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
村长去乡里开会
村长去乡里开会,带回来一个消息:县长要来咱村送温暖了。
县长去年来过一回。也是这个时候来的,也是来送温暖的。屈指算算,可不是有一年了么。县长对这个村子的情况非常满意。县长说:“小李村穷是穷点,可村里人是好的。这样的村子,再送几回温暖,就肯定会脱贫致富了。”这话是乡长在会上说的。“县长还说,今年我哪儿也不去,还上小李村来送温暖。”
乡长把这话说给村长听了。乡长脸上笑眯眯的:“老李啊,回去找一家比较听话,同时也比较贫困的。找好了就把名字报上来。等县长来了,就让县长去他家里送。”
老李就是村长。小李村的人基本上都姓李。乡里开会乡长一叫老李,那就是小李村的村长了。乡长这么一说,村长的脸上就有了几分不自然:“乡长哎,看看是不是叫县长去别的村子送送?咱小李村小,经不起那么大的官儿一回一回地踩踏呢。”
“这是什么话?”乡长有些不高兴了,“县长是谁?县长是咱们县的父母官呢。他那个忙,日理万机着呢。咱庄户人家的时间是论天数,人家县长是论分论秒呢。他去送温暖,是瞧得起你小李村呢。你这样的态度可不是一个党员应该有的正确态度。”
村长的脸在乡长的话里慢慢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县长他老人家是一轮光芒夺目的红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哩。只是我舍不得让它老照着我们小李村一个地方。也给别的村子照照,不更显得县长的伟大光荣和正确?”
村长这么说倒也有几分味道和道理;乡长听了就不能不高兴了。不过也没有多么高兴:“有阳光你能想着别人,算你有了一定的业务水平和政治水平。然而呢,县长他主动提出到你们小李村,这是我一个乡长不能更改的。要是我是一个省长么还行。可惜我不是省长,只是个乡长。是乡长,我就得听县长的。所以呢,县长说去你们小李村就是去你们小李村。这叫上级领导下级,下级服从上级。”
话到这里,村长就不能再说什么了。不说就是同意了。
乡长也知道村长就是说说而已。当然他还得再嘱咐两句:“得找一家政治水平比较高的人家,起码得知道三个代表都是哪三个代表,能和党中央人民政府保持比较高度一致,听从教导的。刺儿头,虾皮蟹盖的不行,有反动言论和犯过错误的也不行。练过法那个功的就更不行了。”
这些去年乡长已经吩咐过了。村长知道,是要找一家没脾气的,不会从嘴里说出什么怪话,惹县长不高兴的。村长在心里盘算了盘算,想再和乡长说些什么,乡长把手一挥,话题就转了,说别的了。乡长说别的了,村长也就不好再纠缠了不是?
事情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定下来后村长就有些烦。村长的烦也是有道理的。往村子里回时,村长还是一边烦着一边盘算着县长这温暖该送给谁。村长想,开朵谎花,叫谁谁也不会要的。况且去年那事儿弄的,今年谁还会老冒呢?
回村子里一说,果然都不干。都说自己不老冒。谁老冒叫谁接县长那温暖去。
村长先是随便问了几个人。问的人也不是像乡长说的政治水平比较高什么的人,碰见谁问谁,问了五七个,都是这话。村长的烦就更烦了,心想,你们不老冒,未必我村长老冒?不行,开会,开个全村村民会议,议一议这事儿。老冒不老冒,总得弄出来个老冒吧?
不过村长又想,有去年那事儿在那里摆放着,今年谁要是急巴巴地喜欢着县长来送什么温暖,那可真是老冒了。
去年发生的事儿
去年发生的事儿一直都有人在心里惦记着。其实村里人都把那事儿当做笑话来传说了,把事儿的主人公叫成了老冒。老冒就是傻的意思。在一个村里,一个大男人要是让人给说成了老冒,那就一点点面子也没有了。就成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笑柄了,就抬不起头来做人了,也就基本上臭狗屎了。
这人也姓李,人们以前都叫他李老九。那事儿之后就不叫他老九,直接叫老冒了。
去年这个时候,村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了一个乡里的电话,他出了门,身子一拐就拐进了李老九家门里。老九家有三个孩子,有上小学和初中,其中一个身体有残疾,两口子养活着挺累的,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村长就是不用脑子想,随便拿手一指,村里最贫困的也肯定是李老九一家了。
都腊月了,一般的人家在置办年货什么的,李老九家里却没大有那样的意思。村长进了门,看见的是老九脸上的愁苦,老九老婆脸上也灰灰的。村长嗤地一声笑了:“是叫年货给愁的吧老九?”
李老九两口子见是村长,脸上不由地就多出了几分笑容,喊着叫村长坐,又去端旱烟给村长吸。村长从怀里摸出一盒好烟,先给老九一支,又给自己一支。老九忙着找出火柴来点上。吸了一口老九就叹了一口气:“愁什么愁哩。虱子多了不咬人,也不愁了。好歹弄个三斤两斤肉,一家人对付着过了这年就是了。”
村长就那么又嗤地一声笑了:“知道我为什么笑吗?我不是笑话你办不起年货。要是那样我这个村长就不够资格了。我是替你高兴哩,你狗日的交好运了呢!”
李老九脸上懵懂着:“我一个土里刨食的能有啥好运交?”
“人家县长要来给你送温暖哩。乡里刚才来了电话,说是县长后天一大早就过来,把县上领导的温暖亲自给送到你家里呢!我问了乡长,乡长说有大米白面猪肉。有这几样,你这个年不过得有滋有味才怪了呢。想想吧,这难道不是交好运了?”
李老九想:要是真有这么多吃的进门,那他当然是交了好运了。而且又是县长送来的呢。县长,长这么大,除了在别人家的电视里面见过县长拳头大小的脸以外,他还从没见过县长呢!一时他脸上就洇起了些以前从来也没出现过的红。他是激动了。他一激动手就跟着发抖,身子也跟着发抖:“村长……你说的是真的?不是蒙我吧?”
“我蒙你?嗤——”村长又那么了一声,“我村长是吃饱了撑的呀我?这都腊月了,没事我不会找几个人凑一桌子弄弄麻将?跑你这儿来蒙你?说吧老九,你要不要吧?要,就这么定下了。不要,我找别的家。不信肥肥的猪肉,白白的面粉大米没人要。”
村长说过了把嘴里的半支香烟往地上一吐,转了身就要往门外走。李老九见说的有板有眼,显然是真的了,就赶紧叫了声村长,瘦瘦的脸上出来了一片红彤彤的颜色。
“那我谢谢你了村长。”
村长就笑了:“要不是我是个村长,不能接县长这温暖,这好差事我就自己吞下了。能轮到你老九?”
“村长,我一家记着你的好哩。”
“好了好了,这样的话就少说吧。准备准备,把一些有水平的话多想想,到时候县上的电视台还要来给你拍一段片子回去到县上放哩。”村长摸出支烟点上,吸了足足的一口,“又是得东西又是上电视,今年这个年,美不死你老九才怪呢!”
那时连村长都以为会美死了李老九呢。他以为自己是送给了李老九一家一个天大的人情呢。而且这事儿他还不敢在村子里说,村长害怕要是让别的人家听见了会来找他质问,会质问他做村长的为什么偏心眼儿,为什么要单单把温暖送给李老九一家。所以村长一直都沉默着,一直等着县长来。
县长来了,事情也就铁板钉钉了,别人就是说什么也没用了。
李老九一家呢,因为事先村长叮嘱过了,高兴是高兴,可得关上大门再高这个兴。村长让他们一家熟记的话他们两天不到就全记下了。然后一家子就美滋滋地等着县长把猪肉大米白面送来,他们好过一个从来也没有过过的好年。
县长是腊月二十一来的。
县长坐着一辆小汽车。村里人叫鳖盖车的那种。乡长也跟着来了。还有一辆车大一些,上面下来的是一个扛着台什么机器的小伙子,一个举着一盏灯的小伙子和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另外呢,几个壮壮的男人,有的抬了面粉袋子,有的拎了一块猪肉,在村长的带领下,纷纷扬扬地进了李老九家的破门。
李老九脸上当然是无限的幸福。他的孩子还在学校上课,老婆跟在老九后面,也把脸上弄出了无数的感激来。县长拉着老九的手跟他说话时,那个举着灯的小伙子把灯对准了他们,刷地一下,那灯就放射出比夏天的太阳还要明亮的光芒来。老九吓得一哆嗦。可县长不怕,脸上笑笑着,问老九一家日子过得怎么样。老九缓过劲儿来,就一遍一遍地想背好的话。想了半天就只想起了谢谢谢谢几个字。他就一遍一遍地说着这两个字。说过了再说。说到后来,县长从一张破凳子上起来,脸上还是笑笑着,走了。
县长一走,那灯光也就跟着灭下了。
老九光顾得紧张了,也不知道电视台的拍了没有,都拍了些什么。
县长一出门,老九就赶忙回来看县长送给他的白面和肉。白面是一袋,五十斤。肉呢,一块五花肉,怕也有十来斤。瞅着这些,老九长长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年真的会过得万分的好了。可是还没等老九把怎么分派这些面和肉想好,那两个扛面拎肉的又回来了。两个人二话也不说,一个扛了面粉,一个把肉拎了起来,就往外走。老九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一问,那其中的一个说:“电视拍完了,道具不能搁下了。”
老九说:“不是县长送给我过年的么?”
“美的你,也不照照自己的脸。白吃白喝的事儿,亏你也想做!”
来人就这么走掉了。
那天过来看热闹的人真不少。开始的时候人人都眼红耳热,都不停地咂巴嘴,都暗暗地骂村长不是个东西,这么好的事情光想着老九一家。也不知道老九给村长啥好处了,是不是村长跟老九媳妇有一腿啊?等看到把送来的面和肉又收了回去,原先一个个脸上的不平和愤怒就慢慢地转变成了幸灾乐祸。都说可不是么,你老九又不是个干部,家里亲戚又没有在外面当官的,凭什么就想白吃白喝啊?再说人家县长能上你家来坐坐,能拉着你的手问上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就已经很不错了。白吃白喝?嗤——
老九脸上的沮丧让人开心。都开心。除了老九一家,都脸上笑笑着。当然一转眼,就都骂老九是老冒了。把这事儿往外传出去,越传老九越是老冒。都说老九想好事哩,想白吃白喝人家县长哩。人家县长也是挣工资的,哪有那么多给老九吃?都这么吃,县长还不早就穷得光剩下两颗蛋蛋了?这不,老九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吧?丢人现眼了吧?老冒了吧?白白地赔上了那么多的笑脸,白说了那么些谢谢,到了,屁也没闻得上一个,不是个老冒是什么?
