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禹
清明,长塬村桐籽花开了。
长塬距离渝东南商贸重镇龙潭六七十里,以出产桐籽闻名遐迩。清明前后,桐籽花开遍长塬田间地头,村庄上下弥漫着一种糜烂的桐籽花味儿。清明刚过,天气就开始变得燥热,春风节气倒春寒的气候被一股南风吹得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留下,地里的苞谷苗一截一截地往上蹿。早晨起床的时候,谷雨女人就感觉到有些腰酸腿疼。是啊,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长时间蹲在地里做活了。在刚刚过去的两天里,女人和婆婆忙着在地里补苞谷苗。自己是可以坚持的,女人认为,可是上了年纪身体原来就很单薄的婆婆也经得起这么折腾吗?昨天夜里,从一墙之隔的屋里传来婆婆辗转反侧的声响,女人觉得揪心。那个背时砍脑壳的男人撒手走快三年了。你可知道我遭受的罪哦?女人的眼睛有点儿湿了。三年过去了,儿子已经离开襁褓,整天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们到处疯跑,早年开始守寡的婆婆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人死不过是吹灯拔蜡,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上路走了,女人在过去的一个夜晚的担心不是毫无缘由。
天色还是像过去的两天那样,不见有好转的迹象。太阳丝毫不爽从东方天空升起,像一个俏生生的女子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村子中的吊脚楼在晨光照射下呈现出一种玫瑰色来。这个早晨,婆婆倒是显得比前两天要硬朗些,女人这才觉得宽慰许多了。
妈,您今天就别进山去了。谷雨女人说。家里很久没有收拾了,您就在家中收拾一下。
婆婆正弓着腰洗漱,一边洗漱一边说,再等两天,家里什么时候都可以收拾,地里补苞谷苗可耽误不得。清明以后,是渝东南人家抢时补苞谷苗的最佳时间,这段时间,长塬人不论老小都在地里补苗。
妈,我们的苞谷地面积不宽,再有一个星期我就可以补完,您就听我的一次嘛。
婆婆转过身来,目光慢慢变得温和地看着女人。不行。婆婆有意活动着两只胳膊。你看我身体不是好着哩。我们娘俩今儿还是一块儿进山。
婆婆的话再不容辩驳。
女人准备好进山吃的午饭,给在家的儿子也准备好一份,放在一个儿子能够取得到的地方。儿子那一份准备得足够多了。儿子会把多余的饭菜分给邻居家的大孩子们,这是女人感谢大孩子们帮忙自己照顾儿子。女人又取出两个竹筒灌上清水,这是婆媳俩进山一天的饮水。两个竹筒放在一块儿颜色大异、新旧分明,旧竹筒是男人谷雨在时传下来的,新竹筒背后也有记忆。
女人安排好儿子,就和婆婆开始向山里走。
这时进山路上露水是很重的。很显然,这条路在婆媳俩进山之前已经有别的进山干活人走过,山路上丛生的丝毛草和藤萝都向两边耷拉着叶梢,一些韧性比较好的枝条固执地横在山路上拦住去路,毕竟遮拦不住女人手中的镰刀,落得身首异处的枝条战栗地打量着婆媳俩进山去了。路上间或就碰上其他进山的补苗人,他们热情地和婆媳俩打招呼,在内心却为婆媳俩一样的苦命惋惜。长塬的确不愧渝东南桐籽盛产地,连山旮旯儿也开满了粉色的桐籽花。桐籽花固然比不得山外的名花异卉,也兀自有成群结队的蜜蜂围绕着花朵转悠,迟迟不肯离去。
