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称与对立

2009-03-06 05:18孟广君
山花 2009年4期
关键词:德伦杰拉尔劳伦斯

戴•赫•劳伦斯一直是英国文学史上争议颇多的作家。他扭曲的情感生活体现在其以俄狄浦斯情节为特征的《儿子和情人》(1921)中。劳伦斯丰富的心理学知识和精湛的写作技能以及其严肃的创作基调成就了他的力作《恋爱中的女人》(Women in Love),使他以严肃作家姿态挤身于20世纪英国文学史上小说大师的行列。如今,劳伦斯作为现代主义大师的地位早已确立,《Women in Love》及其姊妹篇《The Rainbow》堪称作家最高艺术成就的代表之作的说法也已被广泛接受。然而,这部巨作的难以卒读和难以评析仍令劳伦斯艺术的初尝者望而却步。正如利维斯所说,“劳伦斯在这两部作品中所表现的艺术在方法和程序上如此富于独创性,以至初读时我们往往不得要领,看不出它们的目的与企图。”[1] 但是,“它们呈露的困难正是高度独创性的标记。” 的确,《Women in Love》的叙事结构纷繁复杂,构架宏伟,一方面有清晰的叙事线索作为骨架勾勒主题,另一方面则有劳伦斯所特有的心理描写笔法和象征主义处理作为血肉,可谓暗香浮动,意象纷繁。这种结构的复杂性与独创性集中体现在他所塑造的对称的人物关系和对照的人物结局,正是这种独创性吸引了雄心勃勃的批评家和痴迷的爱好者频频探究,反复推敲,以期一窥劳伦斯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

1 人物塑造的对称与对照手法

作为《虹》(The Rainbow,1915)的续篇,《恋爱中的女人》继续和发展了《虹》的探索,更加鲜明地表现劳伦斯对于现代社会中人类文明的出路的思考以及作家独有的两性关系的理论。小说摈弃了传统的故事情节和线性(linear)的叙事,代之以被赋予深刻意义的场景和事件。这些貌似零乱的场景和事件之间却存在着内在的联系,勾勒出人物的命运,组合成贯穿全书的清晰脉络。小说对于两组主要人物的处理呈现出近乎完美的对称(symmetry)。布兰文(Brangwen)姊妹厄秀拉(Ursula)和古德伦(Gudrun)分别在小说伊始对伯钦(Birkin)和杰拉尔德(Gerald)一见钟情。伯钦和杰拉尔德又各自陷于与赫米奥恩(Hermione)和米纳特(Minette)的情爱之中。杰拉尔德了断了与模特儿米纳特短暂的肉欲关系之后着迷于冷漠聪慧的雕塑家古德伦。他们的关系代表“死”。伯钦则与人格残缺,为意志所支配的赫米奥恩分手,并在厄秀拉身上看到了建立极化(polar)的两性关系的希望。他俩的恋情代表“生”。两对恋人于是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在工整的对称结构中形成意义上的对照(antithesis)。而这种对照恰恰反映了主题。此后,伯钦和厄秀拉经过思想与感情的不断摩擦,心心相印,获得了和谐的情爱体验。另一对恋人杰拉尔德与古德伦虽然双宿双栖,却貌合神离,暗暗较量,以杰拉尔德的丧生于冰天雪地之中和古德伦的人格分裂收场。

如马克•肖勒所说,这部小说呈现的心理格局近似一种变幻不定的、舞蹈般的运动,人物关系的变化好比舞蹈演员们位置的变化。小说的“生与死”的主题决定了人物总的心理节奏。伯钦与厄秀拉彼此吸引,最终结为伴侣,脱离世俗的牵绊,追求新生;杰拉尔德与古德伦内心空虚,互相慰籍又互相争斗,走向沉沦与死亡。同时,这四个主要人物之间以及与其他次要人物产生联系。厄秀拉与古德伦一开始就存在分歧,终于渐行渐远,各自走向不同的归宿。厄秀拉与赫米奥恩既是情敌,有时又相互理解。杰拉尔德与伯钦之间则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慕与眷恋,然而最终分道扬镳。在小说的结尾,古德伦又与勒克(Loerke)心心相印。此外,这些人物与一些作家只用寥寥数笔勾勒出的人物之间的互动。

