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时代的无聊诗意

2009-03-04 08:23
南方文坛 2009年1期
关键词:圆圆陌生陌生人

刘 涛

这篇小说要写“陌生人”,作者将背景置于一个家庭之中,又聚焦于何开来身上。由何开来可及一个家庭,由一个家庭可及一个时代。家庭是社会结构的中转站,可上可下,上可及国家,下可及个人;可进可退,家庭成员既在家庭当中,又联系着外部世界。家庭可以成为时代的缩影,因此小说喜欢以家庭为背景。就这篇小说而言,何开来是“陌生人”,是小说的主要人物,父亲、母亲、何雨来、何燕来是他的家庭成员,文如其是他的朋友,黄小丫是他的情人,李少白是他的女朋友,杜圆圆是他的妻子。这也就是何开来的主要社会关系,相应地他就是儿子、哥哥、朋友、丈夫等,无此何开来就不能成为何开来。

小说名为“陌生人”,但什么是陌生人?熟悉指有普遍共通的特征,陌生指无普遍共通之处,唯有特殊。陌生人可有两种理解:一是指与某人没有共通之处的人,比如某某对某某来说是陌生人;二是对人类而言是陌生人,比如某某禽兽行,他就是人类的陌生人。这两种解释可以沟通,对某人而言是陌生人,若扩而充之就是人类的陌生人;人类的陌生人必然是某个人的陌生人。人类的陌生人本身就是一个悖论,陌生人亦是人,他分有人类的普遍共通性,故不可能完全陌生;若一个人不按照人之为人的规定和限制行事,此人将被排除于人类之外。人类之外可上可下,亚里士多德有言,生活于城邦之外者要么是禽兽,要么是神。禽兽或神与人皆不同类,人类的陌生人首先是人,但又陌生于人类,因此人类的陌生人亦要么是禽兽,要么是神。吴玄先生写毕小说之后,在序言中有一个解释:“陌生人,也是冷漠绝望的,开始可能就是多余人,然后是局外人,这个社会确实是不能容忍的,这个世界确实是荒谬的,不过,如果仅仅到此为止,还不算是陌生人,陌生人是对自我感到陌生的那种人。”陌生人对外部的一切感到陌生之后,一定会“对自我感到陌生”,因为我之为我正在于非我。陌生人生于伦常关系之中,为了“我”的“自由”要逃离伦常,走出世间,必然会“对自我感到陌生”,因为“我”尚是人,陌生于人类者已是非人。

陌生人不是生而如此,是形成的。这篇小说写出了“陌生人”的形成过程,何开来从愤世嫉俗到玩世不恭,最后几乎成为行尸走肉。何开来开始是“多余人”或“局外人”,最终成为了人类的陌生人。小说基本以何燕来为叙述者,开始何开来只是何燕来或者某个具体人的陌生人,但最终成为了人类的陌生人。

人,仁也,仁从二人,人须在与人的交往中成其为人。人与人的基本关系总结为五伦: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和夫妇。君臣一伦已经废黜,何开来则企图废黜其余四伦。伦常和人际关系在何开来看来都是束缚,他要摆脱束缚,做到“了无挂碍”,获得“自由”,也就是说他要“生活在城邦之外”。何开来先是放弃市委秘书,转为电视台记者,工作对他而言可有可无。资本主义对工作的理解如下:工人通过出卖劳动力,获得工资,以此维持生活。工作只是生活的手段,并非目的。其实工作另有深意存焉:工为连接,连通天地;作为兴起。工作是指人沟通天地,在天地中成就天地,也成就人。市委秘书以流俗而言是赚取政治资本的手段,正如何开来父亲所言“某某也曾是秘书”;电视台记者是得到“实惠”的手段,何开来一时成为家中的“创收大户”。何开来有一个比喻,可以见出他的态度:“妓女如同市府和电视台一样,都是公器,人人得而操之。”对流俗而言,何开来的这种不合作是积极的,他反流俗,但其积极意义也就到此为止。何开来在做秘书和记者的时候认识了妓女黄小丫,其时他的生活状态用其自己的话就是:“在酒吧,我把喝进去的啤酒,大部分变成了小便,当即排掉,另有一小部分变成了精液,随后排进了黄小丫的身体里面。”醉生梦死可以表示对政治和现实的不合作态度,何开来饮酒嫖妓似乎有此意图,此时他尚不是“陌生人”,只是“多余人”或“局外人”,但正趋向于陌生人。