这以后就都不叫他老九,叫老冒了。
这事儿村长有些想不通。县长送温暖就送温暖么,干嘛弄这套虚的呢?一袋面粉才几个钱?十来斤肉几个钱?统共一两百块够了吧?一两百,嗤,就为这一两百,把自己的大好形象给弄破了,值么这个?村长就觉得不值。
不过人家是县长。一个村长,又没做过一天县长,知道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事搁在心里,村长就像让人日弄了一回样,不舒服哩!过后只好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悄悄塞给老九,说:“你谁也不许说出去,偷偷买块猪肉回来,把年过去了吧。”
村长把人都叫齐了
村长把人都叫齐了,说:“开会,开会了咱们。”
其实来的人并不多。百十户的村子,来了不到一百个人。不过主要的人家都来了一个代表的。都是能说了算数的。这样村长也就不去计较到底齐不齐了,就说了开会的意思。村长一说下面就都嗤嗤嗤嗤的笑,说县长又是来开谎花放空炮了吧?说这事儿还就老九能成,叫人家日弄过了连个屁也不敢放出来一个,说还用得着开会吗?直接叫老九接着就是了,老九老九,早改叫老冒了不是?
李老九也在下面坐着开会呢。人们一说,他那张脸就涨成了一块遮羞布。这窝囊气憋在心里也有一年了,让村里人议论也议论了有一年了。出了那事,老九也想法问过别的村子的人,知道在他之前,县长送温暖也都是这么送的。前面送了,电视台拍过了,后面就有人去把送出的东西再收回来。听说有一家不肯给,还让人给打了呢。所以慢慢老九也就不生那么大的气了,可一个人经不住别人老说说说的不是?况且好好的名字都给改成老冒了。老九也是个有点脾气的人,这会儿就站起来说:“爱送谁谁。今年我就是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也不当这老冒了。老冒这两个字,也该送给别人了。”末了又说,“妈妈那破鸡巴县长,活活地日弄咱老百姓呢!”
想想就是日弄咱老百姓么!连这么点东西都舍不得给老百姓,可见这县长当得也太贪了,也太不是个县长水平了。人家中央上面天大的官儿回回去百姓家里,送的可都是货真价实呢!人家肯定不会再要回去呢!
这事儿到了小李村,县长不光是开谎花放空炮,还尽把一顶一顶老冒的帽子往人头上戴呢不是?
这不是糟蹋人嘛!
谁肯再当这个老冒?
后来人们都说,要不就让县长送村长家吧。反正送了再要回去,村长顶着把这接过来转手,省事不是?
村长一时哭笑不得。村里百姓谁也不肯把老冒按自己头上。他村长又怎么能拣过来套上?而且村长也不能当个贫困户呀?村长顶这个缺?不是笑话吗?
村长的心狠了狠:“要不这么吧,谁要是做了这事,顶两个义务工。好不好?谁愿意谁赶紧举手。”
两个义务工换一顶老冒的帽子,村里人还不那么傻,都不干。村长涨到五个,也还是没人干。五个义务工,不过是拎了工具出来混几天,可一顶那么样的帽子戴头上,多少年也摘不下来不是?弄不好将来孩子娶媳妇,闺女嫁人什么的,还会叫这个给耽误了呢!几个义务工事小,名声事大哩!
村长到这时候就没辙了。
可也就在这时,一个人跳了出来,对村长说:“你要是再长几个义务工,这老冒的帽子我戴了。”
村长转脸看去,是村里的李老七。村长一喜:“你真愿意?”
“这得看村长给涨几个了。出这头,丢人现眼哩。看看人家老九,好好的一个人,硬是给叫成了老冒,叫得这下半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我呢,就算是见财眼开吧,不要这张脸了。”这李老七和村长面对面着,“我其实也是想为村长你排排忧解解难呢。这么大一个事儿要是叫村长你连个年都过不舒坦,明年咋能有力气带领我们奔小康过好日子?是不是呢村长?”
这李老七说得一句句都在理的样子,说得村长心里真的一下子舒坦了不少。村长想,这世上还是有要财不要脸皮的。这就好办了,这就可以过去这个难关了。村长就在脸上弄出几分笑容来,说:“要不给你八个吧。八个义务工稳稳攥手里,就叫县长后天去你家送这个温暖吧。”
他转了脸看余下的人:“谁要是还想六个七个就干了,站起来报上个名。没有了就是老七了。”
是没有了。
“好了。会就开到这里吧。散了会老七到办公室领几份材料,回去学习学习,把三个代表给背背。要是县长来问都是哪三个代表,你可不能说错了。”
会就散了。
会一散,村里人就开始把瞧不起的目光转向了李老七。开始叫他老冒了。李老九也跟着叫。都说老七是穷疯了,不就八个义务工吗?这一世名声,日的,回家洗洗屁股,等县长来好好日上一回吧!李老七也不吭声,脸上却是笑眯眯的,一个人踢踏踢踏着回家了。
李老七进门
李老七进门,脸色红红的,像是个刚刚打了一场胜仗的将军。他把腰一叉,对老婆说:“快快行动起来,做好准备,迎接县长他老人家来送温暖。”
老婆也知道县长送温暖是怎么回事儿,一听是要来她家送,当时就不高兴:“你傻呀你?你是不是嫌咱家名声好了?是不是想让咱二宝长大了娶不上个媳妇?你是不是感冒发烧烧坏脑子了?你是不是……”
李老七嘴里嗤了声:“你这是头发长的见识。首先有八个义务工呢。八个,一个五块还是五八四十呢。再说……事在人为,不信就凭我李老七的脑袋瓜子,还能叫煮熟的鸭子飞了?”他伸手拍拍老婆松松垮垮的脸皮,“你呀,听我的没错儿。听了我的,就等着过上个好年吧你。”
过了两天县长果然来了。
县长下来送温暖,和以前一样,后面当然也跟着几个电视台的记者。县长人还没进门呢,那记者的机器就开始转动了。灯光也明亮无比地照耀着李老七的家门了。县长脸上是一片和蔼可亲的表情,笑容可掬。他握着迎出门来的李老七的手问寒问暖,问过了又亲自把一袋面粉和十几斤猪肉递到了老七的手里,希望他一家能过上一个快乐祥和美好幸福的春节。老七也按照村长教的话一句一句说,还把三个代表完整地背诵了一遍。说的时候他不去看县长的脸,而是早早就盯在了那块猪肉上。好在他说的话一句是一句,表达出了一个受到温暖的贫困户的感激之情来。
县长很高兴,说:“小李村的人就是有水平有觉悟。平常日子你总是抓紧时间学习吧?”
老七把几本村长临时送他的书捧出来,脸上笑笑着说:“上级领导这么关怀俺们农民。县长你一个大官还不远万里来给俺送温暖。俺要是不好好学习,怎么能对得起你和党中央国务院呢?学习学习,俺可是天天学呢。不光我一个人学,我还动员爱人和我一起学习哩。”
县长听了,就更加高兴了,说明年他还来:“那时我可得看看你奔小康奔得怎么样了呢。”
老七说:“奔,俺肯定好好奔这小康。吃了县长你送来的温暖,就是不想奔也能奔上呢。明年奔上了,俺就留县长吃顿饭。有酒有肉。”
县长嘴里直说好好好,表情里还有好些恋恋不舍呢。
一切都还顺利。待记者的机器不转动了,县长就在乡和村干部的陪同下,出了门。
人们刚出门,李老七就马上吩咐老婆点火,把早就备下的柴火死命地往灶里添,自己把那块猪肉剁成五六七八块,连洗都没洗,一下子丢进了锅里。老婆目瞪口呆,说:“县长不是给咱过年吃的吗?你这是……”
“快烧你的火吧。要不然煮熟的鸭子也会飞了的。”说着老七把面粉全部倒进了事先备好的一口大锅里,哗哗地往里加水。接着他就用力和了起来。
果然一刻钟不到,门外就进来了几个人。这几个都是乡里的,李老七认识是不认识,不过觉得面熟。刚才往屋里搬面粉拎肉的就是他们几个。
“肉呢?面呢?快拿出来,叫我们搬走。县长还等着去下一个村子送温暖呢!”带头的黑脸汉子说。
李老七这时张开着两只沾满了面粉的手,脸上堆满着笑容,说:“县长不是送给俺的吗?你们怎么还回来要?”
“美的你。也不尿泡尿照照自己。就你胡乱说了那么几句话,也想白白吃县长送的温暖?”那人不耐烦了,“快些拿出来。那面和肉还是从别处借的,完了还得还回去呢!”
老七在脸上慢慢弄出一片不好意思来:“晚了你们。这肉我下锅了,这面也和成面团了。好些日子没见着白面和肉,一家人早就馋得口水流出三尺长了……要不过一会儿你们来吃我做的大饼就烀肉?”
那几个人一看还真是肉在锅里煮着,面和成了一堆白色的泥巴样。他们陪着县长走了也不止三五处了,这样的场面可是头一回遇到,一时也有些懵了。
老七脸上这时是一片歉意,他伸手抹了一把鼻涕,说:“你们事先咋不早说呢?早说我就不下锅了。就是饿死也不下锅了。这倒好。要不你们抬着这锅湿面,再把这半锅煮个半生不熟的肉拎着,给下一家送去?”
“妈的!”带头的很烦,眼里往外冒火。
“你不好跟县长说是吧?那我出去跟他说说。看看要不要我去派出所里住几天?”老七说着又抹了一把鼻涕,就要往门外走。
“算了算了。玩儿了半辈子鹰,没想到这回叫只鸡巴家雀给啄了眼。妈妈的!算老子倒霉!”带头的是乡里的小干部,这事儿也只能在私下里做做,不敢让县长知道了内情,就挥了一下手。几个人纷纷出去了。
老七呵地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还真了不起,脑袋瓜子一转,到底是享受到了县长送来的温暖:“把肉煮好了用盐一腌,把面烙成大饼,妈妈的够一家吃半月二十天了!还是老子的脑子好啊,比那些前面送了后面又给拎走的家户就是不一样啊!”他的脸上虽说到处都是一把鼻涕一把面粉的,可那洋洋喜气怎么也掩盖不了。
“这回看哪个王八蛋敢叫老子是老冒?”
