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外二题)

2009-03-06 05:18张国增
辽河 2009年1期
关键词:李四张三

张国增

陶沟缺水。

树叶子黄焦焦的,狗耳朵般蔫耷耷地扇摆;河道里干巴巴的,蜕掉的蛇皮似的缠绕着农舍……缺水,则旱。旱得姑娘家不长脸皮只长翅膀,朝着西洼子二道河这些地方雁阵般争相嫁去;旱得男人们寅虎卯兔的啥牲畜都属 ,唯独属龙的像空仓里的耗子一样,挑灯笼难找。

前些年,乡里来人普查户口。一瞧,还真这么回事:沟里沟外连穿开裆裤的男子都凑合起来,属龙的才一条半。整的,后沟李麻花家四小子,十八岁,现在乡中学念书;半拉子,叫张三,五十三岁还光棍一条,属蛇。老辈中有斯文点的说“蛇者,小龙也”,年轻人听了干脆一笑,咋吹乎也是草棵子里的玩意儿——土虫一个。

提起张三,别看沟里人平日瞧他不起,肚里的墨水一点也不含糊。高中刚毕业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凭着一支笔硬是把前沟的王二吹成了大队书记。喜得王二麻脸金灿灿的,整天“张三张三”叫个不停,谁听谁说黏糊糊油腻腻的。后来,王书记到公社吃皇粮去了,走前,拽住张三的手,语气诚挚地说:“三儿,往后有事,哥包了!”再后来,沟里小学需要一名教员,校长撺掇张三,张三就找了王二。王二知道后真当事办了,内举不避亲,第二天就把队里喂猪的小姨子塞给了校长。

从此,张三再不耍笔杆,改道吹笛子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一吹小半夜,一吹若干年。

有一天,张三的笛子突然不吹了。沟里人觉得蹊跷,一打探,才知道是因为李四。

要说李四,那龙真没白属,竟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全乡就这小子一个哩。

沟里人一时啧啧称叹李四命好。可命好运不好,李四接到入学通知书时,恰逢老娘被风湿病饼子一样贴在炕上。他爹李麻花年轻时就不擅农事,走街串巷,拐筐吆喝着买来的绰号。日子本来就紧巴巴捉襟见肘,凭空里压下几千元的外债,憋得这五十大多的汉子,人前背后只顾擦眼抹泪,一双烂眼揉得红桃般鲜润。李四也不是小人,瞅瞅家里的光景,长叹一声走出院门。

李四上不了学也没心思去做别的,闲来无事就在沟里转悠。沟里人知他大小算个人物,见面不免巴结着上前近乎。可李四是个闷葫芦性格,常常阴郁地点点头就算应答了。人们一时语噎,觉得这小子书念多了眼皮也念脑瓜盖上去了。

其实,李四在沟里内心尊崇的人真有一个,那就是逢人低三矮四的张三;张三平常对谁都是一副随和谦恭的样子,唯独大咧咧没把李四咋当回事。每每李四来到家中,不冷不热间就支派着干这干那;李四一个家里使唤不动的主儿,在张三面前竟比亲儿还乖顺,颠颠跑得儿马般欢实,还一脸庄重虔敬之色。

张三对李四这样不咸不淡地一段时间过后,有一天竟突然热火起来。沟里人惊奇之余,细一品咂,才发觉这一转变源于两件平常小事。

一次,张三发现家里面粉生了虫子,便摊在桌面上挑找。李四来时,张三正虾米一样弓着身子忙活。他眼神不济,挑得认真且专注,鼻尖探进面里鸡捣米般竟兀自不觉。李四见了,觉得费功又费力,就说用细面箩筛可以事半功倍。张三迟疑着试试,果然面在下虫在上顷刻一网打尽。当下直起身,怔怔地看了对方半晌,觉得这小子脑筋灵动 ,也许将来真是块好料。

