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品成
一
一抹红纱在他眼前闪了一下擦肩拂飘而过,不对!不是红纱,分明是些红丝线倏地从康正眼前被什么迅速抽拽走了。
康正五十多岁的样子,看去比他实际年龄要老一点,他是个鳏夫。那一年他和老婆去赶集,老婆坐船帮上,鬼知道怎么搞的,一歪身落到水里被急流冲走了,死了。人们说他克女人,他没有动再娶的念头,动了也没用,没有人会嫁给他。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十八年过去了,他没觉得有什么,他觉得一个人过挺好的,他怕又把个女人克死了。
康正放下手里的锄头,抹了几下眼睛看了看,什么也没有?情形恍然如梦。
鬼哟。他想。他侧着头看了看梁昆成老师,并没有把那俩字说出来。
那时候昆成老师正走进那间茅厕,操场离教室近百米远,教室那边有厕所,昆成老师不愿意去那。他倒不是省懒,是担心他一走,那个叫刘孝元的男娃又不知道使出什么坏招来。那个男娃是个刺头,皮得很,但脑壳聪明,他爸是村长,他有个哥在深圳打工,时不时寄些钱回来。是不是因了这,他在内心有了种优越感?想要时时施展出来引人注目。也许是因了他的那些优越条件惹娃们妒忌,大家平时并不太理会他。越是这样,刘孝元越想搞出名堂和动静。他想,他得弄出响动来让大家关注自己。
反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昆成老师知道,那是个时时需要管教的学生。再说,他就要离开这里了,他不想这时候让一个顽劣的学生弄出什么事来。
昆成老师正想拉开拉链,看见康正用眼睛看他。
“哎哎!你龟儿子看我屙尿?”
“我没看你屙尿。”
“你没看?为啥往我身上鼓眼睛?”
“我想告诉你,有一抹红从我身边拂了一下……”
“噢……”
“你看见了?”
“那是一群红蜻蜓吧,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
康正更是眼瞪得老大。“呀!大中午的这地方咋个飞来蜻蜓?”
昆成正鼓着那泡尿,康正这么一说,那尿就憋回去了些。他打了个颤颤。是呀,山里这时候怎么会有大群的红蜻蜓飞得疯狂?他突然感觉到今天的茅厕是有些异常,茅厕清爽许多,那些苍蝇竟然无影无踪。
对于这些怪异,他本来想多想想的,可很快他就放弃了思考,其实后来发生的事证实就是他想也想不到那事上去。想到了又能怎样呢?来不及了,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
那边,刘孝元果然不安分了起来,尖利的喊叫和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昆成老师觉得应该把内急解决掉,全力上好这堂体育课。他想,这也许是他最后的一节体育课了,他得忍着,他才不会发火哩,你跳就是。他已经决定跟老婆摊牌了,他不会再呆在这山窝窝里了,就是到城里做乞丐也比在这里强。钱凤梅却不这么想,老婆说她的生命和这座山村还有山村的娃们连在一起了,老婆说,没了这些活着毫无意义。他和钱凤梅是大学同学,钱凤梅是个有理想且很浪漫的女人,那时候,正是这种浪漫和美丽吸引了昆成老师。他想,要是能娶上这么个美丽的妻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愿意。所以,毕业的时候他没多想就随了支教的妻子来到这个偏僻的乡村小学。可很快他就觉得浪漫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
一到上体育课刘孝元就特别兴奋。这是所不大的小学,这一带的村子都有这样的小学。山太高了,要出山上学不可能,学校就办在村子的不远处。从这可以看见山村里的屋舍像一些摆设,与山景交相辉映,呈现出一种美丽。
刘孝元没看风景,他在跳着,他总喜欢这么跳,他跳跃不是因为好动贪玩,只是想气气昆成老师。他和老师都是冤家,尤其和这个城里来的男老师更像仇人一样。他不喜欢读书,一进教室就烦。其实他上学的头一年很喜欢读书的,可是父亲和家人整天叨叨读书的事,老师也成天叨叨读书的事。好像不读书,就不是人了,不读书就活不下去了,烦不烦呀?刘孝元烦到极点,有一天他终于在心里形成了一个顽固的念头。我偏不读,不仅不读,还要跟老师学校对抗。
就这样他和老师成了冤家。尤其和昆成老师,是死对头。人很怪,有时就是有死对头。刘孝元喜欢有个对头,他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有事没事他就弄出些事来,老师说那叫捣蛋。他觉得叫什么无所谓,他要的是效果,他觉得捣蛋的效果不错,老师气得直跺脚,他觉得开心。
上别的课他扔纸团,把前排女生的头发绑在座位上,还拈了屎壳郎放在胆小同学的书包里……他无恶不作。而一上体育课,他就跳。
昆成老师最烦他的蹦跳,他清楚这一点。我就气你,他那么想。
刘孝元很尽兴地并着两只脚拼命往上蹦跳着,他跳出某种炫耀,也跳出某种挑衅。他向昆成老师看去,那时候,他只能看到昆成老师的脑壳和脖子,他故意朝那只脑壳和脖子喊着叫着,他满意自己蹿跳的高度,昆成老师烦他的这种动作,他偏要跳,每到体育课,他总是要跳那么一阵。
昆成老师似乎感觉到一点什么,那时他回过头来,说:“刘孝元你在做哪样?”
“我没搞哪样,我上体育课噻。”
“你别捣乱……”
“我没捣乱……”
“那你跳什么?”
“不是上体育课吗?我这也是锻炼,我这也是体育……”他得意地说着,眼睛挤得小小的。
他又说:“奥运会项目里不也有个叫蹦床的,那不也是蹦?老师,你敢说这不是项运动?”
每到这时,昆成老师就没话说了,他说不过这个学生。他只有发火,揪刘孝元的耳朵,有时用脚踢他的屁股,那时候刘孝元就会恶狠狠地从嘴里挤出句话来:“好啊,老师你打人,我,要,告你!”
昆成老师就蔫软了,一脸的灰灰色。
刘孝元把身体旋着跳着,他还想跳出更多的名堂,他喜欢看昆成老师气急败坏的样子,喜欢看昆成老师脸那么灰着。他上午刚和梁召辉打了一架。梁召辉是昆成老师的儿子,长得比他高大,他打不过梁召辉,每次都要吃点亏,可打不过就打不过、吃亏就吃亏,子债父还,我拿你老爸当泥捏。
他就那么想的,他想把事情弄到极致。
可安秀的歌声干扰了他,安秀是个十岁的女孩,长有一双大眼睛,很招人喜欢。安秀在唱着那支当地的民歌,欧阳老师说她的嗓子很好,还说县教育局要搞全县的调演,她已经给安秀报了名。这些日子,这个五年级的女娃一直很专注地练习着那支羌族民歌。也许能唱到北京去哩。欧阳老师这么说。
“哎哎,鬼哭狼嚎!”刘孝元冲安秀喊。
安秀没理他,她专注地唱着歌。她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
刘孝元还在跳着,他觉得很亢奋,随着他的跳跃,周边的山峦也一下一下跳跃着。他脸上得意地笑着,感觉到那山真就跳跃了起来。山峦随着他的跳跃在他眼前旋转着。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觉得该这么笑,这样能增加效果。他的笑夹杂在安秀的歌声里,使山谷的回声弄出一种特殊的意味。
没什么不好,你看,山都在跟了我一起跳哩。他想。我一跳,山也捺不住心痒痒了,它们也跳?他又想。
他感觉到了脚底一种异样抖动,他觉得今天的跳跃与往常有些不同,但他没想太多。他太得意了,人一得意就忘形,哪还管得那许多?
气死你个大脸子。他心里想。
大脸子是他给昆成老师起的外号。可那时候昆成老师没生气,他聚精会神,他得把那泡尿屙出来,他终于感觉到那股热流在他身体某处流淌了,那尿射了出来。可他觉得很奇怪,那尿像蛇行那么扭曲着流淌,淌进粪坑里竟然使那池粪水拱涌起了泡泡。他看看自己的尿,又看看茅坑里翻腾的粪水,呆了。他腿肚子不住地发抖。
后来他知道不是尿屙成了蛇行,也不是粪池里有拱动,自己腿肚子更没有理由发抖,而是山在摇地在动,他自己身子也就站不稳。
安秀的歌声很快被巨大的声响淹没了,其实那会她根本没完成那首歌,她的嘴里跳出那个音符时嘴就圆张着。和大家一样,她像一根木桩,呆呆地立在那。
刘孝元也成了木桩,他不跳了,可山峦还在跳。他拧了一会儿眉,后来不拧了,他的脸绷成了一面鼓皮。
昆成老师的尿戛然而止,他眨巴了一下眼又眨巴了一下眼。
“哎哎!”他朝康正喊,“朗个搞起勒?!”
