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地区新农村建设与乡村传统民间文化

2009-03-07 03:07王旭瑞
人文杂志 2009年1期
关键词:城隍社火民间文化

王旭瑞

内容提要中央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视为惠及广大农民群众的民心工程,这体现了国家对农村社会的关注和对农民的关心,然而新农村建设却忽视了乡村的传统民间文化。本文根据田野调查,认为祖辈流传的民间文化对农民的生活依然有价值、有意义。乡村的传统民间文化活动是建构社区和谐的重要文化行为,也是人们强调地方文化认同的表达方式。传统文化的生存主要依靠民问的努力和策略。然而由于长期以来对文化的忽视,乡村文化乃至少数民族文化都被边缘化。西部地区的新农村建设应该尊重、保护并支持植根于历史的传统民间文化和多元的民族文化,只有这样才能构建和谐的农村社会。

关键词传统民间文化新农村建设民间政府和谐社会

[中图分类号]C91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09)01-0179-08

党中央在十七大提出要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大力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这是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进程中的重大历史任务。中央将建设新农村视为惠及广大农民群众的民心工程,这体现了国家对农村社会的关注和对生活在乡村的广大农民的关心。对于如何建设新农村,建设什么样的新农村等问题,大家见仁见智。但人们多将关注的焦点指向如何促进农村的经济发展和改善农民的物质生活,而与农民的价值取向和生活意义及精神诉求相关的乡村民间文化这一重要方面却常常被忽视。经济发展无疑是当今的主要任务,但人不仅仅是简单的经济动物,而是“自由运用象征符号的动物”,是“悬在由他自己所编织的意义之网中的动物”,人不仅追求物质生活的满足,更在行动中诉求生活的意义。在农村中,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乡村传统民间文化就是农民的意义之网。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需要首先了解农村社会的现实,理解乡村农民的生活和需要,而深入考察与农民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地方民间文化是理解农民的生活世界和生活意义的重要手段。由于长期以来对农民文化的“落后”定位,许多民间风俗被贴上“封建”、“迷信”的标签,并被视为现代化建设的障碍而在多次政治运动中遭到无情打击,丰富多彩的乡村民间文化和地方传统受到严重破坏。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广大农村出现了民间传统文化复兴的局面,农民们忙于重建在“文革”中被毁坏的庙宇、祠堂,重修被烧掉的族谱,许多中断已久的民俗活动如庙会、节日庆典、祭祖仪式、民间信仰等等,重新焕发出生机。那么今天,在举国上下进行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背景下,乡村传统民间文化的状况如何呢?为此,笔者在陕西户县D村进行了田野调查。笔者发现,传统文化并不是没有存在价值和功能的“遗留物”,相反,传统的习俗、价值观及民间信仰等仍是乡村民众生活世界的重要内容,它们在乡村人民的日常生活中具有重要价值和意义,并具有维护村落社区和谐的功能。

虽屡遭各种政治运动的破坏并经历社会的深刻变革,但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传统文化仍在乡村坚韧而顽强地生存着。调查得知,传统文化的生存主要依靠民间力量的支持和农民自身的热情。在D村,新农村建设也在有序地进行着,这一自上而下的行政行为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乡民的物质生活条件,但却忽视了乡村的民间传统文化,因而在精神层面对农民没有太大的触动。新农村建设是以国家的行政手段为主要方式展开的,地方基层政府是建设的主体。可以看到,乡村传统文化与新农村建设分属于民间和政府两个独立的话语体系,我们似乎很难将二者联系起来。但可喜的是,随着国家对文化的日益重视和强调,一些曾被认定为“封建迷信”的传统民间活动如今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名义大张旗鼓地举行,而地方政府也在此新的话语背景下认可了乡村民间文化。民间则利用传统文化形式积极宣传新农村建设及和谐社会理念。由此我们看到了新时期国家与乡村民间社会在终极目标上的一致性。然而,如何在建设新农村的同时支持传统文化的生存与繁荣,还需政府做出更大的努力。

一、D村及其民间传统文化

笔者访问的陕西省户县D村,坐落于关中平原中部的渭河岸边,东距西安市30公里,全村人口近5000人。D村是一个自然村,由六个行政村组成。该村主要种植玉米和小麦等农作物。近年来村中发展纸箱制造业,建有大小私营纸箱厂100余家,是户县重要的纸箱生产基地。生产的纸箱主要用于苹果、梨等水果的包装。私营企业的发展使得该村成为当地较富裕的村庄之一,不但大部分本村人可以在企业上班,还吸纳了周围众多村庄的人们前来打工。