另一件事是从张三在暮色中拿起笛子开始的。

人们知道,张三的笛子吹得痴迷且恒久,每日半宿,风雨无阻。据说一次吹着吹着下起雨来,竟浑然不觉地照吹不误,直到吹完后才水涝涝窜进屋里披上雨衣。李四见他吹得投入,知趣地坐在对面静听。那夜的笛声很特别,水雾般从演奏者的指尖上柔柔地漫出,像秋风游走在酥爽的旷野,像露珠悬居在水草的叶尖儿……李四觉得自己在笛声中慢慢地消融,直到一曲终了,仍一身虚脱两股绵软地待在那里。张三运颈探去,见听者的眼中深潭般摇曳着虽有若无的波光水影,当下顿然大悟,觉得几十年来唯一循着笛声走进自己心房的就是眼前的年轻人。

从此,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每夜必天南海北,古往今来地唠到半夜方歇,张三的笛声也就因此在陶沟终止了。

一天夜里,张三于口若悬河间戛然止住,乜斜着眼睛问:“四儿,离高中开学还有几天?”

“十天。”

“十天!?”

“嗯。”李四随口应着,似乎还想接上刚才的话头。

“混账!”张三把屁股在炕上一颠一送,就挪到张三对面,“十天你小子咋没事一样?”

“我有啥法,没钱就不能念书!”

“你没钱不假,但有我——”

“你也没钱。”

张三被噎在那里,无奈地挠着脑勺。挠着挠着,突然放下手。“我是没钱,但未必没有办法。”

“啥法,你会印钱?”

“印钱做不到,十天之内不见你面我做得了主儿……十天过后我再找你。”

张三留下这句话就从沟里消失了。有人看到天亮时他朝山外疾走,见人一脸诡秘地笑笑即匆匆离去,神色惶急得像会一个旧日相好。李四对张三的出走并不抱多大希望,相反倒愿意他早日归来免得这样孤寂难耐。一日,不知不觉间竟来到张三门前,见房门紧锁,只得沮丧地摇摇头朝家里走去。时值农历八月,高天寥廓,山岭含黛,地里庄稼泛黄,耳畔微风清爽,李四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棉花包一样的心境上。突然,身后响起汽车喇叭声,当下朝路边让让,头也不回兀自走着。谁知那喇叭几乎是贴着他的衣角,又一次亢奋地响了起来。一时不免愠怒地扭回头,却见一辆考究的轿车停在身后。车门开时,现出张三那黑黢黢皱巴巴的脸,接着走下来的是一个衣着熨挺的陌生人;两人在李四面前止住步,张三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上托得有些夸张。

“四儿,这是县岫玉集团公司的马总经理。马总。”

李四见来人微笑着伸过手来,忙抬手同他握握,“马总您好。”

张三双手推着李四的两肩,使他有些局促地站在来人对面。

“马总,这就是我们乡今年的状元——李四。”

马总笑着点了点头,“小伙子,不简单呵。你的情况我从老张在县报发表的通讯上都知道了,国家和社会没有忘记你的聪明和勤奋。今天,我代表公司的全体员工来接你上学去。快收拾收拾,你的时间可挺紧呐。”

李四看看马总,又看看张三,嘴唇嗫嚅着说道:“谢谢,谢谢你们!”

“四儿,回家吧,跟你爹你娘知会一声走吧。”

张三说着,手在李四的后背上推了起来。

李四把行李放进“凌志”的贮藏箱后,马总就示意司机发动了汽车;他拽开车门的同时,窗镜里站满了前来送行的爹和一行人众,纷杂的面影后有块柑橘大小的光点,正灿然放射着眩目的光芒——李四知道是夕阳从自家窗上折射来的光线,更知道里面还裹挟着老娘那殷殷的目光……霎时他蓦然回首,眼睛在人群中涩涩地搜寻一圈,心里顿时一沉,缓缓地转过身,闷着头朝沟里走去。再次来到这孤寂中略显衰败的庭院前,门上大锁依旧,院中阒无一人。他怔怔地呆立许久,终于钻进了马总的轿车。

