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春天的公交车

2009-03-06 05:18谢宗玉
山花 2009年4期
关键词:恋人们叶芽老叶

谢宗玉

坐公交车,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妙处。但若论及舒爽,恐怕得数春季。春季里,又得数晴好的日子。晴好的日子,有些微风,车窗通透,车上的乘客疏疏朗朗。这时坐车,那才叫舒爽呢。

春天里有好多好多的花要开。樱花、瑞香、迎春,先闹一阵,然后是桃花、玉兰、杏花、梨花又争先恐后,涌上枝头,再接着,便是恣肆烂漫的蔷薇、海棠、绣球、桐花;好着呢,这些花儿的热闹劲还没消停,牡丹、芍药、木香、杜鹃又竞相开放。

尤其是杜鹃,它一开,大街小巷那个红呀,那个夺目呀,真是个没法形容。谁叫它是长沙的市花,受宠着呢,整个城市有泥土的地方几乎就有它。不像别的花,虽然也是千朵万朵压枝低,但毕竟成不了气候,因为它们不是盆栽缸养,就是处在公园或街巷的一角,单株或几株,没法子把“云蒸霞蔚”这个词展开。只有杜鹃,它一开,铺天盖地,长沙就颇有些“红色之都”的意味。《红楼梦》里说春天“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是一种野花。别看名字有些古怪,却是江南原野上一种很常见的花,与金樱子差不多,是一种白色的荆棘花,它们一开,漫山遍野,这里一丛,那里一丛,开得很盛,却白得忧伤,仿佛是在为春天操办一场盛大的丧事。选这种花来结束春天,想必道理就在此吧?

一月坐车,我喜欢坐112。112要经过晓园。那时晓园的樱花和迎春花开得很野,它们从青瓦白墙的顶头露出嫣然笑脸,朵朵温婉娴静,小巧娇媚。偏偏公交车每次都是急驶而过,给人花之间,造成一种惊鸿照影般的朦胧感、恍惚感和疏离感,那感觉有如初恋,让人怅然若失,甜蜜而忧伤。

二月里,下班后,我会先右转蔡锷路,步行四百米,上五一路。再搭公交车回家。五一路是长沙一条最宽的街,街两旁的玉兰站得挺拔端庄。一株株卫士一般,少了些女性的气息。可二月就不同了。二月是它的花季。当大朵大朵洁白无瑕的玉兰花开满枝头的时候,每一棵树都有一种母仪天下的容姿。那些花开得纯洁、安静、端庄、落落大方,甚至有些高高在上的骄傲。玉兰花一开,整个五一路都弥漫着一种透人肺腑的花香,这种香颇有一种提神醒脑的功效,让工作了一天的人们神清气爽,疲惫顿消。

到了三月,花事连天连地,这时随便选择哪条线路,都会有惊喜不断。只要窗子是通透的,在不同花香的熏染下,这时就算闭上眼睛,满脑海也都是盛开的鲜花。

对了对了,可别忽略春天里那些新生的叶子,它带给人的愉悦,不会比花儿少。首先说说八一路上的银杏吧。刚吐芽的时候,树枝上就像抹了一层薄薄的绿雾,及至再长,树枝上又像笼了一层淡淡的绿云,然后就浓厚起来,热烈起来,光秃秃的枝丫没一个月就擎起了一树树极为相似的华盖。春天里的银杏,可以从百木中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原因是它的叶芽刚一萌发,就绿得特别纯粹,特别标准,不含一丝杂色。不像别的叶芽,绿中总杂了些黄、红、橙,或别的什么色,绿得令人生疑,都搞不清它的意图,究竟是想开花,还是发叶?仿佛别的树开了花,它不开花就做错了似的。

长沙的绿化树,大多是香樟树。香樟树的花型很小,掩蔽在树叶之间,开了也像没开一样。但它的新叶,真是值得一说呢。

香樟树属常绿乔木。其他三季,都是一般面貌,叶子都绿成一个样子。可新叶初吐时,全长沙竟没有一棵颜色相同的樟树,千奇百怪,各尽其颜;一时之间,疑似异种。

为什么会这样呢?