康正没有回答,也许回答了但声音被持续不断的轰响淹没了。昆成老师打了个颤颤,他往操场那头的教室看去,两层的砖房也跳了几下,然后轰然坍塌。然后是一蓬烟尘弥蹿。
他发疯般蹿出茅厕,蹿向那蓬尘屑,蹿向已经成了一摊废墟的教室。
二
昆成老师的两只手血糊邋遢,他哭着喊着,揪着一颗心,不仅那些学生,还有妻子和儿子一起都埋在了废墟里。
康正和他一起扒着,他们记不得是否说过什么,他们好像没说话,又好像说了很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心里都堵满了东西,说不出个什么来。他们看见一些蠕动着的身体还有血糊邋遢的脑壳,他们搬着石头和已经杂乱的横七竖八的房梁。十分费力,但他们拼了命地弄。
他们没往操场上看,要看,就会看见那八个娃还一动不动地发呆。
八个娃也没有看他们的老师。也许那时候他们被巨大的声响吓着了,没有看见他们的学校轰然坍塌。却看见他们的村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大片的白尘。村子曾经安详地横在两山之间,宁静而美丽,可现在,白尘漫卷,腾飘拱涌。白尘像高大的厚云一样,在持续的轰响里向四下里漫涌开来。
他们发呆,觉得不可思议,好长时间他们都觉得是在做梦。
刘孝元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证实那不是梦。他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娘,可连自己都听不见那声喊。那些字词在他嘴里轰然作响,但跳出口后却在连绵不绝的轰响中显得微不足道。
昆成老师也听到了那种声音,是滚石撞击山体的声音,也许是余震发出的轰鸣。正因为那些嚣响,他没有听见康正急切的喊叫声。他全神贯注在扒着乱石和横木,他看见妻子那张脸了。妻子头发有些乱,布满了灰屑,但妻子似乎显得十分镇定,妻子护着那几个娃,几个娃里并没有他们的儿子。妻子看着他,对他说快救娃们。他点着头,加快了扒掘。
可是他被人推了一把,是康正。康正急切地喊叫无济于事,于是康正猛地推了昆成老师一把。
昆成老师愣看着那个校工。
康正指了指那座崖。那是学校后面的一座山崖,平常这崖很别致,有几块大石,石缝里长着各种花草树木,尤其那些石松,长得苍劲而怪异。昆成老师没事时就架上画板坐在操场角落的那块石头上画那处崖。他对那崖头的每棵树每株草每朵花都十分熟悉,可是现在,他看见了那情形,他觉得那崖变成了一张巨口,随时要将他们吞食了。
昆成老师看见那几块巨石摇摇欲坠。
康正扯了他一把。
“我不!”昆成老师喊出两个字来。他不能走,他要救人。他想,我为什么要走?没了你们我什么都没了,我要你们都出来。
要是康正不拉他,也许他就和那片废墟一起埋在了乱石里。康正狠命地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几米远的地方,尽管如此,落地崩弹起的碎石还是砸着了他的额头。那时候一大股的尘屑将昆成老师罩住了。尘雾淡去,康正才看见那个男人半跪着趴在地上,眼直直地看着身边矮树的枝梢。额上爬着一根红红的血道,从他的左眼眶上横过,一直挂在男人下巴上。
康正朝昆成老师“哎”了一声,然后又很响地“哎”了一声。
昆成老师成了一块石头,连眉眼都一眨不眨。康正走近前去,眯着眼与昆成老师对视了一下,那男人依然像石头,康正伸出手,狠狠地往那张脸上扇了一掌。那一掌,像拍打在了一只鼓胀着的米袋上,竟然拍出一蓬白烟,白烟散去,昆成老师还是一动不动。
康正不仅拉了他,还打了他一巴掌。康正以为昆成老师要跳起来,可是没有,一动不动的昆成老师漫不经心地吐出那么一句话来。
“你们走吧,我要跟我老婆孩子在一起。”
康正咧了一下嘴,他想起自己的家,家里有老母和儿子,儿子是他领养的,可是现在他们生死难料。
他指了指刘孝元他们。“作孽哟……”他说。
“都没了、全没了,就剩我们几个人了……”他说。
“你是老师哟!要雄起!”康正这么说。
昆成老师愣了一下,他从来看不起这个乡下的男人,他总是风言风语,小偷小摸,爱占小便宜。小农意识的劣根性几乎都在这个男人身上有所显现。有一次昆成老师甚至怀疑他偷看女人洗澡,学校就钱凤梅和另外一个年轻女教师,学校也就那么一间男女共用的盥洗间,这个男人常在那间屋子周边转悠。窗很矮,昆成老师有一次竟然看见康正趴在窗口那鬼鬼祟祟。他偷看女人洗澡,或许看见的是自己老婆,他很恶心这个男人。
可康正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觉得这话不应该是康正对他说,而是他跟康正说的。他蹲在那,莫名地摇了下头。他有些茫然失措,他觉得他承担不了那许多的责任。那是八个娃,生死攸关,他能承担得起?但他感觉到康正的目光,康正在看着他,他觉得自尊心一时被什么刺激了一下。你是老师,你不挺身而出难道让人家康正承担?
他咳了一下,抹了一下脸,脸上不知道是泪是血还是汗,黏着厚厚的灰屑。他想,康正说得对,我应该和那几个娃在一起,那些死去的已经死了,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保住性命。
他站起来朝刘孝元他们挥着手,他喊得很大声。“快走!”他喊。“危险得很,你们快走!”他大声地喊。
八个学生还像八根木桩,极度的惊吓让他们一时呆愣成了木桩。
昆成老师和康正一把一把拉着那几个娃,拉一个,就像是从梦里醒来一样,眨巴了好长时间的眼睛,然后眼睛就湿了。
拉巩碎花时,这招没起作用。碎花没哭,碎花也没笑,碎花一声不吭。
“碎花!我们要离开这里!”
碎花一动不动,像没听到昆成老师朝她喊的这句话。
山那边滚石还在顺坡而落,腾起很高的一蓬白尘。到处发出断裂的响声,这声音低沉而神秘。
康正说:“大家拉着手,赶快离开这里!”
昆成老师朝四下里看了看,他感觉危险四逼而来。他急了,他想起康正用过的办法,他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巴掌,但还是朝碎花的脸扇了一下。碎花还是一动不动。他没辙了,他强蛮地把碎花背在了背上,然后和康正一起拉着那几个娃娃往那片缓坡走去。他感觉碎花的身子在颤抖着,拉着的那只手也抖颤不休,他不知道是因为余震的缘故,还是自己的身体在抖动,或是娃们的抖颤由那只拉着他的小手传递而来。
有人喊了句什么。昆成老师回过头,看见那个叫刘孝元的学生还停在那里。昆成老师放下巩碎花跑了回来。
“你不要命了!”他朝刘孝元吼。
刘孝元呆木着,他看着村子的方向。他是那会的跳蹦将左脚崴了,他不想让昆成老师看他一瘸一拐的狼狈样子。
昆成老师也想狠狠抽那小脸几下,但伸出的手收住了,他觉得有些不妥,他正准备抱起刘孝元离开那地方,可那娃从他腋下箭一样蹿了过去。他一直蹿到最前头,他忍着剧疼做出那些动作。他想让老师和在场的人知道,他还行,他不需要这个向来他不喜欢的老师的帮助。
他们才走到那片缓坡,身后就发出一阵轰响,那个风景秀美的山崖完全倾倒了下来,把刚才还在的操场连同菜地都掩埋了。
“没得了。”康正说。
“没得了!”昆成老师说。
“什么都没得了……”他们说。
三
天似乎快黑了,其实时间还早,只不过尘烟遮蔽得昏天黑地而已。其实,天黑不黑并没有什么,他们心里早就黑成了一片。他们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方圆几百公里几个省的十余座县城都在这次大地的抖颤中程度不同地受到毁损,有的甚至整个夷为平地。那时候整个中国的目光都注视着这块地方。
外面很热闹。
可是昆成老师和他的几个学生却极度的孤寂。他们朝四下里喊着,希望有人来帮助他们,可是很快这希望就破灭了。除了偶尔有单调的滚石声音传来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往日鸟的鸣唱,小兽的叫声,村庄的鸡鸣狗吠,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暂时脱离了危险,只能说是暂时,那时候天崩地裂似乎一直在继续着。
他们站在那,有些茫然,该往哪去?当然是回家,这种时候,人们最想的就是家。可他们觉得周围有些陌生,因为路没了。他们不知道怎么回家,家在村子上,原来有一条小路丝线一样扯向那座美丽的小村。这座叫佳旺的小村群山环抱绿阴簇拥,一条清亮的小溪绕村而过,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每年都有很多游人到这地方来观光游览。他们有的人会沿着那条路走到学校来,在那里拍上一些照片。他们说这地方跟仙境一样,他们说那条路是天梯,沿着它能走到仙境。这些城里人总能说出很让人诧异的话语来。
可现在这条路没了,他们得找路。他们站在那,有片刻似乎一筹莫展。
还是康正先说话,康正说:“我先去看一下,你们不要乱动喔。”
康正小心地走到,不,应该说是连走带爬地到了那座崖头,他清楚地记得从那可以鸟瞰整个村子。那个来学校拍照的年轻人曾让他带路找到这个地方,年轻人说这位置好,能拍出上好的照片。他也曾站在年轻人站着的地方往村子里看,你别说还真看出许多新鲜来,城里人就是城里人。他当时很是诧异,自己在这生在这长居然也没看出村子的绝美来,可城里人一仰脖子就找到好去处。
他趴在地上,石头有些硌人,甚至还感觉有些发烫。那是些新翻出来的石头,在大山的肚腹里呆了上千年上万年,一旦袒露世间,也许就想鲜活一场,鲜活得不安分,鲜活得发热发烫。他抬头往那个方向看去。
“咦!?”他听到自己很响地咦了一声。他揉了揉眼,探着身子往前看,险些就滑下崖去。
可看来看去那里成了一摊新土石。他愣了,终于明白过来,他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会是现实,怎么可能?