女人和婆婆赶到干活的地里,时间已不早。地里的苞谷秧明显没有昨天那么容易被挑出来。要是天气再这么晴下去,苞谷秧可就真的不容易挑出来了,新补苞谷秧能不能存活也是一个问题。女人在心里琢磨。
两天下来,女人手中竹锹已钝了。怎么早上从家里出来就忘记削一削呢?女人对自己有些生气,和自己暗中较起劲来。竹锹插入苞谷地里需要施加的力量已经越来越强,地里的苞谷秧在女人眼里突然显得神气起来,女人发觉再不削一削竹锹是不行了。
妈,您的竹锹也削一削吧,竹锹削尖了省力一点儿。女人对婆婆说。
婆婆抬头看一下女人,继续干着手里的活。这个竹锹可以用哩,你那个先拿去削一削。
女人走到苞谷地边用镰刀削竹锹。女人把竹锹尖端放在地旁一棵桐籽树枝丫上,拿着镰刀削起来。镰刀落在桐籽树枝丫上时已成强弩之末,发出噌噌的脆响,从竹锹上削落下的竹屑四处飞溅,少许竹屑从女人脸边擦过,女人隐隐感觉到有点儿痛。竹锹和桐籽树枝丫的撞击震得几枚桐籽花扑簌簌地往下掉,几枚桐籽花乘机调皮地匍匐在女人的发间,更多的桐籽花擦过女人的衣裳投掷在地上,兀自平静地端详着女人。
回到先前干活的位置上,女人补苞谷秧的身手比适才敏捷多了,手中刚刚削过的竹锹很轻松就插进了地里。
女人真像年轻时的婆婆!年长的长塬人都这么说。
婆婆年轻时也是很能干的,年长的长塬人提起婆婆年轻时会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婆婆早年开始守寡,独自把谷雨拉扯大。岁月毕竟不饶人,眼前,婆婆做补苗这样的活都已显得力不从心。
将近晌午,天气愈发燥热起来。苞谷地边的桐籽树在烈日下沁出油桐的味道,被一阵热风撵得满山乱跑。
婆婆欠一欠身,最后站稳后伸直腰打量着四周的景色。好香的桐籽花呀。
妈,我们先歇一歇吧。您看,我腰都勾酸了。女人夸张地伸伸腰。女人的腰其实不像她夸张的那样,她清楚婆婆的个性,自己不主动提出来要休息一阵子,婆婆是绝对不会主动要求休息的。
婆婆看一看前面要补种的苞谷地,又回过头看一看身后补种过的大片苞谷地,脸上掠过心满意足的笑容。那就先歇一歇吧。婆婆终于松口了。
这个时节,桐籽树上只有少许新叶不动声色地抽出来,其余枝梢上的叶苞还沉寂着,还没有接到音信一样,枝条上热闹非凡的是开得正盛的桐籽花和那些帮闲的蜜蜂。女人从桐籽树下背篼中取出水。要是在夏天,女人就会从头顶的桐籽树上摘下几片硕大的油桐叶,然后折叠成漏斗状做成一个叶瓢斟上水给婆婆送上,那样虽然会洒掉些水,但婆婆喝水时不会被呛住。
妈,您先等一等。女人向四周看了看,的确是没有什么折叠后可以用来喝水的稍大点的叶子。女人于是向苞谷地头的丛林走去。
女人回来时手中多了几片椭圆的扁豆叶。女人把扁豆叶折叠起斟上水让婆婆喝。婆婆看到女人脸上有一条血痕。怎么了?婆婆问。
女人笑一笑。没事的,刚才让荆棘划了一下。女人忙着给婆婆倒水。
婆婆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老人突然有些心酸,不觉清泪流出,怎么这一家两代人都是这么苦命呀。唉。自己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可苦了这么贴心的女娃。
妈,您怎么了?女人也不禁心酸,还强打着笑脸问。
婆婆连忙摆手示意。妈没事,妈没事,妈可能是老了,干一会活就感到有点乏。