李四离家的日子是农历的八月十五。当天夜里,寂静多日的陶沟突然响起了久违的笛声。那声音吹得柔曼低婉,细韵绵长,如一缕轻烟袅袅升起,在悠远的夜空中岚气一样回旋弥散,最后幽幽落下,化作满沟筒子凉飕飕、空荡荡一地月光。

才 子

才子者,姓宋名武,岫岩人,因一手出色的真草隶篆享誉小城。眼下,偏偏高考不以书法计分,落榜后,屈就于一家建筑公司,做力工糊口度日。宋武乃一介墨客,生得文弱清瘦,干力活儿显然不适。每每收工后,拖一身疲倦回到家,倒头便睡;鼾声起处,脑中一片混沌,再无先前那般上天入地的书海梦游了。

久之,渐觉已看破红尘,变得狂放桀骜、我行我素,一如怀才不遇的落魄君子。

一次,公司改建门楼。完工后,有人对经理说:“要是有副名人题写的牌匾……就锦上添花了。”经理听了,连连点头,却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手犯难。

时逢省建委到公司检查工作,领队的是位面相和善的老者,个儿不高,人称“顾主任”。此翁一生好字,有“墨痴”雅称传于书界同仁。颜柳米赵,样样来得,在省里颇有名望。经理在陪餐时,见酒过三巡,菜至五味,就趁机道出了欲求墨宝的奢望。主任一时不好推却,稍加谦让,也就应允了。饭后,铺开宣纸,略一思忖,即笔走龙蛇,势如行云流水,瀚墨淋漓。一团恭维声中写毕,细一观瞧,却微微摇头,连说:“献丑了,‘公司二字成了败笔。”当下,复蘸浓墨,再度挥笔,然仍未如意,遂短叹一声,“业精于勤毁于惰。长期搁笔,生疏喽!”宋武一旁见了,上前问道:“前辈可否能让晚生一试?”众惊诧间,运笔飘逸,游行自如,待疑声初起,“公司”二字早跃然纸上。主任倾下身,以行家的眼光品评有顷,见用笔阴阳相生,方圆兼备,且猛峭遒劲,行迹照映,与全篇通览,显得妥帖自然,如出一人之手,不禁脱口赞道:“好,好一派颜柳神韵,魏晋风骨!真个是后生可畏呀。”赞后,问此人姓氏名谁,现居何职。答曰:……公司力工。主任听后愕然,半晌无语。

走前,顾主任就此事着意做了交待,内容据说已记入经理的小红本,知者甚少。

时隔不久,宋武就做了公司的档案员。对这突来的工作变动,他苦思良久,但终因想不出缘由也就不再去想。

公司的档案室虽尘封已久,在宋武看来,却是块重修旧业的佳所。于是足不出户,日夜苦临。初学柳公权,再习赵孟頫、董其昌……继而广涉历代碑碣名帖,如《邵康节先生自著五名公传并程来赞》、《九成宫醴泉铭》、《褚遂良临摹王羲之兰亭序》等,对各家之长,无不穷其所尽,兼收并蓄,书艺渐入佳境。半年里,竟两次在省书法大赛中获奖,被市书法协会吸收为会员。此间,常与顾主任书信往来,交流心得,切磋技法,两者以师生相称,语词亲热至极,令公司上下刮目相看。年末,宋武被公司评为先进工作者,随即,团支部又树他为勤奋自学的青年标兵,工会也评他为职工自学成才的积极分子。一时间报上有名,电台有声,懵懵懂懂中,宋武已成了小城的新闻人物。为此,经理在主管局的某个大会上,专门做了洋洋洒洒上万言的经验介绍。据说因发现人才及时和培养方法得当,还获了什么“伯乐奖”。