但千真万确,村子没了。夹裹村子的两侧山崖崩塌了,将村子完完全全掩埋了。
那时候昆成老师坐在那,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沉重,他期望有人来帮他们。他觉得额头很痛,用手抹了一下,抹出一手的血糊。
昆成老师终于看见康正走来了,康正神情有些呆滞。他扯了扯康正,康正打了个激灵像从梦中突然醒过来。
他把昆成老师扯到一边,“村子没了,村子叫山埋了。”
“我不相信!”昆成老师跳了起来。
康正说:“你小声点,小心娃们听到。”
“咋个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可千真万确。”康正认真地说着。
“哎呀!那咋办?”
“我们得想个办法……”
“你是说?”
“不能让娃们知道,娃们知道了不得了……”
昆成老师点了点头。他也觉得绝不能让那八个学生知道,他们太小,经受不住这打击。可现在该怎么办?昆成老师很茫然。他看了看天,天要黑了。
后来,他们走到娃们跟前。
刘孝元说:“你们贼似的在嘀咕什么?”
“你看你个龟娃儿怎么说话的?”康正说。
“天快黑了。”刘孝元说。
“是呀,快黑了……我们得赶快走出这地方。”昆成老师说。
“走就是……”刘孝元说。
康正说:“我刚刚跟昆成老师商量怎么走哩,你过来……”
刘孝元一瘸一拐地跟着康正往前走,康正拨开那些枝叶。刘孝元望过去,看见那座吊桥已经断了,那是学校通往村里的惟一通道。
“现在我们得绕远路才能回去。”康正跟刘孝元说。
刘孝元点了点头,他皱着眉看了看自己的那只脚。
康正说:“你别怕,就是背也得把你背出去。”
刘孝元说:“我能行!”
他们要走过一片坍塌的坡地,坡上全是乱石。他尝试着走了几步,很危险,石头全都没落稳,一脚踩上去可能就连人带石头一起滚到谷底。
“我们必须在天黑前走出这地方。”昆成老师说,“等不得了,我去探路,你们呆在这。”
康正拦住了他,康正那时候正想着他的娘,老娘七十多岁了,五十年来他一直没离开过他的娘。可这回说没就没了。他还想他的儿子顺风,顺风是那年他用三千块钱从一个甘肃人那买来的,顺风做事很麻利,顺风也读了些书识些字,顺风是个孝顺而聪明的娃。怎么说没就没了?他看着那八个娃,心里猫抓一样。
昆成老师说要去探路,康正跳了起来:“你不能去!”
昆成老师回头看了康正一眼,他觉得这个男人很陌生。
“你不能去,你是老师。”康正说。
昆成愣住了,康正今天的话真不像来自这个粗鄙男人之口。你是老师你不能丢了你的学生,他们只有你了。他想他是这么个意思。康正能想到这层意思真让他感觉意外。其实昆成老师很想去,他内心期待着这份危险,可康正又一次提到学生,让昆成老师心又软了一下。他点了点头,重又坐下。
刘孝元说:“我去。”刘孝元似乎很快就把刚刚的事忘了,他觉得这只不过是一场野游。他想,他刚刚看见的那一切只是个幻觉,他给自己说那不会是真的。学校怎么会突然间没有了?一座村庄怎么也会没有了?
昆成老师说:“孝元,你就别跟我添乱了,学校里就剩你们几个了,我得完好无损地把你们送出去。”
康正站了起来说:“我去!”他觉得自己此刻有些英豪之气,他知道梁昆成一直瞧不起自己,尽管他把钟调得很准,把那块犁片敲得分秒不差。尽管他去河里摸鱼,园子里种菜,用心把伙食弄得很好。他还自己种烟,制出很好的烤烟,他跟梁昆成说:“你尝几口,要觉得好抽我多种些。”可他总是被他们用那种眼光看着,他们对他很客气,可从他们眼光里能看出某种歧视。他很想能跟他们真正融在一起,学校就他们四个人,三个老师一个杂工。可他却在他们之外,有时候他想,四个人能凑一桌牌,可老师们不打扑克麻将,也许不愿意跟他打。学校里有一台电视,尽管收到的台不多,收看效果也很差,但天一黑,几个人都围在那台电视旁。可老师们爱看球赛科技什么的,他却不感兴趣。康正爱看言情搞笑的电视剧。他们说那是垃圾剧,都笑他。他不再去电视前了,天一黑,他就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抽烟,完后就倒头睡去。后来,他觉得这样也好,也许是习惯了,人真怪,习惯了什么都觉得好。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场事,他更没想到会遇到这片滚石路。他努力地笑了笑。“只有我去。”他说。
“你……”
“我不去谁也走不过去,别的话你就不要多说了。”他很有底气地对昆成老师说,他从没这么跟梁昆成说过话。
“你小心点。”
“我知道……看命吧,我命大。”
康正拈起根柴棍,开始往滚石坡走去。大家揪心地看着他的那两只脚,那两只脚挪动了几步,停下了。康正转过身子,他看着昆成老师。
“你还有什么话跟我说吗?”昆成老师问。
“要是我死了,你把我这半年的工资帮我领了……”康正说。“有五个月我没拿到工钱了……”康正又说。
“我们也没拿,一样的。我会帮你领的,你放心。”昆成老师说。
康正摇摇头说:“算了,不必了。”他突然想起消失了的小村。娘没了,顺风没了,我还要钱做什么?有座金山也是空的。他想。
他小心地走着,时而有石头从他身边不远处翻滚下去。他没理会,甚至看都不看一眼,他小心地探着路。石头不稳,石头和新土都不安分。一块石头歪了一下,康正滑滚了下去。但好在他抓着一棵树,康正稳住身体,踏着那些石头,他找出一条路,然后又照原路返回。
“没事,小心按我走的地方下脚就没事,我把那些石头踩实了。”他跟大家说。
昆成老师有些感激,但他不愿在这个男人面前表现出来。他跟八个学生说:“你们不要怕,按康正师傅说的话办。”
刘孝元第一个跟着康正往前走,他知道脚痛,歪倒了就会滚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他努力让自己走好。走出一种信心来,他想让大家都和他一样。
昆成却为孝元捏了把汗,但刘孝元稳当地走了过去。然后大家一个个都踏在他们踩过的地方往前走。现在,就剩个巩碎花一动不动。
“你往前走!”昆成老师朝她喊。
“你走哇!”刘孝元朝她喊。
“没事的,娃哎,你踩在我落脚处走没事的……”康正朝她喊。
“没事的没事的……”安秀朝她喊。
几乎每个人都朝巩碎花喊。可她还是那么安安静静的样子,她凝神看着某处,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余震开始了,山在抖动着,昆成老师的心也在颤抖。当人们反应过来时,他三步两步已经跳到了巩碎花的跟前,一把把巩碎花抱住了。那边的人心就拧成了麻花,他们看着昆成老师的脚,现在每一步都可能出现不可预料的事情,虽然还是踩着老地方,可是石块承重不一样了,先前是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人,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崩塌了呢?他们看着昆成老师,担心他下脚后突然踏空。
昆成老师到底走过来了,他把巩碎花放下的时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巩碎花。
“碎花,你要把老师害死呀?!”
