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文学学科建设的三个基本问题

2009-03-04 08:23陈国恩
南方文坛 2009年1期
关键词:华文华人学科

华文文学研究,要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来建设,还必须进一步弄清楚三个基本问题,一是它研究什么,二是它由谁来研究,三是它为谁而研究。

华文文学在早期,研究对象主要是港台文学,后来扩大到台港澳文学,再后来由于有非台港澳文学参与进来,进而称为海外华文文学或世界华文文学。从学科的这一发展过程看,当它主要研究台港澳文学时,其实是带着明显的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一种补充来研究的意味,研究者也大多是一些原来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或比较文学研究的学者。今天,相当一部分的华文文学研究其实还是沿着这样的方向在进行。比如,我们研究中国新文学如何在海外的华人圈子里流传,研究海外的华文文学与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的关系,研究海外华文文学的主题、修辞技巧、艺术风格,研究海外某一地区的华文文学,对海外不同区域的华文文学进行比较等等,除了研究对象换成了海外华文文学,在研究理念及研究方法上其实与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没有什么两样。有些海外华文文学的作者是刚刚出国的,或者是不断地来往于中国和外国的,研究他们的创作,几乎与研究中国当代作家没有区别。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没有凝炼出作为一个独立学科所应该具有的研究理念和研究方法,并自觉地加以运用,而仅仅是沿用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理念和方法来研究海外华文文学,那么这样的研究充其量也只是扩大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版图,对于华文文学研究作为一个独立学科的生成和发展是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意义的。曾有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者主张把世界范围内用华文创作的所有作品都包括到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来,写一部完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无疑,这不仅事实上做不到,而且包含着我们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却会被别的国家和民族误解为大国沙文主义的意念。不过,如果仅从学理上说,沿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理念和研究方法来研究华文文学,即把海外华文文学视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海外的发展,前述的主张似乎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这就产生了华文文学研究的上述三个基本问题。第一就是它作为一个学科,要研究些什么?是研究海外不同地区的华文文学中的作家作品、文学思潮和文学现象?研究中国文学,包括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在海外华人区的传播与接受?研究一个区域的华文文学与所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的联系?研究华文作家的双重身份及叙事策略?毫无疑问,这些都需要研究,但我们必须十分清楚,我们不是为了扩充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知识谱系而来研究华文文学这些问题的,否则就无法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区别开来,那样即使做得再好,也至多是向世人展示了在中国大陆的版图外,还有台港澳文学,而世界上还有其他一些地方存在着与中国大陆文学和台港澳文学相似的文学,这些作品由我们的同胞创作,反映了这些同胞在异国他乡的经历和精神历程,这虽然增加了我们关于中国文学的知识,但对于促进华文文学研究的独立性不会有大的帮助。换言之,研究华文文学,不能把它当做中国文学的一部分来研究,而必须研究它独特的东西。它的独特东西是什么呢?应该是它的既不同于中国文学而又介于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之间的那种身份,以及这种身份所包含的海外华人面临中西文化冲突时如何从自身的生存经验出发融合中西文化矛盾,从而获得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的独特经验。海外华文作家所写的,不外乎他们在海外居留地的人生体验,即使写他们记忆中的年轻时在中国大陆的生活,因为有一个居留地的文化背景,写出来的东西也会带上移民文学的特点,与单纯的中国大陆生活背景下的写作有所不同。华文文学的研究范围可以很广,但它的核心或灵魂必须是华人跨文化书写的经验,以及这种经验里所包含的中西文化冲突和融合的问题,从而凸现其不同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和一般比较文学研究的独特性,凸现其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所不能被取代的价值,这才显出华文文学研究的独特意义来。总之,研究华文文学不应该是在海外寻找中国文学,而是在华文文学里发现移居海外的中国人处理中西文化冲突时的独特经验,这种经验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不可能提供的,更是世界其它国家的文学所不能提供的。