譬如,在《水上聚会》(“Water-Party”)这一章中,伯钦与厄秀拉探讨着爱情。两人各自期望得到不同的爱情。此后的《礼拜天晚上》(“Sunday Evening”),厄秀拉思考着她的虽生犹死的生活,不由地陷入绝望。她灵魂出窍,与伯钦话不投机,并且着了魔似的仇恨他。在下一章《男人之间》(“Man to Man”)中,伯钦排斥着厄秀拉女性的占有欲,转向杰拉尔德,希望与他建立一种血的盟誓(Blutbrüderschaft),但遭到了杰拉尔德的拒绝。《月色朦胧》(“Moony”)则讲述伯钦思考着人类文明的出路,渴望与厄秀拉确立纯洁、自由、均衡的两性关系。他冒冒失失地前去求婚,此举却招来厄秀拉父亲的敌意。僵持之下,厄秀拉将内心封闭起来,与古德伦达成默契。求婚失败,伯钦在下一章《格斗》(“Gladiatorial”)中再次转向杰拉尔德。与《男人之间》(“Man to Man”)对应的是《女人之间》(“Woman to Woman”)。其中赫米奥恩与厄秀拉在谈话时既互相理解,又默默对抗。当伯钦试图同时安抚两个女人时,厄秀拉对他与赫米奥恩曾有的恋情嫉妒得拂袖而去。如此这般类似舞蹈中交换舞伴的交错换位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心理节奏。这种节奏带动人物时而发生联系,或结为同盟、或暗暗较量,时而又各自为政,在自身黑暗的意识中挣扎与对抗。这些叙述与描写突兀人物关系、人物命运结局的对称与对照。

2 三种对立关系

劳伦斯在表现出对社会批判态度的同时,致力于人的本能欲望,以追求完美的性爱来对抗机器为代表的工业文明对人性的扼杀。其孜孜的心理追求与渴望同其周遭的冷酷的现实存在极大的矛盾,这种反差集中表现在作品中所设立的三中对立关系。

2.1 环境与工业文明

劳伦斯时代,正值英国工业化文明迅速发展,他的故乡伊斯特伍得发生的变化加剧了他对工业化文明的厌恶。凌乱耸立在田野上的烟筒和煤堆与宁静恬美的田园风光形成了丑与美的鲜明对比。正如他在《诺丁汉与乡村中的矿区》一文中写道,“工业主义与古老的农业英国结合的奇异产物”,“英国的真正悲剧在于丑恶。乡村是这样的可爱,而人创造的英国却是这样可恶”。诚如在所有劳伦斯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对自然的热情颂歌和对工业化给自然界造成的破坏与丑恶的谴责。劳伦斯同时向人们展示,伴随着文明社会的进步,人们受教育机会多了,知识更加丰富,对世界的认识更加全面,但这是一种从丰富深刻的自然生活向单调刻板的机械式生活的前进。作品中劳伦斯对以机器为代表的工业化文明前后英国乡村环境的描写极具象征意义。

2.2 心理格局

如果说形式的对称与意义的对照构成了《Women in Love》的基本结构,那么推动人物和人物关系运动的则是劳伦斯营造出的人物的心理格局(psychological pattern)。小说虽然勾勒出了两对青年男女恋情的发展,但是作家使用的手法却可以说是在同时代的小说中绝无仅有的。首先,劳伦斯对于人物的兴趣并非他们的社会意义,人物基于他们的社会身份所进行的活动和所产生的关系不是作家借助这部小说所要考察的对象。劳伦斯对于人物心理内容的探索在《儿子与情人(Sons and Lovers)》中已经有了明确的展示,到了姊妹篇《The Rainbow》与《Women in Love》,人物的心理本质成了小说表现的基本内容之一,下意识的爱与恨成了推动事件的发展和建立或离散人物关系的一个重要的驱动力。小说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心理的戏剧。

