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强
内容提要唐宋时期我国政治重心发生着重大变迁,作为中国传统政治中心的关中、洛阳地区趋向衰落,国都东迁已经成为历史发展的趋势。定都关中的经济、政治弊端早在唐代就引起一些有识之士的忧虑与警示,而北宋定都开封虽然借助了东南漕运之利,有助于宋初政权的稳定,但军事地理形势上的先天缺陷又成为靖康之难中汴京迅速陷落的重要原因。在民族战争频繁激烈的南宋时期引起一大批政治家、军事家的积极响应,迁都关陕、襄邓奏议在南宋前期曾经是确保社稷安全、进而恢复中原的中兴良策,遗憾的是最终都被束之高阁。反思唐宋时期的迁都之议对今天全面的认识历史上的定都与迁都的成因有很大的启发。
关键词唐宋迁都襄邓关陕
[中图分类号]K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09)01-0137-07
都城是国家的政治中心,是国家最高统治集团控制全国的政治枢纽,如韩愈所说:“京师者,四方之腹心,国家之根本”。渭水下游的关中平原是华夏文明重要的发源地之一,也曾是历史上周、秦、汉、唐几个显赫王朝的定鼎之地。从政治军事地理角度来看,关中平原处于四关之中,东有涵谷、潼关、黄河天险,西有秦岭西南入蜀谷口散关雄踞,北有萧关扼守游牧民族南侵之要道,东南有武关可通商丹荆襄,中有号称“八百里秦川”的肥沃平原,被山襟河,四关拱卫,建都有得天独厚的优越地理条件,这也正是关中在中国古代能够长期作为“帝都”的重要原因。但从唐代开始,随着西部民族关系的变化、长安人口的激增和关中平原及周边生态环境的逐渐退化,加之东南社会经济的迅猛崛起及封建国家对东南漕运依赖比重的加大,建都关中平原的不利因素也在日益增长,其政治地位开始下降。早在初唐武德年间,君臣之间就曾讨论过迁都问题。《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一,武德七年七月甲子条载:高祖李渊曾因突厥屡寇关中而接受大臣建议欲“焚长安而不都”,并派遣中书侍郎宇文士及至襄邓先期考察,“将徙都之”。而且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及裴寂等“皆赞成其策”,只是在秦王李世民苦谏下方才没有实施。武则天时,陈子昂则指出唐之关中形势已经不能与秦汉相提并论:
“秦据咸阳之时,汉都长安之日,山河为固,天下服矣。然犹北假大宛之利,南资巴蜀之饶。自渭入河,转关东之粟;瑜沙绝漠,致山西之宝,然后削平天下,弹压诸侯,长辔利策,横制宇宙。今则不然,燕、代迫匈奴之侵,巴、陇婴吐蕃之患,西蜀疲老,千里运粮。北国丁男,十五乘塞。岁月奔命,其弊不堪,秦之首尾,今不完矣,即所余者,独三辅之间尔”。
在这里陈子昂已从西部经济地理与民族关系的变化角度揭示了唐关中经济地理优势的减弱。盛唐时期,关中这一经济地理弱势已更加明显,《新唐书·食货志》说:“唐都长安,而关中号称沃野,然其土地狭,所出不足以给京师备水旱,故常转漕东南之粟”。唐玄宗开元年间,京师长安的东南漕粮接济已经日渐困难,开元二十二年,时任京兆尹的裴耀卿在向唐玄宗的上奏中曾报告长安度支费用的增加和东南漕运关陕的艰难状况:“昔贞观、永徽之际,禄廪未广,每岁转运不过二十万石便足。今国用渐广,漕运数倍,犹不能支。从都至陕,河路艰险。既用陆运,无由广致。若能兼河漕变陆为水,则所支有余,动盈万计。且江南租船候水始进,吴人不便漕挽,由是所在停留,日月既淹,遂生窃盗”。因而建言以黄河沿岸渐次设仓解决漕运困境。