那您先歇上一会儿。女人说。女人扶着婆婆倚着桐籽树躺下,目光不经意落在背篼里那只新竹筒上。竹筒上篾青的颜色还跟去年秋天时一样,依然那么深绿,一些儿泛黄的意思也没有。
立秋以后,长塬田地里的苞谷水稻一种比一种生长得好。长塬人看着一地里的好庄稼喜上眉梢,甜在心头。从这个时候直到九月中旬开始秋收,一直就是属于渝东南乡下手艺人们的日子。这段时间长塬人早从田间地头搞清楚一年收成的好坏,好固然可喜,坏也是别无他法,每户长塬人家都得在这时请手艺人进门,请石匠上坡打石块抬回家铺院坝,请木匠装修仓库,也要请篾匠修补箩筐、撮箕和晒簟。
这年春天,桐籽花开了一茬接一茬。秋天的时候,油桐树挂果的情况也很不错,可是在没有成熟前被一场秋雨打得七零八落。
给女人家干篾匠活的篾匠是一个二十七八的王姓后生。算起来后生和女人家也是沾亲带故,排起辈分该是女人子侄辈。王姓后生原来娶过女人,五六年来一无所出,女人在上个冬天时染寒死了。后生在女人家里干活,就有热心肠的长塬人为之叹惜,好好的一对青年男女,就怪上天不给人方便。在他们看来,女人和后生毕竟长幼有序,人活着,总不能乱了常伦。长塬人的生活是相当讲究常伦观念的,在长塬不仅是同姓男女不得联姻,就是异姓男女辈分不同也不得联姻,这一沦肌浃髓的观念形成已非三天两日。同情归同情,谁要是敢悖逆了长塬人的道德常伦,他们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立秋,暑气没有完全褪尽,长塬田间地头的桐籽树葳蕤的枝叶间挂满了青色的桐籽。那个清晨,王姓后生背着篾匠背篼如约到来,里面装满他干篾匠活用的锯子、篾刀一类的工具。婆婆在灶前生火热水,女人正在收拾一头长发。后生搓挼着两手,实在为不合时宜的到来感到局促不安。
婆婆一边起身招呼后生,一边搭讪。这么早呀?小王。
后生说。老人家,您自己忙呀,甭管我。
后生自己取了一张椅子在一旁坐下,从衣兜中掏出一支烟来烧燃。
小王,洗过脸没有?婆婆问。
在家里早洗过了。后生说。两股细而轻的烟从后生鼻孔缓缓流出。老人家,在哪里砍竹子呢?后生问。
就在后山上砍。女人整理着梳子上的碎发抢着说。原来女人已经梳头完毕。
婆婆接着说。一会儿你谷雨婶带你去后山。
长塬后山的林子,竹木杂生,竹是楠竹,木多是针叶松和桐籽树,桐籽树多被高大的针叶松和楠竹所遮蔽。这些桐籽树挂果结出枳,长塬人向来不会料理这些桐籽树。
女人走在前面,后生在后面跟着,在林中转悠了一大圈后又回到先前的位置上。女人问后生可发现有合适的竹子没有。后生竭力掩饰窘态,说只要是差不多的竹子都可以用的。女人就指着不远处一根小瓷碗粗的竹子说。这一根可以么。
后生摆起架势抡起斧头准备砍竹子。没有扣住的上衣随着他的身体一晃一摆。女人抿着嘴笑。
后生于是脱下外衣。秋天的早晨长塬山里的露很重,后生看看四周实在是没有挂衣服的东西,随手就向地上扔。拿来我给你拿。女人弯腰一个海底捞月,总算是接住了衣服,衣服一角还是掉到地上沾上少许泥土。女人一边拍打衣服上的土一边埋怨着。
后生不敢看女人,抡起斧头砍竹子。
扑簌簌,扑簌簌。竹子上的露水撒落在女人身上和脸上,更有几滴冰凉的露水钻进女人的脖子里。女人尖叫一声向旁边跑。冒失鬼。女人佯作生气地骂。
竹子砍倒了。
砍倒的竹子压弯了边上一根不大的油桐树,从树上掉下几枚青色的桐籽一路滚下山去了。
婆婆倚在桐籽树下歇息。
