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文学中的环境生态意识

2009-03-06 05:18农为平
山花 2009年4期
关键词:文学人类环境

作为人类社会必不可少的一种艺术形式,文学一直扮演着生活的再现者、情感的抒发者、道德的教化者、社会的监督者等等诸多角色,承担着强大的社会功能,它从来就不是脱离社会、脱离人生而独立存在的,总是与一定社会、时代密切关联,与政治的、经济的、宗教的、道德的种种现象相一致,正是因为如此,不同时期的文学作品能为我们映射出其所处的那个时代的身影和印迹,也因此成为研究人类历史最形象生动的参照。对于文学的各种社会功能,一直是文学研究领域的重要范畴,古今中外这方面的著述可说是汗牛充栋,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丰富多样的范本。可是,把文学和环境放在一起来进行研究,探讨文学对人类生存环境、生存家园的影响和意义,却是现代才开始出现的。上世纪90年代初拉美出现了以反思社会发展方式、寻求当代生态文明构想为核心的生态批评浪潮并迅速席卷全球,成为西方批评界的一股充满生机的新浪潮。生态批评的出现,标志着人类探求进一步发展的同时已经开始深层次关注自身生存的环境、生存的质量。在世界生态批评思潮的影响之下,我国的文艺界生态批评也开始出现,在学术界的大力倡导和关注下,至今已是有了飞跃性的发展,鲁枢元的《生态文艺学》、曾永成的《文艺的绿色之思:文艺生态学引论》都是本领域里的开创性尝试。国内多所高校开设了文艺生态学等专门学科,培养相关的研究人才,这些对促进我国对文学研究的深入化、现代化方面都具有积极的意义。

而事实上,作为一种反映社会、承载着时代背景的艺术形式,文学中一直存在着一种自觉的生态环境意识,从古至今一直在关注环境,反映着人类历史进程中所经历的环境的变迁,自觉或不自觉地抗拒着生存环境的恶化。当然这种反映和表现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意识的,和今天所倡扬的环境保护、生态保护的创作有着本质的区别,主要形式是文学创作者们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自然环境的客观再现和情感抒发。纵观从古到今的各类文学作品,描写、反映各个时期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始终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这种反映源于文学对社会、对人生的深切关注,这种对环境的表现虽然一般不能成为作品中的主题,往往只是一些背景,零零杂杂地散布在不同性质、不同题材、不同风格、不同时期的文学作品之中,阅读文学作品时也很容易被人们忽视,但是,汇集起来,必定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文学环境史。中外文学史上,很多伟大作家都试图揭示人与自然的深刻联系,麦尔维尔的《白鲸》,法布尔的《昆虫记》,梅特林克的《蜜蜂的生活》和《花的智慧》,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甚至远在早在反映人类童年时期的一些文学形式中,人类对自然的依赖、人与自然的和谐状态已经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最典型的莫过于原始神话了,不管是哪个地区、哪个民族的原始神话,实质上反映的都是原始人类对自然、对自身的认识。像《盘古开天辟地》这则神话,它是原始先民在认知极其有限的条件下对生存其间的天地万物的一种解释:盘古分离出天和地之后,他的脑袋、胳膊、大腿化作山岳,血液化为江河,肌肉化为田土,眼睛化为日月,汗水化为雨泽,牙齿化为金石,精髓化为珠玉,呼吸化为风云,声音化为雷霆……人(或神)的一切肌体与功能全部在宇宙中做了充分又合理的安排,人即是自然,自然又即是人,二者之间是相互融合不可分离的。这种对于人类和自然之间关系的认识普遍地存在于其他的各类神话传说中。

在古老的诗歌中,人类思考自然的印迹随处可见,人们不仅将自然作为讴歌的对象,同时还作为生活的寓言,从中获得关于人类自身的丰富信息,并且不断用它们来比喻现实的生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纯真美好的爱情与秀丽优美的自然景色完好融合在一起,景、情相得益彰,这是当时的人们一种很自然的情感抒发方式,周遭的生活环境已不着痕迹地呈现为生命的一种状态,写景、写物即是写社会、写人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种无意识的情和景交相一体的特点正反映了人与自然高度融合、和谐相处的状态。再如南北朝时期的民歌《刺勒川》:“刺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诗历来被看作是写景的名篇,短短的歌行,很形象地描绘出了北方大草原苍茫、雄阔、充满气势的景致。而在写景的层面之下,还隐含着人的生存意识和生存状态。这幅图景显然是生活在此的人们的感受,辽阔的天宇,宽广的草原,这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牧草肥沃,牛羊悠闲地吃草,自足安乐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天空、草原、草丛中时隐时现的牛羊,以及观察、感受这一切的人,构成了无比和谐美好的一幅画面。