李老七这个年过得还真是滋润。有的肉吃,有的白面饼啃,还白赚了八个义务工。当真是羡煞了村里的人。村里人也没谁敢说他是老冒,反过来又去说老九,说上一回老九才真正地是老冒呢。而且,一个个暗暗埋怨自己脑子不够用,比老七差远了。甚至有的想,下回如果村里选村长,不妨就投老七一票。这老七脑子好使哩。如果他当上了村长,说不上还真能带领大伙奔了小康……
过了年村长来了
过了年村长来了。
“你是来取书的吧村长?”李老七一见村长脸上立刻堆了满满的都是笑,笑得一片红润,“你先坐坐,我这就给你找去。那几本书,可是一本也没少呢。”
村长脸上也跟着老七弄出一片笑容来:“这个年过得不错吧?有滋有味吧?比一般的家口都肥实吧?看看你这张脸,都快往外流油了这是。”他停了一下,掏出一支香烟点上。他没有给老七一支,吸了足足的一口,“几本书你都念了吧?吃着县长送来的猪肉白面,念起来感受不一样吧?”
“是不一样呢村长。县长的温暖叫我一家体会到了呢。要不是村长你点头让我受了这温暖,这个年也不知会过成个什么样。我感激你哩村长!”
村长吸着烟,脸上慢慢不笑了。他从鼻孔里往外哼出一声来:“你是温暖了,可到头来叫我这个做村长的进冰窟窿里去了你!”
李老七懵了:“咋了村长?初一给你拜年,你不是还乐呵呵的吗?”
“初一是过年,大过年的,你未必还想看我村长哭?”
“谁惹你了村长?村里还有人敢去你这老虎嘴边拔毛?”
村长又哼了声:“你倒是能装呀你?也不知谁给了你那么个胆子,把人家县长的一片温暖给煮了?还把人家乡上来的给气了个半死?”他也不再客气,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你上回吃的面粉和肉,加在一起是一百八十八元整。这钱是乡里给垫付的。如今人家把单子给送过来了。你呢,别的也不用说,把钱给人家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否则不好下账。”
李老七的表情里有些不相信的样子:“村长你说的不是真的吧?县长他老人家来送温暖,怎么能送过了再来要钱?县长他可是人民政府的县长呢。不会的。村长你是来逗我玩儿呢。”
村长嘴里嗤了声:“逗你玩儿?我吃饱了撑得慌呀我?大正月的我干点什么不好,来逗你玩儿?日的,你可真能耐,连乡里下来的人都给耍了。”他把手里的那张纸往老七脸上一贴,“好好学习学习吧你。”
老七接过来,可不正是一张单子么,上面写着面粉多少钱,肉多少钱,一共可不正是村长说的一百八十八么。老七就真的懵了:“我还是不相信。”他捏着单子,“杀了我我也不相信。”
“上一年老九家,不也是弄了这么一出?人家老九老实,不像你这么滑头,东西送了来再拎走就拎走了,屁事儿没有。你呢,又是煮又是烙的,还白白赚了八个义务工。有那八个义务工赚着了,你也该知足了不是?”
老七想了想,知足是该知足,可这钱万万是不能掏的。这钱要是掏了出来,村里人知道了,老九头顶上那老冒的帽子就又妥妥地落到自己头上来了。这一个年过的,村里人可没少夸他老七能耐,说老七可算是赚下了大便宜了,还说老冒老冒的还是老九。老九上一年让县长送了一回温暖,却到头来屁毛也没得一根,你老七哩,妈妈的,肥了。为这,在村里老七的威信一下子提高了不止三五倍。他怎么能掏这钱呢?
再说,就是他想掏,家里也没这笔闲钱呀不是?
老七就把脸往长里拉扯了:“我不能掏这钱。想要这钱,得叫县长来,得叫我和他理论理论再说。县长不来,我是什么也不管了。不信为这,派出所的能来抓了我去坐牢吧?”
这么说老七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村长盯着他那张肥了好些的脸,哼了声:“行啊老七,吃了县长送来的东西,你牛逼了你,把我这村长也不放在眼里了。跟你说了老七,乡里也不差这百十块钱,乡长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那天你哪里是煮肉,是在锅里煮乡长呢。下面的跟他一汇报,他当场没晕过去。不放我在眼里就不放吧,乡长可是惹不得的呀。”
老七也知道乡长不好惹,可事到如今,他也不可能往后退了不是?退了,他刚刚弄来的一世英名也就完蛋了,那他在村里人眼里就成狗屎了。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成狗屎。“爱咋咋,我就这样了,叫乡长来抓了我去坐牢吧。”
事情就这样了,村长把嘴里的半截烟往地上噗地一吐,转身走了。
村长一走
村长一走,李老七就坐不住了。
他李老七一直也不是个刁民,以前也从没跟村长红过脸皮。这一回让县长来他家送温暖,不过是想在村里人面前显显自己罢了,想让人看看他不老冒。他想县长送的东西么,吃了就吃了,未必县长还能回来从他嘴里再抠出去不成?没想到的是乡里竟然给他送来了单子,让他把吃到肚子里的吐出来。抠是不抠了,你自个儿往外吐吧你。乡里这一手绝呢,一下子就把他给逼到了墙角了呢。
李老七一时也没什么招数了。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还是想不出来该怎么办。村长来说这事儿时,他的老婆早就吓得快要尿裤子了,脸上早就煞白一片了。这会儿她的眼泪也快要出来了:“说你逞能吧你还不爱听。弄这么一出事儿,一百好几十块,看你上哪儿弄?砸锅卖铁吧你……”
砸锅卖铁的事情李老七可不能干。他搁屋里团团转,老婆呢,就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句一句地数落,数落到后来眼泪鼻涕什么的真的就出来了。老七把心一横,不管三七二十一了。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信乡里的能来按倒了他把他拎走!
这天倒没什么事情,第二天也还没有事情。到了第三天上午,听得门外一阵马达响,乡里面就来人了。来的是几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这几个人进门就冲老七冷笑。其中一个显然是头头的说:“你们村长老李把账单给你了吧?我们呢,是来取钱的。这钱也不是我们自己的,是乡长垫上的呢。”
老七在脸上弄出好些笑来:“村长的账单账得我很迷糊。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怎么能欠乡里的钱呢?党中央国务院都不跟俺们农民要税了呢!要是说面和猪肉,那可是县长他老人家亲自送给我的哩。就是要钱,也得县长来要不是?”
带头的很烦的样子:“我们忙得脚不沾地,也不跟你废话了。有钱就赶快拿出来,没钱就说声没钱,我们好采取别的行动。反正不能让你白白占了便宜。”
老七不知道他们说的采取别的行动是什么行动。心里一忽悠,就听一个喊道:“这圈里有只喘气儿的猪。”带头的就把手一挥说:“懒得废话了,把这猪拎走!”那几个人就跳进了猪圈。
老七一听就急了。这猪可是他家里如今最值钱的东西了。这猪现在也不大,只有一百几十斤,还得喂养半年光景才能出圈。再说家里明年的花销全指望它了。老七嘴里嚷着不能抓我的猪就往屋外跑。这带头的拦腰一抱说:“要不就乖乖拿钱来吧。”
老七挣着扯着,到底是出来了。可那几个人已经在猪圈里面把猪按住了。老七要跟他们拼命,这带头的把手里的一根黑皮棒棒照着老七的身上一捅,只听刺啦一声,老七不由妈呀怪叫一声,仰面倒在了院子里。
老七老婆开始也帮着老七,可老七这一倒她就懵了。她顾不得跟抓猪的弄,跑过来抱着老七,一声一声地叫老七的名字,都叫出哭腔来了。老七呢,嘴里往外冒着白沫,人显然是昏迷过去了。
那带头的站在一边冷笑:“不给你们这些刁民一点厉害尝尝,你们不知道土地爷爷的鸡巴是石头雕成的。想和人民政府作对,哼哼,除非县长是你老子。”
县长当然不是老七的老子,所以老七只能躺在地上跟死了似的。那几个人把猪拎出来,一个扯耳朵一个扯后腿的,就把它扯出老七家的大门,扯到门外,往马达还响着的汽车上一丢,几个人跳上去,扬长而去。
老七昏迷了片刻,醒过来时像是大病了一场。看看村里过来看热闹的那么多,个个都咧着大嘴,一副兴奋样,不由地也咧了咧嘴,哇地哭将出来。一边哭他一边说:“老少爷们儿,你们都看见啦?政府动抢啦,政府用狗日的电棒棒把我过电过晕啦……你们可得给我证明着些啊……啊还有猪,我家那口肥肥的猪可是让政府给抢走啦……我没法活了我……”
村里的人有的说:“老七老七,你到底还是个老冒哩。躺地上装死,咋不起来撵车啊?撵上了往车前面一躺,看他们敢辗死个你?”还有的说:“你县长的面也吃了肉也吃了,神气也神气了小半个腊月小半个正月了。连县上的电视你都上去过啦,一口猪算什么啊。狗日的也该知足了你……”还有的说……
老七坐在地上,把脸捂住了。他是没脸见人了……老七老婆的头发也散开来了,像个鬼样。她更是没脸见人了她。
老七躺了两天
老七躺了两天。这两天老七就跟死了似的,不吃不喝。老婆孩子也都跟着哭哭啼啼,就如他真的死了要出殡了。但老七没死。他脑子里转来转去的都是那一袋白面和一块猪肉,还有县长那张笑眯眯的笑脸。老七就是弄不明白,事情咋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县上的领导日弄人咋就这么往死里日弄呢?这是不拿咱农民当个人哩,是当猪当狗哩……啊不,连猪狗也不当哩……自己也是,还以为自己多么的脑袋瓜子好使,殊不知遇上乡里县上的,你就是长颗金脑袋也没用了,妈妈的县长啊……
老七照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好几巴掌,直到打得热气腾腾了,才慢慢从炕上爬起来下了地,慢腾腾走到镜子前去照自己。他看见里面的他不是他了,是一个他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人了。他那一边的脸则红得像是涂抹了一层油漆。
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啊。别的不说,那口活蹦乱跳的猪他是万万割舍不下啊,那比他老七的命还要值钱啊。老七忽然就决定到乡里去,把那口活蹦乱跳的猪要回来,实在不行就上县里找县长去。为这口猪,老七敢兑了自己的命哩!