女人看了看前面剩下一大片苞谷地,这块苞谷地得在今天内完成补苗。女人想,地里真有干不完的活呀。她取了竹锹向苞谷地里走去。补苞谷秧除了需要长时间蹲着,是轻巧的手头活,有的一蔸苞谷长出四五根苞谷秧来,这样的情况最多留两根秧就可以了,再用竹锹小心地挑起多余的苞谷秧来,把它们补在那些一蔸苞谷一根秧也没有长出来的位置上。这种活比较适合心灵手巧的人来做。
补苗的进度很快。干这类活女人一个人就顶得上别人两个人。男人谷雨在时,男人干活在长塬也是出名了的。男人是很能干活的,可为什么要走得这么早呢?是赶着去那个地方干活去了么?是有比活着还要重要的事吗?清明那天,女人和婆婆带着儿子去给男人挂清。男人坟头上长满了荒草,乱糟糟的,和男人在时长时间不修理的胡须一样乱糟糟的,真是一个邋遢人。男人有一副好膀子,一般别人挑一百一二十斤的东西,这副膀子总能挑上一百四五十斤,男人这副膀子就常常让女人靠着,女人靠在这副膀子上的时候,真是恨不得融化到这副肩膀里。
除了干一些轻巧的手头活,女人干活总是不如男人们的。自从男人走后,家里原先种的一些不成片的土地就荒下了。长塬这地方很多东西都缺,就是不缺少土地,荒下地的也不只女人一家。女人和婆婆种出的粮食也足够三口之家糊口过日子,一年下来,没有剩余的口粮背到集上去卖后用来补贴家用。
补贴家用女人有自己的方法。农闲的时候,女人坐在吊脚楼里纳鞋垫、织毛衣,吊脚楼上有一只属于女人的小竹篼,里面塞满了她纳过的千层底、鞋垫和针线,吊脚楼木板壁上贴满了泛黄的浆壳布和棕壳,不必多说,女人做女儿时女红做得十分好,这些鞋垫和手织毛衣拿到集上通常能卖出不错的价格,换回的钱也勉强够一家三口办置油盐酱醋。
近一年来,婆婆身体日益见差了,每次取药的药费不菲,家里入不敷出,能变卖的东西差不多都拿到集上变卖了。对这些女人从无怨言,为了这个家,女人起早贪黑,有时为赶制一双鞋垫在昏暗的油灯下要熬到凌晨,婆婆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有时婆婆觉得实在是对不住女人,是自己拖累女人了,有那么几次,老人连死的念头都有过。婆婆从来没有想过要接受那王姓后生,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后生是女人子侄辈,两个人辈分悬殊,怎么可能呢?长塬人绝对不允许做出这样的事情。
女人有时会想起那个后生。因为这事女人自己都觉得害臊,实在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这样的冲动常常让她想入非非,有时这样的念头还会持续那么一段时间。
一个孤独的云头遮蔽了日头,天色仍没有转好,女人已完成计划内的补苗,但是并不觉得有多累,她把竹锹插在补苞谷的位置上回到油桐树下歇息。婆婆被一个轻微的声响惊醒,站起来在树底下打哈欠,两手高举过头时碰着头顶桐籽树上的枝丫,那些枝丫吃惊地左右晃动着,晃得几枚被太阳烘得油腻腻的桐籽花飘然滑落。
王姓后生干篾活手艺是没得说的。
前前后后,后生在长塬干篾活一个月又五天,这已是史无前例,之前还从来没有一个手艺人在长塬干活超过半个月,长塬人是非常挑剔的。王姓后生留给长塬人最后的印象不完全是因为他那精湛的手艺。油桐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后生就收拾起他干篾活的工具走路了。
埋怨后生没有情义?女人从没有这样想过。后生在村子里做篾活时尊老爱幼,对长者礼数有加,颇得村中老幼欢心,甚至在他走后,村子上下人也没见多少微词。后生走了,那他就一定有自己要离开长塬的理由,这个女人甚至可以猜出八九不离十。