在这方面,最典型的莫过于被称为“隐逸诗人”的东晋文士陶渊明,终其一生,陶渊明都在追求全身心融入自然的那份和谐美好的境界,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他不惜放弃古代仕子视之重于生命的官职俸禄,卸甲归田,亲自躬耕田亩,走向田野,走向自然,从生活方式到精神人格,都恰到好处地与山水自然融为一体。陶渊明给后人留下来的诗作篇章,字里行间呈现的都是人与自然之间其乐融融的相依相存本真状态,发散着永恒的魅力。陶渊明可以说是中国古代较早自觉地探寻人与自然关系的文人,他那些散发着土地气息的作品,一直以来吸引和熏陶了无数的文人墨客,其魅力就在于其中所展现出来的那种人与自然高度和谐、高度融合的状态。实际上,在文学发展历程中,诸如此类的作品数不胜数,它为我们传递出一个强烈的信息:对生存环境的关注和表现一直是文学创作中的一个母题,古代的人们对自然更多表现为一种敬畏、尊重、依赖,所以一直能够水乳交融地相处。

诗人惠特曼说:“大地……给予所有人物质的精华,最后,它从人们那里得到的回赠,却是物质的垃圾。”尽管大自然给人类提供了生存环境,提供了种种生存必须的条件和资源,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控制和利用自然来为自己创造更多财富的野心却越来越大,对自然的掠取和破坏曾一度达到肆无忌惮的程度,很快,人类尝到了自己酿的苦果:资源的匮缺,环境的污染,空气的恶化,全球气候变暖……雨果在很早以前预料,“人类无法逃避温和的宇宙的无限谴责。”人类生存环境不断恶化,生存危机加剧,这时,人类才开始反思盲目发展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于是,保护环境,重建生态系统的平衡,成为了当代人类的共识,成为了大多数国家发展规划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在这样一个曲折的过程中,文学发挥了自身的社会功能,忠实、全面地记录了人类是如何破坏和环境关系而最终导致大自然报复的,并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和沉痛的反思。1962年,美国的海洋生物学家卡逊,出版了划时代的作品《寂静的春天》,他敏锐地看到了时代的缺陷和我们的贪婪无知,揭示了海洋、天空、土壤、动物和植物以及同我们的深刻联系,初步向人们揭示了环境问题的深度和广度,人类进入了一个新的生态学时代。台湾诗人向阳创作于1974年的诗歌《向千仞挥手》,用写实的手法,触目惊心地展示人类给自然带来的灾难:“……我们惭愧!推土机蠕动于林间/废罐、胶袋拒绝落叶亲吻泥土/扁柏身上留下游客的无知/更前方砍伐过的童山光秃/在千仞处,我们血蛭一般/步前人后尘,开辟更多道路/使山林蒙尘,绿意强遭嗜食/我们披了荆斩了棘却也砍了树/向千仞山爬千仞路/怵目惊心,是坍方废土与乱石/怵目惊心,是新芽自老干上挣扎……”