玄宗采纳之,“以耀卿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江淮河南转运都使”,专门主持解决漕运京师事务,后来又有刘晏、第王琦、韦坚、杨钊等人继之此事,但均因工程浩大,成本太高,收效甚微。所以宋代王之道在考察了唐都城与漕运的矛盾后指出:“唐有天下,因隋之旧都长安,以关中地狭,所出不足以给京师备水旱,故常转漕东南之粟。然自江淮距汴、洛以达于关中,除其间陆运略计,水行无虑数千里,动有风涛覆溺之患。自李杰、裴耀卿、常(韦)坚相继领漕事,当时称其举职,后不复有继者。盗起天宝陵夷,至于代宗漕路几绝,不通京师,米斗千钱,天子为之宵旰”。唐德宗时,因京师缺粮,帝王不得不常去洛阳就食,长安禁军因饥馑闹事,曾险些酿成兵变。至此,唐都长安的不利因素已日趋严重。实际上裴耀卿的奏报中已经揭示了唐定都关中危机的隐含因素,只是不敢明确提出迁都之议而已。安史之乱爆发后,长安作为叛军攻打的主要目标,曾与唐军在关中地区进行反复争夺,并且一度占领国都长安,唐之京畿之地遭受战争严重摧残,国都长安的地位也受到严重冲击。尽管历时八年平息了战乱,但吐蕃却乘机占领河陇之地,关中西部烽火频传,唐之西北防线已经藩篱洞开,如宋人丁度所说:“唐都长安,天宝后河湟覆没,泾州西门不开,京师距寇境不及五百里”,遂有迁都洛阳之议。据《新唐书·郭子仪传》载,大臣程元振曾向代宗献言“帝都洛阳”,并且皇帝已经“可其计”,准备迁洛,只是在郭子仪的强烈反对下始作罢。郭子仪的反对理由除了强调关中四塞险固的有利地形外,还力陈洛阳因战争破坏、荒芜残破,不宜为都:“雍州古称天府,右陇蜀,左崤函,襟冯终南、太华之险,背负清渭浊河之固,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兵强士勇真用武之国。秦汉所以成帝业也……今道路流言,不识信否?咸谓且都洛阳。洛阳自大盗以来,焚埃略尽,百曹榛荒,寰服不满千户,井邑如墟,豺狼群嗥。东薄郑汴,南界徐北,绵怀、卫及相,千里萧条,亭舍不烟,何以奉万乘牲、饩供百官次舍哉!且地狭陀,裁数百里,险不足防,适为斗场,陛下意者,不以京畿新罹剽蹂、国用不足乎”。安史乱后洛阳残破固然也是事实,不过郭子仪系关中渭南豪门士族,反对迁都并不排除其地方观念作祟,但这里透露出来的大臣迁都之议却值得重视。这说明安史之乱再一次敲响了关中为国都的警钟。其实,中唐以后,吐蕃、朱泚、黄巢等皆曾攻占长安城,关中“四塞险固”的地理优势并不能确保唐王朝长治久安,程元振等人的迁都建言并非是危言耸听。晚唐,经过黄巢农民大起义扫荡,大唐帝国已日薄西山,接踵而至的李茂贞、朱温等军阀战乱更使长安城遭受毁灭性破坏。史载昭宗干宁三年(896)李茂贞攻陷长安,大肆烧掠,“岐军犯京师,宫室鄺闾,鞠为灰烬。自中和已来葺构之功,扫地尽矣”;天佑元年(904),朱全忠挟逼昭宗东迁,“令长安居人按籍迁居,彻屋木自渭浮河而下,连甍号哭,月余不息”,致使“长安自此遂丘墟矣”。随着长安的毁灭,时人对定都长安也出现了彻底的否定。唐昭宗乾宁初,襄州籍国子监博士朱朴“上书言当世事,议迁都”,干脆提出放弃长安为国都,建言迁都襄、邓一带:
古王者不常厥居,皆观天地兴衰,随时制事。关中,隋家所都,我实因之,凡三百岁。文物资货,奢侈借伪皆极焉。广明巨盗陷覆宫阙,局署帑藏,里闱井肆,所在十二。比幸石门、华阴,十二之中又亡八九。高祖、太宗之制,荡然矣。夫襄邓之西,夷漫
数百里,其东汉舆、风林为之关,南菊潭环屈,而流属于汉。西有上洛重山之险,北有白崖联络,乃形胜之地,沃衍之墟,若广浚漕渠,运天下之财,可使大集。自古中兴之君去已衰之衰,就未王而王。今南阳,汉光武虽起而未王也。臣视山河壮丽处多,故都已盛而衰,难可兴已;江南土薄水浅,人心嚣浮,轻巧不可以都。河北土厚水深,人心强愎,狠戾不可以都。惟襄邓,实惟中原,人心质良,去秦咫尺,而有上洛为之限,永无夷狄侵轶之虞,此建都之极选也。