所以躺了两天,第三天头晌,老七放开肚子吃了一顿,吃饱了就出门了。他站在自家门口,先瞅瞅天,天很好,很干净的样子,没有下雪的意思,连阴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太阳也出来了,阳光温吞吞的,能照出人的影儿。他就去看自己的影儿。看了看,就笑了,随后慢吞吞地往村长家里去了。
村长正和一些人玩儿麻将。玩儿得热火朝天。村长没看见老七进门。老七也没吱声。等村长玩儿过了一把,才说:“村长,我家里的猪叫乡里抢走了,你得给我要回来。要不我没法活了。”
村长其实是知道乡里抓走了老七家的猪了的。村长当时虽说没有出面,可他知道。他也不赞成乡里这样。可乡里比村里大,乡长比他村长也大,他就不敢不赞成了。不赞成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而这一玩儿起麻将,他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老七一说,他还有些懵,说:“乡里抢你的猪干什么?他们又不开屠宰场。”然后村长忽然想起来了,“噢对了,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可不能去给你要回来,又不是我叫他们去抢的。”
“猪是不是你叫他们抢的,可县长送温暖是你叫他送俺家的。要是你不带着县长上俺家,县长他也找不到俺家的门。所以你得给我要猪。”
村长嗤地一声笑了:“老七啊,不就一口猪吗?听说跟只虱子差不多大小。你狗日的吃了县长的温暖,还白赚了八个义务工,也该知足了……”
老七说:“县长的温暖值一百八十八,我那口猪都快两百斤了。六块钱一斤也值二六一千二。我知足个屁啊。我都老冒了我。”
村长不高兴了,说:“算账你跟乡长算啊?跟我算不着。我又不欠你的猪。有本事你就找乡长去。”
村长不笑,老七倒笑了起来,他摸出一个瓶子给村长看:“看见了吗,这是什么?是农药。你不给我把猪要回来,我就在你家喝农药。不信喝不死我。”
村长瞅瞅老七的瓶子,哈地一乐:“喝药上吊,是个人行为。喝死了,你县长的面和肉就白吃了。再说你搁我家喝有什么意思?咱这里离医院那么远,万一抢救不及时,还不真把你的命搭上去了?不值得啊老七。”
老七想了想,就把瓶子揣回去:“好,我听明白了,村长你的意思是让我到乡政府喝药,喝给乡长看。”他说,“我这就去。不信喝不死我李老七。”
村长赶紧说:“老七你别胡闹。我可没让你到乡政府喝药,更没让你喝给乡长看。大伙都给我作证一个,我没这么说。我是村长,还是党员,我怎么能说出这样没水平的话?”
大伙马上纷纷作证,说村长没这么说。老七想想,说:“村长你没说我也是这么理解的。就是你让我找个离医院近的地方喝药,乡政府离医院近,我就去那里。乡长要是问起来,我就这么说,是村长叫我来的。”
村长说:“你这么说我也不害怕。法治社会了,政府不会听信你一面之词。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去乡政府闹。事儿是他们惹下的,闹了也没用。”
老七想想也是。到乡政府闹只怕是真的没用。但不管有用没用,他也得去一趟。起码他得去看看自己家的猪,这两天他们是不是给喂食了,瘦了没有?挨没挨打?他心疼他的猪。他就怕让人给虐待了。
去乡政府!
老七就去了。
站在乡政府大门口
站在乡政府大门口,老七一时很茫然。以前他从来也没有在这里站过,最多是从旁边走过去。他是很想进去瞅瞅的,但门口站着的看上去像是警察的人的眼睛很凶。他知道随便进去不行。能进去的一是得当官儿的,二是得有事情办的。这两点他都没有。万一进去了被当作贼给逮起来,他李老七的一世好名声就完蛋了。所以这个乡政府坐在这里好多年了,他也没敢进去过。
现在不同了,他有事情要办了。而且这事情如果进不了这大门,就铁铁地办不了。那么,他就必须得进去。只是,他还是茫然。因为他要找的是乡长。县长到他家那回乡长是一起去过了,不光乡长,连乡里的书记也去了。然而呢,这两个人他都是只见了那么一面,这会儿即使他们从对面过来,他也还是认不出来。至于他们姓什么叫什么,他还是不知道。
所以老七感到了难度。
他后悔把县长送的东西给吃掉了。如果不吃掉,当时让他们取走,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他家里的那头可怜的猪也不会被按倒抓走了。比起一口猪,那点白面和猪肉算个屁啊!几个义务工算个屁啊!
最最要紧的是,他的猪一被按倒了抓走,那顶老冒的帽子就嘭地戴到他头上去了。如果要不回这猪,他这一世是要铁铁地戴着了,再也摘不下来。
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怎么会弄成了这个样子啊?
他摸了摸怀里的瓶子,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下,进去了。
大门一边站着的警察模样的果然不让他进去。他很严厉地说政府不是哪个人都可以随便进去的。老七在脸上弄出一些笑容来,他讨好地跟警察说:“俺是来找乡长的呢。乡长是俺的恩人哩。俺是来谢谢他老人家的哩……”
警察瞅着老七,不相信的样子:“我站岗也站了好几年了,从来也没看见有人来谢谢乡长的。要是你说是来上访的还差不多。”
老七也有些不相信警察的话:“乡长那么大的官儿,天天干那么好的事情,你咋个就从来也没看见有人来谢谢的?不会吧?”
这警察扑哧一声笑了:“这个你就不懂了……得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了。反正你不像是来谢谢乡长的。说吧,是不是来上访的啊?要是的话,我就放你进去。”
老七说:“那就是上访来的了。反正我得进这门。要不我上哪儿找我那口可怜的猪啊。”
警察啊了一声:“原来你是找猪来的啊?找猪你咋上乡政府来找?这里哪里会有猪?”
老七想了想,说:“前天乡政府把我家的猪按倒了抓了来,他们不送这里还能送哪里?”
警察就又笑了:“听说过了。原来那个敢把县长送的东西吃了的人就是你啊?这好几年了,也没见哪个敢这么做。”他瞅着老七,上上下下瞅,“得了吧你,要我看呐,你也别找乡长了,找也没用。猪也别找了,找也没用。就当是被小偷给偷走了吧,自认倒霉吧你。这种事情啊,弄不明白。”
老七不服气:“我就吃他那么一点点东西,他们就抓了我的猪?这会儿连个猪崽也得好几百块。我赔大了我。再说那些东西是县长送给我的,跟乡长有什么关系?”
警察看看四周,说:“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农民的苦。不跟你说假话,真的找了也没用。你那猪啊,实话说吧,抓回来的当天就给宰掉了。这会儿肉都变成屎了。说说,你这上哪儿找去?”
老七懵了一下:“你是说我的猪它……它……它死了?”
“可不是死了呗。你以为乡政府还有闲心给你像养活爹娘一样养活着啊?”
“你……你没哄我吧?”
“我哄你?吃多了撑的吧?再说你那猪肉我们又没捞着吃,是乡里的干部们你一块我一块分了呢。我替他们哄你?日的。”
老七就真的懵了。他摇摇晃晃地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嚎出了一声:“我的猪啊……”他把怀里的瓶子掏出来,又嚎了一声,“我的猪啊……”
老七把脸上的鼻涕和泪水抹了一把。他的身边是乡政府大门的一侧。那里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竖写着一行黑字:登城市某某乡政府。他的手无师自通地就朝向那里涂抹过去,把手里满满的内容都涂抹在上面了。
老七的这一举动把值班的警察吓坏了。他几乎跳将起来,口齿结巴地说:“你……你……你怎么能把这个抹这上面?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坏事……”
“我的猪啊……”
警察过来拉扯他:“你快走吧。你再搁这闹事,我就要背处分了……”
老七坚持着不让警察拉扯他。他把瓶子的塑料盖儿拧开来,把瓶子的口儿对准自己的嘴巴。他说:“我不活了啊……我这是农药啊……我们村长叫我上这里喝农药啊……”
老七嚎的时候,从政府的几个办公室的门里出来了几个人。这几个人显然是看热闹的,都袖着手,脸上悬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容。有一种出殡不怕殡大的味道。但一看见老七拧开了瓶盖儿,而且喊出了要喝里面的农药,也开始慌张起来。他们轰地一下包围上来,纷纷抢夺他手里的瓶子。
老七拼命不让他们得手。但对方的人多。尤其是那个刚才还和颜悦色的警察出手更是狠毒,只一巴掌就把他打懵了。握瓶子的手一松,不知被哪个夺了过去。他一整个的人就跌倒在地上。
没有了瓶子的老七就像是没有了武器的士兵,对方的人也就不在乎他了。那个抢了他瓶子的人用手捏着瓶子,离的远远的用鼻子闻嗅,然后很有把握地说:“不是毒药,是肥皂水。这是来讹咱乡政府的啊。”
另外一个则说:“不是农药咱还夺个屁啊,还给他,让他喝了算了。肥皂水,嘿嘿,正好清洗清洗肠胃。”
那个人真的就把瓶子还给了老七,而且还照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说道:“下回来可不敢再弄虚作假了。整事儿也得整得跟真的差不多啊?要不多丢你们农民兄弟的人啊?是不是啊?”
等这些人走开了后,那个警察过来瞅他的脸,瞅了瞅,叹了一口气说:“大叔啊,看看你把这事儿弄的,以后我都不敢说自己也是农民出身的了。不就一口猪吗?至于揣瓶肥皂水来吓唬当官的?”
他转身过去,再也不理会老七。
老七想不到自己一出手就露了马脚
老七想不到自己一出手就露了马脚。他以为他只要一取出瓶子,别人就会吓呆了呢。做事得长点脑子。这是他以往坚守的立场。可现在,他把事情给弄砸了好几处。开始他是想逞一回英雄的,但他却没有弄过乡里。偷鸡不着蚀把米。他老七不光蚀了一把白生生的好米,简直是蚀了一块金子哩!现在呢,连脸面都蚀了去了。以后他还有脸在村里活着吗?尤其是揣了一瓶肥皂水来乡政府吓唬当官的这事儿传回村里,不知人们会咋个看他啊?
在乡政府大门口坐了一会儿,老七想把瓶子丢了回去。可他又舍不得这只瓶子,收废品的那里这瓶子也卖差不多一角钱呢,不能丢。里面的肥皂水也能洗半件衣裳呢,也不能倒掉了。他就把盖子找着重新盖上去。决定回家。
回家的路很远,有四五里远。老七来的时候是走着来的,回去还得走回去。刚才那一阵子折腾,老七有些饿了。看看西边的天空,太阳已经没有了,天快黑了。走了没多久他就没力气了,走到河边,干脆就坐下来不走了。要是河水没有上冻,他都想跳进去算了。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
还不如死了呢!
转机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是老七想都没想到的转机。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在他身边下了车。那人瞅着他说:“你是那个上了电视的李老七吧?”
