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
甄红背着一个大包走进“尔首乌”的时候,心骤然一冷。
店里没有一个顾客。三把人造革椅子全都闲着,竖在墙边的大镜子不知趣地又反射过来三把,让甄红满眼乌黑。沙发上倒有两个粉红影子,甄红转眼看看,原来是小艾、小石两个姑娘靠在一起看手机短信,边看边笑不理来人。甄红气哼哼地把包放下,猛地坐到靠近门口的那把按摩椅上,一边擦汗一边假咳了一声:嗯哼!
两个小姑娘这才看见了她们的老板,急忙起身羞笑道:经理来啦?甄红用脚猛蹬一下地面,让按摩椅突然转向九十度,冲着她们冷冷地说:手机上有什么?让我看看。小艾将拿手机的那只手往屁股后面藏去,嘴里说:没什么,没什么。甄红皱眉喊道:没什么我也看!拿来!小艾依旧将手机藏在屁股后面,说:真没什么,真没什么。甄红火了,她在课堂上每当发现学生手里握有异物,都是喝令他们上缴的,可眼前的小艾竟敢不听!就起身瞪眼道:你再不拿来,我就扣你工资!小艾听了这话,迟疑片刻,才撅着红嘟嘟的小嘴走过来,将手机递给甄红。甄红接过一看,心中怒火熊熊燃烧,盯着小艾和小石说:你们就看这么下流的东西?是谁发的?小艾将丰腴却不失苗条的身体扭动了两下,说:会长呗。甄红问:哪个会长?小艾抿嘴笑道:秃协会长。甄红问:什么秃协?小艾“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甄红恼怒地猛推一把小艾,扭头看着小石道:小石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石羞红着脸说:来做头发的那个房老板,自封秃头协会会长,一到店里就讲黄段子,还经常发来这种短信。甄红皱紧眉头道:这人太流氓太无耻,他发来段子,你们不马上删掉,还看得津津有味,我看你们的问题也很严重!小艾这时止住了笑,说:反正闲着没事,看看段子还解解闷儿。甄红又火了,说:闲着?为什么闲着?我问你们,目前尔首乌有多少顾客?小艾说:三十来个吧。甄红倒抽了一口凉气:三十来个?上个月不还有四十多吗?这是怎么搞的?小艾小石都不吭声。甄红看看店里,问:我姐呢?两个小姑娘都把眼睛瞅向了东墙上的那扇毛玻璃门。
甄红走过去,推门而入,见大姐甄蓝正抱着电话机说话,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流淌着柔情蜜意。看见妹妹进来,甄蓝急忙收起笑容,对着话筒说:亮子,我这边有事,先说到这里吧,啊?再见!甄红知道,大姐这是给正上大学的儿子打电话。大姐不会发短信,可她天天都有满肚子的废话要倾诉给儿子,所以有空就打电话,导致店里的电话费一直居高不下。甄红板着脸,往椅子上一坐,先用粗重的鼻息和姐姐说话。甄蓝放下话筒,看看妹妹,带着几分尴尬说:小红,你来得挺快。甄红说:是有点儿快,妨碍你打电话了。甄蓝急忙说:我打的时间不长,我只问问亮子放暑假了没有,什么时候回家。甄红说:你心里光有宝贝儿子,就不想想店里的事。你出去看看,店里空空荡荡,一个顾客也没有,怎么就不着急呢?甄蓝说:十点来钟,正是顾客最少的时候,等一会儿就有来的了。甄红说:可是顾客总数在下滑呀。姐,你这是怎么弄的?我上个月来的时候,不是让你发展到五十个吗?你看,现在不升反降,只剩下三十来个了。这样的话,尔首乌早晚有一天得关门!甄蓝说:我也想多招一些顾客,招他个百儿八十的,我就是累死也心甘情愿,可人家死活不来,我有什么办法?甄红说:你还是没把工作做到家,要是做到家了,顾客肯定会多。甄蓝将胖腮一耷拉,说:我没本事。这回你来了,你做工作吧。一边说一边走出门去,上了楼梯。
甄红看了大姐背影一眼,没跟她多作争辩。她知道,大姐正在更年期,脾气大得很,不能轻易戗她。她吐出一口闷气,抓起电话往家里打。不料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家里就是没人接。她打丈夫徐洪磊的手机,徐洪磊说:干嘛?甄红说:你干嘛?家里怎么没人呢?雯雯哪里去了?徐洪磊说:到同学家玩去了。甄红生气地说:你不把她带在身边,就让她乱跑?徐洪磊说:你不把她带在身边,倒责备起我来了?甄红说: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了,带到这里对孩子不好,你就是不理解。徐洪磊我警告你,这个假期孩子就交给你了,你要是不负责任,出了问题,我可饶不了你!说罢将电话一摔,站在那里暗暗生气。
这时,楼梯上响起一串脚步声,接着是小艾小石的声音:店长,你这就走哇?甄红走出里屋,只见大姐提着包,满脸怒气地向外走去,对她不理不睬。甄红说:姐,吃了午饭再走不好吗?甄蓝硬邦邦地说:不吃!我这不中用的人,留在这里干嘛?她将一个紫红色的存折往妹妹手里一塞,走出门外。
甄红接过存折看一眼,没再多说,就走出店门目送大姐离去。看见大姐身体臃肿,步履沉重,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老太,甄红心里爱恨交加。她想,大姐已经下岗多年,拼死拼活地把儿子送进大学,现在又把身体不好的姐夫撇在连山县城不管,跑到这里给我打理这个店,实在不容易。不过,我开这个店,也算给大姐提供了一个再就业的机会,可她对这个机会不好好珍惜,搞得顾客数量大幅度下滑,我批评她她还不接受,这也太过分了吧?甄红看见,大姐走到公交站牌下面停下脚,回头向她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再也不向这边瞅,只瞅来车的方向。甄红见大姐是这种态度,心里的怨恨就压倒了怜爱。
刚回到店里,小艾看着外边说:管总来了!甄红回头看看,一辆白色轿车到了门口。车子刚刚停稳,一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从司机位子上跳出来,身手敏捷地打开后面的车门。这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高个子漂亮女人从车里出来,一边打手机一边进店。甄红虽然没见过这个管总,但她早在电话里听大姐讲过,这人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副总,因为头上出现“鬼剃头”,就成了尔首乌的顾客。甄红知道,所谓的“鬼剃头”就是斑秃,是人的头发在夜间突然掉光或者掉下一块或几块。
管胜男走进店里,小艾小石恭恭敬敬做着手势道:管总请坐!管胜男不答话,也不瞅新来的甄红,径直走到中间的按摩椅前面,一手拿电话,另一只手将月白色高级套裙的后摆轻轻一抹,优优雅雅地坐了下去。坐下后还是打电话,说着一些指令性的话语,另一只手还频频打着坚定的手势。甄红站在那里看着管胜男,一种崇拜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她心里想:这就是中产阶级。中产阶级跟普通人相比就是不一样,气质上不一样,气势上更不一样。
小石动作麻利地从橱柜里拿来了管胜男的生发喷剂和梳子,站在按摩椅的后面。等到管胜男终于打完电话,小石就将两手轻轻扶住她的脑袋,开始了按摩。然而刚刚按摩了两下,管胜男突然将脑袋一摆,斜眼瞅看小石气哼哼道:怎么搞的?我告诉你今天先按摩了吗?小石愣在了那里,甄红也愣在了那里。甄红急忙赔笑道:管总,你打算先做什么?管胜男说:先检查一下疗效!小艾急忙说:好,管总,咱们马上检查!小艾,急忙去把墙边的仪器打开,把带有几米长连线的探头扯过来。小石将管胜男脑后的头发拨弄几下,让一块明晃晃的秃斑显现出来,接过小艾送来的探头,放到上面说:管总,你看着屏幕。
仪器的屏幕上,出现了一片黑森林。那些头发在放大了六百倍之后,全都又粗又黑,像百年老屋里被陈烟熏出的檩棒。甄红赞美道:管总你的头发真好。管胜男却皱眉道:假话!要是真好还用到这里来?甄红让这话噎得回不过脖子,只好不再吭声,红着脸站在一边。小石将手动了一动,屏幕上那片黑森林突然消失,一片不毛之地出现了。管胜男说:看,做了整整二十天了,现在还没变样!你们是怎么搞的?小艾指着屏幕说:管总你看,效果已经有了。毛囊都变黑了,头发很快就露出来啦!接着,她用涂了红指甲油的小手在屏幕上指指点点:你看,这一个,这一个,都长势良好呢。小石也说:管总你放心,再过十天保证叫你看到头发。说着,她将另外几处斑秃一一扒出,用探头照给管胜男看。甄红看见,管胜男头上的斑秃大的如牛眼,小的如人眼,一共是七块,幸亏还能让没掉的头发遮住,不然就难看得很。小石一边用探头照一边说:都快长出来了,绝对没问题的。管胜男说:要是有问题,我就给你们改个店名。小艾赔笑道:管总,你想给改成什么?管胜男将拳头猛地打到离小艾眼睛仅有几厘米的地方,说:叫“尔眼乌”!小艾夸张着脸上的惊恐,说:好,好,长不出头发你就把我打成乌眼鸡!
结束检查,管胜男开始接受按摩的时候,甄红坐到一边,琢磨着“尔眼乌”三个字的威胁意味,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她开这个店,最大的担心还是疗效问题。去年暑假她和姐姐一起去上海总部学习的时候,“尔首乌”的发明者董明春先生讲,他研制的这套方法,对脂溢性脱发、斑秃、产后脱发、女性脱发的治愈率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一些被治好了的患者也在学习班上展示了他们以前的脱发照片和现在的一头乌发,让学员们深信不疑。然而回来把店开起来几个月,姐姐却说,“尔首乌”并没有那么灵,有的人能用它治好,有的人却没有效果,治愈率也就在百分之七十左右。有人每天来店里做一个小时的理疗,回家还要吃三回药,做上半年,花费两千多块钱,结果一根毛也长不出来,头秃如初。半年多来,先后有十来个人提出抗议,多亏当初没对患者作出无效退款的承诺,不然这店早就亏损了。甄红看着管胜男,心中暗想:治疗无效的事可别发生在这个女老板身上,不然,照她这性格,还真敢把理疗小姑娘打成乌眼鸡。
怎么这么热呢!管胜男烦躁地叫了起来。小艾立即跑到墙边,弯腰抱起落地电扇的立柱转了转,让风直对着管胜男吹,吹得她头发飞扬。管胜男喝斥道:冲我直吹干什么?你当这是晾粉丝?什么破店,连空调都不装,你们老板真是抠门儿!听了这话甄红坐不住了,起身说:管总对不起,空调是要装的,我今天下午就去买。管胜男扭头看一眼甄红,说:哦,你就是老板?你放暑假啦?原来她知道甄红的身份。甄红笑着说:是,放暑假了,我要在这里待一段,多谢管总对我的支持呵!管胜男冷笑道:支持?我掉头发是对你的支持?取笑我是吧?这话,又让甄红面红耳赤,没法接茬儿。正站在那里尴尬着,管胜男的手机响了。她放到耳边一听,脸色大变:什么?怎么会这样呢?那个老宋真他妈操蛋!好,我马上过去!说罢,她将小石的手猛地拨开,起身就走。小石说:管总,还没做完呢!管胜男说:不做了!而后急急走出门去,上了车子。
甄红和两个小姑娘都走到了门口。小艾冲远去的轿车啐了一口:呸,妈个臭逼,你不就有几个钱吗?天天跑到这里耍威风!我希望你秃下去,秃下去,秃成陈佩斯才好哩!小石笑道:那咱们都得成乌眼鸡啦。小艾说:她敢打我?还不知谁把谁打成乌眼鸡呢!甄红听见小艾这样骂,也有几分解气,就没阻止她,一言不发回到店里。她想,像管胜男这样的中产阶级,也太盛气凌人,太叫人恶心了。不过,她说的装空调一事,还不得不考虑。眼看就要入伏了,天气越来越热,如果不装空调,顾客恐怕会更少。甄红决定,下午就去商店买一台。她抬头看看墙上的表,已经是十一点半,就嘱咐两个姑娘好好伺候顾客,自己到楼上做饭去了。
“尔首乌”是上下两层,下层用于营业,上层用于吃住。甄红走上楼去看看,煤气灶旁边只有一堆土豆和半袋子大米,就决定炒土豆丝,煮米饭。为了省钱,甄红在开店之初就让大姐在店里做饭吃,给她们每人每天五块钱生活费,如有超支,店里几个人共同承担。甄红知道,在这个有五十万居民的城市里,五块钱只能换来粗茶淡饭。但她也没办法再多加一些,因为开店的费用太大,每年光是房租就高达四万,加上开工资、交税费,不打紧根本不行。昨天晚上她在家算了算,开店一年来,总共才赚了两万三。照这个样子,离中产阶级还远着呢。
中产阶级,甄红一想到这个词儿就热血沸腾。
她第一次听人说中产阶级,是在去年的春节。老同学郗美丽回连山县过年,到甄红家串门,让甄红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作人上人、天外天。郗美丽当年在师范学校和她同住一个宿舍,后来又一起分到连山县城当小学老师,可她只干了两年就辞职到平川市做生意,这天向她展示了价值二十万的轿车、价值两万的钻戒。更让甄红惊叹的是,挣了大钱的郗美丽现在不光做美容,做美体,还做美手。那手一个星期去保养三回,一年下来要一万五千块钱,相当于甄红一年的工资。她抓过郗美丽的手看看,果然白白嫩嫩,跟面塑作品似的。再看看自己的手,在课堂上让粉笔面咬,回家让洗菜水浸,已经接近鸡爪子的模样了。而且,接近的还不是肉食鸡的爪子,是山鸡、笨鸡的爪子。在郗美丽面前,甄红的自卑感就像突然爆裂了的自来水管,哗哗地喷射而出。她叹气道:唉,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你这样,当上富婆。郗美丽却用她的美手指点着甄红说:什么富婆,这话也太俗了。告诉你,我并不希望成为什么富婆富豪之类,能在中产阶级里面站稳脚跟就满足了。甄红说:中产阶级?什么样的人算是中产阶级?美丽说:我现在就是典型的中产阶级。她告诉甄红,专家学者已经把标准定出来了,在中国,年收入五万到四十万,就是中产阶级。能不能成为中产阶级,是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主要标志;千方百计跻身中产阶级,是每一个人的头等大事!
