大意义。

责任编辑:启仁

猜你喜欢
建构
建构模型 探求最值
多元建构,让研究深度发生
合理投放辅助材料,鹰架幼儿建构游戏
让幼儿在主题建构中获得快乐
文学奖与文学史秩序建构(评论)
情境—建构—深化—反思
建构基于校本的听评课新文化
基于微观公平的现代中小学校内部制度与文化建构
新时代劳动教育的功能及课程建构
祖辈学堂:幼儿园隔代开展家庭教育的实践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