老七瞅瞅这人,有三十几岁,看模样像是个干部,但自己并不认识他。不过他老七上过电视,他不认识的人认识他,也是正常的。但现在他已经非常为自己被县长送过温暖这件事情后悔了伤心了,就决定不承认。他不理会这人,只把手里的瓶子瞅来瞅去。
这人很耐心的样子。刚才他是扶着车子跟他说话的,现在他把车子一支,过来坐到老七一边,掏出一盒香烟来给老七一支,说:“你现在是名人了,想认不出你都难哩。来,吸一支香烟,跟我聊聊,没准儿有个啥为难的事儿,我还能帮帮你呢。”
老七不接他的烟,也不理会他。他不相信这样的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能帮得了他。在乡里,能帮得了他的只有书记,乡里的书记。而乡里的书记是不可能骑自行车的。也不会见了他主动跟他打招呼,还掏自己的香烟给他吸。
这人见他这样,就笑了:“你不是上了一回电视就牛了吧?县长拉过你的手你就以为自己也是县长了吧?要是这样想啊,我就不跟你说话了。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老七就接过他的香烟。这人也给自己叼上一支香烟,先给老七点了火,才给自己点。烟吸了半支,老七说:“你帮得了我?”
“说说你遇到啥难事了吧?”
老七就说了一回。
这人啊了一声:“刚才我听说有人在乡政府大门口要喝农药,原来是你啊?可你瓶子里装的为什么是肥皂水呢?”
“我是舍不得农药。农药那么贵,我喝得起吗?”
“也是,如今这农药是越来越贵了,一般的人还真是喝不起。”这人沉吟了一会儿,说,“肥皂水是喝不死人的。你就这么糊弄政府啊?”
老七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是成心糊弄政府的。要不是他们抢了我的猪,我哪里有工夫跑这么远啊?我就是不明白,县长送出去的东西,又不是黄金白银的,干嘛还要再要回去啊?县长又不缺这么点东西。”
“县长当然不缺这么点东西。而且这又用不着县长掏自己的腰包。问题是县长他也不知道他送出去的东西,马上就会有人再要回去。要是县长支持这么做,这不是县长自己打自己的脸面吗?想想吧老哥,县长当那么大的官儿,会这么傻瓜?”
老七一想,县长应该不会这么傻瓜。那么这么傻瓜的难道是乡长?乡长的官儿也不小了啊!要不就是下面的人偷偷摸摸干的?可是刚才那个看大门的警察说,他的猪肉可是被乡里的干部分了吃了的啊!
老七就是想不明白。
“要是你想在村里被人天天嘲笑,像你自己说的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冒呢,你就干脆拉倒算了,猪咱也不要了,说法也不讨了。夹紧了尾巴把脸面当痰盂给大伙吐吧。要是你还想要这个脸面和那口可怜的猪呢,我还真能帮你一回呢。”这人又给了老七一支香烟,“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老哥。”
老七如何能够咽得下这口气?他连死的心都有了,还怕别的什么吗?这人说是要帮他扬眉吐气一回,他如何能够拒绝?老七就说:“你要是能帮我,你是我爹哩……”
这人哈地一笑:“我可不愿意当你爹。我就是路见不平,想拔一回刀哩。”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来,跟老七说,“你回去照着这上面的电话号码找这个人。跟他说说你遇到的这些事情。他定会帮你这个忙的。而且那些吃了你的猪的人都得吐出来。”
然后这个人就起身,捞起自行车,一撇腿,骑上去,走了。
老七就着朦胧的天光看名片上面的字,上面只有《烟城日报》社记者李红兵几个字,再就是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一个手机号码。
老七迷迷糊糊地想,打这两个号码,管用吗?
第二天上午
第二天上午,一个年轻人开着一辆轿车来了。这个人进了门说自己就是李红兵。他握着老七的手说:“老李大叔,听到你昨天晚上的电话,我一夜都没敢合眼,我想了很多很多。决定过来采访你,为农民兄弟呐喊呐喊。”
老七是知道有这么一份报纸的,但村里订的报纸都在村长家里,平常日子他也看不到,也不知道里面都写了些什么。更重要的是老七认识的字也不多,给他一张报纸他也读不到底。可他知道,能够上报纸的事情都是很重要的。以前他爱看电视里的《焦点访谈》,里面常常会为老百姓说话,可是这几年焦点访谈和以前的不大一样了,老是表扬表扬的,就没劲了,他看得也就少了。现在记者来找他,要为他呐喊。虽说呐喊的准确意思他还理解不了,但他想,反正是让乡里弄成这个样子了,人不人鬼不鬼了,不如就呐喊一回吧。
他就招呼记者坐下来,找出过春节没舍得吸完的香烟给他吸。记者也不客气,点上吸了几口,打开一个名叫录音机的盒子,要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一遍。老七就从上一回县长来送温暖,村里的老九被人喊成了老冒说起,一口气说到了昨天下午到乡政府大门口喝农药。不过他没把瓶子里盛的是肥皂水一事说出去,他觉得那样说了丢人现眼哩。等记者问他要喝的是什么农药时,他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是乐果。
说完了后,记者要给老七来一张照片,老七手里捏着那个他没舍得丢掉的瓶子,做出一个要喝的姿势。记者咔嚓一下拍下来,又拍了空荡荡的猪圈,再拍了几张老七家里的照片,然后跟老七说:“大叔你就好好等着吧,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出来的。到时候你就扬眉了吐气了。那时再也没人会叫你老冒了。”
老七千恩万谢,要留记者吃一顿饭,记者笑着说:“我们有纪律的,不能在这里吃饭。再说事情还没解决,也不敢吃啊。”
然后他就出门,钻进轿车里,呼地一声走了。
村里来轿车的机会不多。以前乡长来找村长,开着轿车来,但乡长来找村长的时候也不多。再就是县长来的两次坐了轿车。所以村里来个轿车很是稀罕。更加稀罕的是这轿车里面的人是来找老七的。村里来看热闹的人就觉得这老七有点门道,纷纷过来打听。老七呢,现在还不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只是笑,说:“我一个老冒的,哪里有啥门道?人家是走路走渴了,进来讨一碗水喝呢!”
如果有人真的来讨一碗水喝,也不会转弯抹角的跑老七家讨。况且还是个开着轿车的有钱人呢?大伙就越发觉得老七有点门道。老七呢,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把一张脸里里外外都弄得灿烂无比。
中午老七就把过春节剩下的半瓶白酒拎出来,叫老婆弄了两个菜,美美地喝了一通。喝醉了,满嘴胡话,骂过了村长骂乡长,骂得痛快,最后连那个笑容可掬的县长也骂到了。
下午醒了酒,老七就出门乱走。村里现在都闲着,满大街都是人。老七专门挑人多的地方去,跟人家闲扯。这时关于老七到乡政府大门口喝农药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人们就问他这事儿。老七嗤嗤着笑,说:“我能做那事?喝农药?我家里哪里有啥农药啊?要是讲喝酒还行,晌午我就喝了一瓶。不信你闻闻。”
他张着嘴巴让别人闻,别人就说:“还喝酒哩,圈里的猪都让乡里拖走了,尽剩下吹牛不上税了。”
老七很自信地说:“他们是拖回去替我养活着呢,是想替我省下猪饲料哩。到时候他们还不得乖乖给我送回来?要是少了一根猪毛,我都得让他们给赔一根金毛哩。”
都说老七疯了,好好的一个人硬是为了贪图县长的那点东西,让人给弄疯了。还说老七也没吃亏,不是有一顶老冒的帽子吗?这回谁也抢不去了。
老七也不跟他们争辩,把两只手反背到身后,往别处去了。嘴里还哼着一支当地有名的黄色小曲儿,显得很是开心。村里人纳闷是纳闷,但都明白,要是这样的事情摊在自己身上,要是自己家圈里的猪让乡里给拖走了,自己的表现不会比老七更好。
其实呢,老七心里也在捉摸这事情,也没什么大把握。只是事到如今,死马也得当成活马医治了,且先把派头摆弄出来,唬唬村里那些眼皮子浅的人。万一来呐喊的呐喊不出来,再另想办法吧。反正大不了不活了。要是真到了自己非要戴上那顶老冒的帽子,而且再也摘不下去了的地步,说不好,就是真的揣一瓶剧毒的农药到乡里或者干脆到县里去喝,也未可知。
接下来老七就一心一意地等着结果。
不过想想,那个他并不认识的骑自行车的人,他跟他非亲非故的,他为什么要帮他啊?而且他怎么就能从兜里掏出张记者的名片来给他啊?那个年轻的嘴巴上刚刚长出毛来的小伙子,就听他那么一说,再拍两张照片,自己家的那口可怜的猪就会自己跑回来,跳进圈里去?
太传奇了吧?
老七想,要是真的,那不比电视剧里面演的还要厉害?
电视剧可是一些人吃饱了撑的编出来的啊!
万万想不到的是
万万想不到的是,乡长竟然亲自上门来了。
乡长来的时候,离那个叫李红兵的年轻人走才三天不到。而且乡长不是开着他的轿车大张旗鼓地来的,他是趁着夜色朦胧,悄悄摸上门来的。他敲老七家门的时候,老七以为是串门子的。
老七自从猪被乡里拖走了后,家里再也没人来串过门子。想想吧,被戴上一顶老冒的帽子的人,村里哪个会瞧得起啊?上老冒家串门子,那自个儿不也老冒了吗?
所以当时老七很兴奋,很惊喜。觉得这两天出门摆出来的派头有了效果,果然有人肯来串门子了。他急急忙忙地开了门。可一看清来的人,他就害怕了。
打死他李老七他也想不出来,乡长为什么会这样上他家里来。
但乡长分明是来了,不光是来了,还在脸上弄出一些笑容来。乡长亲亲热热地叫了声老七啊,就进了门。
进了门老七还是往门外瞅。他看见门的一边斜着一辆自行车。再看,也没有别人了,一时不知道乡长来是福是祸。刚才还是满怀兴奋和惊喜的老七,心里一时忐忑着了。
老七其实跟乡长陌生得很。总共只是县长来的时候见过那么一面。不过因为是陪县长来过的,老七还认得。就颤抖着叫了一声乡长。
乡长说:“老七啊,我亲自来了,你不欢迎啊?要是欢迎的话,咱就进屋里说话,好吧?”老七缓过来神儿,忙说:“欢迎……欢迎……”
“那就进去说话吧。”
进了屋子,乡长先把老七的手抓着摇了几下,说:“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是刚刚听说的。听说县长给你送的东西有人让你还回去,还听说有几个人打着乡政府的旗号来你家把猪抢走了,还听说你怀里揣着个瓶子到乡政府找过我,看大门的没让你进去。有这回事吗?”