“碎花你自己没脚呀?人家走得你就走不得?”
“碎花你怎么了?你平常不这个样子的呀……”
巩碎花还是一声不吭。
四
他们现在找到个高地方。登高望远视野很开阔。可他们看不见什么,那会天已经渐黑了。
昆成老师跟他的学生们说:“大家就地睡个觉,明天才有力气赶路。桥断了,我们得绕远路……”
很快,他就听到娃们口鼻间渐发出来的鼾声。他想,娃就是娃,什么时候都能睡个舒畅。昆成老师对自己说,你也扎实地睡一下,可怎么也睡不着。他从没在这种地方睡过,身下的石子硌人不说,冷风还兽爪似的抓人。而余震接踵而来,四下里山还在崩塌,静夜里忽发轰然巨响。他感觉身子下的山摇摇欲坠,说不定他们也会坍塌到无尽的黑暗里去。
天似乎还要下雨,这让昆成老师又多了几分担心。更让人不堪忍受的是,妻子和儿子鲜活的脸就涌到脑壳里来了,让他想起很多事来。那些往事,像猫抓似的撕扯着他的心,他内心翻江倒海。
他挨着康正的身子,感觉他一动不动。
“哎哎。”
康正没理他。康正那会小腿钻心似的疼起来。
昆成老师踢了那男人一脚:“你个龟儿子,你没睡,我知道你没睡,你装哪样?”
康正坐了起来,他从荷包里摸出根烟来。可没有火,这让他懊恼了一整天,他离不开烟,现在他只有捏出那些烟丝,放在嘴里嚼着。他边嚼烟丝边听着四下里传来的轰鸣声。
“平常我火是随身带着的,可今天却没放身上……”康正说。
“不抽烟你就活不了啦?”
“不吃饭可以,不抽烟人就像被抽了魂……”
“怎么会这样?”
“山还在塌,真要把山都塌成平地?”
“是大地震。”
“我知道,身下还不断地在抖……”
“我的手机没信号了。”
“你还带了手机?”
昆成老师好像想起什么,他把手机掏出来,迅速地将手机关了。
“我忘了,该把手机关了,没得多少电了。”昆成老师说。
“心烦的时候抽根烟好。”康正又扯到烟上去了。
“真带了火机我也不会让你抽的……”
“我知道你啥意思,得省了火来用,还不知道啥子时候能走出去,火种有大用场……”
“真没想到……”
“啥子?”康正歪过头来,其实天很黑,他看不清梁昆成的脸。
“原来你也是个聪明的人。”
“你们喝了些墨水就瞧不起人……”
“哈,一夸你你就找不着北了喔……”
“你到佳旺打听一下,谁都会告诉你康正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很快意识到那已经不可能了,“噢噢,迟了……”他说。
昆成在黑暗里笑了一下。
“你笑我?”
“你说的比唱的好听……我看见你偷看女人洗澡……”
康正肯定吓了一跳,好半天他才接上话,语气蔫软了许多:“我没有,我想让她俩洗上热水澡,大冬天的,女人应该洗热水。”
“呵呵……你是这么想的?”昆成有些气愤,他一想起那事就生气,当然,那天康正可能未遂,可谁知道曾经有没有得逞过?他一想到这个男人曾经看过自己女人的身子就觉得恶心。他将巴掌攥成了拳头,他想用拳头在康正身上狠狠地来一下。
“我没偷看……我是想知道那土锅炉效果怎么样……”
“你敢作不敢当!”
康正长叹了一口气:“唉……说了吧,我是偷看过,我不想看的,可听到水响我就着了迷……”
“你这猪……”
“我看的是欧阳老师,没看你老婆。”
“人家欧阳老师你更不该看,人家是处女,人家还没结婚呢。”
“我是该遭报应,我都说了吧,反正我也没几天活……”
昆成老师攥着的拳头花儿一样松开了,他有些诧异:“你真这么想?”
“我们走不出去的,我们没地方可去,路没了,这么走不被滚石压死不被泥石流活埋也会被困死饿死……”康正说。
“你这么想?”
“这是事实……”
“可你天黑前还那么有信心的呀。”
康正说:“我不想让娃们绝望,我那是装出来的……”
“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不相信!”昆成老师喊了起来。
“你别喊,会吵醒娃们的。”
昆成老师说:“跟你说,我们得活下去,必须活着……”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叫那么大声音,他明白,自己内心其实比康正还绝望,这么个山崩地陷的场景,谁看了谁不绝望?可他努力着不让那种绝望显现在言谈中和表情里。他想,他得笑着。
他横在那片草地上,感觉有小虫爬过他的脖颈,他没管那些,但他觉得那虫虫太讨厌,总在他脸颊处没完没了,他抹了一把,才发现是眼泪。他想,他不该哭,尤其不能在孩子面前哭。不是要笑着吗?你这没用的家伙。
现在,他想着他和康正计划的事,他得按他俩商量的办,康正出的主意,康正说不能往村上去,村子没了。去了也没用。康正说,重要的是不能让娃们看见村子被山石埋了。康正担心娃们绝望,可康正自己却绝望。他听到康正说我们走不出去的,我们没地方可去,路没了,这么走不被滚石压死不被泥石流活埋也会被困死饿死……可康正却怕娃们绝望?
这事让昆成老师琢磨不透,他脑子里老纠缠着这事,这事让他有些累。后来,他就迷糊了,人太累了,一迷糊就沉睡过去。后来就下起了雨,昆成老师没感觉那雨的浇淋和湿漉,这很糟糕。也许就是那会儿,他感冒了。
五
昆成老师是被一阵歌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眨巴了好一会,人醒了,却好像一下跌入了梦里,他有些诧异,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很虚幻,所以好一阵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是安秀在唱着歌,在这种情境中唱歌本来就够让人诧异的了,且唱得那么投入那么认真那么的一丝不苟。
刘孝元显然不想听歌,不是歌不好听:“睡得好好的叫你吵醒了!”
他说歌吵了他的瞌睡,其实也不是真的,他是嫌安秀抢了他的风头。
康正也坐了起来,他有些不可理解:“你疯了,秀,这种时候你还唱歌?”