何开来又逐渐放弃了爱情,他希望既和李少白保持爱情,又保持陌生。何开来似乎毫无原因地离家出走,心血来潮地决定考研,突然决定放弃考研,之后又无所谓地与李少白分手。李少白与之分手的原因是她忍受不了何开来对其表现出来的陌生。爱情须琴瑟和谐,双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为的就是磨掉我执,能够最大限度地熟悉彼此,交通信息,甚至可以心领神会。陌生与爱情格格不入,何开来爱李少白,爱需要放弃陌生;但他不忍磨掉我执,于是希望既有爱情,又可以在爱情中陌生。何开来离家出走的原因正在此;他不与李少白做爱,而选择自慰,也是为此。做爱事涉及双方,且须以爱为底子,否则只是性交而已。何开来与黄小丫之间开始只是性交,当他们萌生爱意时,黄小丫毅然中断了他们的关系。这对何开来是一次打击,此时他尚可以体会到“失恋”的感觉。此后在何开来与李少白的交往中,他努力避免做爱。原因可参考吴玄先生在序言中的解释:“何开来对性也是拒绝的,他就像某些女性主义者,好像意识到了性是上帝的一场阴谋,性使男人和女人都成了半成品,如果拒绝做爱,而改为手淫,让性成为孤独的性,那么问题就解决了。因此,手淫对他很重要,使他摆脱了半成品的命运,何开来算是真正成为一个人了。”性有自然的一面,涉及欲望;亦有自由的一面,涉及爱。自然和自由是人的两面。摆脱自然和自由,也就脱离了人类。手淫非但不能使何开来“成为一个人”,恰恰相反它使何开来成为非人,但这就是他所追求的陌生。

何开来也逃离了夫妇伦理,他以成家的方式逃离了家。何开来与富婆杜圆圆结婚,婚后以写作《中国人史纲》为由逃避了丈夫的责任。何开来与杜圆圆分房而居,他要么躲在屋里上网,要么与文如其在酒吧喝酒。夫妇对何开来而言毫无意义,只是因为杜圆圆可以“照顾”他,有了杜圆圆的照顾可以不必为钱财奔波。杜圆圆因为缺少家庭之乐郁郁寡欢,“本来我想捅他一刀的,但他睡着了,我下不了手,我就给了自己一刀”。由此杜圆圆住进医院,何开来却离家出走。开始他以成家的方式逃离家,最后他连家庭的形式都要放弃了,他宣布要与杜圆圆离婚。

何开来逃离诸伦常时,他也逃离了家。工作关系、爱情、夫妻皆是后天形成,但父子关系却是先天如此。先天关系毫未经过选择,生而如此。何开来不断放弃后天关系时,也就在放弃先天关系。人若想彻底成为人类的陌生人就不得不放弃先天、后天所有伦常与人际关系。何开来父亲和母亲的死无论如何与其有关。何开来一意孤行,拒绝了父母亲的意愿,让他们一次一次失望。父亲病逝前不想耽搁何开来考研,因此没有告诉他。当何开来放弃考研回家得此噩耗之时,短暂伤感之后,就恢复了麻木和无所谓的状态,甚至没有答应母亲去为父亲上坟。父亲此举爱子心切,何开来此举则不近人情。何开来母亲去世之时,其反应亦是淡淡的,丝毫没有愧疚。何开来与妹妹何雨来的关系有些混乱,“乱伦需要勇气”,他似乎还无勇气,但二者有些暧昧。在何开来与李少白和杜圆圆的爱情和婚姻中,何雨来有意无意地扮演第三者的角色。家庭伦理几乎被何开来颠覆。

逃离了父子和兄弟的伦理之后,何开来摆脱了一切先天和后天的束缚。正如吴玄先生在序言中所言:“到了这个境地,何开来是卸下了所有的社会角色,儿子、兄弟、朋友、情人、丈夫、职员,几乎都不是了,他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裸体的自我。”何开来成为了人类的陌生人,成为了世界的“孤魂野鬼”。

人是否可能成为人类的陌生人?在何开来看来这是可能的,他的方法就是脱离伦理关系,逃离世间。开始何开来摆脱伦理关系是因为他已经看破流俗,他逃离是为了脱俗,此时的何开来是“多余人”或“局外人”,尚有些积极意义。因此何开来被李少白视为“脱俗”,具有诗意和个性。何开来自以为深谙哲学,其生活方式是其哲学观念的体现。自杀被何开来称为是“理性的选择”。在何开来的理解中,“我”是最高的决定者,是“第一动力”,因此“我”当然可以决定“我”的生死。他煞有介事地写下了遗书:“自杀,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同时也是最有尊严的一种死法。所谓自然死亡,不过是被细菌抑或病毒杀死,人被那么小的玩艺儿弄死,是多么可笑。自杀,无论如何维护了我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我”之上再也没有限制,我决定了其他一切价值,甚至决定了价值本身。