D村是一个古老的村落,据该村编纂的《户县D村史略》记载,村东有仰韶文化遗址,证明早在6000年前就有先民在此繁衍生息。明朝洪武年间,秦王朱校部属张、王、李、赵、蒋、杨、夏、石、单、魏等十户军籍来此屯田落户,与最早在此地定居的李姓人家和睦相处。据记载,此十户军籍多来自江浙一带,现在他们只剩八姓人家,共800余户,人口4000余人,为该村主要人口。东村李姓是本地人,至今已发展到120户,500余人。

D村的传统文化习俗和民间信仰十分丰富。过年祭祖、清明扫墓、庙会、古会、社火、城隍祭祀等仪式性活动及民间信仰一直是人们生活世界的重要内容,对维护社会秩序和道德秩序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虽然曾经遭遇各种破坏,但人们并未真正放弃这些习俗。今天,虽然以国家话语为主导的新的大众文化早已渗透到乡村的各个角落,但是传统的民间习俗和规则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和节日庆典中仍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新形势下,一些中断数十年的古老习俗和民间信仰重新浮出。在D村,最受人们喜爱的传统民间文化形式是耍社火和游城隍,人们今天重新实践着它们,既展示当地独特的文化精神,也表达他们对地方乡村文化的认同。

1、社火与村落社区的和谐

D村有六个行政村,每个行政村都有其双委会和生产小组。但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仍以民间古老的“社”为团体单位组织活动。明清至民国时期,由于十户军籍的迁入,D村形成东村、南村和北村三个部分,东村李姓家族为当地“民人”(即老百姓),其余两村均为来自江浙一带的军籍。三村又按家族和居住位置细分为九个团体,称为“社”,如东村社、大马西社、东仁府、正西巷社、马庙社、北张社、北赵社等。人们在举行婚丧嫁娶等大事时,本社人都会前来帮忙。“社”实际上是从古时延续下来的结合血缘与地缘的组织,也是民间的互助组织,在今天仍发挥着重要作用。人们在从事全村性传统节庆习俗和民间信仰等仪式活动时,仍以“社”为单位,而不是以行政村或生产小组为单位。每社都有社长,主要负责组织本社的民间文化娱乐活动,和村委会没有关系。在文化活动方面,每社都有自己的强项。在举行民间仪式时,每社的出场顺序都按照古老的习俗排列,东村社因是本地人,被尊为“上社”,按照老规矩总是排在第一位。

春节期间耍社火是D村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

的传统民间娱乐活动。千百年来,人们一直按古老的方式进行表演,深受群众喜爱。D村有“马社火”和“抬竿社火”两种,演出非常热闹,在方圆数十里久负盛名,今天,人们对它的热情仍然不减。

顾名思义,社火似应和“社”有某种联系。社火的组织一直按传统民间习俗进行,以古老的“社”为单位,其最大特点是:三村九社都必须参与,如果某个社不愿参加,则社火将无法进行。按传统乡俗,是否耍社火,不是由九社在一起研究决定的,而是由一、两个社挑起,其他各社先后响应,最后才能定局。简单说来,耍社火要经过“烧社火”、“壤场子”和“耍竿”几道程序,是一项仪式性的庆新春娱乐活动。

通常正月初,某社一些人骑在马上扮一个简单的故事,锣鼓前导,社火便出发了。他们用行动向别的社“挑衅”,希望他们也耍起来。一些不甘示弱的社便相继而起,加入进来。他们用各种手段对那些不愿耍社火的社施加压力,有时甚至径直闯入有些人家中纠缠。这一过程被称为“烧社火”,会持续数天时间。尽管有些做法看似十分冒犯,但根据祖先留下的规矩,为了把社火“烧”起来所采取的种种恶作剧,对方只能置之一笑,不能恼火,否则会受到全村人的谴责。D村人世世代代恪守这一规矩,并将其当作自己的美德传承下来。