老七说:“是有哩。这都是真的。”
乡长一时就很生气了:“简直无法无天了。县长送的东西,哪个敢回来要?光天化日下来抢农民的猪,我一听心里就直哆嗦。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乡长说:“老七啊,你报案了吗?”
老七苦着脸说:“乡政府的人来抢猪,我敢报案吗?派出所也是乡政府管的,我上那儿报案,不是把自个儿往牢里送吗?我就是想去找你,想把我的猪要回来啊……”
“乡政府的人哪里敢来抢你的猪?一定是犯罪分子打着乡政府的旗号来抢的。这个,这个……虽说派出所不是乡政府管的,但我也要让他们好好查一查,把坏分子们抓起来,把你的猪找回来。”
“可我听说我家的猪早就被乡政府给杀了,肉都让干部们你一块我一块分了呢……再说来抢我猪的我也认识,是在乡政府上班的呢。”
乡长哑了哑,啊了一声:“不可能的。乡里的干部哪里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一定是眼睛花了,看错了。”
“我眼睛好着呢,没看错了。是在那个院子里上班的。”
“人都有眼睛花了的时候。尤其是像你这样上了年纪的人,看错了就看错了,没关系的。猪呢,万一找不回来,我负责赔偿你,好不好?”
“要是能找回来猪,能让乡政府的人大白天人多的时候给我送回来,我眼睛花了就花了。”老七说,“不过乡长,我还不老啊。我才四十二岁,没上了年纪……”
乡长笑了一下,说:“我说错了,你是没上年纪。年轻,年轻得很。那好,猪呢,我负责赔偿。不过……”他沉吟了片刻,“到时候你给我……啊不,给乡里写一份书面材料,说不是乡里来抢的猪,县长送的东西也没有来要回去。说这一切都是误会,是有人挑拨离间……好不好?”
“没有人挑拨离间。”
“没有人挑拨离间,那么那个记者他是自己找上你家的门儿来的?还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唯恐社会不安定不和谐吧?”
“记者来也不是挑拨离间的。记者是想为我们农民呐喊呐喊呢……”
“可他一呐喊,天下就乱了。”
老七慢慢明白乡长是为什么黑天里来他家了。乡长是害怕了呢。看来那个记者真是有能耐,过来一趟就把乡长吓得屁滚尿流了。他不由地就感激记者,感激那个给了他记者名片的人,觉得这两个人都是好人,是真心帮他的。他呢,万万不能出卖了人家。
不过再一想,连村长他都得罪不起,乡长呢,是村长的上级领导,他就更加地得罪不起了。要是能找回来猪,还得罪不了乡长,他就认了。
乡长进屋说话,老七的老婆坐在一边连声也不敢吭。这会儿还是连声也不敢吭。老七本来指望老婆随和他说几句话,也不管用。就只好自己说:“照乡长你说的也行。乡里啥时候把我那口三百多斤的大肥猪送回来,我啥时候就写材料。”
乡长瞪着老七:“你那口百十斤的猪啥时候长成三百多斤的大肥猪了?可不好讹人民政府啊。”“明明是三百来斤重的大肥猪嘛。”老七转眼瞅老婆,“你说是不是三百多斤重了?猪是你一手喂的,都喂了快一年了。你说。”
老婆急忙点头:“是哩。我的猪我哪里不知道有多重?来抢猪的来了四个男人,都累趴下了。要是百十斤,一个人就拎走了不是?”
老七心里叫了声说得好,不愧是我李老七的老婆,有水平!就冲乡长嗤地一笑,说:“我哪里敢讹政府啊?要是乡长你不承认是一口三百多斤的大肥猪,送个百十斤的猪崽子来,我也不要了。”
乡长一时有些焦躁,在屋里转来转去,脸色也很不好。不过放个屁的工夫他就笑了,说:“好吧,三百多斤就三百多斤,我也不计较了。猪呢,肯定是找不回来了。我给钱吧。”他掏出一个信封来,“这是一千块钱。够你那口猪了吧?要是你承认够了,就把里面的一份材料重新抄一遍,我带回去。以后要是有人再来问这事儿,你就照材料上面的话说。”
瞅着那个信封,老七的心突地跳了一下,然后就不跳了。接着又突地跳了一下。老七想,妈啊,那猪要是卖的话,顶多卖七八百块钱。这乡长一出手就多给了二三百,赚了,实实在在地赚下了啊!伸手就要把信封接过来。
不过呢,老七的脑瓜一转,又把手缩了回来:“乡长啊,这个账算得不对吧?乡长你算算,现在的生猪,一斤都六块多钱了。我那猪就算是三百斤,三六一十八,那也不是一千块钱,是一千八百块钱呢。”
乡长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一千八?就你那口猪能值一千八?你这不是讹人吗你?”
老七轻轻地笑起来:“乡长你见过我家那口猪啊?是在乡政府大院里见过?他们抢回去了还送给乡长你看过了啊?”
乡长急忙否认:“我哪里看见过?坏分子抢去的东西哪里敢给我看?”
“这就是了,乡长你没看见过,怎么知道有多重啊?”
“那也不是你说多少是多少吧?”
“要不还是等抓住了那帮坏蛋,让他们说是多少斤吧。这个就不劳驾乡长了。”
乡长咬咬牙,又摸出一叠钱来,数出八张,连同信封一起递给老七:“一千八百块钱,你仔细数数,对了你就照那张纸抄一遍给我。”
老七接过来,先数数外边的,是八张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再抠出信封里面的数数,是十张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一共一千八百块钱。然后老七屏住呼吸,摸出那张纸来,上面写的是:
我是李家庄的李老七,县长春节前来我家送温暖,送来的东西没有人来给要回去,也没有人来抢我家的猪。特此证明。
“用你家的纸抄写。你家孩子用过的作业本就行。后面写上你的名字。抄好了我这就回去。咱们就人账两清了。”
说着乡长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一支香烟来点上,然后找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突然李老七不干了
突然李老七不干了。
本来他已经找出了儿子上小学时用过的作业本。本子后面有两张没用过的。写这样的几十个字,老七还是很能够胜任的。何况是照着葫芦画一只瓢哩!可是当他把纸从本子上撕下来,接过乡长递过来的笔时,突然就不干了。
“乡长,因为这些事情,我的名誉受到了严重的损失,村里人都公开叫我是老冒了。上回县长上老九家送温暖,老冒的帽子是老九的,现在老九屁事儿也没有,我倒成了老冒了。”老七苦着脸说,“要是事情就这么悄悄过去了,我头上这顶帽子是再也摘不下来了。”
乡长的烟刚吸了一口。老七这么一说,那烟就从嘴上掉了下去,刷地一下掉到了地上。乡长说:“李老七你是什么意思啊?”
“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让乡长跟村里人说说,说我那猪乡里赔了我,赔了一千八百块钱。我李老七不是老冒哩。要是乡长你不好说,就让村里开个全体村民会,让村长公开说说,公开给我把这顶帽子摘了。好不好乡长?”
乡长的脸红了,不知是愤怒还是激动:“这……这怎么可以?老七啊,你要的条件我都满足了,你可不要节外生枝啊?这样不好。有句话叫闷声发大财,你要是张扬出去,一口小鸡巴猪就赚了一千八百块钱,就不怕有人上门来抢?”
老七把着笔,说:“我怕有人上门来抢,我会藏得好好的,叫老鼠都找不到。就是我这名声,不声不响的,恢复不过来,乡长这以后你叫我咋个在村里过日子啊?”
“开这样的会,讲这样的话,不好办呢。”
“那我就不写了。”
“你是说你不想积极配合乡政府的工作了?”
“我还是愿意乡长你亲自把那些抢我家猪的坏蛋抓住了。抓住了那些坏蛋,我好你也好哩。”
乡长抽身想走。但他还是说:“你就抄一遍,这钱就归你了。名声,你们当农民的,名声有什么用处啊?当不得饭吃,也当不得钱花。想想吧老七,要不是那些王八蛋们搅弄着,你哪里能有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啊?”
老七笑起来:“名声咋个没用?那天来抢我家的猪的时候,你没来不知道,村里人看我的眼光都和头年不一样了。头年县长来送温暖,送完了没能再要回去,村里人哪个不佩服我?等猪让人给抢了,哪个又不笑话我?要是把名声弄没了,有钱又有啥用处?孩子将来找对象,人家进村一打听,说孩子的爹是个老冒,人家会咋个想啊?再说我也不能说假话啊?明明是政府的人来抢了我家的猪,我硬是说没抢,这不是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吗?”
乡长说:“抄一遍嘛。抄一遍就啥事也没了。以后你孩子长大了,要是想找个工作什么的,我也能帮上忙嘛。是不是?”
老七还是笑:“我不傻瓜。我不信为这事乡长你将来就能帮我孩子找工作。”
“我这个人其实是很好的。讲信用,不食言,重承诺,光明磊落。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可我还是得先要名声。”
乡长也笑起来:“这么说你李老七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也好。我不跟你说了。我如此地真心对你,竟然换不回你的真心,看起来那些王八蛋们给你的好处比这多多了。”
他收起信封和钱,把它们塞回兜里,瞪着老七:“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啊老七。”
老七慢慢说:“他们是给我好处了。是比你这些多多了。不过他们给的不是钱,是名声。当初村里人都不愿意让县长进家门送温暖,我让了,是为了弄个好名声。可我刚刚弄到的名声又叫你们给弄没了。别人帮忙再弄回来,我不要,我就是真傻瓜了。”
乡长弯着腰,走了。临出门他恶狠狠地说:“你的名声是弄不回来了。以后你在村里的名声只会比老冒还要坏。”
老七不相信乡长说的话。在村里,还会有什么样的名声比老冒还要坏的呢?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就不想了。把乡长送出门,关了门回来了,老婆坐在炕上拿眼睛瞪他。老七说:“你瞪什么眼你?”
老婆还是拿眼睛瞪他:“那么多白花花的钱你就又叫乡长带走了?你说你不傻瓜,就这还不傻瓜?”
“他是拿钱来买我的名声的。我哪能卖呢?”
“你就不能把钱收下,名声也不卖给他?”
“可收了钱,名声就卖出去了。”
老婆说:“你脑子还是不够用的啊?”