对甄红来说,那一天是她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原先她一直认为,自己和丈夫都有稳定的工作,每月收入两千多块,女儿聪明健康,与大姐那样的下岗职工相比,已经是相当幸福了。自从听了郗美丽的一席话,她的幸福感灰飞烟灭。想想郗美丽的生活质量,再想想自己的生活质量,简直是太可怜了。更可悲的是,自己对生活质量问题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还自认为幸福,那就更是无知甚至无耻了!
“五一”长假里,表哥的到来让甄红发现了机会。表哥在省城机关当处长,放假期间开着私家车,带着老婆孩子来连山县看望姑姑,也就是甄红的母亲。甄红记得,表哥早在十年前就谢了顶,没想到这次却顶了一头乌发。她问表哥奇迹是怎么出现的,表哥说,是去尔首乌做理疗的结果。表哥讲,尔首乌生发效果的确不错,不知家乡有没有人开店,如果有的话肯定赚钱。甄红一听,立即兴奋起来,向表哥要了尔首乌的联系电话。大姐当时也在场,说:小红,你快把店开起来,我去给你打工,反正我下了岗也没事干。听大姐这么说,甄红要开店的念头就更加强烈。表哥走后,她打电话向郗美丽咨询这事,郗美丽说,一月掏四五百块钱做生发理疗,这是中产阶级才可能做的事,连山县城的中产阶级本来就少,中产阶级里面的脱发患者肯定更少,不足以支撑一个店,你要开就到平川开。甄红问大姐,愿不愿意去平川,大姐说,可以,反正你姐夫已经老了,把他扔在家里也放心。接下来,甄红就和尔首乌总部联系,汇去八千块钱的加盟费。暑假里,她和大姐一起去上海学习了半个月,回来之后就到平川租下这个店面,把牌子挂出去,迈出了向中产阶级进军的第一步。
饭菜做好,甄红去楼下看看,有两个顾客正在接受理疗,其中一个脑袋像个花皮西瓜。甄红不用看脸就知道那是韩松。他是个初三学生,三年前去乡下奶奶家过暑假,头上长了癣,奶奶用她治脚癣的药给他抹,结果把他抹成半个秃子。从寒假开始,这孩子就成了尔首乌的顾客,现在看来疗效并不咋样。甄红知道,这孩子头上的一部分毛囊已经被脚癣药彻底破坏了。但她不好和韩松说明这事,从店里的经济收入考虑,她也愿意让韩松继续做下去,心想,反正他父母都是城里人,有钱。
另一个顾客甄红不认识,看上去有三十来岁,脑袋是个“光明顶”,典型的一个脂溢性脱发患者。让她大为惊奇的是,虽然小艾正用鞋刷大小的梅花针治疗仪在那“光明顶”上蹭来蹭去,发出嗡嗡的响声,他却将一部笔记本电脑放在腿上,非常投入地打字。甄红走过去偷看一眼,原来他正写着一篇文章,题目叫作《大动作,大手笔——柳河区整顿城区市容市貌纪实》。甄红瞪大了眼睛说:你是记者?那人抬头看看甄红,皱眉道:别打岔好不好?这稿子明天要见报,我得抓紧!说罢又低头打字。甄红红了脸,赶紧退到沙发上坐下,噤若寒蝉。
理疗进入最后一道程序,往头上喷生发剂时,记者把电脑关了。甄红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说:先生,请喝杯水休息休息吧。记者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她说:你是尔首乌的老板吧?甄红说:是。我叫甄红,请多多关照。记者就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说:来,认识认识。甄红接过名片看看,原来他是《平川晚报》的记者部副主任鞠功。甄红热情地说:鞠主任,认识你我太高兴了!鞠功一边用梳子梳理着仅剩的一圈头发,矜持道:甄经理,我正要和你谈谈。甄红问:谈什么事?鞠功说:今天没空了,明天吧。说着走出门外,开着一辆桑塔那轿车走了。甄红送他回来,小艾向她说:经理,这个鞠主任可厉害了,听他说,三天两头跟市长喝酒。甄红想:来平川开店,还真是开眼界、见世面。自己在连山县城当了十年小学老师,连教育局的小科长都没见过,可今天竟然认识了能和市长经常喝酒的大记者。对了,他还要跟我谈谈。不知他要谈些什么?甄红的心里揣上了一个大问号。这问号就像个秤钩子,钩得她那颗心脏忽忽悠悠如悬半空。
吃过午饭,甄红带着大姐留下的存折,去平川市的中心商业区买空调。商场里空调当然多得很。甄红去看了一圈,见那种柜式的太贵,一台要五六千,心想,买个挂式的吧。但她又怕店堂太大,挂式的起不了多大作用。掂量来掂量去,甄红突然想:买个挂式的放在里屋,让顾客到里面去做,降温效果不就保证了吗?对,就这么办!于是,她就买下了一种海尔牌子的,功率一匹的。拿着发票走出商场时,她还为自己的聪明暗暗得意。
第二天一大早,商场就来人来车,把空调送来,装在了里屋。打开试试,凉风习习,两个姑娘欢呼雀跃,接着把按摩椅推进来,把大镜子抬进来。外面忽然有汽车喇叭在响,小艾向外探探头,立即兴奋地说:会长来了!秃协会长来了!甄红想起来,秃协会长是给小姑娘发黄段子的那个房老板,就反感地说:小艾怎么回事?一见他来,你就跟吸了白粉似的!小艾这才吐吐舌头,急忙把笑容藏起。很快,店堂里响起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吆喝:哎,人呢?小石走出去,向里屋做个手势道:到里面来吧。房老板说:哟,改成暗室操作啦?是不是加了服务项目?一次多少钱?小艾忍不住跳出去说:秃会长,你又胡吣!你进来看看,人家甄经理给你安了空调!这时,房老板就顶着一个亮光光的脑袋进来了。他夸张地吸一口凉气,耸肩抱膀作害冷状,说:好,痛快!过瘾!然后又向甄红抱拳道:谢谢甄经理啊!
甄红这才看清楚了这个“秃协会长”。他小四十年纪,高个儿,长方脸,五官如果老老实实各就各位,不是那么调皮地乱跑,也还算顺眼。甄红指着一张椅子说:请坐吧。房老板看着她,眼珠子又要往眼眶外面跑:怎么,老板打算亲自动手收拾我?甄红不动声色说:为会长服务,是我的荣耀呵!房老板大笑起来:哈哈,你也知道我这头衔啦?好,尔首乌老板给秃协会长做,也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嘛!说罢,猛地坐到了按摩椅里。
甄红随即站到了椅子后面。她去年在上海,按摩理疗学了个全套,技术已经十分娴熟。到平川开店一年来,她在假期或周末过来,也经常亲自上阵。这时,她将两只手伸出去,扶住房老板的脑袋,放到了自己乳房之上的胸骨上,尔后给他按摩头顶。这脑袋是剃光了的,脑后没有头发铺垫,后脑壳就硌得她胸骨生疼。但她只能忍着,因为尔首乌按摩的规范动作就是如此。这样,顾客脑袋有了支点,比较稳定,同时,男性顾客也会因为和女性理疗师有了亲密接触而感觉舒服。这种接触,大约在五分钟左右,而后就把脑袋扶起来,按摩脑后、颈椎和肩膀等部位。就是在这五分钟里,有的男性容易想入非非。这样的男人,理疗师从他头皮上脉搏的变化就能发现。发现了也就发现了,反正他没有非礼行为就算了。可是,有的男人起变化的不只是脉搏,而是脑袋的位置。去年冬天有一回,小石给一个中年男人做理疗,做着做着,小石将他的脑袋猛一推,接着坐到墙边沙发上流泪。男人红着脸走后,小石哭着说,那男人老是将后脑勺往下蹭,想蹭她的奶子。甄红安慰了好长时间,才让小石止住了哭。小艾说,她对付这种男人采取另一种办法:不吭声,却使劲掐他的头皮发出警告,这样也很有效,好色男人一般都会改邪归正。甄红一边给房老板按摩一边想:这个秃协会长,干没干过这种丑事?
甄红刚想到这里,房老板却将脑袋一抬,离开了她。甄红诧异地问:怎么啦?房老板抬手揉着后脑勺道:这里少了块垫子,疼。听了这话,甄红的脸“刷”地红了。她知道自己太瘦,胸骨上没有脂肪,可没想到房老板会公开取笑她。她扭头瞥一眼小艾小石,见她们的衣领开处,白白的皮肤不厚也不薄,没见一点儿胸骨的影子,自己的羞愧感就更加严重。她说:让她们给你做?小艾却立即撅起小嘴:他这个人太黄,我不给他做!小石也说:就是,整天胡说八道,谁愿给他做。房老板将秃头一梗:二位小妹妹怎么会这样呢?今天你们看见经理来了,就装起了正经,以前我每次来,你俩可都是踊跃上前,争着给我做的呀!小艾向小石递了个眼色,说:好,他说争,咱们就争一次!小石明白了,就和小艾走过来,一人拽着房老板的一只耳朵使劲向两边拉。房老板急忙抬手捂着耳朵说:哎哟,饶了我,快饶了我!小艾道:你说,刚才你是不是诬陷?是不是满口喷粪?房老板说:我是诬陷,我是喷粪!二位姑娘这才松开手,笑着走到一边。她俩这么闹腾了一下,倒把刚才的尴尬气氛给冲没了,甄红伸手给房老板按摩着脑后,笑道:房老板,这回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了吧?房老板说:明白了,再不敢了。
接下来,甄红问他做什么生意,房老板说,搞煤炭。甄红问:生意好吧?房老板说:好个屁,挣点钱还不够送礼的。小艾说:经理你别听他的,他亲口说过,一年挣上百万。听了这话,甄红便对眼前的这个秃头刮目相看了。她心里突然蹦出一个主意,就说:房老板你挣这么多钱,又是秃协会长,也不出出血,搞点活动。房老板说:搞什么活动?甄红说:搞联谊活动呀,咱们找个时间,把发友们叫到一起,喝个茶,唱个歌,好不好?听她这么讲,小艾立即拍手道:好主意!会长你快答应下来!房老板说:中,这个周六,晚上八点,咱们去夜明珠大酒店的歌厅好不好?甄红说:好,一言为定啊!
送走房老板,又有两个顾客过来,小艾小石一人负责一个,甄红则坐到空着的那个按摩椅上,吹着空调,心情欣悦。她想,刚才想出的这个主意太好了。让房老板出钱搞个联谊活动,发友们玩得高兴了,就会在各自的社交圈子里说这事,扩大尔首乌的影响,招来更多的顾客。正想着,店堂里有高跟鞋的声音响起,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叫:哎,人呢?甄红起身走出去一看,原来是郗美丽来了。她穿一件粉绿吊带裙,露着雪白的臂膀与前胸,把半老徐娘的犹存风韵充分展示了出来。甄红说:郗美丽,我正想今天抽空去看你,想不到你先到这里来了。郗美丽说:我是开车经过这里,心想已经放了暑假,你可能来了,嗨,果然是来了。不过,你店里怎么空空荡荡的?甄红不无得意地道:我在里面装了空调,在里面做凉快!说着就把郗美丽引到里屋门边。郗美丽向里面看了一眼,却皱起眉头,将甄红扯到了店堂门口。抬手指点着甄红说:你说你,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小学老师的小家子气!你为了省钱,就买个小空调装进小屋里,可你知不知道,这是犯了商家大忌?你这么一搞,店堂空空荡荡,连点儿人气都没有,像做生意的样子吗?一听这话,甄红恍然大悟。她打量一下店堂,捶着刚才被房老板取笑过的瘦胸脯痛心疾首:哎呀,郗美丽你真是一针见血!我光想着省钱,完全忽视了人气问题。你说,我怎么就这么蠢呢?郗美丽拍拍她的肩膀苦笑道:咳,我也不是没蠢过。我下海的第一年,给一个正处级领导送礼,你猜怎么着?我竟然只送给人家一桶花生油!人家不要,我还以为人家是清正廉洁的好干部呢!后来经过高人指点,我送高级烟酒,送名人字画,这才办成了事。甄红,好好地反思反思,脱胎换骨吧!对了,我有一个重要约会得马上过去,咱们有空再说,走啦!
把郗美丽送走,甄红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在心里说,甄红呀甄红,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当中产阶级吗,可是你这份小家子气,离中产阶级还差十万八千里呢!想到这里,她打定主意:豁上尔首乌半年不挣钱,也得再买一台立式空调去!