但何开来并不懂什么使人成为人。“我”并不是“我”的根据,是俗使人成为人。历史是俗,俗日积月累成为一个民族成文和不成文的习惯。流俗中亦有俗,“无聊的时代”中亦有俗,俗无处不在。何开来的名字中暗含着另外两个字:既往,他又是南京大学历史学的学士,但他对历史的理解却让我们大吃一惊。何开来直接评述历史有两处:一处是他毕业后对父亲引用了鲁迅先生《狂人日记》的话“历史就是吃人”;一处是写了一行字的《中国人史纲》,他说:“中国人的历史是从虚构开始的。盘古说:我开;女娲说:我补;共工说:我撞;神农说:我尝;精卫说:我填;夸父说:我追;后羿说:我射;嫦娥说:没射着!”归结起来,何开来对历史的理解就是“历史就是吃人,就是虚构”。如此理解历史必然导致虚无,对一切的虚无。《狂人日记》自然有具体语境,但“历史就是吃人”肯定有副作用。何开来沾染了这种副作用并将之扩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狂人”通过发狂,切断了一切伦理关系,突出了处于伦理关系中的自我,但这不是常态。鲁迅并不虚无,从他对顾颉刚宣传“大禹是条虫”的态度中就可以见出。历史是虚构,俗就会虚无,一切都会是虚无。何开来反对流俗的同时也就走向了极端,他反对一切俗。何开来或许自视为自己正在走向神,他脱离了世间一切的伦理,变得“了无挂碍”,成“空”,获得了“自由”。但自由只能在世间获得,只能在流俗和限制中得到,孔子“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方为自由之象。摆脱掉所有伦常关系的人将变得轻飘,生命不能承受如此之轻,若如此将随风飘散。“我们活着,说到底无非也就是一个屁,放了就完了,这样多轻松啊”。这就是何开来对活着的理解,生命没有丝毫的重量。庄子笔下的大鹏非常逍遥,扶摇直上九万里,但其前提是“北冥有鱼”,鱼化为鹏。鹏是最上之物,鱼是最下之物,若无鱼则无鹏。何开来想成为鹏,飞离世间,但他没有鱼的基础,他在神与禽兽的选择中堕落为兽。何开来称这个时代为“无聊的时代”,他有“无聊时代的无聊诗意”,而“无聊的诗意”也还只是无聊。无聊的时代本身就有诗意存焉,这诗意并不无聊,只是何开来认识不到。

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刻画得非常好,那就是杜圆圆。她有丑角的嫌疑,叙述者对其描述的口气有些恶毒。“她很胖,全身肉滚滚的,尤以胸部和臀部为最,她的脸胖得也快不成样子了,眼睛、鼻子都陷进了肉里,就像陷入沼泽的物件,让人担心立刻就会消失。”这是“我”和母亲第一次见到杜圆圆时对她的印象。“杜圆圆穿着特大号的红色拽地婚纱,由何开来牵着,非常缓慢地从过道上移过来,我从未见过婚纱可以有这么大的,那简直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座帐篷,何开来牵着她,就像是马戏团里的小丑牵着一头披红挂彩的大象。”这是杜圆圆结婚时,叙述者对她的描写。杜圆圆让人联想起《骆驼祥子》中的虎妞,老舍亦不喜欢虎妞,对其描写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但虎妞却是小说中最为光彩照人的形象。杜圆圆不是“知识分子”,是商人,她长得肥胖,人亦粗俗卑陋。杜圆圆是“无聊时代”的人物,但她身上确实有诗意。她向往知识,向往爱情,为了爱情努力减肥,为人亦热情好客,自戕之后举止镇静,这些都是无聊时代的真正诗意。杜圆圆就处在俗之中,虽然有点世俗,但只要没有完全脱离俗,其身上一定有诗意的因素。何开来要在生活之外追求一点无聊的诗意,而不是在杜圆圆身上,这正是他的盲视,而盲视则因为心力到不了。

陌生人要走出世间,他要回到我,这必然导致他对自己都感到陌生,他无所皈依,他在世间没有支点。何开来为人处事总让人觉得毫无理由,或者只是心血来潮,没有根据,因此他只是“不死不活,他活着其实跟死了也差不多”。

何开来来自我们的时代,来自我们本身,他是时代之象,也是我们的象。陌生人是何开来,也是何雨来。何开来尚有一些形而上,他可以说其行为是自己的理性选择;何雨来不同,她只是受到了时代风气的影响,纵情声色犬马。叙述者何燕来亦有陌生人的因素,她对生活亦时感厌倦,亦感无聊,只是这种情绪并未支配她,而何开来和何雨来完全被这种情绪支配、控制着。我们能从何开来和何雨来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这就是吴玄的深刻之处。吴玄以一个人物为我们的时代画了像,我们都在其中,概莫能外,只是程度的差别而已。小说结局颇为绝望,但吴玄如同鲁迅,将希望寄在孩子身上。《狂人日记》以“救救孩子”结尾,这篇小说以小何幸结束。何幸“是何等幸福的意思,也有何其不幸的意思”,但其实幸福就在不幸之中。■

2008年7月18日于北京肖肖家中

(刘涛,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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