一次,宋武翻阅档案,无意间发现月末是经理的寿辰。因感激其提携之恩,即手书一斗大“寿”字,裱后献上。经理见了,大喜,连称“有进步”。说话间,手在年轻人肩上拍得轻柔而有深意,“顾主任近日来信啦?记住,回信时代我向他问好。”

此后,公司去省建委办事,经理先要找来宋武,劝其随行拜谒恩师,以便当面聆听教诲,并着重点明这是公司领导为他学习提供的机会。宋武听了,很是感动,就和经理一同乘车前往。归来时,经理大喜过望,一路笑吟吟望着宋武,如获至宝一般。如此几番过后,便有本系统其它单位派员前来商调。怎奈经理此时已把宋武看成心尖肉掌上珠一样,任来者说烂舌头,使尽招数,也绝无半分通融余地。来人无奈,怏怏而归,只得猫望鱼儿般瞅着人才垂涎……

年初,主管局换来新局长。上任伊始,就广罗人才。明察暗访中,认准宋武是块好料儿,加之一些单位的着意渲染,局长越发感到此人不可多得,就调宋武去局办公室任主任一职。经理闻讯,不免有些难舍,当即火烧腚般找到局长,面陈公司也离不开此人。结果,被局长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问题无非是本位主义山头主义小家子气严重,遇事不能从大局着眼,充分发挥人才特长……并希望今后要加强思想改造,跟上时代步伐。经理见状,虽听得云笼雾罩,倒也明白事情已无法挽回,当下悻悻地回到公司,眼圈红红地说:“小宋,高升了,咱不能耽误你的前程。日后公司有个马高蹬矮的,别忘了扶上一把。”宋武也依依难舍,噙着泪花握过老领导的手,久久无语。

宋武上任之初,业务难免生疏,虽有一手好字,却常为写不好公文犯愁。好在局长对此并不介意,遇事总是百般鼓励、多方维护,一时倒也不觉难堪。宋武十分感激,决心要苦练一番业务,以此回报局长。然而,整天除文山会海、送往迎来外,便是陪局长穿梭于省建委与小城之间,疲于奔命中,也就无暇他顾了。

如此几年过去,宋武渐渐发福,体态臃肿,举止稳重,每每安步当车地从街上走过,市民们常常驻足回眸,称道:“啧啧,不愧为才子……像个大干部。”宋武听了,心下暗喜,便愈发沉稳了。

一日,宋武接到市书法协会的信函,通知他寄去一份近期作品,并附自传,参加市里举办的书法巡回大展。当晚,宋武送走市建设局的领导,挟一路酒气回到家,就坐下身来写他的小传(此时宋武已娶妻生子,并分得一处较为理想的住房,享受正科级待遇)。提笔之初,有酒性使然,对领导的关怀和同志的帮助,以及自己早年的求索,回顾得详细具体、圆熟老道,心里暗暗感激近年从事的文字工作,不禁一阵自矜。当下即兴找出笔砚,掸去尘垢,见笔锋早被墨汁胶住,不免有些扫兴地放进盆中浸泡。起身时,觉脑中一阵晕眩,就信步踱上阳台,推开窗户,一任夜风轻撩滚烫的面颊。

窗外细雨蒙蒙,暮合四野,街上行人寥寥,楼房屋舍错落昏茫。有口哨声从马路那边传来,听去尖利而婉转,如飘忽不定的天涯游子,在流落中吟诵着孤寂和无着……

有几颗雨滴打在额上,脑子顿时清爽了许多。一股久违的创作欲望陡地涌上心头,宋武当下踅回屋里,探身一瞧,却见几只光秃秃的笔杆横在水盆中。那笔因搁置过久,已遭虫蛀,水面上浮漾着一层末状的羊毫。一双眼睛从深深的盆底探出,惊悚而陌生地望着这个多变的世界。

选 举

准确地说,白树山是在走进会场之后,才看到那条更能体现自身价值,更能展示个人才华的人生之路的。

那是一条令人热血贲张怦然心动的路,那是一条让他振臂一呼从者如云的路!