十一点钟的时候,一台柜式空调在尔首乌店堂里昂扬挺立,虎虎生风,让每一个来做理疗的顾客连声说好。那个管胜男也来了,她还是一边打电话一边往按摩椅上坐。等她收起电话,接受着小艾的按摩,对店堂里温度的变化竟然没有反应。甄红忍不住说:管总,今天不热了吧?管胜男说:怎么不热?还是热!甄红惊讶地看看她,说:还热?有了空调还热?管胜男看一眼墙角的空调,自嘲说:我心里装着一锅开水,咕嘟咕嘟直冒泡,降不了温的。这话让甄红十分惊讶,就问:你心里怎么会装着开水呢?管胜男笑一笑:跟你说你也不懂。正说着,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一眼号码,立即摁了拒接键。然而,片刻之后手机又响,管胜男接听后厉声道:我操你妈!你真想把我逼死呀?说罢,索性将手机关了。小艾站在她的身后,向甄红和小石做着幸灾乐祸的鬼脸。甄红怕管胜男察觉小艾的不恭,就急忙瞪眼制止。等到小艾收敛表情又继续操作,甄红看看管胜男,发现她额头上汗津津湿成一片。心想,这个管总,心里果真装了一锅开水,空调功率再大也是无法给它降温的。然而,是什么事情让那锅水如此沸腾?她很想问个明白,却又不敢,就起身上楼做饭去了。
三个女性轮流着吃完午饭,《平川晚报》的鞠功来了。甄红说:鞠主任,你昨天不是要跟我谈谈吗?你要谈什么呀?鞠功笑一笑说:我想采访一下你。甄红吃惊道:采访我?我有什么可采访的?鞠功说:你开这个店,为广大脱发患者解除烦恼,改变形象,这是了不起的事情嘛,很有新闻价值嘛。甄红想:让记者写上一篇文章,在报上做做宣传,这真是一件好事。就说:好呀,鞠主任你要采访什么?鞠功说:咱们到里面谈吧。甄红说:好。二人就去了里屋。那个鞠功进屋之后,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就开始采访。他先问开店的缘由和过程,又问尔首乌治疗脱发的原理和疗效,甄红一一作答。问到一年来有多少患者被治好,甄红说:有一百多位吧。鞠功又问:有没有登门感谢送锦旗的?甄红说:感谢的有,送锦旗的没有。鞠功说:你怎么不让他们送锦旗呢?弄些锦旗挂到店里多好。甄红说:好是好,可人家没有送的,我能主动向人家要吗?鞠功笑道:看来甄经理真是个实在人。你抓紧去弄几面挂上吧,我好在文章里写上。甄红为难地说:那,我得找几个人商量商量。鞠功说:费那个劲干嘛?你自己找人做了,随便落上个名字,谁还去调查?甄红看着鞠功说:这样好吗?鞠功说:你听我的没错。甄红说:那我做去。可是,旗上写什么话呢?鞠功说:我给你想想。他挠着秃顶思忖片刻,说:有了有了,我给你写下来。接着就在采访本上刷刷刷写下两段文字:
头顶大事几多愁
只掉不生多烦忧
有缘相识尔首乌
黑发飘逸笑依旧
谢顶数载近童山
好生活中有缺憾
觅得良方三合一
乌发再造奇迹现
甄红读罢,不胜欣喜,说:写得真好!鞠主任你真不愧是大记者、大笔杆子!鞠功将这页纸撕下来递给甄红说:你抓紧做去,我也让文章赶快见报。你等着吧,过不了几天,来你这里治脱发的肯定要挤破门。哎,我给你写文章,做宣传,你得给我点回报吧?甄红没想到鞠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愣了一下,问:怎么回报?鞠功说:给我把治疗费免了。甄红犹豫片刻,说:好的,我给你免了。你治了多长时间了?先把以前的退给你。鞠功说:我已经交了两个月的,九百六。甄红就从包里找钱给他。不过,她没有零钱,只好拿了十张一百元的。鞠功接过钱,也不数,直接往兜里装去。甄红想,他怎么不把四十块钱的零头找给我呢?正想着这事,鞠功夸奖她了:嗯,甄经理比较大气,不像小学教师!甄红听他这么说,勉强作出笑容道:近朱者赤,受大记者熏陶嘛。
鞠功走出去做理疗的时候,小艾向他讲了房老板要在星期六搞发友联谊会的事,请鞠功一定参加。鞠功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能出血搞联谊会?鬼才信。甄红说:他上午过来,让我们下通知呢,还能假啦?鞠功冷笑一下:他连我都敢骗,就不敢骗你?甄红就问:是吗?他骗过你?他是怎么骗你的?鞠功说:去年,我给他做过宣传,可他……唉,不提那事不提那事,提起来的话,我今天的理疗肯定是白做!小艾说:经理,我看咱们慎重一点,到星期六跟他落实好了再下通知,不见兔子不撒鹰。甄红说:对,就这么办。
到了星期六,三位女性起床后打扫店堂,小艾提醒甄红,该给房老板打个电话。甄红拨通房老板的手机说:会长早上好,今天是星期六了,我想问一下你,晚上的活动还搞不搞?房老板在电话里说:当然搞啦。不过,我正在外地出差,不能和甄经理以及发友们同乐,非常遗憾。甄红立即警觉起来:你在外地出差?可这事是你定的,你不参加的话谁买单?房老板说:你先买上,等我回去再给你,好不好?甄红立即说:不好,还是等你回来再搞吧,我们今天就把通知退掉。房老板说:那也行。说罢就把电话挂了。小艾听见了二人的通话,去橱子上拿过属于房老板的生发喷剂瓶子,把它当作真人,咬牙切齿指点着说:秃会长来秃会长,你果然是个骗子!你骗你姑奶奶,骗广大发友,绝对没有好下场!甄红气得一个劲摇头:这人怎么这样呢?怎么这样呢?
开门后,小艾一边给顾客做着理疗,一边嘟嘟哝哝地骂房老板,并向那些已经通知过的顾客打电话另改时间。一位姓高的老板说:你们相信房老板的忽悠,说明你们的智商不高。这话说到了甄红的疼处,就气愤道:我们的智商是不高,可有些人的道德水准也太低了!高老板轻轻一笑:在商言商,讲什么道德不道德。拿你来说,你的道德水准就高?你让人家房老板出钱搞发友联谊活动,不就是为了扩大影响,多拉顾客吗?人家给你交过药费和理疗费了,你再让人家掏钱搞活动,也没有道理呀,你以为人家的钱就来得容易?甄红让这话给噎住了,心想,还真是这么回事,自己也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她不想服输,又说:他不是什么会长吗?既然是会长,就该尽点义务表示表示。高老板笑道:那是他自封的,属于自娱自乐,我们又不承认。甄红这一回彻底没话了,只好不再吭声。
整整一个上午,甄红的心里一直是阴云密布。做午饭的时候,她还魂不守舍,把豆角给炒煳了。正看着锅里的那片焦黑生气,郗美丽突然打来电话:甄红,今天晚上我要请客,连你也一起请上,好不好呀?甄红说:好呀。郗美丽说:晚上你在店里等着,我去接你。放下电话,甄红心想,这个郗美丽,自己混阔了还没忘姐们情谊,真够意思。此刻,她的心境才稍稍晴朗了一点儿。
傍晚,郗美丽果然来接甄红。等甄红上了车,郗美丽看她一眼,说:参加社交活动,怎不化化妆呢。甄红看看郗美丽,人家果然施过粉黛,显得更加美丽。甄红红着脸说:当老师的,素面朝天惯了,你不是不知道。郗美丽说:你在连山县城是老师,可在平川市你是尔首乌的老板,明白吗?甄红说:那我回去化一化?郗美丽看看表说:来不及了,我让客人六点到的,现在已经是五点半了。甄红吐吐舌头说:那就这样吧,算是给你当一回陪衬。
在路上,郗美丽向甄红讲,她今晚请的客人是盖亚集团的老总,有十几个亿的资产,相当尊贵。她前几天经过艰苦努力,终于拿下了全市篮球赛的广告代理权,打算请盖亚集团独家冠名。甄红问:什么是独家冠名?郗美丽说:你连这都不懂?就是让他出一大笔钱,我呢,就把这次大赛叫作“盖亚杯”全市篮球赛。甄红说:明白了,那你让他出多少钱?郗美丽说:谈谈看吧,最好能出到五十万以上。甄红张大嘴巴道:五十万?你一下子进账这么多?郗美丽说:可是开支也很大呀,许多地方都要花钱,最后我能剩下十万就烧高香啦。甄红说:那也不得了,够我挣好几年的。郗美丽说: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太多,我一年能有两三次就很好了。
说话间,郗美丽将车子停在了华利大酒店门口。她一下车就打电话:林总,我已经在恭候您了。说话间,她看着天边的一大片晚霞满脸媚笑,仿佛林总就站在那上面一样。
郗美丽带甄红走进大堂,坐到沙发上,然后不错眼珠地一直盯着旋转门。旋转门一圈接一圈地转,每次都能转出几个人来,可每次都不是她要等的人。等了半个多小时,那门转了大约一百多圈,郗美丽突然兴奋地说:来了!接着一跃而起跑到门边。甄红看到,郗美丽迎接的那个林总白白胖胖,很有派头。另外她还注意到,林总的头发又黑又浓,偏分发型十分标准。
郗美丽满面春风地向林总打过招呼,接着迈着小碎步,一路将他领上二楼。甄红在后面看见,无论郗美丽多么热情,那个林总却不说话,只是跟着走,偶尔微笑着点点头而已。进了包间,郗美丽让服务员抓紧上菜,然后向林总介绍跟在后面的甄红:这是我的姐们,尔首乌的甄总。甄红羞笑着说:什么甄总,叫我小甄就是。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上去。林总一边看名片一边说:尔首乌?尔首乌做什么业务?甄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着说:头顶业务,治疗脱发。林总听她这么说,脸色一变,将名片放到桌上,掏出手机看了一下,说:郗小姐对不起,我有急事,这顿饭吃不成了。说着就向外走。郗美丽急了,追着他说:林总,林总,你吃完再走好不好?林总说:不行。郗美丽说:那咱们另约时间?林总说:别再约了,你那个项目另找别人吧。说罢走下楼梯,扬长而去。
郗美丽交了二百元退餐费,气急败坏地走出酒店。上了车子,郗美丽打电话说:路力,你赶快炒几个菜,我和甄红回家吃。甄红急忙说:我不去你家了,我回店里。郗美丽收起电话向她瞪眼:看你敢给我回去?甄红见她这样说,只好不再吭声,由着郗美丽把她拉走。
来到位于城南的“贵和居”小区,郗美丽摁响门铃,一位留着刺猬发型的年轻帅哥立即把门打开,将手里拿着的两双绣花拖鞋,分别放到郗美丽和甄红面前。甄红以前听郗美丽讲过她的同居男友,说这人如何英俊,如何“贤惠”,没想到今天第一次见面就领教了。路力笑着向甄红打过招呼,去洗洗手,到酒柜那儿斟上两杯红酒,放到已经有了两盘菜的餐桌上,说:美丽,你和客人先喝着,我再炒两个菜去。说罢又跑进厨房。郗美丽这时脸上现出了笑模样,对甄红说:来,咱们坐吧。甄红坐到桌边,看一眼厨房,小声说:路力真是不错。郗美丽用她那白白嫩嫩的手端起红酒,与甄红碰了一下,喝下一口,看着甄红笑道:是不错。甄红我告诉你,路力对我来说太重要了。用酸词来说,他就是我休憩的港湾。我在外面打拼,无论遇到多大的麻烦,多重的烦恼,只要回到家里,看见路力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嘘寒问暖,那些烦恼就全都云消雾散了。甄红说:唉,我家徐洪磊要是跟路力这样就好了。我到平川开店,他不但不支持,还冷嘲热讽,你说他气人不气人。郗美丽说:像徐洪磊那样的,活该穷上八辈子!甄红你好好干,等把尔首乌做大,你把职辞了,把徐洪磊蹬了,也找一个路力这样的。甄红笑道:把他蹬了?我可不敢。郗美丽说:不蹬也行,那你就找个情人。甄红羞红了脸说:郗美丽,你可别把我教坏了。哎,你跟路力这么好,怎么还不结婚呢?郗美丽一听这话,脸色立即阴沉起来,小声说:他父母反对呗。那两个老不死的,说我年龄太大,骂他们的儿子不争气,吃软饭。吃软饭怎么啦?我愿喂,他愿吃,碍他们什么事?说罢,气呼呼地将半杯酒一饮而尽。
接着,郗美丽一边喝酒一边说起了自己公司的事。她说自己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把全市篮球赛的广告代理权拿到手,可就是迟迟拉不到赞助。找独家冠名企业,她已经谈过三家,可是第一家出钱太少,她不答应;第二家,是人家觉得没有多少回报,坚决不干;第三家呢,老板是个色鬼,在办公室里就把她往沙发上摁,她挣扎了好半天才逃走了。甄红听到这里气愤地说:怎么会这样呢?郗美丽你就不会去告他?郗美丽苦笑一下:告?笑话。他就是真把你干了也不能告哇。甄红惊诧地问:为什么?郗美丽说:这也是商场的潜规则之一。你去查查法院的案卷,有几个老板是被人告发强奸的?基本上没有。钱色交易,权色交易,就那么回事,我领教得多了去了。不过,那个老板长相也太叫人恶心了,不然,今晚也就不用再找这个傲慢无礼的林总了……听她说到这里,甄红便猜出来,郗美丽下海经商的这些年,是什么手段都使过了。
一会儿,郗美丽喝醉了,连饭也没吃就要睡觉,而且非要路力把她抱到卧室里不可。等他俩进了卧室,甄红悄悄起身,开门走了。
她不舍得打车,就去路边等公共汽车。时间已是九点多钟,通往青年路的5路车迟迟不来,甄红只好站在那里一直等候。不远处是一个十字路口,许多小车开到这里,转向灯一闪一闪,在甄红看来,那是中产阶级们在向她挤眉弄眼。其中的意思,甄红看出来了,无非是炫耀加上诱惑。甄红想:这些让人艳羡的城市中产阶级,他们都是怎样成功的?刚才,郗美丽已经讲了成功秘诀,也讲了她的烦恼和忧伤。她想知道,中产阶级的另外一些人都有着怎样的创业经历?
