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的诗(八首)

2009-03-06 05:18
山花 2009年4期

育 邦

四 季

厌倦了关于春天的谗言

在散发腐尸气息的空气中呼吸

正成为生存的一项技巧

斥责炎热季节的恶习日益强大

第2008个夏天的到来

是为了遗忘2008个春天的记忆

他蜷缩在烈日下瑟瑟发抖

盼望着永恒冬天的到来

因为他已丧失了做梦的能力

一个隐忍者,希望止于零度

此刻,他想看到雪

在秋天,提前收获那冷静的白色

暴 雨

一场不洁的暴雨

骤然而至

延续了半年甚至更久

那些坚硬的事物开始霉变,朽腐

并逐渐侵蚀了我们的身躯

从双手双脚到心肝脾肺

甚至一度发展到头颅

那些顽固的心灵也不可避免

一些离开的人有福了

他们没有遭遇到这场雨

我们这些迟疑者

却意外地发现

家中还有这么多的财产

身上还有这么多的器官

内心还有些许爱恨情仇

嗨,如此看来

我们不免又要征引古人:

好雨知时节

我徒步走过很多时光和道路……

我徒步走过很多时光和道路

既成的事实传递给已生老茧的脚掌

并绘制了屈辱的地图

省略的是更深的伤害

时而走一些捷径,为了更快地抵达自虐

继续走下去

不确定的经验在血液里游荡

在黑夜里还戴着墨镜

小心翼翼却免不了碰壁

横冲直撞时,又无路可走

我有一个日趋完善的人生

就像我有一件越来越值钱的古董

可我无法忍受继续把它抱在怀中

摔碎它吧,在这熙熙攘攘的马路边

“咣当”一声,多么清脆

这就是我奉献给邪恶命运的祭品

这就是我要看到的明日

幸福•落叶

初冬的道路

等候一遍又一遍的落叶

感受一种幸福——

双足的移动与落叶一样

总是回到地面的怀抱

这不仅是出于对重力的尊重

大地是滞重的,天空可以作证

泪水——

这尘世的分泌物

更沉更重

幸福就藏在泪水的深处

像落叶一样

自由飘荡,不断下坠

归于泥土

旅 行

他们给我一张票据

以通向远方

我给他们一个承诺

永不回头

两个世界

相互之间谈不上什么仇恨

不过有一些厌恶而已

在苍凉的大地上旅行

想想,不必再回头

就感到坦然,像喝一口温开水

甚于温馨的童年

如此,我的脚步越来越年轻

潜的样子

古代遗留石狮子的双眼闪烁着狡狯之光

那里倒影着遥远而又宛在眼前的车马之喧

还有容纳潜那小小躯体的万千尘埃飞舞的傍晚

在那个被人遗忘的时刻

我独自削着铅笔

沿着浸入白纸肌肤的路径

寻找并试图描绘潜的容貌

他的传说只为我而存在

空荡荡的大厅里没有偶像

看不到他

却隐约听到他的琴声

偏于废墟一隅,目的只有一个

全然为了我的研究课题

现在似乎可以匆忙地下结论了:

潜的样子该是三叶草的形态

因为今天薄暮,我在山上看到了它

并觉着欢喜

昨天,今天,明天

昨天,我踉跄地走过那条一次性的小路

那么多的雨水,多么泥泞

现在我这个伤感的人啦

对它不时地抛个媚眼

而它不过是个色衰的老妪

已经不能再有所作为了

怀旧者总是那些孱弱的混蛋

软里巴几

说着,说着

廉价的泪水就会喷涌而出

今天,朝人群中吐口唾沫

他们愤而攻之,对我围追堵截

我却越发狰狞,比他们更可怕

心更狠,手更辣

大不了鱼死网破

因而,我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

比起地痞流氓

毫不逊色

明天,谁知道我在干嘛

只不过朝它扔一张小纸条

兴许会砸到一个新生的孩子身上

如果是这样,我说

孩子,命运待你不薄

我给你带去的是一听可乐

配方至今还是个谜

也许能对以后的生活有所帮助

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样说,我就承认了所有的我

就像看到三世现身的佛陀

真实而又虚幻

比之高深的信仰,却又更可靠

夜晚的忏悔辞

不可亵渎的夜晚

我为自己不能号啕大哭而自责

在这个星球上,泪水的总量是不变的

作为一个人类,却不能为人类减少一丝悲伤

我无法对悲伤和泪水作出更精确的研究

乘着粗砺之心,疯狂地掠过晃动着的世界和在其中走动的人们

有时也为之动容

可顽固的生理机制只显示出冷酷或愤怒

愿这天赐之夜,这纯洁之时

叫我泪如雨下

浇灌那久已干涸的土地

在一个悖论的早晨,浇灭怀疑

看见小草发芽,鲜花盛开

那最初启蒙我的(外四首)

