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功新
一
鸟的天堂是一棵树,是一棵大榕树。巴金老先生说,它的枝上生根,根上生枝,独木成林,成了鸟儿的乐园。
老师给他的学生讲着《鸟的天堂》。
森说:“老师,等我有了钱,一定带你到鸟的天堂!”
学生森的家就在老师的前面。
林说:“老师,鸟儿离开了它的天堂,还能活吗?”
学生林的家就在老师的后面。
那天,老师推着轮椅上的林去学校,林是一个残疾儿童,老师每天都要接送他。林说:“老师,你再给我讲一讲《鸟的天堂》吧!”林喜欢听老师讲《鸟的天堂》,每当老师讲到了动情处,林的脑海里就充满了幻想,他失去了双腿,他幻想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抖动着翅膀在成千上万只鸟儿里自由自在地飞翔。他还要带着老师一起去“鸟的天堂”,他知道老师今生也不可能去那里了。
老师推着林,在马路的拐角处遇到了卖烟丝的森。森由于家庭条件不好,不得不辍学了。老师叫了一声“森!”,森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森!”老师抚摩着森的头,“你知道我也是烟民!”老师说着,在教案本上裁下一个纸条,捏起一撮烟丝,卷了一个喇叭,然后点燃吸了一口,喷出一股烟雾,就像白色鸟儿的翅膀。老师说:“好香呀!你的烟丝我全买了,往后你进多少我就要多少!”
森呆呆地望着老师枯瘦的身影远去,他听见老师在给林讲《鸟的天堂》,而他这只鸟儿失去了“天堂”。
老师回家望见生气的师母对着那么多的烟丝发呆,老师说:“赶明儿,你弄到集市上处理掉吧!”
从此,老师家隔三差五的就会出现许多的烟丝。老师把它们用报纸包装起来,然后叫师母运到集市上卖掉。
二
老师教了40多年的学,现在退休了。退休的老师已经是一个老人了。他的上眼睑下垂,清癯的脸上颧骨棱峥,还患有高血压和动脉硬化。
退休后的老师除了过年过节极少有学生造访,虽然他的学生遍及天下,但他们正是忙碌生计的时候,曾经有几个学生要把老师接到外面回报师恩,但上了年岁的人喜欢清净,老师都一一谢绝了。在家的老师天天以电视、报纸和书画打发充实的日子。
偶尔,老师和师母一起外出,去不远处的一爿面食店吃面食。面食店的店面很小,卫生条件也很差,但老师和师母都不在乎,依然吃出了满头的大汗。临走,老师就放下了足够的钞票,在师母的搀扶下,离开小店,然后解脱一般地长出一口气。
这个小店是林开的。店里挂着老师赠送的一个镜匾,是老师亲手画的“鸟的天堂”,上面一棵大树上各色各样的鸟儿飞起落下,生机盎然。
那天,林拿出了两沓钞票,对老师说:“这是您给的本钱,这是利钱!”老师把本钱装进衣兜,把利钱退还给了林,说:“林,我有退休金,暂时用不着的,你还要装修店面,等干火了,你也该聘个厨子,你的腿不方便!”
老师的房前赫然出现了一幢气派的楼房,高高的楼基使老师家成了一个蹩脚的侏儒。白天,老师不得不揿亮电灯读书看报,阴暗的角落里不见天日,老师和师母只好一起走出来晒太阳。
楼房是森盖的,森成了烟草大王,他手下的连锁店不下5家,出入都开着豪华的小轿车。
这年夏天,天就像破了一样,连降暴雨,老师家成了海洋。老师和师母用锅和盆往外淘水,整夜不得安眠。清早,老师和师母停下来歇息,突然师母拿起一块砖头,气鼓鼓朝着森的威严的大铁门砸去,老师赶紧阻拦,拉住师母的手。就在这时,铁门豁然大开,从里面冲出了一辆轿车,老师和师母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泥浆。老师望着远去的黑色轿车,就像一只黑色的鸟儿,翩然消失在雨幕中。
“飞走了,飞走了……”老师怔怔地,师母怔怔地。
“我要吸烟。”老师说。
老师果然买来了一盒烟,刚想点燃,被师母夺去,抛进水里。
三
森拿着一条软中华香烟来到老师的家。森说在一个繁华的地界给老师相中了一套楼房,他不要老师的一分钱,老师马上就可以搬过去住。显而易见,老师现在的居所就归森所有了。老师没答应,临走,老师把烟塞给了森,老师说他根本不会吸烟。
森走后,师母对老师一阵的怨怼,她知道老师不搬家的原因,老师心里放不下一个人。
这天,森突然出现在了林的小吃店,林在森的面前总有一种恭敬和谦卑,森在林的面前总有一股盛气凌人的派头。森拉林去喝酒,林磨不开森给的厚面子,被森的手下推进了森的轿车。
这天,老师和师母一如往常来到林的这里吃面食,林却打烊了。老师以为林病了,可林在老师的面前一阵支吾。
林说:“老师,森拉我去喝酒了。”
老师说:“你去了?”
“去了……”林满面羞涩。
老师一语中的地说:“林,我知道你把店面卖给了他?”
林的脸更红了:“我……我卖了……”
“糊涂呀!”老师气愤已极,“林,你好糊涂呀,守着一坑死水,怎如拥有一个泉眼?”
“老师,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我现在也后悔了,我真的对不起您……”
老师走到墙边,顺手摘下了自己亲手画的镜匾,朝着地上猛地掷去,碎玻璃就像无数的鸟儿,纷纷飞去。
林望着镜框里的鸟儿,它们似乎也纷纷飞走了,只剩下了那株孤零零的大树。
四
夜里,老师耿耿难眠。他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鸟的天堂》,似乎看见无数的鸟儿在他的周围飞起落下。他的脑子迟钝了,但他的思想更深邃了。
突然,一阵拍打木门的声音传进来,老师颤巍巍开了门,手电筒的光晕里,是森那张惨白的脸。森说:“老师,救救我,救救我……”
老师看见森满身是血,问:“森,你到底怎么啦?”
森说:“老师,我……我得罪了人,他们……他们捅了我……”森昏厥过去。
老师喊来了车,把森送进了医院。森的身上被捅了数刀,医生说,要是晚来一会儿,森就会因为流血过多而不治身亡。现在森急需输血,可医院血库里的血源已经告罄。老师对医生说,我是O型血,就用我的吧!医生望着年迈的老师,问:“老人家,您吃得住吗?”老师说,“还犹豫什么?救命要紧!”
献血后的老师眼前一阵发花,他似乎看见无数的鸟儿在他的身旁翩翩起舞。老师知道森太黑,森是引火烧身。
森醒过来,发现了陪伴身边的老师和师母,无语凝噎。
许久,森艰难地张开了口,第一句就是:“老师,你真的不会吸烟吗?”
老师点点头。
“可……可我一直以为您是会吸烟的。”泪水顺着森的眼角涌流着,“老师,请您再给我讲一遍《鸟的天堂》吧,我都把它给忘了!”
老师说:“森,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知道,”森说,“把店面还给林。我计划帮助林,给他装修门面。”
老师会意地点头微笑了。
“这些年,我这只鸟儿飞离得太远了,”森说,“老师,您还会接纳我吗?”
老师给森讲起了《鸟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