回到尔首乌已经十点半,店堂里黑灯瞎火,只有楼上亮着灯。甄红开锁进去,走上二楼,见小石脱得只剩下内衣,正躺在床上看一本刊物。甄红问小石,小艾哪里去了?小石说:她去网吧了。甄红皱起眉头问:去那种地方干啥?她经常去吗?小石说:也不太经常。甄红就不再问了,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到大姐的床上躺下,对小石说:别看了,睡觉吧。小石“嗯”了一声,就把刊物放到枕边,下床去墙上关了开关。
屋里的灯灭了,但外面的路灯还是隔着窗帘把房间里照得微微发亮。小石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后就一动不动。甄红看她一眼,心想,小石是去年开店时从农村招来的,来店里整整一年了,基本上还保持着山里女孩的那种纯朴,确实难得。像小艾那样,虽然也来自农村,但一进城就像个发情的小母羊,晃头尥蹄子的,真叫人担心。她去网吧里玩,万一叫坏人引诱了,出了事情,那还了得?想到这里,她就摸起手机,给小艾打电话。在《月亮之上》唱过好几句之后,电话里才出现了小艾的一声“喂”。甄红说:小艾,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小艾说:经理,我今晚不回去了。甄红立即追问:不回来了?为什么?你现在在哪里?小艾说:我在我姨家,没事,你放心好了,明天一早我就回去。关上电话,甄红问小石:小艾是有个姨在这城里吗?小石说:好像有一个。甄红将信将疑,不再问了。
早起,甄红先下楼去,却发现小艾躺在墙边的沙发上,一台电扇正对着她猛吹。她过去看看,这丫头睡得正香,嘴边脏兮兮的,像有一些稀粥在那里晾干了。甄红心里明白,小艾昨晚是撒了谎。她恼怒地叫道:小艾,起来!小艾睁开眼,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甄红厉声道:你跟我说实话,昨天夜里你去哪里了?小艾看她一眼,目光慌乱地说:去我姨家了呀。甄红说:还想蒙我!你照照镜子,嘴叫谁啃成这样?小艾起身走近镜子看了看,立即捂着嘴跑进了卫生间。等她红着脸出来,甄红看着她道:小艾,你昨晚到底跟谁在一起。小艾低头说:和网友。甄红问:哪里的网友?那人是干什么的?小艾却不吭声。甄红催促道:说呀!小艾抬起头,看着甄红道:经理,你是不是管得太多啦?甄红瞪眼道:我管得太多?你是我的店员,我有权管你!你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出了事怎么办?小艾说:出了事也不用你管,反正我误不了给你干活就行!说罢,她去墙角摸起笤帚开始扫地。这时,小石也从楼上下来,摸起了拖把。甄红看看她俩这个样子,只好什么也不再说,拿起抹布气鼓鼓地去擦拭镜子。
吃过早饭,开了店门,小艾还是惹甄红生气:她正在给一位顾客做理疗,听到兜里的手机响,竟然停下手来去看短信并作回复。甄红拿眼瞪她:小艾!小艾羞笑一下,装起手机,再来短信的时候就不看了。可是,短信的声音一阵阵响个不停,小艾干活心不在焉。到了用理疗仪的时候,那顾客提意见了:哎,你怎么光磨蹭一个地方?甄红气愤地说:小艾,你给我把手机关上!小艾看看她,面有难色。甄红喝道:叫你关上,听见了没有?小艾只好撅着小嘴,把手机掏出来关掉。
小艾做完一个,接着又给王局长做。这个王局长是市中区教育局的副局长,不到四十岁就谢了顶,显得有些老相。不料,他刚把后脑勺放在小艾的胸脯上,突然有一个染红发的男孩从门外蹿进来,大叫一声“我操你妈”,接着把小艾推到一边,扯住王局长挥拳就打。在场的人都吓坏了,甄红发着抖说:你干什么?红毛男孩说:干什么?我要扁这个老色鬼!小艾上前扯着他说:一箭封喉你别胡来!他没色!红毛男孩说:千千结你甭替他说话!他没色还把那个龟头放到你乳房上!甄红说:那是正常按摩,是正规动作!红毛男孩说:再正规我也不想他那么干!千千结,你跟我去说清楚!说罢,把小艾拽得趔趔趄趄,一同走出门去。到了门外停着的一辆摩托车旁边,他抬起一只胳膊,将小艾一夹,“嗖”地扔到车座上,发动了摩托绝尘而去。甄红看着门外的这一幕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身后“咣啷”一声响,转身一看,原来是王局长把按摩椅旁边的小桌子踢倒了,上面的理疗仪摔在了地上。甄红吓得浑身发抖,说:王局长您别生气,您别生气。王局长瞪着两眼吼道:我能不生气吗?我身为领导干部,在你这里平白无故地被打被骂,影响多么恶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王某人行为不轨呢!甄红说:实在对不起。王局长别生气,您没有不轨行为,您清清白白!另外两个顾客说:对,我们可以给你作证的!王局长摸着身上被打的地方说:小艾太差劲了,她怎么会和那样的小混混勾搭在一起呢?甄红说:等她回来,我狠狠批评她,让她跟那小混混断绝关系!另一个顾客说:那个小混混叫什么“一箭封喉”?还有,他怎么叫小艾“千千结”?小石说:那是他俩的网名。那顾客说:乖乖,原来是在网上结识的,网上能有什么好人?王局长问小石:那小痞子是干什么的?小石说:我怎么知道。王局长说: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反正他得向我道歉!甄红说:好,等小艾回来,我跟她说说,让她领男孩向您道歉。王局长您消消气,来,我给您做。王局长接连吐了好几口闷气,才又重新坐下,把后脑勺安放到甄红的胸脯上。
小艾直到晚上十点才回到店里,此时甄红和小石已经上了二楼准备睡觉了。甄红把憋了一天的气全撒了出来,指着小艾骂她不正经,到网上胡乱勾引男人。小艾歪起小脸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胡乱勾引?我是认真的。在网上我只跟一箭封喉一个人聊,而且是聊了十几回才见面的。甄红说:你认真?你要是认真,就不会挂上那么野蛮无礼的混混,一来就打人家王局长。小艾说:打人是错误的,可你们也要明白,一箭封喉是太爱我,才一时丧失理智的。说罢,她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甄红问:哎,你要干啥?小艾说:他让我过去跟他住。甄红大吃一惊,扯着她道:小艾你真是昏了头了!你怎么能听他的呢?小石也说:小艾,你冷静一点,还是不去的好。小艾说:我今晚如果不去,咱们大家就别想睡觉了。甄红问:这话什么意思?小艾说:他就在下面等着。甄红走到窗前向楼下看看,那个一箭封喉果然是在下面,正一条腿跨在摩托车座上,另一只手夹着烟在抽。甄红想,我要是不放小艾,这小子说不定会给我来个一箭封喉。她转回身问小艾:你走了,明天还来不来干?小艾说:来呀。我一定按时上班。不过,我不在这里吃饭了,你是不是得把伙食费发给我呀?甄红没料到小艾想得这么仔细,皱眉道:好,发给你。小艾追问:一天五块,一月一百五是不是?甄红生气地挥挥手:是!你快走吧,别让人家等急了!小艾不再说话,就提着包跑下楼去了。
第二天,小艾准时来店里上班,可那张小脸憔悴了好多。第一个顾客恰巧是房老板,他进店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张大嘴巴说:哇噻,几天没来,你们都像脱了水的干花一样,尔首乌是不是改成夜总会啦?甄红白他一眼:房老板你别胡说八道,我们正叫你气得天天失眠呢。房老板嘻嘻一笑:让我气的?我怎么气你们啦?嫌我夜间不来为你们服务?甄红走上前去,用手在房老板身上狠狠一拧:叫你装憨卖傻!叫你骗人!房老板一边躲闪一边说:我怎么骗人啦?小石说:你说话不算话,是个大王八!房老板说:噢,是说联谊活动的事吧?我不是已经说过,恰好出差了吗?你们放心,这个星期六一定搞!甄红问:真的?不准再食言哈。房老板说:真的真的,我如果食言,就让我得食道癌活活饿死!看他发了毒誓,三位女性这才转嗔为喜。房老板挠着秃头说:来,快给我做吧。他看着小艾,用酸唧唧的语气说:艾妹妹,这几天我是做梦都梦见你的酥胸呀!小艾站到椅子后面,拍拍胸脯说:好,不怕死的给我上来!她这么一说,甄红和小石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房老板带着满脸疑惑问:怎么回事?甄红就把昨天王局长被打的事说了。房老板听了笑道:嗬,我有接班人啦?好!好!我可以安心地退居二线啦!小艾红着脸,伸手抓住房老板的耳朵就往椅子上摁。房老板坐下,看一眼门外,作惊惧状:不知接班人来了没有?我这是提着脑袋做理疗哇!
这时,鞠功匆匆进来,将手中的一张报纸递给甄红:看看吧,见报了。甄红惊喜地说:是吗?在哪里在哪里?鞠功就指着三版左下角说:在这里。甄红一看,那里果然有一个标题:《她为这个城市美容》。文章说:这天,记者无意间走到尔首乌门口,看见有两位中年男性市民每人拿着一面锦旗走进店里,非要找甄红经理道谢不可。原来,他们都是多年的脱发患者,经过尔首乌的精心理疗,目前已长出了满头乌发。文章还说,记者了解到,尔首乌顾客盈门,一年来为三百多位患者解除了烦恼,收入达十几万元。甄红看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安起来。再往下看,鞠功写道:记者认为,甄红女士是怀揣着对这城市的一片爱心,才开拓了这项事业的。自从有了尔首乌,平川市的脱发患者大量减少,我们的城市也就变得更加靓丽迷人了。
甄红看罢文章,已经开始接受小石理疗的鞠功问道:甄经理,你觉得文章可以吗?甄红说:挺好的,就是夸张了一点儿。鞠功说:夸张一点,那是正常的修辞手法,你是当教师的,难道不懂?听他这么说,甄红就不再吭声。鞠功从围布底下伸出一只手掌,大幅度地晃着说:我敢肯定地讲,从今天开始,许多人会找上门来,你的顾客量会大大增加的!甄红说:谢谢鞠主任,我等着啦。
然而,鞠功的文章,不但没给小店增加人气,反而引来税务部门加收她瞒报未交的税。虽然鞠功从中周旋,甄红还是每月多交了一倍的税收,这让她十分郁闷。
这天,鞠功带来一位女孩,向甄红介绍道,喏,这位小妹妹,就是看了文章才来的,不信你问问她!那位正在让小艾做着检查的女孩说:对,我是看了晚报来的。甄红这才高兴起来,向女孩说:欢迎你!她过去看看,这个女孩的头发非常稀少,头顶上的发线已经宽得像一条马路了。甄红问: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脱发呢?女孩说:找不到工作愁的。她说她叫陆小梅,家在柞岭县农村,去年在平川大学计算机系毕业,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现在只好在一家个体鞋店帮人卖货,一月五百块钱。甄红听了心想,上完大学帮人卖鞋,怪不得她掉头发。
小艾这时已经给陆小梅检查完了,说:陆小梅,你的毛囊再生潜力很大,在这里做一段肯定能好,不过,治一个月要四百八,你能付得起吗?陆小梅听了,叹口气说:唉,我哪能付得起。她站起身来,自虐似的狠狠挠几下头发,说:掉吧掉吧,大不了全部掉光,出家就不用剃头了!说罢就走出门去。听了这话,甄红的心脏疼了一下,急急走出门外说:陆小梅,你留个电话号码给我。陆小梅看着她说:我不打算治了,还留电话号码干什么?甄红说:你写给我吧,说不定我会帮帮你。陆小梅说:谢谢大姐。就从包里掏出纸笔,写了给她。
甄红拿着纸条走回店里,对鞠功说:鞠主任,你看这个陆小梅怪可怜的,你能不能给他找份好工作?鞠功摆着手说:哎呀,这事我可办不了。现在大学生找工作可难啦,平川市还有五六万蹲在家里呢。甄红想,现在的女大学生找工作,或者要有好父亲,或者要有好相貌,而这个陆小梅一样也没有,的确难办。不过,有些工作并不是有个好相貌就能胜任的,关键是要有能力。她想,尔首乌的顾客中有一些老板,瞅机会向他们推荐一下,说不定会给陆小梅换换工作。
看来鞠功的文章产生了一些效果,这一天先后有六个脱发患者来店里咨询,四个男的都是脂溢性脱发,两个女的都是斑秃,其中有两男一女当即决定来做理疗。那个女的姓费,三十出头,长得还算漂亮,可是头上秃斑累累,有的已经根发不留,有的却是刚刚形成。甄红从没见过这么严重的斑秃,就问她生活中遇到了什么事情。那女的起初不肯说,后来讲了,说她做生意的丈夫一年前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丈夫的一个女雇员。一年来,她跑遍全国去找,可就是找不着。上个月,有人说在云南见到了那对狗男女,可她去找了半个多月,连个影子也没见到,只好又回来了。说到这里,女人一声声向外嘘着长气,仿佛她的胸肺是一个巨大的风箱。
听了她的诉说,甄红忽然得出一个结论:男女两性都有脱发的,但原因截然不同:女的多是因为遭罪,男的多是因为享福。一点儿不错,就是这样。看看这位费女士,再想想陆小梅,想想管胜男,哪个不是让烦恼弄得落发纷纷。再看看那些男的,多数是吃酒呑肉,才搞得脑袋上冒油,把头发的营养管道给生生堵死了。
甄红这时想起来,那个管胜男已经有三天没来了。理疗时断时续,效果无法保证。如果她的斑秃长期不愈,就她那个脾气,怎么能跟尔首乌罢休?不行,必须给她提个醒儿。于是,把费女士送走之后,她就走进里屋给管胜男打电话,问她这几天为什么没过来。管胜男说:咳,我在青岛呢,都快忙死了!甄红只好说:那你回来之后赶快做啊,不然保证不了效果。管胜男不耐烦地说:我明白,我回去之后马上找你!走出里屋,把管胜男的情况一说,小艾撇着嘴说:哼,全中国就她忙!小石说:也不知她出差在外,还吃不吃药,如果连药都不吃,那就更不好了。甄红就又回到里屋打电话,想叮嘱管胜男一下,但是她的手机老占线,连拨七八遍也不通,只好作罢。
这时,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一个男的说:请问,这是尔首乌吗?甄红说:是。请问你找谁?男的说:我找甄经理。甄红说:我就是。请问你是谁?男的说:我是林一木。甄经理,我们曾经见过面,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郗小姐请客……甄红吃惊地道:啊?您是林总呀?想不到想不到!哎,你找我有事吗?林总说:今天晚上我想请你吃饭,你看可不可以?一听这话,甄红更加吃惊,结结巴巴地说:可,可以呀。林总说:那好,晚上六点钟,我让司机到尔首乌接你。甄红说:谢谢谢谢。哎,郗美丽去不去?林总说:我只请你一个人,你也不要把这事告诉郗美丽。甄红说:好的好的。接着,林总问尔首乌在什么位置,甄红向他讲了。
放下电话,甄红恍恍惚惚,心想,一个亿万富豪要请我吃饭,这不是做梦吧?看看窗外阳光明媚,听听店堂里小艾小石在说说笑笑,她遂明白,这不是梦,是一件实事儿。那么,林总为什么要请我吃饭?为什么光请我不请郗美丽?她想来想去,心脏突然腾地一跳:哎哟,林总不会是对我产生什么邪念吧?这念头刚一出现,她又立即作了否定,捂着脸羞笑起来:大富豪想玩女人,什么样的美女还到不了手,他能看上干干瘦瘦又老又丑的自己?