白树山看到路的时候,黄旗沟的选举已经开始了。他呢,因为去下沟望诊,耽误了。所以,一进会场,白树山就看到,村民中几个手快的,都已经投过选票了。投过了,就轻松了。轻松地走出会场,轻松地来到院子里,抽烟、咳嗽、吐痰。三五人聚在一处,有蹲有站地,谈天、拉呱。乡里来的头儿们,坐在屋里的主席台上,袖手、抱膀,脸色恹恹地,耷拉着眼皮。里头呢,也有个别精神头好的,探过嘴巴,去咬邻座耳朵。被咬的,偏着脑袋,脸色郑重地,一边迎合着咬人的,一边点头。点出一副诡秘惬意、饶有兴致的模样。咬过了,两人都笑。龇牙,咧嘴,亲昵又快慰,也不知笑的什么?白树山进到会场后,自然是先看台上的。看了,就看到何国志了。何国志这时候和乡领导一样,也在台上。不一样的,是领导坐在凳子上,齐刷刷一溜儿。何国志呢,却是站着的。不但站着,还狗颠尾巴一样,来回地走,来回遛腿。一边倒水,一边敬烟。不停地倒,不停地敬,外加点火。白树山看了,心里暗骂:你小子墙上的木桩,大小刚够个橛(爵)儿,得得瑟瑟的,在上面装屁呀你?会场上乱嗡嗡的,白树山的话,自己都听不到,何国志更听不到了。听不到,何国志就接着得瑟,张张罗罗的,咋咋乎乎的,兴致不减。白树山再看,得瑟的不仅何国志。何国志以外,还有一个。谁?马明香。何国志在台上得瑟,马明香在台下得瑟,一呼一应的,有来有往。马明香是谁,何国志媳妇。不但是何国志媳妇,还是沟里所有青壮男人的媳妇。当然,后者是臆想中的。因为,马明香是沟里出名的大美人。脸盘好,腰条也好。哪点儿都好,只一样不好:平常见人,只差没把眼珠子,翻到脑门儿上了。这时候,马明香变了,变得什么都好了。热情了,也亲近了,变得上眼皮长下眼皮短了。笑媚媚的,蝴蝶一样,在人群里这飞飞,那落落。落的呢,多是各家男人。难怪,男人是一户之主嘛。落到白树山身边了,马明香捋了把头发,亲亲热热地笑。脸色红嫣嫣的,额上汗津津的,讨人喜欢的那种。白哥,咋才来呢,又出诊了?国志刚才还念叨,就差你哩。说完,要走。要走未走之际,递过一张白纸。递了,还在白树山手上拍一下。拍了,又在白树山手心揉一下。白树山接过白纸,心想,这就是那张选票了。再看马明香,从身边已经挤过去了。人是挤过去了,眼神没走。眼神抵着白树山的眸子,亮晶晶地对视。对上了,眼风朝里顶,小牛犊一样地,也娇,也俏。内涵寓意共存,提示托付并举,外加一丝柔媚,几缕承诺,风一样飘忽,柳一般温软,一直能吹进男人的心底。

这是一张白纸做成的选票。白树山看了,就想,该是十六开刀切纸。现在呢,不知被谁中间一裁,变了,变三十二开的了。乡里这么做,恐怕一是选民人数多,二是节省开销吧,一半哩。

会场上闹哄哄的,挺乱。瞧这架势,是把上沟下沟的男女老少,一家伙,都划拉来了。都来了,人自然多。人多,汗味就浓。汗味浓,土味也浓,上千双脚板在地上扑腾,尘土就起来了。中间夹着屁味,腋味,呼吸的腥膻味,一浪一浪的,直冲鼻子。白树山斜着身子,往外挤。挤一会儿,挤到南面的窗台下,停住了。他推开窗子,扭过头,大口大口的,吸起外面的空气了。外面的空气实在好,吸几口,心里就敞亮了,脑子就清醒了。回头看那手里的选票,票面便反着足足的阳光,镜子一样,白燎燎地扎眼。白树山就抬起手,去揉眼睛。揉几下,眼睛黑了,脑子却亮了。白亮亮的强光固留在脑膜上,有如雨夜的闪电,枝杈纵横地伸延着,伸延在无际无边的脑海。