广 子

那最初启蒙我的,不是初恋少女

而是燃烧的液体。自喉咙滚滚而下

晚熟的青春期辜负了美好的睾丸

但成全了粗粝的肺腑和肝脏

亲爱的酒杯举起来,我们倒下去

那时候的女同学多好,每个人都像小母亲

青涩的乳房不会碰疼我们的脸庞

有一点儿瑕疵也会被成长忽视

河边无翠柳,但有清风

有胆小的母鱼在水底窃笑

冲着天空撒尿,彩虹落到河面上

彩虹上挂着女同学的尖叫

这一年我们十六岁。日记里堆满空酒瓶

逃学,撒谎,像课本中的古人那样

到野外去,看鸟如何穿过树梢

一群少年身怀踉跄,如众草飞奔

因为李白,我对月亮产生了好感

因为李白,我对月亮产生了好感

迷恋唐朝的酒器。喜欢胖女生

看哪个老师都像宫里的太监

一梦醒来,教室里坐着一个杨贵妃

天赐的一具酒胆。先饮半碗月光

挥万千红尘于轻狂的股掌间

哎呀!这倒霉的青春期

化愤怒、化悲痛、化失恋为无尽的酒量

让那些优等生去作业本里自慰吧

我手持教鞭将你打。啊哈哈

无限风光在酒桌。啊哈哈

我倒下去,就是女生日记里隐秘的错别字

这样的日子还有多少?浪子不能回头

一回头就遇见隔夜的伤疤

扶着时光的腰肢,搂住青春的肩膀

我怎么能抑制得了满嘴的酒臭

酒杯里坐着暴君

酒杯里坐着暴君。不是一个

而是一伙儿。他们取代我

成为每夜新的主人。平分我的肉体

疯狂掠夺我体内无穷的毒素

旧伤未愈又添新疤。我奔波于

五脏六腑之间。平复器官们的叛乱

许以美好的愿望,寻找安抚的理由

把摔倒的肝脏和肾一一扶起

但我不能阻止那贪婪的口舌

他们说:魔鬼。撒旦就出现

他们说:要有光。月亮就升起

再来一杯,我将成为暴君的首领

我将成为自己的敌人。率领无辜的躯体

和青春战斗,和不存在的女人睡觉

作为一个前途无量的酒鬼

我必须亲历酒杯内部的黑暗与真相

砖瓦厂的春天

砖瓦厂的春天。从来不缺少欢欣

这些身态丑陋的老女人,汗臭和下流话

我空前高涨的处男之身面临颠覆

金黄的尿液将灌满风骚的山坡

深沉的粘土被掘起。一砖一瓦

还带着机器的体温、故障和牢骚

我有一点儿迟疑。只需一瞬间

未来的大厦会提前验证我的指纹

如果倒退回去。哪怕一小步

我将躲过一场假想的艳遇

劳动中的一个词;暗夜的一枚纽扣

错过那情欲勃发的一把丰乳

砖瓦厂的春天。像霉变的语气

在衰败的颂歌里延伸到纸上

而我不会声张,也不会一言不发

埋头啜饮,昂首嗟叹,等待厄运的降临

今年中秋,我还在人世间

今年中秋,我还在人世间

迟钝,恍惚,在月光下打盹

喧闹加剧了孤单。我与疼痛的亲人

只隔着一杯水酒的距离

再深刻的词语,经过轻浮的舌头

会变得更加轻浮。不要逼迫我

歪曲的生活;不要在我熄灭的胸膛里

添入潮湿的薪柴或炭块

众夜里的一夜。但要小心下楼

尽量别弄出响声。打水,擦拭,转身

禁止到阳台上做爱。面对古老的月亮

请闭紧嘴巴。一开口即是背叛

快乐在低处,不在高处

中秋之夜,我反复告诫自己

想念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他

我承认我已经越来越像一个老人

沉默(外五首)