虽然想不明白,但是赴宴的准备工作不能不认真去做。她早早上楼,洗了个澡,化了个淡妆,换上从家里带来的一身套裙,看看时间快到六点,就到楼下去等。刚走到楼下,小艾举起手中的理疗仪欢呼起来:噢!经理好漂亮哦!正接受理疗的一个高老板说:甄经理,你这是要去参加国宴呀?甄红说:差不多吧。这时,一辆大黑轿车停在了门口,英俊的年轻司机下车后向着店里微笑点头。高老板吃惊得张大嘴巴道:大奔呀?厉害厉害!甄经理,这是来接你的?甄红说:不接我接谁?说罢,就扬着脸走了出去。
甄红虽然不无得意、颇有派头地走出店门,可是一到奔驰轿车旁边腿却软了,要不是司机及时地给她开门,让她进去,她差不多都站不住了。到了车上她觉得头晕目眩,只好闭上眼睛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不太晕了,睁眼看看车里,这也豪华,那也高级,她感觉像腾云驾雾一般。好在时间不长,车子就停在了酒店门口。司机说:女士,林总在二楼巴黎厅等你,请。甄红下了车走进去,感觉这家酒店比郗美丽请客的那一家更加高级,如果要找好词来形容,那只能叫作“金碧辉煌”。
走上二楼,找到巴黎厅,站在门外的漂亮女孩立即将她领进去,说:林总,客人到了。甄红看见,林总穿着体恤和短裤,从沙发上站起来笑着说:甄经理,劳你大驾了。甄红拘谨地说:林总可别这么说,您请我吃饭,我真是受宠若惊呢。林总哈哈大笑:什么受宠若惊,不就是一顿饭吗?来,请坐!说着自己坐到了一个位子上。听他这么说,甄红感觉轻松了一点,就到林总的对面坐下。
甄红坐下后才注意到,她面前是一张长方桌,桌子上放了鲜花,还放了几个烛台。这时,服务员擦燃火柴,将蜡烛一根根点亮,接着将房间里的电灯灭掉几盏,一种氛围就浓浓重重地让甄红感觉到了。甄红想,怎么形容这种气氛呢,那只能叫作“典雅浪漫”。
服务员又问林总用什么酒水,林总说:到了巴黎厅,就喝法国酒呗。来一瓶波尔多干红吧。服务员很快拿来一瓶带外文的葡萄酒,打开,给两个杯子分别倒上。甄红看看面前的半杯红酒,说:这酒挺贵吧?服务员说:这一瓶五千二百元。甄红“啊”地叫了一声,呆呆地看着林总说不出话来。林总笑了一笑:贵是贵了点儿,可是法国人能喝,咱们就不能喝?我记得,市中区云南路上有一家经营法国酒的商店,门口写着这么一句广告语:舌头带你去法国。来,咱们也去一回。说罢就向甄红举起杯来。甄红只好颤抖着手端起杯子,和他碰一下,然后放到嘴边。她喝下一小口,没顾得上品味那酒,只在心里算账:我喝的这一口,大概就值上百块。
接着,林总和甄红攀谈起来,问她原来是干什么的。甄红说:原来当老师。林总眼里放出光亮:是吗?我也是,我干过七年呢。甄红问他在哪里干,林总说,在明理县,而且还是当小学老师。甄红说:我就是小学老师呀。林总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我现在还在当着小学老师。林总问:那你这尔首乌是怎么回事?甄红就和他说了自己开店的缘由和经过。林总听后,沉默片刻,说:你和我当年一样,也是不那么安分。甄红问:你也是辞职下海的?林总点头道:对。
说话间,服务员把菜一样样端到了桌上。有一个汤碗里,盛着一个暗黄色、椭圆形的东西。甄红不认识,羞笑道:有个顺口溜说,九等人,是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这话说得一点不错。林总,这是什么?林总说:这是澳洲鲍鱼。甄红端详一下,说:它不像吃人的样子呀!林总笑道,是谁告诉你它长了个吃人的样子?甄红说:是郗美丽。哎,林总,你今晚请我吃饭,为什么要对她保密呀?林总摇头道:她把我当成一条大鱼,老想钓我,我不想见她。甄红点点头说:明白了。她停顿片刻,看着林总问:林总,那天你没拿我的名片,今天怎么能给我打电话呢?林总微笑一下,说:我这人有个特点,就是特别能记电话号码,听一遍或者看一下,一般都能记住。甄红吃惊道:哦,这就是说,那天你看了一眼我的名片,就记住了我的号码?林总说:差不多。甄红说:你今天打的是店里的电话,那你说,我的手机号是多少?林总立即说了出来,而且一个数字也不差。甄红吧嗒一下嘴,说:服了服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高人!我敬你个酒!她举起酒杯,林总响应,二人“当”地碰了一下,将那些烛焰都震得摇摇摆摆。
林总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又问尔首乌治疗脱发的方法和原理,甄红一一作答。等到饭吃得差不多了,林总说:甄经理,我有一个熟人,他脱发很严重,你给他看一看好吗?甄红说:好哇,他在哪里?林总抬手向上一指:就在这楼上。甄红说:好,我已经吃饱了,咱们去吧。林总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让他做个准备,然后再给你打电话。甄红说:好的,我等着。
林总走后,甄红去了一趟卫生间,洗净了手,回来坐着想:怪不得林总请我吃饭,原来是要我给他的熟人看头。可是,林总为什么不把那人喊来一起吃饭呢?心里正在猜疑,她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林总让她坐电梯去906房间。甄红急忙提着包走出包间。
出了电梯,甄红看见,面前是长长的走廊和猩红的地毯,一扇扇房门紧闭着,幽静无人。她抑止住心跳,像小猫一样拘谨而无声地走上地毯,开始寻找906房间。在走廊的尽头,她找到了,就轻轻敲了敲房门。里面有男人说:请进。她便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当然是豪华得很,总体上是中国古典风格,许多的摆设都是甄红从没见过的。她将门关上,站在那里定一定神,看见有个谢了顶的人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一把沙发椅上。甄红十分紧张地走过去,站到了那人后面,看了看那颗脑袋,说:请问先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脱发的?那人说:十年前。甄红听了这话,觉得耳熟,就大着胆子探头去看那人的脸,那人此刻也将脸转了过来,说:看吧,是不是判若两人?甄红认出,原来他是林总,不过面前的这一个,比刚才酒桌上的那一个要苍老二十岁。她怀揣一份大大的惊讶,喃喃道: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林总说:你肯定想不到。他从屁股旁边摸起一团头发,晃着说:我这假发,是在韩国定做的,有以假乱真的效果呢。甄红看着那假发,愣怔怔地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林总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说:请坐。
甄红就十分紧张地坐下了。林总眼睛直瞅着她,说道:甄女士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看见我这真实面目的,除了我老婆就是你了。听了这话,甄红心中一热,说:谢谢林总的信任。不过,中年男士脱发,是比较常见的现象,甚至是成功的标志,你不必为这事烦恼。林总将手一挥说:我不这样认为,我不愿让人看见我秃成这样!甄红便明白这个林总是很在乎自己形象的。林总接着说:十年来,我暗地里用了许多办法治疗,媒体上宣传过什么我就试过什么,可是到头来都不中用。你说,你那个尔首乌能给我治好吗?甄红沉吟一下,说:根据我刚才观察到的情况,你不是脂溢性脱发。林总说:对,有的医生也和我讲了,是焦虑所致。甄红说:那你就尽量避免焦虑呀。林总冷笑一声,说:避免焦虑?我也天天这样提醒自己,可我盖亚集团这么大的摊子,有上万人跟我要饭吃呢,我能不焦虑吗?你说吧,在我的焦虑状态难以缓解的情况下,你能不能给我治好脱发?甄红说:我不能向你打包票,说我绝对能给你治好。但尔首乌治脱发,按摩,理疗仪刺激,加上服药,这么三法合一,三管齐下,肯定会对你的头皮毛囊起到养护作用,甚至激发出再生功能。林总说:那你给我试试吧,反正我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甄红说:好,从明天开始,你每天抽出空来去尔首乌一趟吧。林总说:我不到你那里去,我要你到这里来。甄红说:到这里?检验仪、理疗仪,都要搬动,不方便呀。林总说:你马上到尔首乌总部进一套,给我专用,我来付款。甄红想,进一套给林总专用,我怎么没想到呢,唉,咱到底还是小家子气。就说:好,我马上联系。林总说:等到仪器到了,你每天晚上到这房间给我做,我在理疗费之外每月付你一千块服务费,好不好?甄红说:好的好的。林总说:就这么定了,你可以回去了,仪器来了马上告诉我。甄红说:好的好的。就急忙告辞。
走出大楼,甄红忽然想起,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呢。就回头去看。原来这是一座二十多层的大楼,楼顶上由霓虹灯组成的“盖亚大厦”四个字正在夜空中闪闪烁烁。甄红站在那里惊叹不已:这个小学教师出身的林总,现在是个大资本家啦。
一回到店里,甄红就给上海总部打电话,让他们火速发一台检测仪和一台理疗仪。那边答应说,明天就发。三天后,甄红果然接到了一家物流公司的电话,说上海发来货物,让她去取。甄红打电话和林总联系了一下,她去取来货直接送到了盖亚大厦。保安帮她把箱子搬上去,林总早已在906房间等候。甄红拆开箱子,装好仪器,就给林总检查。屏幕上显示,那些毛囊大多数还有生发能力,并未死亡。甄红说:林总你看见了吧,希望是很大很大的。林总高兴地说:那你快给我做吧。甄红说:好的,马上开始。
然而,甄红站到林总的身后时,却突然觉得呼吸急促,全身紧张。她想:别看这颗脑袋毛发稀少,可它太贵重了,能值十几个亿呢。当她抖着双手,扶住林总的脑袋,将它放到自己胸脯上的时候,她的感觉好像是整座盖亚大厦都压了过来,让她难以承受,两腿发软,只好将身体紧紧靠在前面的椅子背上。此时,林总说话了:不好意思,我这颗秃头,你觉得恶心吧?这话缓解了甄红的紧张,让她觉得林总比去尔首乌的那些顾客还要平常,还要谦虚。于是站直了两腿说:林总你可别这么说,给你做理疗,是我三生有幸。说着就开始了按摩。林总也闭上眼睛,默默地接受着。
甄红感觉到,这个林总果然是胖。他头皮厚,颈肉厚,肩胛肉也厚。尤其他的胸前,不只是肉厚,还有两个乳房隆起在那里。甄红按摩到乳房的上面时,不知怎的,她觉得像触电一样,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从两手传到双臂,又从双臂传至她的心房。她想,男人跟男人真是不一样,徐洪磊的胸脯,肉比纸薄,简直能当搓衣板了,可林总的胸脯竟然长成这样。当然,女人跟女人也不一样,看看人家的胸脯,一个个肥肥大大,而自己呢,经常被徐洪磊叫作“太平公主”。最让人羞愧的是,因为胸脯太平,连乳罩都挂不住。有一回上课,她抬手去黑板上写完一行字,转过身正打算讲解,却发现两个小男孩在下面吃吃窃笑。她问:你们笑什么?一个男孩指着另一个男孩说:老师,他说你的奶子跑了!她低头一看,自己的乳罩已经严重移位,两个突起,一个在正中,一个在腋窝附近了。她又羞又恼,将粉笔一扔,在全班学生的哄笑中跑出了教室。以后,她就再也不敢戴那个虚张声势的玩意儿去上课了……想到这里,甄红生出严重的自卑,觉得林总正用他的后脑勺试她的虚实,急忙把那颗脑袋扶起,开始了别的项目。她镇定一下自己,思忖片刻,问道:林总,下一次,我让店里的小姑娘过来好不好?林总说:怎么,你不愿意给我做?甄红说:愿意当然愿意,可是……我怕你不舒服。林总说:舒服,舒服,还是由你来做。听他这么说,甄红的心才稍稍安稳了一些。
第二天傍晚,她给林总发了个短信,问他有没有时间做理疗,林总回信说,有,我正等着。甄红就向小艾和小石说,她要给一个老板上门服务,嘱咐她们守好店伺候好顾客,然后就打车去了盖亚大厦。
林总果然正在等着。甄红和他打过招呼,接着给他按摩起来。当林总的脑袋放上自己胸脯的时候,她又感到了紧张,心脏腾腾急跳。林总似乎有所觉察,就和她说起话来,问她在学校教什么课。甄红说,教四年级语文。林总又问:一个班还是两个班?甄红说:两个班。林总说:我也教过小学语文,也是教两个班。甄红说:是吗?那你肯定比我教得好。林总笑道:好什么呀,要是好,我还不至于辞职下海。甄红的心跳已经回归正常节奏,就问他怎么回事。林总轻轻笑一声,讲起了自己的事情,说十几年前老婆生病,钱不够花的,他就在业余时间做起了生意,从外地买回一些便宜的学习用品向学生兜售。校长很生气,老是批评他,有一回还让他在全校教师会上公开检讨,他一气之下就打了辞职报告。甄红说:你应该感谢那个校长,要不是他,你还成不了大老板呢。林总说:对,如果不是他把我逼上梁山,我今天还是个小学教师。甄红说:就像我一样,一月挣千把块钱,不死不活的。林总说:就是,真没意思,我看你也辞职算了。甄红让这话吓了一跳:辞职?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林总你说,我辞了职能干什么?林总说:尔首乌不就是你的事业吗?你全心全意地干就是。甄红说:我不知这个店能不能干得长久。林总说:怎么不能长久?社会上脱发的人这么多,你的生意还能差了?甄红想了想说:你的分析很对。不过辞职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给林总做完理疗,甄红离开盖亚大厦,却没有打车,而是一边考虑着辞职这件事情,一边步行着往回走。她考虑来考虑去,觉得今天晚上林总给自己指引了一条光明大道。咳,那个破小学老师,再干下去又能怎样,还不是一天天地在讲台上混,一直混到自己的头发让粉笔末子染白?如果现在就辞职,在商场上打拼十年八年,那会是怎样一种风光?她停住脚,回身看着高高矗立的盖亚大厦,仿佛觉得那就是林总,正站在那里向她现身说法,给她以鼓舞、以激励。