一只手,一只从下面伸探过来的手,就在这时候,探到白树山大腿内侧了。软软的,停在那里。停一会儿,还捏一下,捏得白树山身子一绷,惶措地,回头去看。看了,就看到那张饼子脸了。“饼子”是新出锅的,湿润,鼓满,没有皴裂和风干。这时候,“饼子”就贴在他的肩头。边贴,边问。白大夫,回味呐?你是来选村长哦,还是来捡媚眼呀?丢了魂似的,犯得着吗!

白树山看见满英,无奈地闭上眼睛。

睁开时,左右看看,然后小声问她,你想选谁?

我嘛?我是爱谁选谁。不像有的人,立场不稳,老受干扰。

满英说完,压下声,语速急促如电。我选你。你就不能当村长吗?我看行!

胡扯,我能当村长吗?白树山对满英的话,起初并没上心,他不屑地笑了。笑完,低下头,看前面那人的背。看着看着,回过味了。我就该背着药箱子,一辈子走街串户吗?满英的话,提醒了年过不惑的乡村医生。白树山再次看到了脑中的那道闪电。这一次,闪电照亮的范围具体了,近切了。闪电照亮的,是他的家,然后是他的房间,再然后是房间里那张从大队卫生所带回来的老旧的办公桌!早晨望诊前,白树山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一叠白纸。白纸齐斩斩的,肥皂那么厚,煞是扎眼。白树山看到了白纸,就恼了,急歪歪火刺愣地,开骂了。他的办公桌,是用来开处方的,不是堆杂物的。对于这一点,他不止一次地对妻子许桂兰强调过,申明过。白树山的骂声,惊动了在外屋做饭的许桂兰。许桂兰忙不迭地跑过来,两手湿涝涝的,叠在围裙上,蹭。蹭了半天,看明白了。许桂兰一边摘着手上的菜叶,一边垂下独眼,低声细气地说。是白娇放的吧,昨天,白娇去买刀切纸了,说是要订练习簿的,还没订吧?听说是女儿放的,白树山不做声了。女儿大了,上高三了,白树山是注意自己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的。白树山敢惹妻子,却惹不得女儿。女儿的那叠白纸,这时候在白树山的眼前,正一张张地分离、舒展,又一张张地排列、重组……最后铺排成一条银色彩带,飘着,舞着,飙升着,一直升到云霓高处。太阳出来了,云蒸霞蔚的,光彩四射。那条银色彩带呢,在白树山的眼里,化成了一条只有他才看得到的金色大路,那是一条出人头地的登天之路啊。

白树山在这条路的引导下,离开会场,走在路上了。不过,这时走的,还不是看到的那条五彩路,而是一条平平常常的乡村土路。路面上,硬白的车辙间,罗列着牛屎马粪,丢散着木棍草屑。路的那一头,就是他家的院门了。他的家,离村委会不远,中间只隔两道大门。转过墙角,再走几步,就到了。白树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院门,又悄无声息地进到家中了。进到家中,白树山走到那张堆着刀切纸的办公桌前……

做完了想做的一切,白树山走出家门了。走得四平八稳的,跟平时没啥两样。

来到街上,白树山左右看看。看完,整理一下袖口。

街上很静。日悬着,风吹着,吹得小卖店前的老柳树,一动不动地,静止着。

静悄悄走回了会场,静悄悄钻进了人群。这中间,没人察觉,也没人留意。白树山看到,选举已接近尾声了。乡里来的领导,这时也不像刚才那样正襟危坐了。有的站起身,伸着懒腰。有的背过手,抓挠后背。还有的,干脆走下台来,跟相熟的姑娘媳妇插科打诨,贫嘴逗乐。何国志呢,这时还没轻松,还在台上忙。忙递烟,忙递笑脸,忙着上下应承。只是马明香的角色变了。由刚才的分发,变回收了。选民的票,有自己投的,也有一家一户拢到一起,由一个人代投的。更多的,是由马明香代收代投的。事情至此,已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了。屋里的台上台下,松懈,慢怠,洋溢着一种大功告成呼之欲出的喜乐气氛。