安秀没理他们,安秀专注地唱着歌。她把口形弄得很标准,欧阳老师一直对她的口形不太满意。欧阳老师说其实口形很重要,你得好好把握,口形不仅是好看不好看的事,口形表示出气进气是否准确,运气的方法对与否,对声音很有帮助。安秀不完全懂欧阳老师的话,但她很听欧阳老师的话,她一丝不苟地按欧阳老师说的去练习。她的行为,其他七个同学中没人能理解。
“你还相信会有大奖赛?”康正说,说完,他就有些后悔。我不该这么说,你个鬼,你老是记不住。
安秀停止了歌唱,她看着康正,点了点头。然后,她又唱了起来。再次漫起的歌声比先前更加柔曼动听,与眼前的情形极不相符。
“呵呵,我是说你相信你会得奖的。”康正掩饰说。
安秀还是点着头。
“你不省些力气爬山你还唱?”有人说。
“让她唱让她唱,她不嫌累她唱去,看她唱到什么时候……”他们说。
除了巩碎花,大家都很关注这事,安秀继续着她的歌唱,他们觉得有些茫然,不知道这事怎么结束。他们看昆成老师,他们想,昆成老师会给他们拿个主意。他们觉得昆成老师也有些异样,昆成老师很多日子来一直板着脸,学生们很少见他笑过,可今天却看见昆成老师笑着的一张脸。
昆成老师坐在那,他微笑着,侧耳听着安秀的歌唱。那是首羌族民歌《羌家姑娘绣彩绣》,他听过这歌,这里是羌族聚居区,这个县是惟一的羌族自治县。这首歌在这一带很流行,也算得是原生态了,现在到处流行原生态,这歌一戴上原生态这顶帽儿似乎格外有韵味。
月儿哟,照碉楼,羌家姑娘绣彩绣呀,绣对哟,鸟儿呀,绣对鸟儿叫枝头。
彩线哟,亮又长,手飞银针彩线走啊,绣个哟,绣个呀,绣个英俊好猎手。
啊咿哟,好姑娘啊,快呀快快绣啊,羌寨的风光美如画呀,酒歌唱它九十九。
姑娘啊,羌家的日子甜如蜜啊,快呀快快绣啊,锅庄跳它九十九。
昆成听完了一曲,扭头看看大家,又扭头看了看巩碎花,“要得嘛!”他笑着说。
“今天天气也不错。”他又笑着说了一句。
“好了好了,我肚子饿了你们也一定饿了,我们弄些吃食去。”他依然是笑着说了那么一句。然后,他拍了拍屁股想站起来。就那会他觉得不对劲,他没能站起,只觉得天旋地转的,一屁股又坐回那地方。
他其实没说对,今天天气并不怎么好,乌云从昨天起就一直在破损了的山峦处汇集,好像越发的厚重起来,照情形看,雨说下就会下的。
昆成老师知道情形不妙,他病了,他一般不感冒的,一感冒肯定很严重,常常是高烧,常常有昏迷。他想他现在千万不能昏迷。
其实康正早就在为大家准备吃食,他还是尽着自己的本职工作。早早他就醒了,他的脚疼痛难忍,但他还是坚持着走了很远。大家都在睡,看不到他一歪一歪行走的样子。他想,他要负起责任来,尤其要显出他的本事。这种时候,教书先生显不出本事来的,读书娃更没有什么办法,只有他这个山里男人能发挥作用,他对此很满意。
他艰难地走了一遭,情形不太乐观。
他最早想到的是捕猎,他对那有经验,别的不好说、但一般的小动物他都能手到擒来。比如竹鼠,山鸡,还有石蛙什么的。可他走了一遭,才发现远不是那么回事了,那些小动物不知怎的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康正想到地震,这些个鬼东西精明得很,比人精明,也许什么还没发生时它们就跑个精光。
他有些沮丧,初起的那种亢奋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不过康正并不想就这么无奈下去,他想,他还有办法。
回来时,他兜着一堆野菜。
他脸色有些灰塌,但他强作笑颜,他笑得有些难看。“就这点东西,大家填填肚子。”他跟大家说。
大家都看着那堆青绿东西,目光有些茫然。
刘孝元一直在做着一件事,他想有堆火。其实谁都想能有火,有堆火多好,可他们没有火,他们一筹莫展。刘孝元从昨天起就做着那工作,他想钻木取火。原始人不是没火?可他们钻木取火,我为什么不行?他固执的想。
刘孝元找来根木头。弄了块合适的石头。当然,他还搜罗些易燃的干草屑。他一直那么搓磨着,也许他能弄成这事,在他看来不是也许,是肯定能弄成这事。
他想自己能够成功。他一直被昆成老师和同学看不起,这回总算有个机会。他想着能把这事做成了,让昆成老师目瞪口呆。再说,火是一种希望,刘孝元很想在大家中间燃起一堆火。他觉得那么做,他就能在老师同学面前抬起头了。
可他不走运,整个晚上都刮着风,后来还下起了雨。一刮风下雨这事就有些难了。他没弄成,可他不甘心。他想,还得弄下去,风会停雨会住的,他把干草屑揣在怀里,就还有希望。
康正捧着那些野菜来到他们面前时,刘孝元跳出一句话来:“等等,没火一切都是空的。”人们看着他,他加劲地搓着,可是雨下来了,不是一般的雨,是大雨。
昆成老师很焦急,他对一切都始料不及,但他向来很自信,可是眼下,他的自信被现实砸了个粉碎,他在想,我怎么带着这八个娃和一个男人走出这地方?他听到康正的喊声。康正说吃点东西,他看见那些“东西”,其实是些草。
他招呼大家围坐在一起,只有巩碎花他没办法。昆成老师拈起一棵草,塞进嘴里,然后嚼了嚼。他始终笑着,只有他自己知道坚持着笑有多么的难。他想用笑遮掩他生病的事实,也想给娃娃们信心。他努力着,到底让笑留在了脸上,也许因为他脸上的笑,也许因为实在太饿了,几个娃看见昆成老师往口里塞野菜,他们都开始嚼食那些野菜。
他们把野菜快速地塞进嘴里,才嚼了一下,嘴唇就停止了动作,脸就皱成了一团被人踩踏过的烂叶。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呆在那了。
要不是刘孝元,他们就会把口里的苦涩吐个精光。刘孝元弄出一点响动,大家的视线都转到了他的脸上。刘孝元在人们的注视下从容地咀嚼着那些绿色的东西。大家听到他牙齿欢快的咀嚼声。有一条青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拖出长长的一道痕迹,像条绿色的蚯蚓。
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大家也都笑了,一笑,脸上那些皱褶就复归平坦。他们也开始咀嚼起来。
很快,他们把那堆野菜吃了个精光。
六
昆成老师要是不离开就好了,可是他离开了。他跟大家说,我找路去,我不信就没条路可走。
他努力地站起来,稳着步子走出一截。他沿着没塌的山岭往下走着,他想知道崖坡是个什么状况。要搁以前,他当然知道这一带的山势地形,他常来这打猎,山里有野鸡野兔,他常把从城里带来的好烟塞给村里那几个常进山捕猎的男人,跟他们交上了朋友,就成了捕猎发烧友,他们常带他进山。所以,这一带的山他都很熟悉,他很自信。他跟康正说,你管着娃,别让他们乱跑,我去找找路。康正说:找路是我的事。昆成老师黑了脸:怎么是你的事?这地方我说了算,起码我还是老师吧?康正哑了声,梁昆成说得对,他是老师。昆成老师没找着路,回来时他却得到个坏消息。
巩碎花不见了。
昆成老师问康正:“咋回事?”
康正说:“大家都呆在这好好的,谁也没注意到会少了人,谁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见鬼!”昆成老师狠狠地骂了一句。
“是见鬼了!”康正说。
那时候雨已经下得肆无忌惮,雨让大家湿漉漉的,天其实并不太冷,可那些娃儿打着抖颤。昆成老师时不时地扫一眼他的学生,他想不出自己该在此时说些什么。不管怎样,少了一个人,这事比什么都重要。
“我去找碎花,你们都别动!”昆成老师说。
那些脑壳并没有看他,他觉得大家并不在意他这句话。
“要找大家一起去找,人多力量大。”他听到康正这么说。
“就是,一起去找!”他听到刘孝元附和道。
“不行!地震后山里情况复杂,不要碎花没找着,你们中的谁又出了问题。”昆成老师说。
他听到刘孝元一阵嘀咕,他想,他得把那男娃的话堵在嘴里。
“说不行就不行!”他高声说道。
“再说我也只是去看看,要真的需要大家找我会跟你们说的,你们好好在这呆着好吗?”昆成老师又把话软了下来,这一硬一软的还真管用,娃们安静下来。
昆成老师往林子深处走,他也感觉到山里的异乎寻常,“碎花碎花……”他喊着,现在坍塌的山体已经安静了许多,除了偶尔有泥石滑落,崩塌似乎停歇了下来。这种安静,让昆成老师的喊声在崖谷间荡着,荡出一些回声。
徒劳无益。昆成老师心里莫名地跳出这四个字。
他似乎想到了那个女学生的结局,那是个忧郁的女娃,平常总是闷声不响一脸愁容的模样。她没有什么朋友,很少跟人说话,跟老师的交流也只是点头摇头。他想,她是一根豆芽芽,这么场大灾,她哪能经得住?你早该想到的呀。昆成老师对自己说,昨天你就该想到这一点,昨天你就该留神巩碎花,她哪经得起这些事,受场惊吓连话也说不出了,肯定会出事情的。
他走得有些累了,坐在一截横倒的大树上,后来他才注意到,他身处的地方极度危险,一处坍塌曾经在离他不到三米的地方发生。他不知道是好奇还是什么,竟然站起朝那地方走去。
他探头往下看了看,那地方形成了一道新的悬崖。就那会,他奇怪地觉得自己轻飘了起来。现在,他一个人可以好好地想想了,他想,巩碎花要真做出那种选择无可厚非,也许巩碎花看见村子被埋了,看样子她像是知道实情,不然怎么会被惊吓得失了声?一个女娃,知道了那一切怎么挺得住?其实就是自己也挺不住的。钱凤梅和儿子走了,钱凤梅细碎的呻吟还有绝望的眼神老在昆成眼前晃,晃晃就晃出许多的往事,那些事像过电影一样在他眼前过着。
没了他们,活着是多难的事!还活个什么劲?他想。
还有肩膀上突然加重的责任,他有些不堪重负。他是个从来不愿担当责任的男人。钱凤梅可以容忍他的所有缺点,但对这一点忍无可忍。现在想来,妻子坚守在这山村小学,也许有部分原因是要逼他提出离婚。钱凤梅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所以她始终不提离婚的事,也许钱凤梅早就对他失去了信心,她在等着这个结局。昆成老师有些哀伤,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真的很失败。他面对着那破损了的崖,又一次感觉自己轻飘了起来。
一了百了。昆成老师心底又跳出这四个字。
他往那块石头上走去,他装着探头往下张望的样子,心想那是块松动的石头,他的踩踏会连人带石头一起滚落到山下去了;这样,他就能和钱凤梅和儿子在一起了;这样,他就用不着担那份责任;这样,他还能有个因公殉职的好名声……
他开始往那里迈去,突然一个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梁老师……”
他回过头,见是安秀。他突然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愤怒、惊慌、羞愧、厌倦……他说不清楚。
“嗯……安秀,你咋来了?”他语调有些怪诞。
安秀说:“老师,碎花她在……”
“噢!?”