回到店里是晚上九点钟,小艾已经走了,店堂里只有小石一人坐着。小石说:经理,那个郗美丽来找过你。甄红问:郗美丽找我干啥?小石说:不知道。甄红问:你告诉她我去哪里了?小石说:小艾说了,说你给一个老板上门服务去了。甄红生气地说:她告诉郗美丽这事干啥!甄红走进里屋,想打个电话向郗美丽说明这事,并征求一下她对自己辞职一事的看法,但想想林总早已告诉她,不要让郗美丽知道这事,就又打消了念头。她想,还是先和徐洪磊商量一下吧。但她转念一想,徐洪磊肯定不支持这事,和他提前讲了,等于给自己制造障碍,还是暂时不说为好。
恰巧,徐洪磊这时打来电话,说:甄红,学校里正在推选县级教学能手,我已经给你报上名了。过几天要举行公开课,现场打分,你快回来准备准备吧。甄红说:你把名销掉吧,我不报了。徐洪磊一听这话急了,说:你不是一直等着这事吗?你当了县级教学能手,就能顺利评上小高职称!甄红说:我这里太忙,回不去呀。徐洪磊说:再忙你也得回来,这个机会不能放弃!甄红说:我再考虑考虑吧。哎,雯雯这几天好吗?徐洪磊说:好什么好,整天把我缠磨死了,我正想把她送给你呢!甄红说:你可别送,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到这里跟我们一起吃大锅菜,怎么能行?徐洪磊说:你不会格外给她加点零食?甄红说:孩子吃零食不好,你难道不知道?徐洪磊说:好,先不说这事了,反正这两天你得回来一趟。
放下电话,甄红想了想,决定不听徐洪磊的话,这一段不回单位。她原来是打算过,今年一定要争取评上县级教学能手的,如果评上县级教学能手,那么就能晋升小学高级教师,工资就会长二百多块。可是现在甄红却想,二百多块算什么?还是干脆辞了职,甩开膀子大干吧。干上几年,在平川买了房子,把孩子弄来,送进最好的学校。徐洪磊呢,能把他调来就调来,调不来的话,就让他辞职,像路力那样当全职“家庭主夫”,那也不错。
正思忖间,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是郗美丽的。短信只有一句话:甄红,钓到大鱼啦?甄红冷笑起来,心想难道别人都跟你郗美丽一样,整天琢磨着要钓这个,要钓那个?那些大老板都让你钓怕了,你知不知道?她打定主意,坚决不把自己给林总做理疗的事告诉郗美丽,就回信道:钓什么呀,是那人不方便到店里,才让我上门服务的。短信发出去之后,郗美丽没再回信。
第二天晚上,甄红又去给林总做理疗,就把自己的决定讲了,说过完暑假不打算回去,想留在平川一直干下去。林总点着头说:好,好。甄红大着胆子说:林总,今后你还得继续给我指导,给我帮助啊。林总又点头:好,好。林总的点头动作虽然轻微,却因为头是放在甄红的胸骨之上,所以就让甄红很有感觉,似乎有一股力量一下下灌满她的胸腔,并且发散到整个身体,让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鼓胀起来。她想起,十年前有个气功大师到连山县城,她随同别人去拜见,大师给别人灌顶的同时,也给她灌了。事后别人都说很有感觉,大师发的气把他们的身体都给灌满了,她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这一回,林总成了她的气功大师,用后脑勺给她发功,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这感觉太好了,太妙了。这时林总又说:你好好地做,争取把尔首乌做大做强。甄红问:怎么做大做强呀?林总说:你可以向总部申请平川市的独家经营权,然后在市区、在下面的各个县城开连锁店,每年也向他们收取加盟费。甄红正在操作的两只手一下子停住了,说:哎呀,这可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林总道:是个好主意吧?哈哈,别看我脑袋上毛不多,可它装满智慧,是个宝葫芦呢!说罢就笑了起来。笑声引起的震动,让甄红更有感觉。等到五分钟过去,她竟然留恋着那种感觉,不舍得把林总的脑袋从胸前扶起。最后还是林总发觉时间超了,坐正身体说:该转入第二阶段了吧?甄红急忙定定神说:是。对不起林总,我光想连锁店的事了,把时间给忘了。
做完理疗,告别林总,甄红还是处于激动之中。进电梯,出电梯,她脑子里一直响着四个字:做大做强。她想,林总出的这个主意真是金点子,试想一下,如果在市区开起几家分店,在十个县城各开一处,那就是十几个店。如果每个店每年上交五千块钱,那就是五六万啊!甄红决定,等到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她就回学校正式打辞职报告,然后全身心地扑在尔首乌上,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它做大做强!
走出盖亚大厦,她正要去路边招呼出租车,忽听旁边有一个声音在叫:甄红!她扭头一看,原来郗美丽正从自己的车子里钻出来,向她晃动着一只白白的小美手。甄红暗暗吃惊,走过去说:郗美丽,你怎么在这里?郗美丽那张美丽的脸上却挂了冷笑:看别人吃鱼。甄红说: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嘛,我是上门服务,你别瞎想。郗美丽说:怎么叫瞎想,我是浮想联翩呢!怎么样,味美可口吧?甄红红着脸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可口不可口的,我是给人家治疗脱发。郗美丽问:说吧,你是给谁治疗?甄红说:一个不方便出门的人。郗美丽说:不方便出门?那他难道天天呆在906?甄红听郗美丽这么说,明白她已经下了工夫盯梢自己,并且已经知道治脱发的就是林总,就说:反正人家要我到这里来。郗美丽看看她,再看看楼上,冷笑道:这个林秃子,他真是伪装得好哇。甄红说:这是他的隐私,他不愿让人知道,咱们给他保密吧。郗美丽眼睛盯着甄红说:再怎么保密,你也不该瞒着我呀!甄红,你别忘了,当初是我带你认识的林总!甄红心中有愧,便低下头去。郗美丽沉默片刻,走过来搂着她的肩膀说:甄红,你不告诉我,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你帮帮我的忙就可以了。甄红问:帮你什么忙?郗美丽说:你和他说说,能不能给我一笔赞助,下一步我要搞一个全市乒乓球大赛。甄红急忙摇头:这个忙我帮不了。郗美丽问:为什么?甄红不吭声。郗美丽继续催问:你说,到底是为什么?甄红把心一横,说:人家是让你钓鱼钓怕了。一听这话,郗美丽的脸顷刻间变青,她咬牙道:好,他不让我钓,姑奶奶还懒得钓他呢!说罢,气哼哼坐到车里,发动车子走了。
甄红站在那里,看着郗美丽的车子走远,心想,自己和郗美丽一起念书的时候,是多么要好的朋友。可现在,因为中间夹了个林总,却闹得这么不愉快。不过,不愉快的原因并不在我,而在你郗美丽。你为什么老想着要钓林总这条大鱼呢?人家不上钩,你就生气啦?你也太过分了吧?想到这里,她抬头看看楼上,似乎看到那条大鱼正安然地躺在那里,一个鳞片也没少,自己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份安然。
这天,甄红的丈夫打来电话,说学校推举县级教学能手,后天要听公开课,让甄红赶快回去准备准备。甄红说: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嘛,那个教学能手我不报了。徐洪磊火了:不报了,你就不回家了?雯雯一天到晚发脾气,我真是哄不了她了,你再不回来,我一定把她送给你!甄红想了想说:好吧,我明天回去一趟。
第二天一早,甄红就坐车回了连山县城。一进家门,正看电视的女儿立即扑了上来,说妈,你可回来啦,你非常及时地挽救了我的生命!甄红让这话吓了一跳,问是什么意思。雯雯将头埋进甄红的怀里道:我说过,你再不回来我就自杀。甄红生气地打了女儿屁股一掌:雯雯,别胡说八道!这时,徐洪磊从书房里走出来,连连打着哈欠。甄红看着他皱眉道:又在上网是不是?一天到晚上网!徐洪磊说:我写论文嘛。甄红放开雯雯走进书房,指着电脑上的围棋页面说:这就是你的论文?徐洪磊你就会骗人!你不多陪陪雯雯,没看她多孤独!徐洪磊伸着懒腰说:谁不孤独呀,就她?甄红狠狠瞪他一眼,又走到客厅,一边收拾着满地的零乱物品一边嘟哝说:看看,家里乱成这样也不收拾收拾,徐洪磊我真是服了你了!徐洪磊说:这都是些小事,你快准备准备,去报教学能手吧!甄红说:教师我都不打算干了,还报什么教学能手。徐洪磊瞪大眼睛说:什么?你不打算干了?你真要跟那郗美丽学?甄红说:我不学她,我走自己的路。然后就将要把尔首乌做大做强的计划说了。徐洪磊听罢,摇着头说:不行不行!你做得再大再强,一家人不在一起,算什么事儿。甄红说:谁说不在一起?过几年就把你调去,把家搬去。雯雯拍着手说:好,我去!我愿意到平川!我支持妈妈!甄红看着丈夫道:三比二,就这么决定了哈!徐洪磊再不说什么,走进书房把门闭上,再不出来。
中午,一家三口吃罢,甄红去雯雯的卧室陪她午睡,等到女儿睡了,她却悄悄起身,来到了她和徐洪磊的卧室。徐洪磊穿一条大裤衩子已经睡着了,她躺到他的身边,伸出手,用指关节去叩击两下徐洪磊的胸骨。这是他们夫妻间早已约定的信号,意思是邀对方做爱。二人的胸骨都很暴露,无论谁敲击谁的,都能得到胸腔共鸣,咚咚作响。徐洪磊让甄红敲醒了,闭着眼睛说:等晚上吧。甄红说:晚上我还得回去。徐洪磊睁开眼看看甄红:当天就回?家庭观念也太差了吧?甄红说:晚上店里没人不行,必须回。说罢就将自己的衣服脱光,躺在那里。徐洪磊一边发出表示不满的哼哼声,一边就脱掉裤衩子上来了。二人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徐洪磊做着做着,那哼哼声就转变为快乐的表达了。完事后,徐洪磊摸着甄红的胸脯说:唉,美中不足。甄红摸一把丈夫的胸脯:彼此彼此。徐洪磊说:下一辈子,我一定去找一个胖女人。甄红说:下一辈子,我一定去找一个胖男人。徐洪磊说:就这么定了啊。甄红笑道:定了定了。
这时,小艾打来电话,让甄红赶快回去。甄红问有什么事,小艾说:今天不是周六嘛,秃协会长说,他已经打电话把明珠大酒店的歌厅包下了,让我下通知给发友,晚上八点都去。甄红说:他骗了咱们好几次了,这次是真是假?小艾说:肯定是真的,他还掏了一千块钱给我,说如果他不去,就让我结账呢。甄红这一下放了心,就说:好,我马上就回。徐洪磊在一边听了,坏笑着说:怪不得急急慌慌地往回跑,原来晚上要去歌厅风流。甄红说:风流什么呀,还不是创造个机会,扩大尔首乌的影响嘛。说罢就起身收拾自己。
甄红回到平川,店里的两个姑娘都很兴奋,争先恐后向她报告说,顾客全都通知了,多数人都准备去,包括那个一贯高傲的管胜男。甄红说:很好,今晚咱们都化化妆,打造尔首乌员工的良好形象哈!
做饭吃饭,化妆更衣。这一切都完成之后,甄红让小艾小石先去歌厅等人,她去给林总做完理疗立即过去。到了盖亚大厦,林总见了她,微皱着眉头说:甄红,给我来做理疗,还用得着化妆吗?甄红说:对不起,今晚有个活动。接着就把发友聚会的事情说了。她知道林总是不会去的,所以就没邀请他去。林总说:这个活动不错,你们好好玩吧。接着就坐到了按摩椅上。甄红放下包,去洗了手,就开始给他做。当林总的脑袋搁置于她的胸前,甄红忽然想起中午和丈夫开的玩笑,脸就悄悄发起烧来。按摩到林总的胸部,甄红想,有比较才能有鉴别,男人和男人真是不同,在林总这里,手感是多么好啊。想到这里,她的心又咚咚暗跳起来。但她马上警告自己:甄红你别想入非非,你真要找胖男人,那也只能是下辈子了。
做完理疗,赶到明珠大酒店,时间正好八点。歌厅里已经有了十来个人,大家分散在几处坐着,中间是王局长正拿着麦克风在唱歌,不过他的音不准,把那首《北国之春》至少唱低了三个调。小艾跑过来说:经理,咱让他们先唱着,等会长来了,你和他讲讲话,再正式开始。甄红说:好的。这时鞠功走了过来,要请甄红跳舞。甄红说:我不会跳。鞠功说:不要紧,你只管随我走就行。甄红只好将包放在茶几上,随他跳了起来。甄红从没上过舞场,走得踉踉跄跄,几次把鞠功的脚给踩着了。鞠功摇头道:唉,想不到你真是不会,算了吧。没等王局长把歌唱完,他就放开甄红,走回去坐着。甄红坐到另一边心想,我真是个老土。
管胜男来了。她穿白色长裙,戴白色手套,提白色手包,显得特别高贵。鞠功举起手欢呼道:耶,今晚的舞会皇后来了!管胜男矜持地微笑点头,去一个无人处坐下。甄红急忙过去问她用点什么,管胜男说:来杯红酒。甄红便招呼服务员给她倒。甄红又请管胜男唱歌,管胜男说:好,给我点一个《爱与痛的边缘》吧。
等那首歌的MTV放出来,管胜男落落大方地走上去,一开口就把全场人都给镇住了。原来她的嗓子是那么好,能把王菲模仿得那么像,而且还把一个小女人对恋人既爱又恨的情绪抒发得淋漓尽致。等她唱完,掌声四起,叫好声响成一片。没等她走回座位,鞠功拦住她笑嘻嘻道:管总,我让你的歌声彻底征服了,我想请你跳个舞。管胜男说:好,跳探戈行吗?鞠功急忙摆着手说:我不会探戈,咱们跳华尔兹好不好。管胜男说:好吧。等到舞曲响起,二人跳了起来。起初他俩动作不太协调,但很快就配合默契,尤其是做一连串的旋转时,管胜男的白裙子张开来,滴溜溜旋成一朵白莲,让大家都看呆了。
正在这时,小艾跑到甄红面前,紧张地说:坏了坏了,刚才服务生告诉我,一千块钱只包歌厅,酒水费用是另算的。今晚会长要是不来,咱们要贴钱的。一听这话,甄红立即着急起来,说:几十个人的酒水,那得花多少钱呀?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赶快过来。说着就走到歌厅门外打电话。手机响过几声,房老板接了,一开口就说:小红妹妹,想我啦?甄红也跟他开起了玩笑:不想你想谁,你快来呀!房老板说:我在光明路上,马上就到。甄红说:快点啊,发友们都到齐了,就等着会长你来讲话啦!房老板说:妹妹你放心,我已经打好腹稿了,一到那儿就开讲!甄红说:好的,我等着你啊。她关了电话,又回到歌厅,此时,管胜男和鞠功已经跳完华尔兹,坐在一起喝酒说话了。
接下来,是别的发友上去唱歌。先后有三个人唱过了,甄红想,房老板怎么还不来呢,从光明路到这儿,只有几分钟的车程呀。于是又到外面打电话。奇怪的是,这一回房老板却不接。她想,是不是已经到了,就走到门外去看。然而,那儿并没有房老板的车子。再等一会儿,甄红又掏出手机打,这一回通了。甄红焦急地说:你怎么还不来?你在哪儿?想不到的是,一个女的答话了:在哪儿,在市人民医院急诊科!你是他家属吧?赶快过来,你丈夫出车祸了!