白树山看到何国志两口子,一个忙台上,一个忙台下,也上前帮忙,帮着收票。收了,就投,投进那个红纸裱糊的纸壳箱里。又收,又投。再收时,看到满英也在收票,收到白树山跟前时,白树山把手中的选票,递给她了。满英接在手里,一抖,挺厚的一沓。满英看眼选票,又看眼白树山,突然压低声音,跟他说,晚上老地方等我,有个礼物,要送你。满英撂下这句话,就急火火地走开了,走到别处,接着收票投票去了。白树山站在人群里,怔怔地,望着满英失神。满英的话,让他满头雾水。

忙活好一阵,总算把票汇齐了。

乡里的头头,再次回到了台上。外面的选民,也陆陆续续回到了会场。马明香护卫在选票箱旁,神色庄重,凛然难犯,打眼看去,女中金刚一般。台上的何国志呢,伸脖踮脚的,四下里望。望左面,也望右面,望前面,还望后面,望见人聚得差不多了,就按按手,示意大伙静下来。大伙静下了,何国志开喊了,喊三个人上到台上。一个唱票,一个监票,另一个写票。会场里又一次人声沸杂起来,两个小伙子,从小学校里抬来一扇黑板,架在了台前。何国志瞅瞅妥当了,齐全了,就要宣布唱票了。

唱票前,乡组织委员站起来了,脸色郑重地,问大伙:选好了吗?大伙七嘴八舌地回答他,选好了。组织委员又问,是真实意愿吗?众人答道,那还有假?组织委员再问,公平民主吗?这一次,男女声夹在一起,回答的参差不齐。也公平,也民主。组织委员听了,满意地点头,说既然公平民主,那就计票吧。说完,落座。要落没落的当口儿,人群里有女声喊,问一句好吗?组织委员只得抻开腰杆,重新站直,说有什么话,尽管问呗。说完,补一句:权当今个儿三八节了,老娘们儿当家。台下听了,就笑。问话就从笑声中挤出来,遮住了问话人的脸。是我们选谁是谁呢,还是你们事先带着笼头,已经牵来了?台下听了,爆起一阵大笑。台上的,也大度,不愠不火地,站在那里等。等到笑声平息了,安静了,说怎么啦,我们还向你们授意选谁了吗?台下见问,回答的七长八短。那倒没说。台上的见话里露出活口,当即抓过来,收纵自如间,已就坡下驴了。既然没说,那就计票吧。

于是,开始计票了。

计票的时候,会场里鸦雀无声静如止水。人们屏声静气地站在一起,你不看我,我不看你,全都支棱起耳朵,瞪圆了眼睛,心无旁骛地搜听,聚精会神地观看。听念票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地念出一串串姓名,看计票人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地写上一个个名字。名字呢,写在黑板上端,横着排列。票数呢,记在人名下方,纵向延伸。计票的方法呢,很古老,依然以“正”字为计。一“正”五划,一划一票。

计票开始时,写到黑板上的名字,有十几个。名下的票数,你追着,我赶着,互不相让。但是赶着赶着,一个人的票数就赶到前面了。众所周知,赶到前面的名字,是何国志。何国志一率先,台上的就笑,台上笑台下也笑。但是笑着笑着,笑容就僵住了。僵在嘴角,僵在眉梢。因为另一个名字,一点一点追上来了。追上来的,是白树山。

追的结果,超出了入会者的预料。行情看好的何国志,最后以8票之差,把一村之长的席位,输给了医生白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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