“她好好的,她在那……”
“这个女娃噢……她在哪!?”
“她在那堆石头里。”
“鬼哟,这个碎花哟……”
昆成老师点了点头,莫名地叹了口气。显然,安秀觉得这声叹气有些蹊跷,她大睁着眼睛看了梁老师好一会儿。
七
巩碎花没去哪,她就在他们不远的石头堆里,那里有些大石头,石头和石头之间有些缝隙,有少数的缝隙是在石头顶部。巩碎花就挑了那么个缝隙躲在那。她没别的目的,只是想哭,昨天她流了一夜的泪,今天她还想接着流,但不想让老师同学看见。她想,肚子里的泪流干了,她就会变刚强了。她看到了山崩地裂中村子消失的情形。
她父亲是村里的一名屠夫,那天早上上学时,父亲说要去县里弄些饲料,可娘不让父亲走,娘说油菜地里的菜籽都熟了,再不收就都喂鸟了。父亲当时有些犹豫。巩碎花只看了一眼父亲犹豫的表情就离开了家,她不知道父亲离开了小村没有。她想也许父亲不顾娘的叨叨离开了佳旺。不过也不确定,父亲向来听娘的话。
她觉得父亲凶多吉少。如果真是那样,她就成了个孤儿。
她想娘,也想父亲。一想到从此就孤单单一个人了,就想哭。可她不能让人看见,这些人里谁都失去了亲人,现在或许他们还不知道实情,她知道她不能哭,一哭就会让伙伴们起疑心。
她只有悄悄哭,昨天夜里偷偷流了一夜的泪,她觉得还没哭够,就找了这么个地方来流泪,她想将眼泪哭干后再回到大家中间。可哭着哭着她竟睡着了,她太困了,睡得死死的,没听到大家唤她的声音。
昆成老师见着巩碎花时,巩碎花想说一声对不起,但她还是说不出,她做了个奇怪的表情。昆成老师看见这么个表情,肚子里的话又收了回去。作为老师,本来理所当然地要批评巩碎花几句的,可昆成老师只摇了摇头。
我没资格说人家了。他想。
昆成老师没有批评巩碎花,巩碎花对自己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愤怒。她想,怎么那一瞬间自己会成这个样子?她想勇敢些,她受不了大家看她时的那种目光,她不是他们想像的那样,根本就不是那样。巩碎花觉得很委屈,是瞬间的一种力量突然把她弄成这个样子。她其实比其他同学要勇敢些的,可现实让她充当了这么一个角色,至少现在在别人眼里她是个软弱的女孩。
她想跟老师说些什么,她说不出,她听到昆成老师说:“好了好了,我们走!”昆成老师说:“碎花,你再别这样了,你答应我别这样了。”
巩碎花点着头。
“那就好!”昆成老师说。
“好死不如赖活,活着就好。人不要轻言放弃呀。”昆成老师仿佛对自己说。
巩碎花眼里的泪又涌了出来,昆成老师说:“碎花,你别哭,有我在哩。”她不知道她的眼泪让这个年轻老师突然有了种力量,有力量,他就能担起这份责任。
十个人的队伍又出发了,他们在雨里走着。刘孝元的努力再次前功尽弃,他的手因为搓磨石头弄出了几只水泡。他没管没顾。
“我都要钻出火了。可天下雨了,我做不成了。”刘孝元跟人说。
昆成老师发现他最讨厌的顽皮学生似乎变了一个人,也许是刘孝元专注于手里木头和石块的缘故,是不是注意力有了牵扯,这个往日痞性十足的男娃今天安分老实了许多。昆成老师想了想,觉得这种判断不正确,又不是刘孝元一个人这样,看他们中的这些人,包括你自己,不都与先前有了截然不同的区别?是这场灾难使然。
事情似乎确实那样,昆成老师往每张脸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看康正时,康正也盯看着他。
“你该看看手机有信号没?”康正对昆成老师说。
昆成老师打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手机那时根本没信号,手机已经湿透了,昆成老师很无奈,他甚至找不出一块塑料布来给手机防水,昆成老师一直把手机夹在胳肢窝里,他以为那样能防雨,可雨太大。这么大的雨,手机湿得很彻底。
十双眼睛都看着那只手机,他们看了一会,眼里黯然失色。
后来,他们就听到一种声音,轰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起先,他们以为是泥石流滑淌的声音,可听来不像,雨天里的泥石流不是那种声音。他们侧耳听了听,琢磨着那该是种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还是刘孝元先想到了那声音的来源。
“飞机!是飞机!”他喊道。
昆成老师眼睛一亮,说:“他们在找我们。”
“谁?!”
“他们……”
“他们是谁?”
“县上……市上……也许是国家……”
“哦,你说是政府?”
“是的!”
大家兴奋起来,他们跑到空旷地方喊着叫着往天上看。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天上云层很厚,飞机只是在云层里穿行,他们看不见飞机,飞机上的人当然也看不到他们。
除了巩碎花,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却徒劳无益。
雨下得很大,雨水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浇泼下来,在他们身上肆无忌惮地流淌着,从他们的发梢淌到脸颊继而脖子,又从脖子那淌到脊背和胸前,然后,从身体上流过流到脚踝地方,汇入草间的细流里,往低处流淌着。
刘孝元那一刻注视着自己身上的那串水流,水流冲荡着他胸口贴着的一片树叶,树叶顺着他的身体滑到脚边,又在泥地中的水流里蠕动,冲到不远处的那道崖头。他看见叶子在那股强大的水流裹挟下从崖头直泻崖底。人们管那叫瀑布,要搁平常,人们会爬山涉水来找这种风景,可现在,瀑布不是风景,是一条浊龙,冲荡着那些崩塌裸露着的山体,弄出那种叫泥石流的吓人景象。
刘孝元觉得他们就像那片叶子,被一只巨手掀动着,走向一个未知的去处。恐怖又一次向他袭来,他打了个寒战,事实上那会他觉出寒冷彻骨,从他的皮肉直渗入他的骨头缝里。然后漫上一种软绵,他觉得身上的什么被抽了个干净,有些站不住就要软成一摊泥了。他对自己说:孝元,你不能倒下!
这时,他听到黄拔伟跟昆成老师说:“老师,明天的考试怎么办?”
“啥子考试?”
“钱老师说明天要进行单元测验……”
刘孝元呸了一口,他不知道是气愤还是恶心,反正觉得不舒服,一说起学习他就有种自卑,可现在这种自卑不存在了,他觉得黄拔伟有些滑稽可笑,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考试的事?他原来就觉得黄拔伟们是书呆子,可不知道为什么,老师和家长们都喜欢那种书呆子。但他想错了,他的这个同学并不呆,至少这个时候不呆,他提考试的事,是想让昆成老师知道他真的还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改期了,改在下周了。”刘孝元听到昆成老师很认真地跟黄拔伟说。
刘孝元看了看昆成老师,这个他最厌恶的男人此刻完全不是先前的样子。
“大家休息一下。”他听到那个男人说。
刘孝元跳了起来:“不行不行!我爸说过,人要是这种时候坐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嗯!”
“我爸是那么说的。”
他看见昆成老师朝他笑了笑,刘孝元有些疑惑,他对昆成老师的笑脸很陌生。在他印象里,这个男人好像一直没笑过,不仅对他,对其他同学也差不多,甚至对钱老师似乎也没笑过,一直以来,刘孝元以为这男人不会笑。可在这雨幕里,男人湿渍渍的笑脸很让人感动。
他想,你一笑我就没劲跟你对抗了。
他没再说什么,看见伙伴们都坐了下来,他也坐到了一块石头上。
八
安秀又唱起歌来,显然她没了先前的力气,那歌不是唱是哼。其实哼也花去了安秀不少力气,可她知道她得唱。现在她已经顾不上口型什么的了,那些字词只能细碎地从她牙缝里挤出来。
月儿哟,照碉楼,羌家姑娘绣彩绣呀,绣对哟,鸟儿呀,绣对鸟儿叫枝头。
彩线哟,亮又长,手飞银针彩线走啊,绣个哟,绣个呀,绣个英俊好猎手。
啊咿哟,好姑娘啊,快呀快快绣啊,羌寨的风光美如画呀,酒歌唱它九十九。
姑娘啊,羌家的日子甜如蜜啊,快呀快快绣啊,锅庄跳它九十九。
奇怪的是,安秀一唱歌,雨就停了。
康正歪着头看了看天,很响的“咦”了一声。康正抖了一下身子,像是要把那身雨水抖个干净。他又想去弄吃食了,他觉得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大家肯定早就饿得不行。他站了起来,可很快就像一坨烂铁一样沉坠了下去。他觉得那条伤腿成了一块铁,那腿像不是他的了。他强蛮地想站起来,可是却做不到,他想,他只有爬了。但这么个地方,他能爬多远?