先是叶萌的时间不同,有些香樟树二月初就生新叶了,而有些香樟树要拖到三月中旬才生新叶。

再是老叶对新叶的态度各有不同。春天是香樟树换叶的季节。一般说来,等新叶长成熟了,老叶才放心离开枝头。但有些老叶走得也忒快了些,新叶才刚刚萌芽,它就急不可耐地飘落,对柔弱后辈,仿佛一点义务都不想多尽;对浩荡红尘,丝毫也不留恋。一场雨过后,老叶全部落光,以前厚实的树冠就只剩一些稀稀朗朗的新叶,这时再看,就颇有些面貌可疑了。可有些樟树的老叶,则特别留恋红尘,深绿色的叶子都熟红熟红的了,还不肯落下。它们绕着新叶,婆们抱孙似的,左看右看,看不够。这样红绿相杂,就会产生一种杂花生树的效果图来。

还有,新生樟叶也颜色各异。别的树,只要是同类,新生的叶芽大致都差不多。只有新生的樟叶一树树却迥然不同。有红绿色的,有橙绿色的,有黄绿色的。不知有没有白绿一说?我现在特想说有白绿色的,就是一种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绿。还有的呢,则是一种很常见的普通的浅绿。

再是叶子的形态也有所不同,有的新叶长得秀气单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有些新叶呢,一出生就肥厚结实,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

是的了,我不知我的感觉是否对的?当香樟树的老叶落尽,枝头只剩清一色的新叶时,竟有一副女人分娩后的松弛感、疲软感和幸福感?我的这种感觉虽然莫名其妙,却异常的强烈。

春天,除枝头有变化外,蓝天、阳光、空气,也都有变化。车内的人呢,当然也有变化。最明显的是臃肿的冬衣慢慢少了。突然一个暴晴天,白晰的胳膊大腿就全露出来。

如果人在春天也要开花的话,这大概就是表象之一吧?另一表象,就是车上的恋人多了。春天的公交车上,恋人们一对对手拉着手上车,又一对对手拉着手下车。雨天呢,则挽肩搭背,共撑一把雨伞。恋人们上车后,笨重的公交车变得轻灵起来,车厢似乎明亮了不少,也安静了不少。车厢的气质不知不觉就被恋人们改了,但恋人们却浑然不知。他们要么柔情蜜意地互相对望,脸上呈现出一种猜不透的笑,要么喁喁唧唧地说着话。你即使站在他们身边,也听不清或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车上的恋人一多起来,我就会常常替某些情侣觉得遗憾。觉得这个靓女配那个伢子,才算般配;这个莽夫配那个猛女,才叫对称。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当然是我的不对。人家那朵鲜花就爱插在牛粪上,干我什么事呢?可呆在公交车上左右无事,我就爱这么瞎在心中拉郎配。然后忍不住还要长吁短叹:如果那些正在择偶的女孩,不能认识全世界所有男孩,又怎么知道她所找的人,就是自己的佳配呢?公交车上的很多对视,彼此也许生了好感,就因为时间仓促,而不能搭上一句话,然后分道扬镳,并且从此再不能相见。多少好姻缘,就这样被时空给谋杀了。

上周,在车上,我碰到这样一对恋人。两人先是说说笑笑,甜蜜得很。连坐都坐一个位置。后来车上有了空位,男孩才坐开。车过袁家岭时,女孩站起来,示意男孩下车,男孩不同意,女孩便又坐下来。到窑岭,女孩又叫男孩下车,男孩还是不同意。等到了附二,男孩急忙蹿到车门口,叫女孩下车,女孩却不同意了。男孩见女孩不下车,只好又讪讪退回原来的位子。下一站东瓜山,男孩又要下车,女孩还是不愿意。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高涨起来,搞不清他们究竟要去哪?怎么每个站都可以下、却每个站都没下呢?我好想知道他们究竟会在哪个站下,可直到我在天心阁下车时,他们仍然还没下车。

我一头雾水地走在路上,突然咧嘴傻乐:也许这正是爱情的表现形式吧?爱情可以在任何一个站下车,也可以在任何一个站都不下。如果任何一站都不下,一直坐到头,那就叫一生一世的爱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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