那天,是后生到长塬做篾活的第一个月又四天。吃过晚饭,儿子出门找其他孩子玩耍去了,婆婆打着棕扇在院子里听人们闲话。女人有些心不在焉,碗筷清洗过一遍又一遍,锅也刷了一遍又一遍,甚至那锅都泛出锃亮的光芒来。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只去地里干活时装水的竹筒,是下午儿子回家时捎回来的,竹筒是王姓后生让捎来的。后生在女人家里干篾活快做完时,女人求他给做一个竹筒,女人说家里的一只竹筒在上一个秋天干活时给丢了。后生看了看剩下的一截竹子,说。这截竹子做水筒不合适,以后干篾活时我留心一截好竹子,做好给你送来。村口,一枚青色的油桐落进水中荡漾开一层一层的涟漪。此时,吊脚楼上放着女人前几天刚纳好的一双布鞋。后生到女人家干篾活时,女人见后生没有更换的鞋,就暗暗忖度后生穿鞋的尺码,家中又有的是做鞋的浆壳布和布料。那两夜,吊脚楼上女人房间里的灯一直要亮到凌晨一两点。
现在,那只新竹筒就挂在去年秋天那只丢失的竹筒悬挂的位置上。女人走到吊脚楼上,站在吊脚楼上向村口的方向眺望,几幢吊脚楼的屋檐遮住了女人的视线,女人的目光逾越过屋檐旁棓子树茂密的枝叶,从一片棓子树丛的后边看到通往村外的路,可以看到路边丰收在望的景象,女人知道那是后生回家时必经之路。
吊脚楼上房里房外的墙壁贴满了浆壳布,因为年长日久都泛黄了,一些浆壳布被女人揭下来做布鞋用了,留下触目惊心的一块一块的阴影。女人取出一双做工精细的布鞋拿在手里揣摩着,一时间不知作何去何从。楼外传来山鸟归巢的声音。终于,女人似乎是作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决定,长长舒了一口气。她从旧纸堆里翻出一张剪鞋样用的报纸,认认真真包裹好布鞋走下楼。院子里人们说话的兴致仍然高涨,婆婆还悠闲地打着棕扇,女人紧一紧怀中的布鞋,乘机径直奔村口走去。
这里是后生回家必经之路。
天色逐渐暗下来了。还不见后生来,女人心中焦急起来。正值九月上旬,村外已有几分凉意,月华如水倾泻在白天暑气蒸腾的地上。夜行不用借助火把的光亮。村口,几株油桐树诡异地耸立在凉沁沁的月光下,一阵山风掠过,油桐树叶在岑寂的夜里窸窣作响。好几处去年秋天堆放的稻草在月光下倒映出魑魅的影子,仿佛正受用月下的冷清和寂寞,这在白天的时候是难以想象的。白天的时候,在温煦的阳光照射下,那些稻草显得慵懒而温顺,像一个少妇多情的怀抱。秋夜,稻草堆在月下审视着山野的一举一动。
这时,前面走来一个人,月下看得不是十分清楚,女人料定是那王姓后生。女人忽然感觉有些委屈,然而又说不出缘由来。她暗暗地清清嗓子迎上前去。小王,我在这儿等你很久了。女人的声音含混沙哑,这情形让那人一下就猜透她说话时的心情来。那人站住了不说话。女人又说。这儿新绱了一双布鞋,你捎上。那人还是不说话。女人走近看时,不禁愕然,这个人分明是自己出来时在院子中听人们闲话的婆婆。
婆婆没有熬到这一年年终。
长塬人苞谷补苗完不几天,婆婆就开始躺在床上了。这一年,桐籽树挂果比往年要少,秋天,婆婆在一个没有风的黄昏走了。那天,人们找遍了整个长塬,可是不见儿子的影子,儿子跟着村子里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跑到山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