昆成老师眯着眼往那片残损的林子里望,那地方很安静,在他看来,除了那些野菜,不会有更多的东西。他坐下来后,除了疲累,觉得脑子里塞满了东西。平常他想得很少,他是个不太动脑子的男人。大学毕业教这么个小学,还有什么脑子可用?家里的一切钱凤梅都料理好了,也用不着他操心。这些年,他惟一花脑子多的是那副扑克,他能把那副扑克玩出许多名堂和花样。另一个花脑子的地方是办理调动,除了动用所有的关系,他还动用了所有的智慧,他到底把那事办好了。他知道他说不动钱凤梅,和他的那张调令一起的,还有他写的那份离婚协议书。他就要跟钱凤梅摊牌了,可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会发生这场灾难。他没来得及跟凤梅说,好在没说。他想她不知道一切,依然还与先前一样。
现在,他小心地思索着一些问题,他得用用自己的脑子。动用飞机了,那说明这场地震灾情不轻,就是说政府已经派人来救援了。那么怎么样才能更快地接近救援队伍?他想到了公路,他们肯定会从公路进来。
就是说只要能尽快找到那条公路,他们就能节省很多的时间。后来的事实证明昆成老师的思考是正确的。
他还想了很多事情,他想着怎样争取更多的时间,他想能争得一分钟是一分钟,他担心这些娃挺不住。
昆成老师侧过脸问康正:“你知道我们这是在哪吗?”康正和昆成一样,即使挪动身体也成了件艰难的事情,但他知道自己得镇定,得想办法。他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茫然地摇了摇头。康正一直没留心这问题,昆成老师一说,才往四下里看,看得自己一头雾水。是呀,我们这是在哪?按说这一带山岭我是熟而又熟,怎么看去觉得陌生了?他想,要是跑到崖边看看兴许能明白,可连这他也办不到,他只有摇头。
“怪了,真的……我们这是在哪?”他说。
昆成老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康正。
康正说:“找公路?公路怕是早没了。”
“他们会修复的,我想外面的人首先想到的也是路。”
“可是山塌成了这样,怎么看也认不出来了。”
“怎么会是这样?”
“就是,我也奇怪。”康正说着,又侧头琢磨了一会,觉得实在弄不清身处何处,按说他们走了一整天,路况糟糕,也并不能走出多远的,这一带他相当的熟悉。他觉得事情有些难以理喻,怎么可能会弄不清身处何处?这场地震真算得翻天覆地了,把山呀川呀岭呀峰呀全改换了模样。
“康正哎。”昆成老师突然想起什么,他亲热地叫了一声康正。
康正睁大了眼睛看着昆成。
昆成老师咧嘴笑了一下,说:“肚里没货了,你去弄点嚼的来。”
康正也想笑的,可他笑不出来,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挣着挣着就挣出两行泪来。
昆成老师立刻明白过来,知道康正的脚出了问题,康正走不了了,当然还有更大的麻烦,除了康正和自己,八个学生里有六个走不动了,有两个能走的:一个是巩碎花,另一个是黄文。巩碎花那个样子,昆成不敢让她离群,还有黄文,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黄文一直跟打工的父母在南边生活,去年才回到家乡上学,他对山野很陌生,根本就不认识什么野菜。
大家看看康正,他们的眼光像些虫虫,在康正心里爬。
总不能就这样死去。康正想。
他俯下身,随手抓了一把草往嘴里塞着。大家看了他一会,也不由自主伸出手,抓着草叶往嘴里塞。
安秀再也吃不下那苦涩的东西了,她想这个东西会不会弄坏我的嗓子?才这么想,就觉得喉头痒痒的,伏在石头上呕吐起来。有时候呕吐也会像被传染一样,她一吐,三三两两的娃就跟着狂吐起来……
昆成老师也想吐,但他忍住了,既然不知道身处何处,一切他心里都没底,还有多少险路要趟?再说这些草几乎没什么营养,有的也许还有这样那样的毒素。谁知道呢?他不知道事情到底会成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还得熬多少时间?他真觉得有些挺不住了,他当然还是那么个笑脸,但内心黑云密布。他抬头看了看,似乎看见妻子钱凤梅和儿子。妻子的目光有些含糊,儿子总在唤着爸爸。昆成老师突然站了起来,他的举动,让康正吓了一跳。
“怎么?!”康正问。
“没什么,我想起个事。”昆成老师回过神来。
那时他确实想起蚯蚓和蚂蚁,他想,他不能让钱凤梅用那种目光看自己,以前她常用那种目光看他,他没在乎过。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钱凤梅死了,他觉得他很在乎她的目光。必须活着!必须让他们都活着!他想。
他就想起蚯蚓和蚂蚁。山里的动物也许都因为地震的缘故全跑了个精光,但有些动物跑不了,比如昆虫。他想起小时读过的一些书,书里说到主人公在极度饥饿时就靠蚂蚁和蚯蚓而活下来,不仅活着,而且营养状况不错。
他掀动了一块石头。才下过雨,石头下面一片湿渍,有很多的蚯蚓盘在那里。他往那边看了看,看见娃们正勾身专心致志地吐着。昆成老师把手伸向那些蚯蚓。
康正还在想着这是什么地方?他半眯着眼,看见昆成老师在他眼前蹊跷地晃动了一下。他睁大眼往那边看去,看见昆成老师正把什么东西塞进嘴里,他没在意,以为还是那些野菜,可他觉得那黄不拉叽的东西有些异样,仔细看时,他吓了一跳。
他看见昆成老师拈着一条蚯蚓,蚯蚓蠕动着,昆成老师昂着头,眼眯着嘴大张。他把那条蚯蚓放进了嘴里。
“你吃蚯蚓?……天哪!你吃蚯蚓?!”康正喊了起来。
喊声惊动了那些娃,他们停止了呕吐,齐齐地向昆成老师看去。
昆成老师很平静,像捏着一根香椿芽一样把蚯蚓放进口里,然后一下一下咀嚼着。
啊!老师在吃蚯蚓?!
娃们不吐了,娃们大瞪着眼睛。
昆成老师笑着,他说:“你们为何那么看着我?”
“你吃蚯蚓?!”康正说。
昆成老师说:“是的是的,这东西有营养。”
“你疯了?!”
“我没疯。”
“你吃蚯蚓还不疯?!”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中药里这是味好药,蛋白质含量高……”昆成老师边说着边又在泥里抠出条蚯蚓来,捋了捋泥,将那蠕动着的东西放进嘴里。
“你吃吃,没什么味道。”他说。
“哦!”康正有些呆傻。
“南方海边有种叫沙虫的海鲜,其实就是海沙里的蚯蚓……”昆成老师说。
“哦哦……”
“人们花大价钱吃那东西,说是补身子。”
“哦哦哦……”
“冬虫夏草总听说过吧?那其实就是蚯蚓一类的虫子!”
康正想笑。冬虫夏草他当然听说过,那可是珍贵东西,有那么贵重的蚯蚓?
但昆成老师自顾吞食着蚯蚓,那时候康正不停地转动着他的脑袋,他看看昆成老师又看看那些娃们,他像明白了什么,勾下身子也拈起条蚯蚂放进了口里。
“吧叽吧叽……”康正嚼着,弄出过响的声音,他脸上波平浪静,突然的就乍现一个笑,朝那些娃笑着。
“吧叽吧叽……”康正的样子有些夸张,这让昆成老师的泪一下子涌到眼眶边上。他觉得这个叫康正的男子一下子憨厚可爱了许多。他知道那不是一下子改变所得来的,是男人原本就有的可爱憨厚,只是自己从来没发现而已。
昆成老师拍了拍康正的肩又捏了捏康正的手,校工康正一脸的感动,其实真正处在感动浪尖中的是昆成老师。昆成老师心里翻江倒海。他从没正眼看过康正,他觉得这个乡下男人有些卑琐,可没想到他会有这种举动。这两天来的经历,让昆成觉得自己对人的认知实在是有些问题。
“我们老家管它叫甜虫。”康正大声说。
“哦哦。”昆成老师大声地哦着。
“这么想来是有道理的……”
“什么?”