尽管朱朴并非重臣名士,其献言也并没有得到采纳,但仔细分析朱朴的迁都上言,应该说还是颇有远见卓识的。首先朱朴认为经过隋、唐三百年历史沧桑演变,关中政治、经济资源已经消耗殆尽,江南、河北地区自然、人文地理条件也各有缺陷,不宜为都。只有汉水中游的襄、邓(今湖北襄樊市、河南邓州市)乃中原之地,去关陕不远,人心纯朴,且无夷狄侵扰之虞,乃理想的定都之地。南宋郑樵对朱朴的迁都之见十分赞赏,在其《通志·都邑序》中几乎全文转录朱朴奏疏,认为迁都襄、邓之说有其可取之处:“咸阳郏鄏,我陵我阿,汤汤秦淮,一苇可至,而臣邻未闻以定鼎之谋启陈者,毋亦以残都废邑,土脉绝水,泉卤不足复兴,而夷门之痛,况未定也。呜呼,江沱不足宴安也,毋已则采唐人之议,取南阳为中原新宅,且以蘩人望云”。并对其建言未得采纳深为遗憾:“疏奏,在廷无有是其说者,岂以其人无足取,故并废其言与。然其论去已衰之衰,就未王而王,则前此或未有之及矣”。如果我们联系北宋定都汴京(开封)后所暴露出的日渐严重的政治危机,及其北宋灭亡、南宋初建时此起彼伏的迁都荆襄之议,就不能不膺服朱朴的迁都意识确有超前之见。实际上从一定意义上说,朱朴迁都之议与朱温的拆毁长安城、强挟昭宗东迁汴梁有异曲同工之处,就是都以不同方式宣告了唐朝关中国都时代的终结。
历史的发展有时总是使当政者始料不及,唐人对建都关中的否定并不能代表宋朝政治与长安渐行渐远及对汉唐故都的彻底遗弃。相反,宋朝建立不久,由于军事地理形势上汴京外围无险可凭的劣势,北宋建都开封很快暴露出一系列问题,反而又一再考虑迁都关、洛问题。北宋定都开封主要是基于江淮漕运便利的考虑,及其对“中原之中”核心地缘政治的盲目乐观。但是开封地区一马平川的地势使王朝帝都处于无险可守的危险境地,于是被迫实施“以兵为险”——集结大量禁军屯守汴梁,以保护京师的安全。这是导致宋朝“积贫积弱”痼疾之一“冗兵”之弊的重要原因。这一问题,早在北宋初即被宋太祖敏感地意识到了。鉴于汴京军事地理形势的窘境及禁军数量的增加,宋太祖赵匡胤晚年曾苦苦斟酌过迁都问题,有过移鼎洛阳或长安的考虑。试图“欲据山河之胜而去冗兵,循周汉故事以安天下”。只是因大臣李符、李怀忠,包括晋王赵光义等人以洛阳宫阙残破、汴京“根本安固已久”等理由苦苦劝谏,加之以汴京为中心的国家漕运网络已经形成,此一夙愿未能实现。但宋太祖在最后放弃迁都打算时曾无奈地感叹道:“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显然,宋太祖已经预感到定都汴京使国家付出的人力、物力代价将是难以估量的,必然导致财政与国力的贫困,而他最终的心愿还是眷恋长安定都的自然地理优势。只是不久太祖因病驾崩,迁都之事暂时不了了之。实际上比宋太祖担心更严重的还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汴京政治军事地理上的缺陷最终带来的后果比经济危机要严重得多。
如果说宋初开宝年间宋太祖曾有过迁都想法,但京师安全问题并没有完全暴露出来的话,那么宋真宗时发生的“澶渊之变”则第一次敲响了都汴危机的警钟。景德元年(1004),契丹骑兵大举南下,兵锋真逼黄河北岸,消息传来,朝廷一片惊慌。于是王钦若“请幸金陵”,陈尧叟“请幸成都”。宋真宗本人则惊惶失措,一筹莫展。最后虽然在寇准的坚持下,真宗勉强“亲征”,并且以辽兵主帅萧挞览偶中伏弩毙命、与辽订立盟约而告终,然而对北宋方面来说毕竟是一场军事上的冒险。所以澶渊之盟后,北宋面临宋朝迁都之议重新被提到议事日程。宋仁宗时,宋朝面临来自西北的西夏与东北契丹的双重威胁,汴京的形势更加不容乐观,这使朝野有识之士们开始重新考虑迁都问题,并将西部关中平原再次作为迁都的首选之地。