三村九社都耍起马社火了,这只是前奏,重头戏是正月十五的“耍竿”。能否耍竿,取决于能否在正月十二“壤场子”。有一条老规矩,要壤场子,必须三村九社齐行动,缺少一家,场子不能壤,也就不能耍竿。耍竿前还要郑重举行祭风仪式,祈祷天地不风不雨。仪式按传统程序进行,颇为庄重,表达人们以传统的娱乐形式欢庆新春的高昂情绪和强烈愿望。所有社都参与该仪式,每社各有分工。正月十三日,当一个个由小孩装扮的抬竿社火出来时,村中已是人山人海,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挤满了大街小巷,做生意的小贩摆满了各式摊点,整个村庄成了一片热闹的海洋。

我们从社火的组织和表演程序可以看到,社火是以古老的“社”为单位组织的,各社之间看似互相竞争、互相嘲讽,实际上却互相包容,互相尊重。另外,各社之间秩序井然,最早在当地定居的东村人总是被尊为“上社”。烧社火、壤场子这两道复杂程序看似十分多余,却体现了三村九社这些传统民间团体既互相交流又互相竞争的独特方式。它让人们懂得,无论有多大的矛盾或冲突,都不能互相敌对,而要以和谐为本。正是这种祖辈流传的民间交流方式维护了村落社区的和谐与团结。祭风仪式也是所有社共同参与,纷繁冗长的仪式程序一方面体现了人们对大自然的敬畏,另一方面通过三村九社的分工协作将整个村落社区联系在一起。总之,社火不仅仅是一项娱乐活动,更重要的,它是保持社区内部和谐与团结的文化行为。

2、游城隍与地方文化认同

每年正月,人们抬着“城隍爷”、“城隍婆”的塑像走过一村又一村,这一古老的仪式性活动称为“游城隍”,是当地另一个远近闻名的传统民间文化形式。城隍神被包括D村在内的19个村庄轮流敬奉,每村供奉一年,然后通过隆重的交接仪式被接往另一个村庄。这十九个村庄便形成一个“游城隍圈”,每个村庄十九年轮到一次接城隍的机会。接城隍仪式是当地参与人数最多、最隆重的仪式。在中断近三十年之后,今天人们重新轰轰烈烈地实践这一曾被政府认定为“封建迷信”的传统民间信仰。

根据《户县志》记载,当地人信仰的城隍神为汉代舍身救主的忠臣名将——纪信,相传为户县纪家庄(又名真守村)人。司马迁《史记》载,汉高祖三年(公元前294年),纪信在荥阳大战中佯装刘邦诈降而被项羽活活烧死。后被当地人敬奉,在明代时他被封为“都府城隍”,当地民间称其为“大城隍”。据说对城隍神的尊崇与明太祖朱元璋的提倡分不开,他在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大封天下城隍,并规定了城隍神的等级,即“都城隍”、“府城隍”、“州城隍”、“县城隍”等。朱元璋说:“朕立城隍神,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

户县的“游城隍”始于何时已无籍可考,而乡间每年一度的接城隍仪式却总是那么隆重热烈。在当地,接城隍也叫“接爷”,于每年正月十五前夕举行。各承办村历来都非常重视这一仪式,倾其人、财、物力而为之。按照风俗,接城隍前,敬奉城隍的村子在农历十月要举行“报赛”仪式,也称“会城隍”或“十月会”。承办村向城隍神唱戏是会爷期间必不可少的内容。会期少则三天,多则一周。期间来自各地的商贩云集村中,甚为热闹。十月逛会成为当地群众一件乐事,而正月的接城隍仪式则更为隆重。早在腊月时,即精心筹划,并刻苦训练要表演的节目。正月接爷当日,报马开道,仪仗队、锣鼓队、秧歌队、社火队、乐队等跟随其后,每年接爷时承办村都拿出自己最拿手的节目在接爷队伍中表演。队伍中最重要的人物是文武祭官和礼宾先生,均由本村德高望重的老者担任。五彩缤纷的接爷队伍在群众的簇拥下,缓缓向敬奉城隍的村庄行进。

当接爷队伍浩浩荡荡穿过乡间时,另一村已做好了送爷的准备。交接仪式在庙前临时搭建的祭台举行。接爷村的祭官及信众代表在司仪的主持下依次向爷像三跪九拜,然后礼宾先生恭读祭文,歌颂城隍伟绩,求神保佑一方。送爷村则致答谢词,感念城隍赐福本村。随后城隍神夫妇的塑像及其身边的判官和小鬼像连同各种行李物品全部移交给接爷村代表。仪式结束后,人们按城隍出行的队伍顺序接爷回村。