黄元祥

沉默从不平静的一面

在冻土下是一些冰层

也许还是养分 但再不能供给

像那些死火山 现在是旅游的胜地

那些凝固的熔岩覆上了土

如今长满森林

春虫的蛰动透出土壤时

他们以泉眼的形式涌现

以前的他们并没有读者 看他们

急促的喘息 就知道大地

永远无法了解的孤独

也许他们就是激情

被人为地引进了山渠与现实

和理想纠缠在一起

成为一群自闭者的舌头

已不再言辞 拒绝交流

而最初的他们仅仅只是

一些词语的冲动

现在推动思想家的流水

跃下悬崖砸出深潭

当那些水面被灌木丛掩盖他们以

更微小的方式在草尖和树叶上

显现以便饥渴者停止长途跋涉

自画像的一天

——给三十一岁生日

现在它置身于亚热带的雨林,

高过匍匐的铁线草,

而高过它的落叶松,并不在意

这并非出自它们中的一枝

从这一点,可望见树叶遮蔽的天空,

有时平面的画布会突然凹陷:

吸收或反射落日的余晖

——这唯一的思想

偶尔有好奇的画眉鸟飞到它的头上休息,

拉下难闻的白色粪便,

寻食的一群蚂蚁爬过脚下的土地,

其中的一只会停下来仰望,并纳闷:

单是词语或想象

怎可造出这庞然大物?

生活对它来说反倒是神秘的,

像海市辰楼,而爱是遥远的

扑朔迷离的岸......

凡有记忆的事物都会生长,它目睹

傍晚的阴影漫上米黄色的画框,

并受困于记忆:

黑暗树林中响起的沙沙声,可是

传说中的狼靠近?

在成都

越是有大雾的地方

所有的天看上去都像同一天

连下午也可以当作上午用

既有生活要继续 必定有红灯要遵守

尽管那些红灯看上去全没睡醒

在那样一种天气里

能醒过来的本来就少

正是这种少进入了后来的公共汽车

越是宽阔的大街越容易

放置人的荒凉

因想念而痛苦压抑的 非造出

距离的堵塞 就像从这个城市走出

每走一步都是天涯

咫尺千里 千里还不算太远

咫尺就太远了 在浓重的成都口音中

流浪人脸上仅有的一点酡红

也被擦鞋人的抹布抹没了

那就是天空落下的凄清小雨

让呼吸变得急促时

发出木桶空当的声音:

兜售物品的小贩走近你

一定是看上了你空空的口袋

有人走近一定有人离去

成为你身体里走失的土地

让你辽阔

但你得到的肯定少于刻骨

少于一个国度

......

属 于

火车站二月的春寒属于他

他的现在属于兜里的一块镍币

他的速度最初离开过故乡

直到天空中留下攥紧把手的形状

自行车轮独自滚向了天边沿着那把手

爬回属于他的梦境

他的人造革皮鞋

塞满冻僵的脚趾

属于田野的长着青樱的萝卜

也属于他的舌头年幼的时候

他父亲的骨头从高高的山坡上滚下

一头牛巨大的胃填满他的忍受

......

他分不清这是他的第几次南下

一个人的记忆在属于他的墙上斑驳

属于多数人的记忆正成为历史:

在车站众人蹭亮的不锈钢栏杆上

他的锈暗自扩散开去

无数次他想看清对面

疾驶而过的火车上

属于他的前生或后世

但总是太过恍惚

风吹向的远方

词间溢出的物还是词

在头脑中过了头风中挺住的

还是一些柱子的颜色

在变白变黑

没有思想

风吹向的远方

还是地平线与圆颅的融合

头痛也还是大树的根须长进了皮肤

没有痛

指缝间漏下的沙子还是沙子

河流开始之前

也还是一些挂在眼睫的冰凌

没有流动

没有了思想

仅仅是吹向任何方向的风

甚至没有来自任何方向的风

而仅仅是喉间的词

你说出就成了风

仅仅是痛一些树桩留驻了记忆

沉重仅仅是光的影子一折就断

就会有河流流进眼睛的窗棂

在那里扬起的玉米花粉开始作床

河床的下面思静静的待在那儿

没有界限.....

世 界

世界越来越像一个人

他呕出体内的黑

清醒时又用阳光的扫帚

清扫了夜

我见过他身体里的河流和

搏动的大海心脏

但他不是完整的人

没有眼睛

却懂得让微风去聆听

甚至他唤醒了我们

说自己是春天

这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多年来我是他盲目的影子

我愤怒时 他捋一捋闪电的胡须

我说下雨他便忧伤

但我想从深渊中葬送自己时

他从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