“要是换了你,你咋个既能把钱收下,又能把老冒的帽子给摘了?要是你有办法,我这就追乡长,把钱要回来。”
老婆不吱声儿了。
老七就哼了一声,说:“你老老实实睡觉吧你,让我好好想想……”
老七想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就给那个叫李红兵的年轻人打了电话,把乡长给钱和纸条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李红兵叮嘱了他一通,叫他不要随便外出,晚上睡觉把门关好了。还叫老七把他的电话号码和手机号码抄一份给他老婆,万一他老七遇到了啥事不能打电话,就让他老婆给他打。
老七一一答应了。不过他想,这年轻人到底是刚出道的,把个芝麻大的事情都看得像磨盘大。如今这世道,光天化日的,哪里会出啥的大事啊?
说下雪就下雪了
说下雪就下雪了。差不多一个冬天,这里没下过几回像样的雪。都以为再也不会下了呢,谁知突然就下了。而且一下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的,没多长时间就有一尺厚了。
老七喜欢下雪。下雪了雨水才会足,庄稼才会长得好。所以老七很高兴,开了门出去乱逛,把自己都弄成了一个雪人。
一下雪大街上就没人了。人都在屋子里呆着了。村里人喜欢打扑克玩儿麻将,当然是讲钱的。这个老七不喜欢。打扑克玩儿麻将,他输不起,也赢不起。主要是没钱。村长家常常有一桌。老七喜欢看别人打。在雪地里疯了一会儿,他就去村长家了。
果然有一桌。村长和几个人打麻将,一些人瞅着看热闹。
看见老七进门,几个看热闹的就轰地笑起来,说老冒来了啊?老冒是不是来跟村长要义务工的啊?还有的说,揣瓶肥皂水去吓唬乡长,你当乡长是吓唬出来的啊?
村长也说:“老七啊,那天要是我知道你瓶子里盛的是肥皂水,我就让你在这里喝了。跑那么远的路,连口肥皂水也没喝成吧?”
老七说:“哪个是肥皂水了?明明是农药嘛。乡里的人眼睛不好使。人都有眼睛花了的时候,看差了就看差了。没喝成是我忽然不想喝了。”他嗤嗤着笑,“要是喝死了,哪个能看着他们把抢我的猪老老实实还给我啊?”
村长也笑了:“老七你不是在做梦啊?人家吃进肚子里的肉还能给你吐出来?屙出来还差不多。”
大伙都跟着村长笑,老七也跟着村长笑,很融洽的样子。
这么过了一会儿,有几个警察来了。他们进门就问哪个是李老七。问清楚了就把老七的胳膊一扭,说:“我们是乡派出所的。你涉嫌盗窃,跟我们回去调查。”
老七懵了一下:“我盗窃什么了?”
警察说:“回去你就知道了。”
他们给老七上了手铐,扭着往外走,村长他们麻将也不打了,纷纷跟着出来看。村长拦着警察问情况,警察说已经在老七家里起出赃物了。说老七对人民政府心怀不满,夜里进去盗窃,共计盗窃人民币五千多元。村长说:“不会是弄错了吧?老七哪里有这个胆儿?”警察嗤地一笑,说:“海水不可斗量。越是伪装成胆小的人,越能做出大案要案来的。”
村长还是不相信。村里人倒是相信了,不过他们说,要是老七能做下这样的事情来,他就不是老冒了。
老七也想,要是我真的敢去乡政府盗窃了五千多元回来,那我就是英雄好汉了哩!
出了村长家的门往老七家走。老七家门口停着一辆警车。那里还有两个警察。其中的一个拎着一只破布包,说是赃物,说是从老七家院子的雪堆里找出来的。老七瞅着那破布包不是自家的,就明白是乡长要栽赃了,不由叫了声冤枉啊!
一个警察冷笑着说:“人赃俱在,你喊什么喊?”
老七还是喊:“冤枉啊,我没盗窃。那布包也不是我家的啊。”
警察踹了他一脚,说:“当然不是你的。要不你怎么会成为盗窃犯呢?”
老七的老婆倚在门框上哭叫。老七想起了那个叫李红兵的年轻人说的话,就冲老婆用力喊:“打电话啊——”
两个警察把他塞进了警车,警车碾着厚厚的雪,慢腾腾地走了。
警车走了好久,村里人还是围在老七家门口不肯散开。都在议论老七的事情,觉得是有点蹊跷。村里从来也没有人被警车拉走过,这老七是不是因为村里人叫他老冒,才壮着胆子做下这样的事情,来证明自己不是老冒?可是他一个从来也没去过乡政府的人,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钱放在哪里啊?难道乡政府富得流油,里面到处都是钱?
村长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过来问老七老婆,老七老婆信誓旦旦地说自从到乡政府门口喝过药,老七他连个村子都没出去过,哪里会去盗什么窃啊?再说就算是盗窃了钱回来,又哪里会丢在院子里的雪堆里?家里难道连个藏钱的地方也找不到吗?
村长瞅着泪水鼻涕一脸的老七老婆,问道:“老七叫你打电话,打给谁啊?”
老七老婆这才想起来打电话的事情,也不跟村长说,就一头钻回家,寻了老七留下的电话号码,一边抹着鼻涕眼泪,一边往村里小卖部去了。村里没有几家有电话的,村长家里有,再就是小卖部有了。小卖部的是要花钱的。村长家的电话虽说是村里掏话费,但村民们要是有什么事情过去打,村长一般是不答应的。村长的意思是那是办公事的电话,容不得办私事。
村长想说到我家打吧。又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说了,跟大伙挥挥手,大伙就散了。不过这个疑团一直在村长心里,怎么也赶不走。村长想,老七怎么会做下这样的事情来呢?难道是派出所抓错了人?自己的村里出了盗窃犯,他这个村长也跟着丢人啊!可怎样才能把事情弄清楚了呢?村长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想不明白。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的脑子很是不够用的。
回家后村长想给乡长打个电话,问问乡长是怎么回事。再一想派出所不归乡里管,恐怕乡长也不会知道吧?村长就不问了,当然也没有了继续打麻将的兴趣。现在他最担心的是万一没有抓错了人,老七真的进去了,他们李家村的名声就坏了。那样的话,以后再到乡里开会,他这个村长也硬不起鸟来了哩。
妈妈的老七!
村长恨恨地骂了一句。
出了老七这事
出了老七这事,村长很是恼火。
本来村长就有些恼火。以前,也就是上回,县长来送温暖,送过了,再由乡政府的人到老九家拎了走,村长虽说心里怪一个县长太小气,连这么点东西也舍不得,但老九的态度好,没给村里惹下啥事,只是给自个儿弄了顶老冒的帽子戴,也就得过且过了。自己赔上一百块钱,也就无所谓了。这一回老七主动申请做别人谁也不愿意做的事情,村长以为老七不过是贪图几个事实上已经不存在的义务工,可谁知他哥哥的竟然立马就把县长送的温暖给下了锅掺了水,弄得再也收不回去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村长以为乡里也就得过且过,不再提了。不就那么一块猪肉和一袋子面粉嘛,至于写个条子逼着老七往外掏钱?村长在这一点上想不通。
老七不肯还钱则在村长的意料之中。换上谁谁也不会愿意还这钱的。明明是县长送来的温暖嘛,折合成钱再要回去,显然比当场拎了东西走的影响还要恶劣。村长简直想不出来乡长是咋的了,是不是脑子里面进水了。乡里公款吃喝一顿,也不止这个数目的几倍。要是乡长把一只眼睛睁着,把另外一只眼睛闭着,还是屁事儿也没有。可万万想不到的是,乡里竟然来了人,光天化日的就把老七家的那口百十斤重的猪拎走了,说是抵账,抵那一块猪肉和一袋子面粉。村长就知道,事情怕是要弄大了,老七不会甘休了,肚子里骂了不知几回乡长傻瓜蛋。
乡长是个三十出头年纪的人,是城里人,据说上过大专,上过电大,有两个文凭。现在正在弄第三个文凭,叫什么研究生。乡长能当上乡长是有门路的,是他的一个什么亲戚在上面当什么干部。还听说其实乡长的这个官是花钱买回来做的。乡长来了几年,村长对他没多少好印象。觉得不管是有亲戚帮忙,还是花钱买回来的,总之不是个好门路来的。除了能在开会时唾沫乱飞地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村长也实在是没看出来乡长到底有什么本领。
要是乡长那天没派人来给他送那张让老七掏钱的条子,村长还不会像现在这么反感乡长。为了百十块钱斤斤计较,可见乡长的水平。而且村长从这张条子上面,看出了一点,乡长的官儿十有八九就是花钱买回来的,否则他也不会专门往钱眼里面钻了。
所以听说乡里来人强行拎了老七的猪走,村长就把头摇得像不耐烦再让它继续坐在脖子上面了。村长说:“王作鸟完了哩!这回怕是真要做个鸟了。”王作鸟是村长们给乡长私下里取的名字。其实乡长的名字前面两个字是正确的,后面的则是经过篡改的。
但村长显然管不了乡长的事情。村长这个官职距离乡长的,何止十万八千里,几乎等于草民了,心有不满,也只能私下里议论议论而已。
老七前几天揣着个瓶子来,说是要为他家那口可怜的猪喝农药。村长知道是来吓唬他的,老七不会为那么一口小猪把命赔上去。所以呢,村长就暗示他,要是闲着没事呢,不妨去给乡长添添堵,或许那么一弄会把乡长给惊醒过来了呢。结果听说老七连乡政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更不用说别的了。气得村长连骂了老七好几声草包,直说老七真的是个打死也不换的老冒哩。
现在呢,突然地又蹦出来了一件事情,说是老七到乡政府盗窃,而且是人民币五千多元。村长就明白里面有猫腻了。至于这猫腻到底是什么样的猫腻,猫腻在什么地方,到了什么程度,村长还不知道。也是因为还不知道,村长就更加地想知道了。
老七被塞进警车带走是这天上午十点来钟,晌午吃了饭,村长就去老七家了。老七老婆连饭都没做,披头散发地坐在冰冷的炕上抹眼泪。老七的孩子今年要考大学,早早地就回学校了。家里就她一个人。村长进门,先就问她电话打了吗?老七老婆说打了,没打通。村长问咋个没打通?老七老婆说不知咋个,就是没打通。打了好几回也没人在里面跟她说话。
村长啊了一声,说:“这两天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七老婆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像是有多么机密似的。村长问了三回就有些恼火,说:“老七都进去了,这都快人命关天了,弄不好人就出不来了,你个熊娘们是想把老七害死了啊?”他转过身子,把后背让给老七老婆,“你没看见他们连手铐都给老七戴上了?那玩艺儿不比个老冒的帽子厉害?帽子压不死人,手铐却能铐死人哩!你说不说?不说就算了,自个儿搁家里哭丧吧。看看你能不能把老七给哭回来?”