甄红急忙跑回歌厅,大声喊道:别唱了!出事了!服务生急忙把音响停下。大家都起身走过来,问出了什么事情。甄红把刚才给房老板打电话的情况一说,发友们都十分吃惊,说咱们快去看看。于是,大家就匆匆忙忙向外走。服务生急忙把甄红和小艾小石拦住,让她们把账结了。甄红说:好,你赶快算一下。服务生把她们领到前台,前台小姐一算,让她们交两千三百六。甄红一听火了,说:我们一共才用了半个来小时,你就收我们这么多?杀人呢?小艾说:不交,坚决不交!好说歹说,人家才把包厅费减半,收了一千八百六。
出了歌厅看看,发友们一个也不见了,甄红她们三个只好打出租去了医院。到急诊科一看,发友们站在走廊上,一个个表情凝重。甄红问房老板怎么样了,鞠功向一扇门指了一下:已经不行了。甄红几人跑过去,隔着玻璃看看,房老板果然躺在手术台上一动不动,旁边还站着两个警察。小艾“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喊道:会长!你是怎么回事?你今天下午发给我的短信,我还没顾上回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小石也是泪流满面抽泣不止。甄红走到发友们跟前泣不成声说:他,那会儿在路上还说,已经打好腹稿,到歌厅讲话的……鞠功说:我问过警察了,房老板是在光明路西头出的事,跟一辆拉土的大卡车撞上了。正说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号哭着从外面跑进来,直扑房老板躺着的房间。管胜男对甄红说:他老婆来了,我打电话告诉她的。咱们去陪陪她吧,甄红就和她一起去了屋里。女人见了房老板自然是一阵疯哭,甄红和管胜男一边劝慰一边流泪。甄红看见房老板的脑袋上,斑斑血迹之外,便是一片毛发不生的光明,心想,房老板已经在尔首乌治了五个月,却效果不佳,只好带着一颗秃头走了,心中不禁有深重的愧疚感悄悄生出。
过了一会儿,房老板的家人和亲戚来了一大帮,甄红和管胜男见这儿已经用不着她们了,就转身走了出去。外面,发友和小艾小石已经走光。管胜男说:咱们也走吧,你坐我的车。甄红就跟着她走出医院,上了车子。管胜男默默地将车开出一段路,才长叹一声说:唉,真他妈人生无常。甄红说:就是,说好了要热闹一场的,没想到他就突然走了。管胜男拍拍方向盘摇头道:没意思,真他妈没意思。
第二天,管胜男早早来到了尔首乌。做理疗的时候,她的手机一反常态,一声没响。小艾忍不住问:管总,你今天没带手机吧?管胜男说:带了,不过让我关掉了。甄红说:那,误了事咋办?管胜男说:误就误。还有什么事比我的头顶大事更重要?咳,我昨天夜里几乎是一宿没睡,后来终于想明白了,光靠你的三合一,是治不了我的脱发的,必须四合一才行。甄红惊讶地说:是吗?那要加上什么?管胜男说:你肯定明白。而后再不说话,默默地接受理疗。甄红想,三合一是药物的内服和外用,再加上生发仪理疗,这是很完整的一套治疗方案,那么,管胜男要再加上什么呢?她不明白,但也不好去问,就手拿抹布擦拭店门去了。正在擦着,一辆丰田轿车停在了门外。她大吃一惊,心想这不是房老板的车吗?他怎么来啦?然而等到车门打开,她见走出来的是高老板,才知道他们的车子是一样的。甄红想,房老板,那个自封的秃协会长,是永远不会再来尔首乌,一边做理疗一边和姑娘们调笑了。于是,一股悲伤从心底涌出,一直涌上眼窝。
晚上,甄红又去盖亚大厦。因为心情不好,她操作时一言不发。林总问:甄红,昨晚你们玩得好吗?甄红说:人都死了,好什么好。接着,就把房老板的事情讲了。林总听罢沉默片刻,说:毛主席早就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你不必这么伤感,重要的是要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甄红想了想,觉得毛主席说得很对,林总的话也有道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伤感有什么用?一点用也不中。对我来说,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考虑怎样把尔首乌做大做强。想到这里,笼罩在甄红心中的阴霾就慢慢消散了。
第二天,甄红打电话给上海总部,问申请平川市的独家经营权要交多少钱,那边答复说三万。甄红想,自己手中的积蓄还不到一万,另外两万从哪里来?惟一的办法就是借。那么向谁借呢?她和徐洪磊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双方家庭都穷得很,无钱可借。关系好的同事倒有几个,但去年开店时已经向他们借过,现在不好再开口了。
正坐在那里发愁,小艾推开门说:经理,有人找你。甄红走出去看看,店堂里有两个戴大盖帽的人站在那里,好像是工商部门的。她急忙换上笑脸说:领导请坐,领导请坐!一个长着马脸的工商人员说:不坐了。我们是市消费者协会的,有人向我们投诉,说尔首乌治疗脱发无效,却用虚假广告骗人,要求给予双倍赔偿,你说怎么办吧。甄红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急忙辩解道:我们没有骗人,我们治疗脱发是很有效果的!马脸工商说:投诉信在这里,你自己看看吧。我们限你两天内做出答复,否则将作出对你很不利的裁决。说罢,两个人转身走了。
甄红只好又找鞠功,由他出面,请消协的人大吃一顿,才算了结此事。当那一伙人酒足饭饱,甄红买单时,望着一千六百八十元的账单,她的心中剧疼,手脚冰凉。后来她给林总做理疗时,忍不住说了此事,林总说:你这个客请得多余。甄红问:为什么?林总说,我看过你们的宣传资料,上面说有效率百分之九十五,并没说百分之百。那个投拆者当初肯定是看过宣传资料,他去尔首乌做理疗,说明他已经接受了这个说法。甄红一下子醒悟:对呀,他再怎么投诉,我也是输不了的。他就是那百分之五中的一个嘛。可我一见大盖帽就吓坏了,赶紧托人请客,我傻不傻呀!林总摇头笑道:不是傻,是单纯。
一天早上,甄红枕边的手机响了,显示的号码是自己家里的。她没好气地接通后说:老徐你吵什么吵。不料,电话那头是女儿在说话:妈,我是雯雯。甄红说:雯雯,你怎么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你爸呢?雯雯说:我爸上街买早点去了。妈,我趁这个机会,给你说一件他的秘密事儿。甄红问:你爸有什么秘密事儿?雯雯说:他搞一夜情了。甄红猛地坐起身来,说:什么?雯雯你别胡说八道!雯雯说:我没胡说八道,是真的!昨晚我睡着睡着害肚子疼,就起来去喊爸爸,可他不在卧室。我到书房里看看,他也不在,不过电脑还开着,QQ也开着。我点开聊天记录,发现他爱上了尹老师,还去了她家。甄红心跳得像打鼓,问:哪个尹老师?雯雯说:尹兴艳呀。甄红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那个尹兴艳教数学,和徐洪磊在一个教研组,因为经商的丈夫包二奶,于前年离了婚。甄红咬了咬牙,又问女儿:雯雯,他们在网上怎么聊?雯雯说,哎呀,我爸叫着兴艳妹妹,尹老师叫着洪磊哥哥,可热乎啦!聊到后来,我爸要去尹老师家里,尹老师就答应了。最后一句是我爸说的:宝贝,五分钟以后见!甄红想,徐洪磊的估计十分准确,尹兴艳就住在前楼,五分钟完全能够过去。见了那个胖女人,徐洪磊会干什么?会怎么干?甄红稍加想像,脑子里就像无数的蛆虫在拱,让她疼痛不堪,昏晕过去。后来,是女儿又把她喊醒了。女儿说:妈,妈!你怎么啦?你说话呀!甄红这时强忍着痛苦和愤怒安慰女儿,说雯雯你不要胡乱猜疑,爸爸去尹老师家里并不是搞一夜情,是切磋教学业务。正说着,雯雯惊慌地说:我爸回来了!说着就挂了电话。
这时,甄红往床上一趴,张嘴咬住枕头的一角,像咬住了徐洪磊的肩膀一样,使出了最大最狠的劲儿,直累得全身发抖。而后,她将手机拿到面前,给徐洪磊发了一条短信:昨晚干什么了?你们这对狗男女!过了一会儿,徐洪磊回了这么一条:彼此彼此,狗男女不只一对。甄红发短信问:什么意思?徐洪磊回复:是谁傍上大款,每晚登门服务?甄红立刻愣住了:怪呀,他怎么知道我每天晚上去给林总做理疗?想来想去,只有一条答案:是郗美丽向徐洪磊嚼了舌头。这个疯女人,就因为我没告诉她给林总做理疗的事,就使出这一招,她也真够狠的!甄红急喘两口粗气,又给徐洪磊发信:你如果相信某个人的恶意中伤,那你就是个白痴!徐洪磊却回信道:我倒是愿意做个白痴。大家各寻各的快乐,不也很好吗?甄红气坏了,发了一句粗话回去:好你妈个逼!