秦观在策论中写道:“臣闻世之议者,皆以谓天下之形势莫如雍,其次莫如周。至于梁,则天下之冲而已,非形势之地也。故汉唐定都,皆在周、雍。至五季以来,实始都梁。本朝纵未能远规长安,盖亦近卜于洛阳乎?而安土重迁,眷眷于开封之境,非所以为万世计也”。尽管秦观最后仍然从经济地理角度为国家都汴理由作辩护,但却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即到了北宋中期,人们已经普遍对开封为都有了危机感,而向往汉唐故都关中的地理优势。与此同时,范仲淹、韩琦等也相继提出迁都主张。天圣七年(1029),范仲淹曾向朝廷呼吁:“洛阳险固,而汴为四战之地,太平宜居汴,即有事,必居洛阳,当渐广储蓄,缮宫室”。庆历四年,韩琦从陕西前线回到汴京,也上书仁宗,一方面呼吁“请修京师外城,言北戎势重,京师堰而无备”,同时主张“备河北”、“营洛邑”,作迁都的准备。这都表明至北宋中期对定都汴京又重新发生了忧虑,神圣帝都汴京的地位在人们心目中又出现了怀疑和动摇。当来自东北的民族威胁加大时,政治家们首先考虑的仍然是国都西迁。北宋择汴定都虽然是中古时期国家政治重心东迁的重要标志,但并不是说这一选择正确无误。实际上北宋为之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不仅守卫京师的禁军数量逐年增加、消耗巨大,导致国家“积贫”,并且最终在女真铁骑的大举南侵围困中,酿成京师很快陷落,徽、钦二帝被俘亡国的“靖康之祸”。
后世学者对北宋建都的教训有不少精辟的评论,南宋郑樵感于靖康金人围城、汴京骤然失陷的历史事实沉痛地说:“宋祖开基,大臣无周公宅洛之谋,小臣无娄敬入关之请,因循前人,不易其故,逮至九朝,遂有靖康之难,岂其德之不建哉,由地孰然尔”。当然郑氏亲历北、南宋鼎革变故,是深怀亡国之痛说这番话的,说宋无人建言迁都也不尽符合事实,但就都汴角度论北宋亡国而言,不失为真知灼见。清代地理学家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这样评论河南地理的缺陷和建都的危险性:“河南者,古所称四战之地也。当取天下之日,河南在所必争;及天下既定,而守在河南,则岌岌焉,有必亡之势矣”。这一鞭辟入里的见解正是对北宋都汴教训的总结。近人钱穆先生在分析北宋汴京为都之弊时也指出:“北方的强敌一时无法驱除,而建都开封,尤使宋室处于一极不利的形势下,藩篱尽撤,本根无备”。北宋以降,再无一个统一王朝建都开封,大体上也正是吸取了北宋的教训。
南宋建立之初,高宗赵构慑于金人的凌厉攻势,一心偏安江左。但移鼎江南意味着北方大片国土沦丧而江南自然地理也无控制全国之优势,于是呼吁迁都关陕、西蜀的呼声十分高涨。高宗
即位不久,时任知京兆府尹兼京兆府路经略制置使的唐重就分析天下大势,上建都三策:
一谓镇抚关中,以固根本。然后营屯于汉中,开国于西蜀,此为策之上;若驻节南阳,控楚、吴、越、齐、赵、魏之师,以临秦晋之墟,视敌强弱为进退,选宗亲贤明者,开府于国中,此为策之次。傥因都城再治城池,汴洛之境,据成皋崤函之险,悉严防守,此策之下。若引兵南度,则国势微弱,人心离散,此最无策”。不久又六上疏,“皆以车驾幸关中为请,并条奏关中防河事宜。大意谓虢陕残破,解州河中已陷,同华州沿河与金人对垒,边面亘六百余里,本路无可战之兵,乞增以五路兵马十万,以上委漕臣储偫以守关中。
虽然这份奏疏被朝廷束之高阁,但唐重却对迁都建言锲而不舍,再进迁都之策。《宋史·唐重传》说:“章凡七八上,朝廷未有所处,重复上疏日,关中百二之势,控制陕西六路,捍蔽川陕四路,今蒲解失守,与敌为邻,关中固则可保秦蜀十路无虞”。
与此同时,东京留守宗泽也上疏慷慨陈词,分析天下形势,吁请高宗迁都关陕:
