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和张爱玲作品中悲剧意识的比较

2009-03-06 05:18
山花 2009年4期
关键词:哈代苔丝张爱玲

尤 平

托马斯•哈代(1840-1928)是英国十九世纪末一位优秀而多产的小说家。其作品中的人物或失败、或死亡,呈现出悲剧的色彩,被弗吉尼亚•伍尔芙称为“英国小说家中的最伟大的悲剧大师”。 张爱玲(1920-1995)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和哈代一样,张爱玲的作品中,也充满着浓郁的悲剧色彩。其作品几乎没有喜剧的成分,无论是生活上,还是感情上,其作品中的人物大都在苦难中煎熬。

生活中充满了偶然性因素,这些偶然性因素往往会阴差阳错地决定人的命运。他就像上帝一样,巍峨的耸立在人们的面前,人往往在偶然性面前,表现地无能为力,这种情景被哈代称之为“无所不在的意志”。而这种意志好像无处不在,人类陷入困境时,总希望有上帝来拯救。哈代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因此哈代从小就受到神学教育。可是哈代早在青年时期也受过达尔文进化论的熏陶,受过叔本华哲学的影响,他经常思考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灾难和不幸,是什么在支配人类?如果不是上帝,那必然是另外一种意识。

《德伯家的苔丝》中,作者以高超的技巧组合了一连串的偶然事件,使矛盾冲突一步步紧张、尖锐,逐步趋于顶点。一开始,只因那位骑在马上的牧师称苔丝的父亲一句“约翰爵士”,就使得德伯飘飘然喝醉了酒,由于父亲醉酒,苔丝只好替父亲赶车,碰巧迎面的一辆邮车,撞死了老马,全家人的生活面临危机;为了生计,迫于父母之命,到纯脊瑞去认本家,于是种下了失节的根源,从而引发了一系列的悲剧。结婚前夕,给克莱写了一封忏悔信又误塞到了地毯下面,这又致使苔丝在新婚之夜被遗弃。后来又迫于生活的压力而去寻找克莱的父亲让他帮助,归途中,又意外的遇到了亚雷。苔丝为了养活母亲和弟妹,只好和亚雷同居。在这里每一个偶然事件,都好像是苔丝命运宿命的结局,苔丝自己做不了主,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和摆布着她,然而这些偶然性的事件,又都是以必然性的结局为基础。苔丝这样一个善良的弱者,在当时的社会,其结果必然是悲剧,即使老马不死,一家人也仍然难以维持生计;即使克莱看到了那封信,苔丝也仍然难以摆脱被抛弃的命运。在压抑人性的道德、宗教、伦理、习俗等构成的社会环境的舞台上,演出了一幕幕的悲剧。命运在这里,总是通过一系列充满偶然性和神秘性的事件,把人推向悲剧的深渊。这个世界弥漫着的“内在意志力”,人生的悲剧在这种“内在意志力”面前表现的无能为力、束手无策、没有一点抵抗的办法和措施。

《卡斯特桥市长》也是一部充满偶然和巧合的小说。偶然和巧合是哈代小说的一个鲜明特征,哈代把巧合称作是人类无法控制的一种力量,虽然巧合不能征服人的意志,人的意志也不能战胜巧合,在哈代看来,巧合是宇宙的意志,一种冥冥的只能顺从,不能违抗的巨大力量。在小说中,这种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主人公亨察尔的意志。故事一开始,亨察尔在一家八宝粥店醉酒后卖掉了妻女,十八年后他的妻子和女儿又回到同一个地方打听消息,可谓是巧合使亨察尔夫妇重归于好,同时也唤醒了卖粥人的记忆,此后当众揭发了亨察尔的丑行,这对于濒临破产的亨察尔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还有他与法弗雷的偶然相识,水手纽逊又恰巧来卡斯特桥市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伊丽莎白•杰恩,这所有的一系列的巧合,给亨察尔代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毁灭性打击,促使亨察尔在本能的驱使下犯了致命的错误。

这种偶然与巧合改变了一个又一个人物的命运,它让人们在层出不穷的偶然中感受着命运的必然。亨察尔在离开卡斯特桥时说:“我——该隐,那——孤苦伶仃,罪有应得——一个给抛弃了的人——一四处漂泊的人。但是,我受到的刑罚并没有超过我所能当的。”亨察尔承认了道德准则的存在和自己理应受到命运的责罚。哈代通过描写众多偶然因素所造成的人物的不幸,告诉我们:在人类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过程中,在人类没有穷尽的宇宙万物的真谛之前,种种偶然事件必然造成人的不幸。