然而,受到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影响,劳伦斯对于人物心理本质的表现超越了当时传统的观念。作家声称:“在我的小说中,你不能寻找人物的旧的一成不变的自我。存在着另一个自我。这个自我的行动使得人物无法辨认,并且人物涵盖了需要我们动用前所未有的更深一层的意识去感知、去发现的同素异形的状态,这些状态是由同一种不变的元素构成的。在劳伦斯看来,社会、道德、宗教等等对人物构成的影响只是钻石或煤的表象,只有人物的本能冲动和直觉反应才是碳的本质,是小说家面临的挑战。正是持有这种去表及里、直指人心的心理观,劳伦斯才会在他的作品中创造出一种奇特的心理节奏(psychological rhythm),人物在这种节奏中沉浮。因此,如果试图在《Women in Love》中寻找传统意义上的故事和人物,肯定会一无所获。要理解小说富于独创性的结构,与其去寻找情节,不如去探究这种渗透到小说细微之处的对心理的刻画。

舞蹈般的交错换位构成了劳伦斯表现人物心理的框架,其中随处可见作家独特的,戏剧化的心理描写。在《布雷多尔比宅第》(“Breadalby”)一章中,赫米奥恩与伯钦的恋情走到了尽头。劳伦斯以类似印象派(Impressionism)的笔法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一场上流社会的聚会的同时,却以极为细腻的笔触表现了赫米奥恩与伯钦之间剑拔弩张的斗争关系。无论是赫米奥恩在众人面前对伯钦的取笑,使他当众出丑,还是伯钦对赫米奥恩邀请大家去散步时的拒绝,或者是赫米奥恩对伯钦所提的有关中国画的问题,都折射出他们之间的厌恶、怒火、敌意。在众人的一场谈话中,伯钦反感于赫米奥恩意志的威力,突然退出,使赫米奥恩感到身心俱毁,犹如一艘即将沉没在黑暗中的船,惟有意志机械地支撑着她。当伯钦公然宣称他与赫米奥恩在精神上天差地别时,极度的愤怒使她的意识仿佛聋了似的,毫无反应,似乎只是她的无意识听到了他的战斗檄文。终于,在伯钦出于良心的不安想与她和好,并踱入她的闺房时,挣扎在仇恨中的赫米奥恩被本能欲望的漩涡吞噬,用一只琉璃球砸向伯钦的后脑勺。一直由意志支配的赫米奥恩第一次放弃了她的意志,获得了从未体验过的狂喜和快感。

在他们的这些突中没有大段的内心独白、没有恋人在争吵时的唇枪舌剑,更缺少对冲突双方外在表现的细腻、写实的描绘。有的只是直觉,冲动和本能。赫米奥恩时时沉入意识的深渊之中,挣扎在精神崩溃的边缘。由于伯钦背叛了她对他的庇护,赫米奥恩对他有一种潜意识的强烈憎恨。愤怒使得她的注意力分散,形同行尸走肉。作家对两人几次交锋的处理都着重心理与意志的对抗。整个冲突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情绪。两人都处于感情爆发的边缘,直觉地洞察到对方的感受和动机,并且均被厌恶和仇恨的冲动所左右,可谓一触即发。而当伯钦出于内疚做出和解的姿态时,赫米奥恩的意志瓦解了。她在癫狂和恍惚的精神状态下袭击伯钦。这使得这场心理冲突的张力得以释放。赫米奥恩沉沉睡去,伯钦则情绪舒展,沉醉在与花草树木的清凉的身体接触之中。整个章节建立在这场斗争的心理节奏上,如同一出心理的戏剧,丝丝入扣地展现了人物之间的心理较量。