城隍接回后被供奉在庙里。原来各村均有城隍庙,但都在解放后的“破四旧”运动中被毁,现在都重修了新庙。D村将城隍供奉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村民集资重建的关帝庙中,城隍夫妇和关帝夫妇并排而坐。

关老爷和城隍爷纪信都是真正保护百姓的英雄,也是正义的化身,且在历史上真有其人,因此备受人们尊敬和崇拜。而城隍爷纪信是本地出生的英雄,当地人倍感亲切,因此轮流供奉祭祀,感念保护之恩。敬奉城隍的一年,全村以户为单位,派人轮流住在庙里守护。老人们尤其喜欢到庙里来,他们面容安详,心境平和。

城隍是D村及其周围十八个村庄共同认同的保护神,这一民间信仰的实践形成一个文化认同的共同体。今天人们重新让城隍神在乡间游起来,这不仅是恢复了一个传统的民间信仰,更重要的是,这一传统信仰和仪式成为人们认同地方民间文化的表达。随着城市向乡村的扩张和电视、广播、报纸、网络等大众传媒的普及,加上大量农民工进入城市以及各种商品进入农村,城市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迅速侵入农村社区,令世代以耕种为生的农民目不暇接。与此同时乡村民间文化被边缘化,成为落后、愚昧、迷信的代名词。当年轻人忙于追赶城市时尚时,祖辈流传的乡村传统价值观和村落社区的秩序面临瓦解崩溃的危机。农民在困惑中迷失了自我的认同,一方面他们不同于城里人,另一方面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化正在消失。从人们对接城隍的热情中我们不难发现,农民在传统民间文化中寻找自我,寻找主

体性。在D村,也曾有人仿照城市时髦开过歌舞厅、溜冰场等,但都如昙花一现,很快就因无人光顾而消失。而接城隍这一十九年才轮到一次的民间仪式在乡村却有着无可抵挡的魅力。笔者从2008年的接爷活动了解到,几乎全村人都参与到接爷仪式中,其热情之高是其它活动无法比拟的。接爷时村民擅长什么就表演什么,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妇女和青年人兴高采烈地加入到锣鼓、秧歌等传统文艺节目的表演队伍中,既展示所在自然村的实力,也展示自己个人的风采。年轻人争当报马骑手,或以娴熟的技能挥舞双臂敲击锣鼓。当五彩缤纷的迎神队伍穿过初春的乡村田野时,不能不让人感到乡村文化的淳朴和浓烈。

接城隍这一不同于城市现代文明的仪式在乡民的操作下,具有日益强烈的表演性,成为一场文化展演。如今它已引起广泛关注,不但方圆数十里的乡民前来观看,许多外地人也专程赶来,甚至吸引了央视等媒体的关注。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接城隍仪式在新时期被人们赋予更多的意义,它不仅是信仰的表达,更是表演和展示的舞台。这一仪式成为乡民表达文化认同的很好方式,当地人正是利用它与都市文化及官方文化的差异来展示其独特的地方性,强调自己的身份和认同。同时,乡民也通过这一仪式争取主流社会承认并尊重他们的文化。

二、群众的抗争和民间的策略:传统文化的生存

1、群众的抗争:极端年代传统文化的延续

民间与政府、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建设,似乎一直是互相对立的。古老的“游城隍”活动在全国一片“破四旧”的声浪中渐行消迹。1953年,二城隍塑像在户县振华威村被毁;1957年,大城隍纪信塑像在富村被毁。从此“游城隍”被视为封建迷信活动而被迫中断了。

然而,人民群众并未从内心抛弃那些能够慰籍、愉悦他们心灵或给他们带来吉祥平安的民间信仰及其它传统文化形式。历来D村人对城隍爷都是满怀热情的。据说民国三年(1914年)该村会城隍,适值辛亥革命后,清廷被推翻,民心大快,县城负有盛名的饭馆、酒馆争先恐后前来赶会。民国二十二年该村会城隍,时值饥馑刚过,民不聊生,但人们仍然在南庙为城隍爷唱戏。1953年又一次轮到D村会城隍,时值解放初期,土地改革、建立互助组等各种运动一浪接一浪,该村仍倾注了大量人、财、物力,办好了此年的城隍赛会。