说过了就要往外走。
老七老婆这才把几天前一个城里的年轻人开了轿车来照相问话,和前天晚上乡长揣了钱和纸条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村长把前因后果往一起串,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听到老七把那一千八百块钱不当回事,村长不由就赞了声,说:“好,老七有觉悟,不是老冒。”听到乡长如何如何吓唬老七,又说道,“这老冒是他哥哥的乡长王作鸟哩!”
然后村长就跟她要电话号码,说是他回去照着号码找人联系。老七老婆已经茫然无措六神无主了。这时也不管村长是不是跟乡长穿同一条裤子,找出号码给了村长。村长瞅瞅上面的数字,把眉头皱了一下,问:“这是哪个的电话?老七跟你说打这号码要说什么吗?”
老七老婆说:“是那个城里年轻人的。老七说要是他遇到了啥事,就跟他说清楚了就行。别的没说啥。老七也不相信他会出啥事情……”
村长就不再问什么了,把纸条揣怀里,慢慢出了门。外面已经不下雪了,街道上的雪也扫出了窄窄的通道。村长见有几个人在老七家不远处探头探脑,都是村里喜欢看热闹的,哼了声,冲他们说:“看个屁哩你们,回屋里好好呆着吧。是不是看出殡嫌场面不大啊?”
那几个脑袋一缩就没有了。村长叹了口气,回家把大门关严实了。进了西边有电话的屋子,再把这屋门也关严实了,摸出那张纸条来,点上支香烟,吸了一口再吸一口。直到把手指都烧痛了才搁烟灰缸里揉灭。再点上一支香烟,吸到一半,村长摸起电话,拨乡长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村长想还是先问一下乡长吧。事情到底与他乡长有没有关系。关系有的话,有多大。或者劝一下乡长,要是想借机整治整治老七,最好还是放了人,要不事情弄太大了就不好收场了。村长比乡长年长十几岁,村长都做了十几年,经的事情多了。
但乡长没有接这个电话。不知是知道村长电话的意思不肯接,还是没在办公室。
村长耐心地等待,直到里面变成了忙音,才按一下重拨键。这样三连三回后,村长就照着纸条上的号码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村长想,这电话打出去,下回到乡政府开会,兴许给他们讲话的就不是王作鸟了。
不是王作鸟会是谁呢?
没有人知道。
就跟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似的
就跟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似的,扑通一下,砸着了一个人。天底下的人都愿意被馅饼砸到。但一个馅饼,要砸也只能砸到一个人的头上。被砸着的人,那叫有福,叫运气好。要是天上掉石头,就不会有人愿意被砸到了。
这个馅饼这一回砸到的是小李村的村民李老七。
李老七被警察戴上手铐塞进警车的时候,开始还是很懵懂的,还以为是警察不小心弄错了。他长到这么大,四十好几了,连乡政府的院子都没进去过,他哪里能进行盗窃啊!就是你把一叠钱放在那里让他随便去拿,他也找不着地方。可问题是,警察竟然宣称在他家的院子里的雪堆里找到了装着五千多元钱的布包。遇到这种事情,他就是想不懵懂也办不到了。
那会儿他没把这事情往乡长身上想,只是本能地想起了打电话这句话。然后在警车上,他就认定是乡长栽赃他了。他不愿意给乡长写那样的一张纸,乡长就让人抓了他。肯定是这样的。他就骂了声狗日的乡长。他骂第二声时,一个警察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在他的嘴上,把他打流血了。一看见流血了,他就不敢骂了。不过在心里他还是一遍一遍地骂。
进了派出所,先把他关进一个黑屋子里。黑屋子冷得像冰库,一进去他就哆嗦。晌午吃饭没人管他。下午也没人理会他。晚饭也还是没人管他。大半天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他就有些受不了。晚上几个警察把他拎到办公室里,还没等他们开口,他就软了,说:“你们给我饭吃给我水喝,我这就承认钱是我盗窃的。”
一个警察哈了一声,说:“这罪犯好审,还没上刑就全招供了。要是天底下的罪犯都这样,咱可就舒服多了。”
另外一个警察给了他一杯水喝,说:“饭按规定得家属来送。你没饭吃是你老婆的事儿。至于水嘛,我们警察办案,是讲究文明的,管够喝。”
后来他们还是给了他一个冷馒头啃。待他啃完了馒头,其中的一个掏出一张纸来:“把这个抄一遍,我们会酌情考虑你这个案件的特殊性的,可以从轻处置。毕竟钱找回来了嘛。”
老七瞅那张纸,果然还是乡长要他抄写的那些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他就把嘴里还没咽下去的馒头渣吐出来,说:“我宁肯背个盗窃犯的罪名去坐牢。”
这警察就恼了,狠狠踹了他一脚,说:“你个老东西还挺硬的呢!”
老七说:“我都承认盗窃了,还说我硬。这不是指黑说白吗?”
结果他又被踹进黑屋子里面去了。
老七有自己的想法,承认自己盗窃了,村里人会冲他竖大拇指的。一个敢到乡政府盗窃的人,说什么也不会是个老冒。就算不是英雄,那也离英雄不远了。要是写了那些字,把黑的弄成了白的,连自家的猪让人抢了都不敢承认,那才是真正的老冒哩!
所以回到黑屋子,老七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了不起,要是早生几十年,只怕是可以当地下党了。
想不到第二天一早他就病了。是冻病的。想想吧,那么冷的一个黑屋子,又没被子盖又没褥子铺,铁打的一个人也受不了。病了的老七发烧,说胡话,骂村长,骂乡长,顺便还骂县长和天底下的贪官。警察过来瞅瞅,不理会他。过一会儿再来瞅瞅,觉得情况有点不妙,就让乡卫生院来人把他拉走了。
老七就是在卫生院里得到自己的馅饼的。
那时他已经在里面住了两天,病情已经稳定了,就是爱睡觉。迷迷糊糊的有人推他,说是县长亲自来看望他了。他睁眼睛一看,果然是那个到他家里送过温暖的县长。还有几个人,老七认识的只有去过他家的记者李红兵。县长表情沉重,握着他的手,一边摇动一边说:“老乡啊,我来晚了。我给你赔罪来了。我万万想不到啊,我前面到你家里坐了,后面就有人去拎东西。好像我这个县长连一块猪肉和一袋面粉都舍不得……”
县长痛心疾首:“我看望老乡,为的是给百姓们一点温暖,好让百姓们感受到党和人民政府的关爱,鼓足干劲奔小康。可下面那些人都做了什么?东西没拎走,竟然在光天化日下来抢老乡的猪。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嘛!”
他看看一边的记者李红兵,又转过脸来看老七:“老乡啊,我得好好谢谢你啊。是你敢于同坏人坏事做斗争,我们才得以及时地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及时地处理了有关责任人……啊对了,你们乡的那个乡长,已经被停职了,正在接受上级机关的进一步调查。一经查实,定会严惩不贷!”然后县长把一千八百元的猪钱和五百元的慰问金一起交给了老七,叮嘱他好好养病,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好积极参加农业生产活动。
县长他们走了,老七再也睡不着觉了,一时精神得很。瞅瞅老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边,他就哈了一声,眨眨眼,说:“我是不是老冒?”
老婆把钱收好,眼睛里面也满是笑,说:“这又多了五百块钱啊。老七你不是老冒。你这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嘭地砸着你的脑袋瓜子了哈!”
老七说:“我这叫跌了一跤捡了个元宝啊!”
老七的病说好就好了,回到村子,几乎所有的人都挤进他家的门看他,问他这个那个的。老七兴致勃勃,很快就用语言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弄得村民们个个眼睛里都放射出羡慕和妒忌的光芒。他们说:“老七老七,你狗日的硬是命好哩!下回县长要是还来送温暖,说什么也得争争了。”
老七哈地一笑,说:“你们争吧,反正下回我是不争了。再说下回哪个还敢把县长送的东西再拎回去?再再说,像乡长那么傻瓜蛋的乡长还会有吗?”
大伙都说可能不会有了,要不咋说你狗日的硬是命好哩?
老七就笑。
村长也来看过老七。村长来的时候带了一张报纸,他跟老七说:“看看吧老七,你上报纸了。狗日的,还有照片哩!”
老七急忙看报纸,果然有一大块字是写他的事儿,上面果然还有他的一张照片,是他手里捏着一个瓶子的照片。老七瞅着自己的脸,觉得有点像自己,又有点不像。可毕竟就是自己嘛!他就想起了给他名片的那个人,还有叫李红兵的年轻人,心想,是得好好谢谢人家啊。没有人家帮忙,哪里会有他的今天啊!
村长本来想跟老七说,知道电话是谁帮你打出去的吗?就你那傻老婆,指望她,这会儿怕是你还在派出所黑屋子里面关着呢。不过他忽然不想说这个了,觉得说这个忒没意思,就说:“老七啊,实话说,你瓶子里盛的到底是什么?明明是肥皂水,怎么报纸上说是乐果?”
老七的脸红了一下,马上又不红了。老七信誓旦旦地说:“就是乐果嘛。我哪能干出糊弄人的事情来?”
村长嗤了声,把两只手反背到身后,慢慢地就走了。
春天的时候
春天的时候,老七和老婆两个人正在自己家的地里忙活着种花生,看见村长陪着一个人在不远处乱逛。老七瞅着那人有两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来,在哪里见到过。这人也看了他一眼。不过只看了一眼就不看了,转了脸看别处。然后就和村长指指点点,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老七努力地想,也还是没想出是谁来。不过他知道肯定是上面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要不然村长哪里会陪着啊?本来他放下也就放下了,可不知怎么,心里就是放不下。下了工他特意去找村长,问村长那人是谁。村长嗤地笑了一下,说:“你老七到底还是你啊。碰巧弄了一回好事,出了一回名,发了一回财,就以为自己不是自己了?连咱乡里刚当选的乡长都不知道?”
老七噢了声,说:“乡里的官,我哪里知道。就是觉得眼熟嘛。”
村长说:“眼熟不是不可能的,马乡长原本就是咱乡政府的副乡长嘛。这回他跟你一样,不知咋的转了一回运,副的屁地一下变正的了,鸟枪换炮了。”
突然老七就想起马乡长为什么瞅着眼熟了。那个给了他一张名片和两支香烟的人,可不正是他嘛!
他就啊了一声,身上呼呼啦啦地热了起来。
责任编辑 陈晓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