不过,当我们这样来设计华文文学学科时,实际上已经碰到了第二问题,即由谁来研究华文文学?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上述设计只是一个像我这样的大陆华文文学研究者的想法。我们指望在华文文学中获取华人在处理中西文化冲突时的经验作为中国走向世界的借鉴,这体现了大陆学者的研究目的性,如果换成海外某一个地区或国家的华裔学者,他也许最强烈地感受到是对中华文化的依恋,双重身份的焦虑,对居住国的当下生存经验的关注和思考,对中国古代文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兴趣等等,所以他未必会认同上述的研究目的,他的想法甚至可能会与此完全两样。所以华文文学研究中注定会出现不同的声音。这不是在统一的思想框架内对华文文学的某一部具体作品或某种具体的文学现象的认知上的分歧,而是基于研究者主体的价值取向不同、动机差异而不可避免地产生的价值判断上的差异,是对华文文学的内涵的不同理解,归根到底这是由不同的出发点和研究理念造成的。这种分歧和差异有时是会非常尖锐、乃至观点上的根本对立。即便同是移居海外的研究者,移居时间的先后不同、移居原因和目的的不同,移居对象国的不同等情形,都完全可能造成他们对于居住国文化与中国文化认同方面的复杂情形。大致说来,中国人移居海外的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移居海外后保持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依恋,他们希望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得到精神抚慰;另一种是受到居留国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逐渐地与中国传统文化拉开了距离,这往往是华裔的第三代、第四代。由前一种类型的海外华人来研究华文文学,他们会与华文文学中的中华文化情结产生共鸣,他们的研究目的或许就是发掘华文文学中与中华文化相联系的方面。由后一种类型的人来研究华文文学,他们或许对华文文学中的华人处理与居住地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关系感兴趣,要通过研究来阐述华人获得新的族群身份的意义,阐述华人融入居住地的社会生活的必要性。这时,中华文化对他们的影响变为潜在的,而他们与居住国的社会现实和文化传统的联系越来越紧密。我们显然不能用中国人对祖国的感情标准来要求这些移居海外的华人,也不能用移居海外的第一代华人的感受来要求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甚至更后代的华裔。这一事实提醒我们,海外华人学者对华文文学的理解可能与我们不同,像李欧梵、王德威,他们研究华文文学,其实并没有像大陆从事华文文学研究的学者那样有一个学科观念,他们是在研究香港文学、台湾文学和大陆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从不同于大陆学者的角度发现了“华文文学”中的很多有趣的意味,提出了不少新颖的见解。因此,华文文学研究者的立场和他们对华文文学的理解既然存在这些差异,我们的问题就是应该如何面对。换句话说,不同的立场和研究理念,乃至对华文文学的不同理解,不可能自动整合到我们所理解的华文文学学科中来,所以我们的任务是找出恰当的办法,使这些不同既可以共存,而又不会对我们所要建设的华文文学学科造成负面的影响。

要实现此一目标,我认为第一是要坚持和而不同的原则。我们要明确我们的研究是从我们的主体立场出发的,而任何主体都有其本身的局限性,世界又是由不同的主体构成的,所以不能以为自己是唯一掌握真理的人,认为可以承包华文文学研究。我们要对不同的立场采取包容的态度,并积极展开对话,通过对话达到相互的理解。第二,是要坚持自己的立场,这与和而不同的原则并不矛盾。对话和交流本身就是以坚持自己的立场和理念为前提的,没有自己的立场和理念,对话就变成了顺从,就无法正常地进行下去。这也就是说,我们不必为了“和”而随意放弃自己的理念来屈就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者的立场和理念,更不能简单地为了照顾海外华裔同胞的感受而只说好话。反之一样。彼此说出真实的意见,即使是批评性的,只要真诚,也是能够得到被批评者的理解与尊重的,并在理解的基础上进行更为深入的讨论和交流,在讨论和交流的基础上增进共识,在共识的基础上保留各自的个性。

这样的原则和态度,其实已经触及了第三个基本问题,即为谁研究华文文学?是为世界各地的华裔同胞研究华文文学,甚至为他们撰写一部他们所在国度的华文文学史,还是为我们自己研究华文文学,为我们的华文文学学科写一部华文文学史,或者写多卷本的分区域的华文文学史?如果确立了和而不同的原则,实际上已经明确了我们只能写出我们各自所理解的华文文学史,且彼此不可取代。这主要是因为世界各地的同胞有他们自己的独特经验和理想,这些经验和理想折射出他们与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联系,也包含着他们各自与所居住国的社会现实和文化的关系。同样,他们的华文文学史也不妨碍我们写出我们的华文文学史,表明我们自己对人生和文学的理解,表明我们自己对华文文学的理解,当然也表明我们自己的对华文文学学科的理解。这种理解,显然包含了我们对自身局限性的自觉。而要得到普遍的认可,就需要沟通和交流。世界各地的华人,如果都持这种理解与宽容的精神,不独断,而是相互尊重,即以自己的个人化的理解和独特经验来从事华文文学的创作与研究,我认为就一定能增进彼此在中华民族文化基础上的共同情感,同时又能保持各自的个性,拥有一片自由的天地。这样一种和而不同的局面,又肯定会促进我们所理解的华文文学学科的发展,增强它的学科独立性和对世界华人的吸引力。■

(陈国恩,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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