即使在极左的1972年,D村村民开展传统文化活动的热情依然高涨,甚至是不可阻挡的。正月初,南村某社烧起社火庆新春,公社领导闻讯派人来村阻挡,不允许他们耍社火,但村民并不畏惧,巧与周旋。他们扮着乌江逼霸王的故事,骑马人手执毛主席语录牌“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勇敢面对公社来人。他们用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形式,为民间传统文化寻求保护。

在那个极端的年代,不仅仅是传统文化的形式被破坏,更重要的是农村民众千百年来遵循的文化规范和民间信仰被破坏,其后果是农村社会秩序和道德秩序的失范,这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付出的惨重代价。然而,农村民众的抗争,使得传统民间文化在压力下顽强地生存,并悄然延续着。

2、民间的策略:新时期游城隍的恢复与组织

游城隍是民间行为,一直由民间组织负责安排。从接城隍这一传统活动中我们也能看到民间与政府的紧张关系。过去,各村均设有“游城隍社”,是专门负责安排迎接城隍及各种相关活动的民间组织。如今“游城隍圈”内的各村仍有此类组织,称“民乐会”。D村的民乐会成立于1989年,是一个独立于村委会的民间组织。

改革开放后,国家对农村的政策逐渐宽松,尽管农村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大变迁,但农民仍愿意回归到传统的民间文化中去,因此他们试图恢复中断的民间文化。然而由于国家对于“封建迷信”并未有新的界定,农民在复兴传统民间文化时仍然小心翼翼,冒着很大的政治风险。

1988年,纪信故乡真守村群众在其村中修起一座庙,于是祭祀大城隍的十九个村的村民自发出资,请人重塑了1957年被毁的大城隍纪信之像,供奉于该庙中。当年本村举行“会爷”活动,为“爷”唱戏时,县文化局官员赶来阻拦,并将戏幕拉下。那时,“封建迷信”的帽子依然未从“游城隍”的头上摘除。

1989年春节期间,D村村民买了很多道具,准备耍社火,不巧突遇大雪,社火无法进行。人们用传统方式庆祝新春的热情受到打击,大家怨天之时,有人提议:“接爷!将真守村的爷像接回来!城隍修好了,就要接,就要游。”这一提议引起大家的共鸣,一向勇敢的D村人率先提出恢复这一民间习俗。

当时县文化局已明确反对“游城隍”,但村民依然热情高涨。D村党支部、村委会为此召开了几次会议,最后决定,对村民敬奉城隍不反对,但也不出面组织、不参与,由民乐会全权处理。于是该村民乐会经过和各社长讨论,派遣了两名代表,带上2000元钱,还组织了马身社火、锣鼓、方队等,浩浩荡荡赶赴真守村接爷。他们说服了拒绝交出爷像、担心政府禁止的真守村人,终于将爷像接走。

在接爷回村的路上,遇到陕西日报社一位记者前来采访,问大家接爷的目的是什么,一位群众巧妙地说:“这像只是个泥人儿,有了它,大家就能集资耍社火庆新春,没有它就耍不起来。”第二天该报以《苦无新雅抒情意,乐向旧俗觅精神》为题对D村村民接爷的过程作了客观的报道,而未像其他政府官员那样批评群众的民间活动为“封建迷信”。

然而,当地基层干部仍对此事谨慎有加,没有表态。于是民乐会决定与在此次接爷活动中表现突出的本村中学教师L达成协议,由他负责撰写供奉城隍期间的所有文稿,如果他因搞“封建迷信”活动被抓,在被抓期间村中每天给他5元钱补助;如果L因被抓而名誉受损,在他被释放时三村九社用锣鼓将其迎回。

就这样,D村人用智慧和勇敢的精神终于将城隍爷接到了村中,在被迫中断近三十年之后,重新让城隍在乡间“游”了起来,恢复了这一古老的民间习俗。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在改革开放十余年后,对于农民群众热衷的民间信仰,农村基层干部依然很担心,他们的角色很尴尬。一方面他们不敢违抗上级的意图,要揣摩上级的态度,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敢得罪村民,因为他们深知村民对传统民间文化的热情是无法阻挡的。而民间组织和个人在恢复传统民间文化上发挥了重要作用。L甚至自费去了一趟河南荥阳,考察、收集关于纪信的资料。D村及附近各村老人纷纷出谋划策,主张供奉城隍应在各种榜文及标语中宣传真善美,表现尊老爱幼、积德行善等主题。他们希望籍此为供奉城隍建立合法性,也希望能改变政府关于“接爷”是“封建迷信”的看法。在围绕城隍组织各项活动时,都是九社领导和民乐会做决定,需要的资金都由民乐会向群众筹集。农民群众对这些活动总是热情高涨,每次“会爷”时,群众都积极捐钱、捐粮。只要是给爷唱戏,各类自乐班社都自发踊跃前来,一唱就是一整夜,场面非常热