人生无法预知,命运也无从掌握。一切都是偶然中的必然。张爱玲在散文《爱》中,表达了对人生之爱的看法: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碰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问一声,“奥,你也在这里吗?”。人生如此苍凉,在情感的荒漠里,偶然的一瞥,偶然的一句问候,竟变成了记忆的绿洲。纵然是聚而又散,纵然不过是擦肩而过,正是这“千万人之中”、“千万年之中”的巧遇,不仅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也是张爱玲命运观的具体体现,不管你怎样的努力,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苍凉。张爱玲的小说《封锁》将这种偶然性的因素阐释得淋漓尽致。

《封锁》讲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遭遇封锁时,在电车里所发生的故事。在那个封闭的电车车厢里,那个已婚男子在寂静无聊中,向一个陌生的未婚女子发起了爱情的进攻.《封锁》所表现的内容,就恰恰揭示了生存的尴尬和爱情的无望,一切都是偶然的,但是最终的结局却是必然的。

张爱玲的《十八春》中也有种种巧合,这种偶然中的必然,进而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巧合、误会一直被当作一种有效的戏剧手法,这种手法被张爱玲在小说中巧妙的运用。在曼侦的悲剧里,她的姐姐是个舞女,而世钧的父亲恰巧认识她姐姐,这便是巧合之一,这为以后沈啸桐见到曼侦就想起她姐姐,并使世均对他和曼侦的未来产生忧虑,从而增加曼侦的压力和自卑埋下了伏笔。曼侦在被她姐姐关着的那段日子里,为了能逃出去,不得不把世均送给她的戒指,作为贿赂的礼物送给了阿宝,而这恰巧成了曼璐让世均死心的依据。曼侦受辱后不久,世均陪父亲看病,医院中有一个护士恰好是慕瑾的同乡,从她口中知道慕瑾娶了个上海的姑娘,便以为是曼侦,这又使得他彻底打消了寻找曼侦的念头,曼侦获自由后,立即给世均写信,但信又没有落在世均的手中。这些偶然性巧合,注定了曼侦的悲剧,可以说,假如没有巧合,也许就不会有曼侦的悲剧了。

张爱玲的小说,故事不是很长,为了能够更好的刻画人物,推动情节的发展,她还用了参差对照的手法,以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为例,不难看出,她在创作中表述了她的创作理念:“用参差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 张爱玲对她笔下的男女并无过多的同情,但是有着充分的理解:“我喜欢参差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真实的……就事论事,他们也只能如此。” 在人性方面张爱玲则认为:“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所以她的小说里,除了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 于是,白流苏与范柳原,尽管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和期望值不同,但是战争的爆发成全了他们,经历了一番曲折之后,最终各得所需。《封锁》中的翠远,一方面喜悦地聆听陌路男人的甜言蜜语,一方面又清醒地告诉自己:“以后她多半会嫁人,可是她的丈夫绝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般可爱。”《创世纪》中没落家庭出身的女店员潆珠,尽管知道与小老板之间不会发生什么,但依然舍不得拒绝那“柔嫩可怜的一点温情”;《等》中的每个太太都有满腹的不如意,然而在人面前还是为自己开脱,为丈夫开脱;《桂花蒸•阿小悲秋》里的阿小,一面暗地嘲笑洋主人,一面在其他人面前竭力维护主人的面子;……张爱玲小说中处处活跃着这样的男女,小心的、自私的、算计着,具有“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真实真切地“衬托着人生素朴的底子” 。由此不难看出:“参差对照的写法”,不是“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 ”。“参差的对照”,既指人的身份的复杂,人的世界的复杂,也暗示着人性的复杂。张爱玲笔下的人物身份都是复杂斑斓的,他们处于大变动的时代,很难保持一种身份不变,往往是多种不协调的身份叠在一起,一如他们内心的芜杂。就像葛薇龙初见梁太太豪宅时那种印象:“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搀杂在一起 ,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这样的世界和世界中的人,自然无法用单一视角来打量,只能用多角度的“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来表现。

在种种矛盾中,哈代没有明确指出解决矛盾的方法,张爱玲亦然。很多研究者认为哈代是一个悲剧主义者,哈代对此有不同的见解。哈代认为他是在用悲愤的作品,去震撼尚不觉悟的芸芸众生,其实他亦是以坦白的胸襟和极富感染力的同情心,来表现对人类真挚的爱,在作品中,他笔下的人物都有对人生幸福的追求,只不过他们都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阻力,最终导致了失败。

哈代以悲剧的眼光来审视社会、审视人生,是因为他深深认识到人生充满了忧患和痛苦,没有一条通向幸福的路,甚至也有没有一条能够避免不幸的路。早年哈代寄希望于上帝,期望他能够使人脱离苦海,可是达尔文的进化论粉碎了哈代的梦想。人在现实社会中生存,本身就是巨大的悲哀。这是因为人的欲望永远不能得到满足。正如老子在《道德经》的四十六章中所言:“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但是哈代描写苦难,不是为了向世人呈现世界的悲凉,人类生存的无意义,而是为了排解苦难和超越苦难,为了困厄的心灵得到理想的升华,从而摆脱人生的窘迫而得到审美愉悦。