下面店堂里有人大声说话。原来开门时间到了,有顾客来了。甄红从床上下来,到水龙头那儿洗洗脸,向镜子里照一照,发现自己是脸皮黄眼窝青,不堪入目,只好擦了一些粉以作掩饰。到楼下看看,小石已经给一个男顾客做了起来,顾客费女士还在旁边等着。甄红见小艾还没来,只好说:费姐,我给你做。费女士坐到按摩椅上,说:甄经理,以后再睡不着觉的时候,吃点安眠药吧。甄红答应一声,心想:费姐到底是过来人,什么事都看得很明白。她问:费姐,你老公找到了没有?费女士摇头道:没有。我刚听说,有人在广西发现了他,我准备再到那里找找看。甄红问:你真要一直找下去?费女士说:我当然要找下去,不找到他,我怎么向孩子交代?甄红听到这话,心中一疼,再看看她头皮上的一块块斑秃,不由得眼窝变湿。
不知怎的,小艾今天早晨迟迟不来。甄红和小石做了一个又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等到九点多钟,甄红正要打电话催促一下,小艾的男友突然骑着摩托车来了。等小伙子进了门,甄红问:你怎么来啦?小艾呢?一箭封喉说:她不来了,我是为她辞工的。在场的人都很惊讶,甄红急忙问:辞工?为什么?一箭封喉说:为了挣更多的钱呗。经理,你快把她这个月的工资给我。甄红说:我不相信,我得打电话问问小艾。说着就去打电话。等到小艾接了,甄红问:小艾,你真要辞工?小艾说:是的。甄红说:你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小艾说:没有。你对我挺好的。只是我遇到一个机会,想让自己发展得更好一点。甄红问:什么机会?你打算干什么?小艾说:过几天你可能会知道的。好了,我不多说了,别的事让我男朋友替我办吧。拜拜。说罢就结束了通话。甄红往凳子上一坐,心乱如麻。站在门口的一箭封喉说:怎么样,这回相信了吧?经理你快把她的工资给我,我还有别的事呢!甄红只好去楼上拿了八百块钱,下楼给了一箭封喉。小伙子拿到钱后,向甄红做个鬼脸笑道:再见,祝你好运!然后扬长而去。甄红觉得,小伙子最后的这一笑有点儿蹊跷,甚至是不怀好意。有了这个感觉,她心里就更加烦乱了。她想,小艾技术熟练,长得漂亮,爱说爱笑,一年来为尔首乌聚拢了不少人气,今天她突然走了,还真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按现在的顾客量,三个人还能应付得过来,两个人绝对不行。那么,当务之急是再找一个女孩过来,抓紧培训,尽快让她上岗。
这时候,管胜男来了。她让甄红给她检查一下,看自己好转了没有。甄红打开电脑,将探测仪放到管胜男的脱发之处。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那些毛囊生机勃发,有的已经长出了黑幽幽的新苗。管胜男喜笑颜开,说:看来,四合一就是比三合一有效!甄红问:管总你告诉我,多出来的那一条,到底是什么?管胜男说:你这当老板的早该明白,怎么到现在还没悟出来?我告诉你吧,是心理调适!甄红点头道:哦,原来是这样。坐在旁边的王局长问:管总你讲讲,怎么调适?管胜男说:把钱财看淡看轻,让内心和谐安宁。听了这话,甄红心里一动,说:嗯,有道理,有道理。管胜男说,当然,不只是钱财这一条,要想得到内心的和谐安宁,应该把许多事情都看淡看轻。甄红说:管总,你说的办法对女人有用,对男人未必。我早就总结出来了,脱发的原因,女人多是遭罪,男人多是享福。王局长说:对,像我这样的,脂溢性脱发,就是把内心调适好了,也不一定有效。管胜男说:即使对脱发无效,那也对身体的整体健康有效,不信你就试试。王局长点头道:嗯,这话我信。
看到管胜男的头发长势良好,甄红忽然记起了曾经来过尔首乌的陆小梅。她想,也不知这女孩怎么样了。如果她还没找到好的工作,头发还在继续脱落,不妨让她到这里干,这样她既可以挣工资,还可以给自己做理疗。于是,她送走管胜男之后,立即找出陆小梅留的手机号码和她联系。结果和她期望的一样,陆小梅很乐意过来,她说自己还在帮人卖鞋,而且头发掉得更加严重了。
午后,陆小梅提着一个大包来了。她的头发果真更加稀少,一眼就能看到头皮。甄红把她领到楼上,将她安排到小艾曾经睡过的床上,接着让她下楼学习。小石正好要给一个顾客做,甄红就站在一边,从第一个步骤开始,具体详细地向陆小梅讲解操作方法。陆小梅到底是上过大学的,悟性很高,一边看一边点头,表示看懂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顾客来了。甄红说:陆小梅,你做吧。陆小梅看看那个人的秃顶,面有难色,站着不动。甄红向她把眼一瞪,再次发出无声的命令,陆小梅只好走到了按摩椅的后面。她伸出双手,捧住那个冬瓜似的男人脑袋,像捧了一个定时炸弹,满面惊恐,浑身颤抖。甄红见她拾得起,放不下,就走到她的身后,拿手捅了一下她的腰以示催促。陆小梅明白了甄红的意思,就将那个冬瓜往胸脯上一放,接着做起了按摩。接着,她歪脸耸肩,让脸腮在工作服上蹭了一下。左边蹭完,又蹭右边。甄红明白,陆小梅这是哭了,于是也有些心酸的感觉。她想,一个女大学生,不逼到一定程度,怎会愿意干这种工作。可是,陆小梅你也不必伤心,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找不到好工作,还把头发掉光了,我让你到这里工作,一月挣八百块钱,还能顺便治疗脱发,你应该高兴才是。
陆小梅似乎是听到了甄红的心声,很快止住泪水,继续给顾客按摩。当然,她的动作还不够标准,有些穴位没有摸准,需要继续学习。甄红看见,那个男顾客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表示,像往日接受别人按摩一样,闭着眼睛任由陆小梅收拾。她想:小艾突然辞工,给尔首乌造成缺口,也给我的心理造成创伤,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补上了。不过,我心里的另一块创伤还在。徐洪磊这个鳖羔子,趁我不在家的时候跟别的女人勾搭成奸,这是对我最最严重的打击啊!甄红心中隐隐作痛,从上午到下午,一直打不起精神。
傍晚,鞠功来了。甄红生他的气,加上心里有事,就不愿搭理他,在他进门的时候装作看不见,继续给别人做着理疗。鞠功往沙发上一坐,看着陆小梅说:哎,这不是陆小梅吗,到这里干啦?陆小梅看看他,笑了一笑。鞠功又问:甄红,小艾呢?甄红不愿说她辞工了,就撒谎道:她请了假,准备结婚。鞠功摇着头轻蔑地道:结婚?这么快?哼,我敢断定,她不会幸福的!小石却反驳道:鞠主任,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会幸福?鞠功说:小艾太轻浮了,在网上交了个小混混,就打算托付终身?嘁!小石看着鞠功说:那你说小艾找谁托付终身?找你这个大记者?鞠功羞窘地指着她说:哎,你怎么扯到我身上来啦?小石追问:你说,她如果找你托付终身,你到底能不能要?鞠功摇头道:这个问题嘛,有点儿不靠谱……小石愤愤地说:哼,我就知道你不敢回答我。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虽然见了小艾这样的漂亮女孩也动心,可谁也不愿为她负责为她付出,你们就不是轻浮?鞠功张大嘴巴道:啊哟,没想到小石的嘴这么厉害,领教了领教了!小石不再吭声,继续干活,但脸上的怒容却迟迟不退。
小石刚才的表现让甄红暗暗吃惊。她想:别看这姑娘平时不咋说话,心里装着的东西可不少。她今天说的这些话,肯定在心里憋了好长时间了。是啊,在这里做理疗的人大多有钱有势,有一些人还和小艾小石开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甚至说她们是自己的梦中情人,可假如动真格的,却没有一个人敢做敢当。小石是看透了他们,才说出今天这番话的。
鞠功似乎是要转移话题,将脑袋一拍说:对了,我刚才看见,西城区也有了一家尔首乌店。甄红吃了一惊,急忙转脸看着他说:真的?在什么地方?鞠功说:在荣昌商场对面,我开车路过那儿,看见有个门牌写着尔首乌,但没看清开没开业。甄红说:没听说谁要再开一家尔首乌呀,我得去看看。鞠功说:你去看看吧,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到把面前的这位顾客伺候完,甄红就换了一身衣服,匆匆走了。坐半小时的公交车来到西城区,站到荣昌商场门口看看,见对面果然有一个大牌子,上方写着“尔首乌”三个大字,下面写着十个小字“一周止脱发 四周生新发”。再下面,则是两组照片,展示几个患者治疗前后的效果。再看牌子下面的店铺,锁着门,里面空空荡荡,估计是还没购进仪器,尚未开张。甄红想:这是谁开的呢?她再抬头打量那个牌子,这一下看出了究竟:原来上面有联系电话,号码正是小艾的手机!
甄红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她想:这个鬼丫头,整天嬉皮笑脸叽叽喳喳,我还以为她头脑简单,光知道跟男人纠缠呢,没想到她暗渡陈仓,去开尔首乌,跟我唱对台戏了!哼,你想抢我的生意,没那么容易,我马上去把全市的独家经营权买下来,让你成为我的子店,要开业的话得乖乖地向我交钱!
可是,自己去哪里弄钱给总部呢?甄红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林总。她想,除了林总,真的是无处可借了。林总是个亿万富豪,这点钱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今晚我就豁出脸皮,向他开口借借看。想到这里,她给林总打电话,问何时过去做理疗,林总说:我今晚有个应酬,你八点半来吧。甄红看看表,时间刚过六点,只好努力抑制住心中的急切,去旁边的一家快餐店吃了一碗面,又走进商场逛了不知多少圈儿,才终于熬到了八点。
八点半,甄红准时敲响了那扇她敲过许多次的房门。像往常一样,里面传出一声“请进”,甄红推门进去,林总已经坐在按摩椅上等她。与往日不同的是,林总今晚脸红扑扑的,仿佛年轻了许多。甄红放下包走过去,闻见酒的味道,就说:林总,今天晚上喝酒了?林总说:是,有个应酬。甄红将林总的脑袋放到自己胸上,一边按摩一边说:林总,看来你喝酒上脸。林总说:是,老毛病了,不过我喜欢这样。甄红问:为什么?林总说:能让我找回害羞的感觉。这话让甄红感到奇怪,就问:找回害羞的感觉?那感觉好吗?林总说:好哇。甄红你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可害羞了,听一句批评,害羞;受一次表扬,害羞;看一眼女性或者被女性看一眼,害羞;想想自己做过的错事,害羞。一旦害起羞来,我是满脸绯红,迟迟不退。那时候,我白白的脸皮,乌黑的头发,加上容易害羞,许多人都说我像个大姑娘……说到这里,林总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到回忆中去了。甄红看看他的脸,白里泛红,比自己的脸色还要好看,不由得心旌摇动,就大着胆子说:我能想像出来你年轻时候害羞的样子,肯定是……肯定是可爱极了。林总说:可我那时候并不觉得自己可爱,反而觉得害羞是很丢人的事,是不成熟的表现,甚至不像个男人。这样,我就把它当作缺点,努力地克服,克服。若干年下去,我把它终于克服得差不多了,即使做了错事也不再脸红。尤其是下海经商之后,无论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脸也不会红一红的,可以说是寡廉鲜耻了!说到这里,林总发出了一声叹息:唉!这一声叹息,深重、悠长,让甄红的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问:林总,经商是不是就得像你说的这样,寡廉鲜耻?林总说:也不一定,你也可以正儿八经地做生意,本本分分地做人。可是,这样的话,你想生存都很难,何况发展?甄红问:为什么?林总说:原因很清楚,中国虽然进入了商业社会,但商业社会的规则还远远没有建立起来,潜规则遍地都是,而且是刚性的,强悍的,谁也没有办法绕开它们。
甄红沉默起来。潜规则,潜规则,她在心里念叨着这个词儿。她想,有这些潜规则的存在,商界真是叫人望而生畏,可是中国有句老话,叫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然,商界哪能有那么多的成功人士,中国哪能出现中产阶级、资产阶级?我不能怕,我要向林总这样的成功人士学习,纵有千难万险,也决不后退!
林总停了停,接着又说:虽然是寡廉鲜耻,可我害羞的本性还是残存了一点。甄红问:是吗?那你在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上还害羞呢?林总说:有一个突出的例子,你已经早就了解了。甄红不明白,问:什么突出例子?林总笑一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甄红恍然大悟,说:哦,不愿让人知道你脱发,对吧?林总点了点头:对。其实男人脱发,是很常见的现象,可我就是受不了。我不想让人看见,也不愿让人知道,就这样,整天藏得严严实实。而且,一遇到与脱发有关的事物,立即心生反感。像那回郗美丽请我吃饭,我为什么去了华利酒店又走掉了?甄红急忙问:为什么?我至今还不明白呢。林总说:因为听你说,你是做生发理疗的。甄红骤然醒悟,说: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林总摇摇头,接着说:其实,我这已经是典型的心理变态了,想一想,很可笑,也很可悲。甄红听了这话,觉得林总在把一颗心赤裸裸地向她捧出。那颗心滚烫滚烫,顷刻间将她的心、她的整个身体都给烤热了。她一下子趴到林总肩上,将发烧的脸腮紧紧贴于他的耳际,说:不,林总你很可爱,真的很可爱。与此同时,她两手下垂,像猴子捞月一样,捞到林总的胸前,很快抓住了两个饱鼓鼓的实体。她一边痉挛着双手捏弄那儿,一边趴在林总的肩头上急喘着,渴望林总能将手抬起来,将脸转过来,给她以男人应有的回应。
可是,林总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处变不惊。沉默片刻之后,他用和刚才说话时一样的腔调说:理疗是不是该进入第二阶段啦?
虽经林总这样提醒,甄红却进入不了那个第二阶段了。她放开林总,去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低头捂脸,紧缩起身子,成了一个捞月失败的母猴。林总还是坐在按摩椅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甄红,你是不是需要我的帮助?甄红听了这话,将头点了一点:是。不过,刚才我不是要你潜规则,我是真的喜欢你,才那样的……林总说:谢谢你,可我不想那样,请你谅解。你说吧,要把尔首乌做大做强,需要多少资金?甄红听他点明了这事,心中生喜,就将脸抬起来,看着林总说:买全市独家经营权是三万元,新开一家分店,房租,设备,员工工资,也大约需要三到五万。林总说:我给你十万先用着,不够再跟我提出来,好不好?甄红喜出望外,急忙说:好,太好了!林总将按摩椅扭动了两下,又说:不过,咱们不按潜规则办事,显规则不能不讲。我给你投钱,那么平川市的尔首乌董事长应该是盖亚集团的人。你呢,是我甲方聘请的总经理,至于具体事项、利益分配等等,咱们按照《公司法》,详细拟定一个合同。你看行吗?
林总的这些话,让甄红十分惊讶。她想,我情不自禁,他坐怀不乱,我还以为是他修炼到家了呢,原来他在这个时候也没忘记按照自己的规则办事:只讲利益,不讲感情。看来,他在投资尔首乌这件事上,是早就盘算好了的。可是,他那么大的一个企业,怎么连这点投资机会也不放过呢?答案只能是:商界巨鳄,大小通吃。
不过,有他投资,尔首乌就真有可能做大做强。我虽然只当总经理,如果尽职尽责,创造出不凡的业绩,估计林总也不会亏待我。那样,我还是能够进入中产阶级。
想到这里,甄红点头道:好,一切按你说的去办。
林总笑了笑,说:这样的话,理疗可以继续进行了吧?
甄红说:可以可以,继续进行。说罢,她站起身来,又走到了林总的身后。
做完理疗,一回到店里,甄红就打上海总部的夜间值班电话,说自己决定把平川市尔首乌独家经营权买下来。总部的值班经理说:对不起,甄经理你买晚了。你那儿的独家经营权,已经让人买走了。甄红脑袋轰地一下大了,忙问:让人买走了?真的?值班经理说:真的。钱已经打到了我们的账上,总部已经给她寄去了证书。甄红问:那人是谁?值班经理说:我查查啊——找到了,那人叫郗美丽。甄红听见这个名字,眼前顿时一片乌黑。她想,怪不得小艾突然开起店来,原来这都是郗美丽的阴谋。她喘了几口粗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急忙问:郗美丽把独家经营权拿到手,我这个店是不是也要给她交钱?那边答复:是的,从明年开始,你如果再经营的话,就要交给郗美丽加盟费了。
甄红放下电话走出去,把空调打开,把灯关掉,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郗美丽的一双手。那双每年花费一万五千块钱保养出来的中产阶级美手,白白嫩嫩,绵绵软软,向她拉弓放箭。她惨然一笑,心里念叨起来:一箭封喉,一箭封喉。郗美丽呀郗美丽,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个名字!
这一夜,甄红没有上楼,就在店堂里一直坐着。等到实在困了,她就歪在了沙发上。
后来是小石叫醒了她。她睁眼看看,天色已经大亮。小石说:经理,你怎么不上去睡觉呀?甄红一边起身一边说:昨晚我失眠,怕影响你睡觉。小石微微一笑:经理你真是想得周到。接着,她的笑容突然消失,瞪大了双眼去瞅沙发的一端。甄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睡觉枕着的沙发扶手上面,竟然落了一片黑黑的头发。甄红怔怔地看上片刻,抬起手来摸摸自己的脑袋,闭上眼睛仰脸惨笑: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
过了一会儿,甄红打电话给大姐,让她赶快过来,说后天就开学了,自己要回去教书。午后一点,大姐来了,她看见了甄红头上的斑秃十分吃惊,把她一搂就哭了起来:小红小红,你怎么也得了“鬼剃头”啦?甄红却推开大姐,平平静静地向她交待店里的事情,包括给林总上门服务,半年后向郗美丽交管理费等等。交待完了,自己就收拾了东西要走。大姐说:小红,你回去教书我赞成,可你得抓紧治头呀,你把药带上,把理疗仪也带上。甄红摇头道:都不用,我自有办法。大姐问:你有什么办法?甄红说:让心灵安宁!这是我的治病良方,也是我的头顶大事。说罢,就背起包走出了店门。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