闹。群众整夜守在庙里听戏、娱乐,庙里用群众捐来的粮食提供免费晚餐。为办好盛会,D村各社齐心协力,友好协商。在他们看来,为爷办事,大家都应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人们从不计较得失。

我们不难看到,乡村民间文化是在民间的努力下得以恢复和发展的,在恢复的过程中,民间和政府保持着微妙的关系。

三、讨论:传统文化与新农村建设

1、西部地区的新农村建设须尊重多元的传统文化

透过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祖祖辈辈留传下来的乡村民间文化对农民的生活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是人们心灵栖居的家园,是村落社区的公共精神领域。乡村民间习俗和信仰不同于城市文化,也不同于官方传统,而是适合乡土生活方式的文化,是生活在村落社区的人们认同的文化。乡村传统的民间文化活动是加强村落内部和村落社区之间交流的途径,是建构社区和谐的重要文化行为,也是强调地方文化认同的表达方式。

以社区集体仪式、礼俗及民间信仰为表现形式的乡村文化包含有对群体、自然和他人的互惠互报和终极关怀。滕尼斯区分了“现代社会”与“传统社区”,他说社会(society)代表着现代,而社区(com-maility)则代表着传统。他认为社会是功能功利群体,社区才是价值情感群体。社会满足人对功名利禄和发展创新的追求;社区满足人们对于安全稳定和永恒不朽的追求。农村居民聚居的村落即为典型的传统社区,它是产生真正文化意识的地方。社区文化是原生的和讲究永恒价值的,现代个体文化则是次生的和讲究短期功利的。

从D村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千百年来形成的自然村落是乡民认同的社区,也是生产文化的地方。乡村民众的集体仪式、庆典及日常习俗体现了人们对祖先和神明的感恩,对自然的敬畏和对村落社区乃至地方的认同。传统文化是超越眼前功利的,因此能维持社区的稳定与可持续发展。人们基于对文化或地域习俗的认同,或出于对祖先和自然的感戴而从事的超越眼前功利的活动及其结果被张海洋称为社区之“神”,它是群体的道德责任感和知恩图报的义务感。他认为,现代中国的社区之“神”不外乎三个来源:一是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大传统;二是中国各个民族自身的文化小传统;三是中国各个地方的文化小传统。换句话说,就是民族、民俗、民间和地方的社区集体活动,特别是它们的节庆和礼俗仪式。

西部地区虽然经济上落后于东部,但却保留了更多的传统文化,尤其是多样的民族文化和丰富的地方民俗文化,可以说拥有社区之“神”的三个来源。因此,西部地区的新农村建设决不能忽视传统文化的因素。历史上的农村建设对农民的理解多源于外部,缺乏植根于农村本身和农民特征的理性分析。长期以来国家对农村文化的认识也有失偏颇,往往简单地对其加以否定。比如“在一定意义上说,农村文化相对落后,是制约农村发展、农业增产、农民增收的重要原因之一。”笔者认为,透过农村民间传统文化认识农民是理解农民的内部视角。

西部地区的文化是多元的,农村是千差万别的。如果一味强调建设和开发而忽视文化的因素,必然会引起社会问题。例如,随着现代化向西部边缘渗透,过去几十年,少数民族的资源基础被侵蚀;他们的传统社会组织和文化被排挤和替代;他们的传统知识被视为迷信或发展障碍,因此他们的生存发展中才出现了包括酗酒、毒品、性病、艾滋病、青年女子外嫁和年轻人放弃农村等问题。据D村人讲,传统文化活动非常重要,要不是有这些活动,年轻人就喝酒、上网,有些孩子上网几天不回家,中年人就赌博、打牌等等。他们说,参加这些集体活动,人和人之间交流多了,惹是生非就少了,如果过年不敲鼓,大家就没有精神。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颁布的文化多样性宣言,无疑有助于加深人们对自身文化遗产的认识,理解它们对人类精神生活和造福子孙后代的重要意义。然而,由于长期以来对文化的忽视,乡村文化乃至少数民族文化都被边缘化,农民和少数民族成为文化弱势群体。作为文化弱势群体,他们不仅有物质的诉求,还有超物质的诉求,即他们不仅要求经济权益和发展机会的平等,而且要求文化安全和话语权力的平等。他们要求主流社会承认他们作为能动主体和发展参与者的尊严和能力,承认其文化作为社会正面资本的价值和意义。