窃以京师者,诸夏之本根,素号四通八达之郊。舟车辐辏,民物浩穰。方天下无事而居之,实为万世之长利也。今仇方猖獗,动至畿甸,恐议者虑。今秋长驱南来,不过请陛下迁都而已。洛阳既已残破,大名稍近贼境,必日南都可矣。若以其俯临清汴缓急之际,可以顺流而下,转至江淮,虎踞龙蟠,金陵可都,大不然也。且并进而深入,捣得金人巢穴,以迎二圣。陛下驻跸长安,则金人必不能西向潼关,中原豪杰,尽乐为陛下用。内外之患,皆可消弭。而祖宗大业,可以永保而传亿万世。天下既定,东还京师,亦不晚矣。
随后几年,女真金人不断举兵南下,南渡宋室偏安江左,民族危机空前严重,汉民族的爱国热忱也空前高涨。在以岳飞、韩世忠、刘琦等率领爱国军民的顽强抗击下,南宋朝廷经过几年的颠沛流离后总算在江南站稳了脚根。从建炎(1130)三年起,开始图谋北伐,恢复中原,西北关陕战略地理再次为时人所看重。南宋甫立,执政黄潜善、汪伯彦等竭力主张偏安东南,置西北大片河山于不顾。这一苟安主张遭到爱国志士的激烈反对。名臣李纲就坚决反对建都临安,提出政治重心应放在关陕,即使退而求其次也应驻跸襄、邓。“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足以复中原而有西北。盖天下之精兵健马,皆出于西北。……夫江之险不如河,而南人轻脆,遇敌则溃,南方城壁,又非北方之比,陛下必以建康为安,臣窃以为过矣。为今之计,纵未能行上策,当适襄、邓,以系天下之心。夫襄邓之地,西邻川陕,可以召兵;北近京畿,可以进援。南通巴蜀,可以取货财。东达江淮,可以运毂粟。山川险固,民物淳厚,愿为今冬驻跸之计,俟两河就绪,即还汴都,策无出于此者”。随后又上书高宗,指出“天下形势,关中为上,襄阳次之,建康又次之,今舍上中而取其下,非得计也”。并认为建都事关重大,不可邃定,但可以实行皇帝巡幸制度,并以长安为西都、襄阳为南都、建康为东都,以图安抚人心,渐次恢复。李纲还从历史的角度一再强调西北地区在国家统一进程中的重要作用:“(汉)高祖先保关中,故能东向与项籍争;光武先保河内,故能出征,以降赤眉、铜马之属。肃宗先保灵武,故能破安史而复两京。今朝廷以东南为根本,傥不先为自固之计,将何以能万全胜敌”。规劝朝廷重视西部,先固其本。在朝廷欲遣张浚宣抚川陕而决议未定之时,朝臣汪若海上疏力主此策,并形象地说:“天下者,常山蛇势也。秦蜀为首,东南为尾,中原为脊。今以东南为首,安能起天下之脊哉。将图恢复,必在川陕”。汪的奏疏终于最后坚定了朝廷的决心,张浚遂有川陕之行,开创了南宋初期川陕抗金轰轰烈烈的新局面。
在爱国将臣的一再呼吁促使下,宋高宗本人也一度认可关陕乃形势之地,为天下根本之所在,赞成张浚经略陕西:“朕眷关中天下根本,卿将使指为朕远行,载涉岁华,具宣忠力”。也正是基于对西北关陕一带重要军事战略的考虑,建炎四年(1131)十月,南宋西北最高军事长官张浚在关中发动了对金最大规模的兵团战役——富平之战。讵料由于赵哲等军事指挥失误,宋军先胜后败,死伤惨重,关陕之地尽陷金人之手,南宋失去了自关中收复中原的良机。尽管如此,南宋爱国将士对收复关陕一直耿耿于怀。乾道四年(1168),枢密院编修卫博上表孝宗,吁请“定谋制敌观变,御时披天下之舆图,固不忘于武事,以关中为根本”;吴玠、吴磷兄弟戍守川陕蜀口时曾几度出击散关,以图东取歧、雍之地。著名诗人陆游从军山南之初,即向四川宣抚使王炎献言,“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在陆游的诗中,多次表达迁都关中的热切愿望,如“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何由亲奉平戎诏,蹴踏关中建帝都”;“鸡犬相闻三万里,迁都岂不有关中。由于南宋朝廷总体上以偏安苟全为基本国策,爱国军民们迁都关陕的愿望最终均未能实现,但毕竟说明,在宋代特殊的国家形势下,关陕之地的政治战略地理一再被时人所看重。唐都长安,否定者不绝于缕;宋代国都远离关中,倚重者却不乏其人。这除了西部帝王之州仍然以得天独厚的政治地理影响和军事地理优势有巨大的吸引力而外,也是唐宋两代西部政治、军事、民族斗争格局的迥然不同使然。