劳伦斯的这种人物心理表现手法不仅在传统小说中没有先例,即便在同时代的作家中也可谓独树一帜。随着现代主义(Modernism)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崛起,文学对人的内心世界的关注和表现成为主流,小说经历了浪漫主义(Romanticism)、现实主义(Realism)、自然主义(Naturalism)各阶段引向现代心理小说(modern psychological novel)。在劳伦斯前有心理现实小说的先导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在劳伦斯后有以乔伊斯(James Joyce)和伍尔夫(Virginia Woolf)为代表的意识流小说(stream-of-consciousness novels)。但是劳伦斯的表现手法既不同于詹姆斯通过华丽繁复的文体纤毫毕现地分析人物的所思所想,也迥异于意识流小说对人的连绵不绝、纷乱飘忽的思绪与意识的模仿。劳伦斯擅长“反映和模仿自然或心灵的律动和流向”。《Women in Love》正是作家这种独特的心理表现手法的巅峰之作。小说中作家对人物的潜意识世界的细腻描摹,对主宰人物的原始力量的深刻洞察,以及对人物瞬间心理感受的敏锐的捕捉无不给予人如痴如醉的审美体验。

2.3 人物的命运对照

小说通过两对男女的悲患离合探索了在冷漠的工业文明社会里建立完美关系的可能性。伯钦(Birkin)愤世嫉俗,蔑视虚假的民主,在性爱、婚姻问题上反对保守的传统观念,希望男女既有良好的两性关系同时由能保持相对独立。在小说的结尾,他与厄秀拉(Ursula)经过探求,终于共同走向阳光明媚的意大利的青山绣水之中。与此相反,工业巨子杰拉尔德(Gerald)一方面是位精明的企业家,冷酷无情,唯利润、效益、地位、权利是图,另一方面又是骄奢淫溢的纨绔子弟,他所鼓吹的 “非人的机械原则”给他本人产生了异化作用,使他不但感情枯竭、精神空虚,最终使他在风雪弥漫之中如痴如醉地走向阿尔卑斯山的冰壑雪谷,结果被冻死在苍茫世界。杰拉尔德是劳伦斯笔下的现代机械文明的产物,他没有真正的情爱和生命力。作者在杰拉尔德一出场便赋予他“冰冷”的特点,象征着建立在唯理智之上的冷酷的工业文明是扼杀生命的冰川峡谷。小说结尾处,杰拉尔德这个“唯理智”的扭曲人被冻死在阿尔卑斯山谷,而古德伦(Gudrun)这个“自然人”摆脱了现代文明的压抑,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并最终找到了两性间的和谐关系。劳伦斯通过两种人物的不同结局这一象征手法,巧妙地反映了他对英国这个机械文明的社会的未来的悲观失望态度。

结论

诚然,作家在他所运用的艺术结构上表现出的雄心和天赋以及他驾驭素材的能力令人叹为观止,“他的创作不仅将心理探索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层次,而且也使心理小说的题材、结构和语体产生了重大的变化”;小说中所构架的象征体系和娴熟运用的象征主义表现手法又赋予这部作品深刻的内涵,他虽然劳伦斯的哲学不无偏颇之处,但是作家富于独创性的“心理学知识和象征主义技巧的运用达到了英国现代主义小说的顶峰”。[5] 当然,劳伦斯在《Women in Love》中的人物关系的确立、人物命运的设定、工业文明与环境的对立关系的剖析与展示都令人叹为观止,值得进一步玩味把握。

参考文献:

[1] [英]弗•雷•利维斯."劳伦斯与艺术”. 徐自立译. 蒋炳宪编选. 劳伦斯评论集[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 113.

[2] [美]马克•肖勒. “《恋爱中的女人》与死亡”. 郑达华译. 蒋炳宪编选. 劳伦斯评论集[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 72.

[3] [英]安德鲁桑德斯. 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M]. 谷启楠, 韩加明, 高万隆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773.

[4] 李维屏. 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概观[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172.

[5] 侯维瑞. 英国文学通史[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 617.

作者简介:

孟广君(1964—),江苏宿迁人,副教授,工作单位:上海电力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翻译、商务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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