因此,政府倡导的新农村建设应该尊重农村的传统习俗,支持、鼓励农民世代传承的文化传统,将现代的新文化和植根于久远历史的传统文化衔接起来,给乡村民众创造一个宽松的文化环境,只有这样才能对农村社会的发展产生更深刻的影响。

2、建设和谐新农村需要政府付出更大努力

从D村的例子我们也看到了民间在恢复、传承乡村传统文化上的努力和策略。然而,民间文化的保护与传承,不仅仅是民间与个人的事,它需要政府的支持与参与。如何在国家建设新农村的同时保护传统的民间文化,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从国家对传统文化加以否定的极端年代,到改革开放时期,一直是民间在如履薄冰地守护祖辈留传的文化遗产,并运用策略努力使之延续。如今,随着世界对文化多样性的强调,中国对传统文化也日益重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00年前后向世界推广了“非物质文化遗产”(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这一新概念,指的是:被各群体、团体,有时为个人所视为其文化遗产的各种实践、表演、表现形式、知识体系和技能及其有关的工具、实物、工艺品和文化场所。各个群体和团体随着其所处环境、与自然的相互关系和历史条件的变化不断使这种代代相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创新,同时使他们自己具有一种认同感和历史感,从而促进了文化的多样性和人类创造力。这一概念很快进入中文世界,甚至已经到达社会基层。曾经被否定、排斥而成为边缘文化的传统民间文化,如今日益被重视,有些甚至被宣布为不同级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D村的“游城隍”已被列为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2008年的接城隍仪式上,县文化馆及乡政府领导首次坐在观看表演的主席台上,人们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大张旗鼓地迎接城隍神了,这是令人可喜的进步。

然而,虽然国家认可了传统文化的价值,但是目前正在由政府推行的新农村建设活动在基层尚未关注民间传统文化,或者说并不重视对乡村传统文化的支持。据笔者的调查,新农村建设以行政村为单位,按行政程序进行。县政府专门设有新农村建设办公室,负责检查、督促新农村建设情况。用当地基层干部的话说,上级对弘扬传统民间文化没有要求,也没有支持。被评为新农村建设示范村的行政村会得到政府的资助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如硬化村道路、建设村民饮水工程等,改善村民生活条件。新农村建设的文化建设方面主要指文化设施等硬件建设,比如修建文化活动室、文化广场,安装健身器材等。县上给每个示范村规定了文化设施的设计方案,各村几乎千篇一律,缺少各自风格。据了解,新农村建设在基层村子的开展并不容易,群众的积极性不高,并且建设资金不足。

传统民间文化活动现在依然由民间力量组织,政府虽不干预,但尚未有实质性的支持。根据D村的情况,民乐会、自乐班等民间组织开展各种活动时遇到的主要困难是资金问题。游城隍、社火等活动的费用几乎全部来自民间集资。

在传承传统文化的过程中,民间一直运用策略为其赋予时代意义,比如2008年的迎城隍组织者明确提出迎城隍的宗旨是“构建和谐社会,加快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步伐。继承传统文化,活跃广大群众精神及娱乐需求。振奋凝聚人心,推进农村各项事业走向更好更快。”在接城隍的队伍中,人们用各种标语牌宣传新农村建设等国家政策,这一方面说明民间为传统文化的延续寻求合法性,另一方面我们也能看到,民间已认识到传统文化对于构建和谐农村的重要意义。但由政府推行的新农村建设对乡村传统民间文化的重视和支持还不够,这是令人遗憾的现象。

毋容置疑,建设新农村的最终目的是构建和谐社会。缺少对农民的人文关怀,缺少对传统民间文化的保护,和谐社会就无从谈起。应该看到,政府的愿望和民间的诉求,在终极目标上是一致的。只有政府和民间携起手来,在建设、发展的同时,尊重、保护并支持植根于历史的传统民间文化和多元的民族文化,才是以人为本,也是建设新农村的应有之义。显然,要做到这点,还需政府付出更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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