南宋学者洪迈在考察关中建都历史时发现,历史上的迁都与政治动乱有密切关系。迁都作为改朝换代之际的常用手段,带来的直接后果往往是前朝国都的毁灭:“自汉以来,贼臣窃国命将欲移鼎,必先迁都以自便。董卓以山东兵起,谋徙都长安,驱民数百万口,更相蹈藉,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鸡犬。高欢自洛阳迁魏于邺,四十万户狼狈就道;朱全忠自长安迁唐于洛,驱徙士民,毁宫室百司,及民间庐舍,长安自是邱墟”,这也是从晚唐朱温毁弃长安、迁都洛阳引发的感叹。而对于唐宋之际歧议纷出的定都迁都之争,宋末元初著名史家马端临从历史的角度进行了深刻的总结:
文公朱熹日,前代所以都关中者,以黄河左右旋绕,所谓临不测之渊也。近东独有函谷关一路通山东,故可据以为险。又关中之山,皆自西而东,若横山之险,乃山之极高处。本朝则自横山以北,尽为西夏所有。据高以临我,是以不可都也。神宗锐意欲取横山,夏人以死争之。按先儒谓宋北不得燕蓟,则河北不可都。西不得灵夏,则长安不可都。此专以形势言也。然愚尝论之,汉唐都于长安,西北皆邻强敌,汉之初兴也,河西五郡,皆匈奴之地,去长安密迩。故敌骑入寇则烽火通于甘泉。唐之初兴也,突厥雄据西北,故入寇,即犯渭桥。高祖至欲徙都以避之,可谓逼矣。然孝武用兵取河西,夺其茭地荐草,以置郡县。议者谓断匈奴之右臂。而敌遂衰。至宣元间,卒称臣请命。太宗平突厥、俘高昌,置安西、北庭二府。至肃宗时,西北二部反能以兵助讨安史,复两京,然则汉唐之于诸边也,或取其地以为我有,或役其兵以为我用,则密迩寇敌之地,岂果不可都哉。盖宋之兵力,劣于前代远甚。故景德时,澶渊小警,而议者遽谋幸蜀、幸江南以避之。靖康后女真南牧,一鼓傅汴,再驾陷京城,不一二年间,逾河越淮、跨江躏浙,历数千里,如入无人之地。虽有金汤之险,幅员之广,而望风奔北,大驾航海,几不知税驾之所失在。兵弱,非关于地之不广且险也。假令承平时,尽得幽蓟灵夏之地,而兵势不振,如此亦岂能救中天之祸哉。
马端临不愧为著名历史学家,其对汉、唐、宋建都长安利弊得失的分析记录,纵横捭阖,中心思想是强调国力与兵力乃国家强盛之本,而都城地形险要与否并非决定性因素,认为北宋灭亡的根本原因要追溯到一直未能收复东北燕云与西北灵夏之地,东北、西北屏藩既失,则无论建都长安或汴京皆难保证国家的长胜久安,这样的结论显然超越一般建都迁都之论是对中国古代西部建都历史的精辟总结。
结语
唐宋时期我国政治重心发生重大变迁,作为中国传统政治中心的关中、洛阳地区趋向衰落,唐王朝定都关中的经济、政治弊端早在初唐就引起一些有识之士的忧虑与警示,晚唐朱朴则提出建都襄邓的奏议。北宋定都汴京(开封)是传统政治中心东移的重要标志,但都汴虽然借助了东南漕运之利,有助于宋初政权的稳定,而军事地理形势上的先天缺陷又成为靖康之难中汴京迅速陷落的重要原因。南宋王朝在北方强敌压境下偏安江南,有识之士又一再提出迁都襄邓、关陕建议,表明在民族战争危难时期对政治中心建置的深重关切,也揭示了华夏国家分裂时期襄邓、关陕之地战略地位的重要。明初、清末直至抗日战争时期,中央政府皆曾考虑迁都关陕,正是其潜在战略地位凸现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