可以说,哈代关心普通劳动者的梦想和意志,更甚于苦难的本身。同时哈代也告诉世人:人们必须向灾难抗争,从而寻找生存的机会。正如哈代自己所说:所谓的悲剧主义实际上只是对现实的探讨,只是为了改善人们身心的第一步。哈代描写恶行,正是为了德善;哈代揭露现实的丑行,也是为了明天的美好。要改善这个世界,就必然要正视现实世界的不完善。

哈代从《远离尘嚣》(1874年)开始,到最后一部悲剧性作品《无名的裘德》(1896年),他的作品中都明显的流露出悲剧性主题。哈代经历了22年的砺炼之后,思想逐渐成熟。如果说哈代历经生活的磨难,看透了世态的炎凉之后,才开始创作悲剧作品的话,那么一般认为,张爱玲的创作高峰是在1943年前后,而她影响比较大的作品是1943年发表的《沉香屑 第一炉香》(1943.5)、《倾城之恋》(1943.10)、《金锁记》(1943.11)等脍炙人口的作品,究其原因除了张爱玲的天才外,恐怕她的出身和自身的生活经历,都助了她一臂之力。张爱玲早年的生活对于一个孩子来讲,是极大的不幸。家道中落,亲生母亲远渡重洋,后母百般刁难,父亲不务正业,从小就失去了父爱和母爱。但是后世读者能够读到她的作品,又是何等的幸运。她能够享受人生,对于人生小小的乐趣都不肯放过。虽然这其中的成分尽管喜少悲多,但是“我们可以看出她的悲是‘大悲——对于人生热情的荒谬与无聊的一种非个人的深刻悲哀。” 张爱玲曾说过: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们应当是快乐的。在无奈虚无中多加了一份强打精神的期许,因此,张爱玲是乔叟式的享受人生乐趣的大智之人。

鲁迅曾说过: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哈代在其作品中显示:人物无论是苦恼、痛苦、失望、死亡,他们都没有放弃对美好事务的追求。张爱玲也同样对人的生存意义给予了她自己最真切的关照。

通过比较哈代和张爱玲的作品,可以看出:哈代在作品中习惯于造成一种落差,一种强烈的不平等,来展现作品人物的悲剧,苔丝是一位善良的美丽的姑娘,却得不到好的下场,这便是一种人生悖论的表现。亚雷邪恶、丑陋,却能活得逍遥自在,通过亚雷和苔丝的强烈的反差,就能更好地衬托苔丝命运悲剧的惨烈性。

而张爱玲的悲剧表达方式,则显得平淡,趋于常理。作品中的人物没有好人坏人之分,没有反差,没有不平等,他们只是世间的普通人,她们只是有爱、有恨而已。

哈代的悲剧能给人以强烈的感受,能引起读者强烈的共鸣。而张爱玲的悲剧则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又受到西方的影响。中国式的悲剧一般被认为是有悲剧的过程而无悲剧的结果。而张爱玲的悲剧在大团圆结局中,往往被淡化了其悲剧色彩。

哈代在塑造悲剧人物时,一般只把笔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比如《德伯家的苔丝》中的苔丝,悲剧人物恐怕是苔丝一个人的,而作品中的其他人物只是一笔带过。而张爱玲在写小说时不会只写一个人的悲剧,而是写一类人、一群人,在她的《十八春》中,张爱玲就表现了很多人的悲剧,曼侦的悲剧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代表。

哈代笔下人物的悲剧大多是精神层面的,其作品中的人物尽管物质生活很困乏,比如苔丝及其家人,但是他们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痛苦,而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所遭受的则是精神和生活的双重痛苦。象白流苏为了能够生存,不得不靠自己还没有完全丧失的青春,来吸引住范柳原钻进她婚姻的“围城”,而香港的沦陷,又成为白流苏和范柳原婚姻的助推剂。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为了能够在香港立足,投靠了自己的姑妈,衣食是无忧了,可是却成为乔琪乔和姑妈手中的工具,她的痛苦是明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又没有勇气逃离,她是这样评价自己的:“和街头的妓女有什么区别”?所以说,在张爱玲笔下,中国女性的痛苦是双重的。

参考文献:

[1]陈焘宇.哈代创作论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2][英]哈代.卡斯特桥市长.张玲、张扬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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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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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7]夏志清.张爱玲的短篇小说[M].济南: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作者简介:

尤平(1973—),女,河南泌阳人,黄淮学院中文系讲师, 研究方向: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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