在中国大陆现当代文坛,众多的作家作品也都纷纷指向了现实的生存环境。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现的“乡土文学”中,作家们从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出发,为读者展示了一幅幅中国农村图景。由于受到鲁迅《故乡》等优秀的乡土小说的影响,大多数乡土作家更多揭示的是宗法制农村愚昧、落后的现实,在他们笔下,中国农村不复再有陶渊明笔下“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诗意和淳朴,相反它的残陋朽钝令人叹息,在王鲁彦等人的作品中,生存条件的恶劣、环境的污浊成为了映衬人物悲剧的不可忽视的因素。进入当代,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我们注意到,中国当代文学渐渐摆脱了政治的束缚,更多地关注人的生存,越来越多的作品指向了现代人的生存空间、生存状态,表现人与自然之间紧张的关系,已然没有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份身心融入自然的闲适、悠然,文本中大量表现高楼、都市、匆匆的脚步、生存的压力、大量的人造景观、污浊的天空河流、堵车、汽车尾气……形象地再现了现代人类焦灼的生存状态。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盛行一时的新写实小说,以现实主义的手法,笔触延展至城市、农村,摹写现代人类的生活场景,池莉、方芳显然是其中的佼佼者,她们以女性特有的细腻不动声色的展现以武汉这座大都市为基点的芸芸众生的生存境况,《风景》中的老八一家,住在简陋、嘈杂、污秽的河南棚子,劳力、粗话、虐待、暴力、肮脏……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池莉的《烦恼人生》中,一家之主印家厚的生活单调而充满压力:每天早晨起床排队上公用盥洗室、厕所,在拥挤的人流中带着儿子赶公共汽车、乘渡轮去上班,上班总会遇到一些不公平的待遇,为给老岳父过生日选礼物费劲脑筋,下班后和妻子为住房即将拆迁不知安身何方而苦恼……这些小说逼真的现实描写,使读者在琐碎繁杂的日常生活场景中感受到了生活无言的沉重,感受到了现代人巨大的生存危机。在文本里,环境已不再是为人类提供物质依赖和精神庇护的利益共同体,相反成为了被人类肆意破坏从而又反过来使人类生存状态恶化的主要因素。空气污染使人们很少再看到湛蓝的天空,环境污染使江河不再澄净、花朵不再娇艳……环境的恶化使人类成为只为最本能的生存而行色匆匆的可怜虫,享受不到自然环境曾带给人类的静谧、美好、壮阔、神秘。这正是新写实小说除了客观地再现生活之外,给读者提供的一个反思生态的空间。也许当时的作家们并没有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可是在生态批评愈来愈受到重视的今天,当时的那样一批作品无疑成为当代文学中较早揭示人类和生存环境紧张的对峙状态的最好范本。

当然,除了乡土文学、新写实小说之外,在中国现当代文坛,很多文学创作都不同程度地涉及到生态、环境这样一些因素,这是不可避免的,环境因素永远是文学创作中一个最基本的背景和母题,一些作家为此还进行了积极有益的探索,如张承志以《北方的河》为代表的一系列小说,在呈现北方厚重沧桑的历史文化的同时,较有力度地表现了自然带给人类的强大影响,还有如贾平凹,在他的“商州系列”小说及90年代转向以《废都》为代表的关注现代都市文明的创作中,深入地揭示了繁华的都市文明进程之下现代人堕落、退化的种种情形,读后令人触目惊心,另外,其作品实质上还宣扬一了种回归意识,即要救治现代人的灵魂和创伤,只有回归乡土,在精神上回到纯朴、宁静的心灵家园,这个家园是不违背自然的发展规律的,是人与环境之间一种谐和、融洽的状态。这种思考体现了当代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清醒的认知意识。

文学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会艺术形式,从来都很自觉地担当起了反映生活和现实批判的功能。从人类敬畏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到人类为了满足自身的贪欲而大肆破坏自然从而遭受了自然严厉的惩罚,一直到当下人类进行自我反思,把保护环境、重建生态家园作为社会发展的一项迫切而重要的任务,这一整个过程,文学自始至终进行了关注和反映,并且能以一种超前的意识通过艺术的手法进行呼吁和批判,表现出了深沉的忧患意识。但是,仅仅从一种无意识的、被动的角度来表现人和环境的关系很显然是不够的,尤其是在当今时代,环境问题日益成为关乎人类生存的严重问题,作为文学艺术工作者,更应该以一种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利用文学这种特殊的工具,充分发挥价值导向作用,在文学作品中更全面、深入地倡导环保,参与到探讨如何更有效地恢复环境的生态平衡状态,使人类的生存环境得到改善和净化这一时代主题的讨论中来,唯有如此,文学才不会偏离时代和生活,才会有广阔的发展前景,也才能为人类社会的和谐发展作出积极贡献。

参考文献

[1] 鲁枢元.生态文艺学 [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

[2] 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3] 胡志红.生态文学——比较文学研究新天地[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1.

[4] 孙坦.树立生态观 确保发展的可持续性[J].国土资源科技管理,2003.1.

[5] 李章印.自然的沉沦与拯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6.

作者简介:

农为平(1972—),女,壮族,云南大学文艺学在读研究生,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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