“人们管它叫甜虫肯定是曾经用来做吃食的。”
“嗯嗯,有道理……”
“城里人到农村要找土鸡吃……”
“嗯嗯,做人要城市户口,吃鸡要农村户口……”
“土鸡就爱吃蚯蚓……”
昆成老师不知道是缘于歉疚还是感激?也许两者都有。他就那么拍了拍康正的肩捏捏康正的手。然后,跟他有了一段对话,其实两个人是有目的让娃们听的,昆成老师觉得自己说得不太好,尤其是城市户口农村户口那一句。我怎么扯上这个?就是以这条标准看人,你才看人看出误区来了。他对自己说。
他想跟康正解释一下,后来想想那是画蛇添足,弄不好还此地无银三百两。他用眼瞟了一下刘孝元他们,他看见呕吐着的娃们也用眼睛瞟他,那些眼睛里有东西。
九
刘孝元愣住了,看清昆成老师嚼食蚯蚓那一刻。他心里起一个颤颤又起一个颤颤。昆成老师的举动让他震撼,昆成老师没说一句话,更没训他踢他,可这小小一个举动却让刘孝元心服口服。
那是蚯蚓吔!
刘孝元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蠕动着的东西,谁知道什么原因,也许天生就那样。他怕蛇怕蜈蚣怕黄鳝怕青虫怕蚯蚓……大雨过后,他常常不敢出门,石头缝里路边屋角,满地爬的是蚯蚓。婶娘带他去园子里说,一个农村娃不干点地里活,挂点土地灵气那会沾邪引厉的,可他捏着锄把,就是不动弹。婶娘说,一个农村娃,不愿动土地?他当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锄地,锄地会锄出蚯蚓哩。
可现在竟然有人敢吃蚯蚓,且是生吃。他就不能不惊异,从惊异到服气。吃蚯蚓的这个男人曾经是他的冤家,他一直和这个男人较着劲,可这一回,他不得不在内心蔫软下来。不是蔫软,他现在觉得那个男人亲切起来,他觉得那个冤家什么时候悄然化解了,现在他们是师生,不,是朋友,而且是患难与共的朋友。
他什么时候开始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个男人了,他看出这男人身上另一些东西。他觉得这事有点怪,他怎么从来没看到过昆成老师身上这些好东西?
“哎老师!”他朝那男人喊。
男人那一刻没答应,男人知道是喊他,但没应。
“梁老师!”
昆成老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觉得那喊声十分陌生。刘孝元一直不叫他老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脸子。昆成老师倒没在乎,大脸子小脸子什么的他无所谓,他一直坚信自己很快就会离开那地方,随你怎么叫去。他习惯了刘孝元叫他大脸子,然而一旦刘孝元正常地叫他老师,他倒一下子没了反应。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的昆成老师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他等着刘孝元下面的话,他很高兴,终于听见刘孝元叫他老师了,他先前不在乎,但现在似乎很在乎。
他想刘孝元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跟他说,他等着。
刘孝元没跟他说什么,刘孝元抓起一把野菜塞进嘴里,然后又抓了一把,同样塞进嘴里。把他那张嘴塞得满满的,一下一下咀嚼起来。他咀嚼得很坚决,齿腭间充满了力量。
他还笑着,他边咀嚼边朝昆成老师微笑着。
他把周边的野菜吃了个精光。老师能吃蚯蚓我们吃这个还算什么?他想。
大家很快明白了刘孝元的动机,明白了却谁也没说话。他们默无声响地嚼食了那些野菜野草,他们没吐,他们好好的。他们觉得很快野菜就在肚子里起了作用,起先有些鼓胀,但很快就没有了。那些野菜在他们身体里消化,化成一些力量。
他们俯身小溪边,大口大口喝着水,然后,捧了几把水洗着脸。雨后的水并不清亮,但他们觉得甘甜可口。
刘孝元也捧起把水,水在他脸上淌着,一直淌到下巴,又从下巴滴下来,滴得有些滑稽。他突然停止了动作,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事。他想做一件事,他没抹去脸上水渍,从那石头上站了起来。
大家注意到他的动作,都凝神看着他。
刘孝元在那块石头上蹦跳了起来,他蹿起很高,一下一下跳着。其实与往常比,很艰难,他只用一只脚在跳。
“这龟儿子,我当他要做什么哩。”康正说。
“他跳,你看他跳……”康正跟昆成老师说。
昆成老师说:“你让他跳。”
康正疑惑了:“你说让他跳?”
昆成老师说:“他想告诉大家一件事。”
“什么?”
“他想说你们看我跳着,我有力气,能走出去活下去,活得好好的。”昆成老师说。
“他想说的就是这个。”昆成老师说。
康正明白了,他点着头:“这龟儿子哎……”他这么吐出一句话来。
刘孝元跳着,突然停了下来,对大家说:“钱老师说人有水能活七天。”
你真是个龟儿子哩,这时候你提钱老师?康正没说出来,他看着昆成老师,生怕刘孝元莽撞的一句话引发昆成老师内心的伤痛。他看见昆成老师抿了一下嘴,然后抿出个淡淡的笑来。
“我们现在有水又有吃食,我们能活七十天。”刘孝元说。
“嗯,对对!不止七十天,会更久!”昆成老师说。
“钱老师说的,这句话我记住了。”
“你个龟儿子!”康正终于骂了出来。
昆成老师说:“钱老师说得对,她是对的!”
“她是对的……”昆成老师叨叨地说。他泪流满面。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哭,他不想哭的,可他说到“她是对的”这句话时,怎么也止不住泪了。
刘孝元这才惊悟到他不该这时提钱老师,他不知道昆成老师那句“她是对的”深层的意蕴,他觉得是他的话勾起了昆成老师的哀伤。他惶惶不安起来,他觉得自己十恶不赦。
安秀又唱起歌了,刘孝元很难想像安秀会适时地唱出歌来,要不然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直木在那,想抽自己耳光,他心痛昆成老师,他怎么竟然心痛起昆成老师来?他也奇怪,就是心痛,他不想让昆成老师悲伤。他看着昆成老师的脸,突然觉得昆成老师像他爸。昆成老师怎么就像我爸呢?我怎么以前竟然没发现?他想着,想不清。但他不想让昆成老师悲伤,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手足无措。
好在安秀唱起了歌,刘孝元多少舒了口气,他看了看昆成老师,那男人的注意力似乎转移到了安秀的歌声上,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安秀的歌声上。他侧耳听了听安秀的歌声,觉得真的很动听。
月儿哟,照碉楼,羌家姑娘绣彩绣呀,绣对哟,鸟儿呀,绣对鸟儿叫枝头。
……
安秀很专注地唱着,她在想,在这种时候歌声总是会有作用的。
十
刘孝元听到安秀的歌声里突然掺杂了另一种声音,其实那时大家都听到了,他们的眉头跳了一下,眼睛随之亮了。
他们听到的是飞机的轰鸣声。
他们站了起来,抬起头往天上看,透过枝叶的缝隙他们隐约看见高天的情况。这回他们看见了,他们看见一架直升机在高空盘旋。
他们喊着,觉得很亢奋。但事情让他们很失望,飞机上的人显然没看见他们,这也难怪,山高林密,飞机在明处,可对于飞机上的人来说他们是在暗处。飞机上的人怎么看得见他们?
飞机飞远了,几乎擦着树梢,可飞机上的人没发现他们。他们很沮丧,他们互相看了看。
“他们没看见我们……”
“废话,当然没看见,看见的话他们不会不管我们的。”
“那我们得让他们看见!”
“又是废话!他们看不见我们,一切都是空的。”
他们坐在那里,又愁苦地嚼了一堆野菜,然后大家都看着昆成老师,现在大家都信任他,等着他拿主意。
“飞机还会来的。”昆成老师说。
“是还会来。”有人说。
“那不就得了!”昆成老师说。
“可是他们怎么看得见我们?”
“我们呆在林子里他们永远也看不到我们呀。”
昆成老师拍了一下脑袋:“就是呀,你看我都懵了,这点怎么没想到?”
他往那边看了看,然后,他跑了过去,往四下里看看,又往天上看。他在找空地方。可这里草木茂盛,树长得高大,找空地方还真有些困难。空地方也有,那是山崩塌出的地方,可那种地方很危险,都是崩塌出来的险坡,坡土松软,危石累累。昆成想往那地方去,被康正拉住了。
“那里很危险。”
“可我们得把信息传给外界。”
“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只有站在空地里,飞机上的人才能看得见。”
“那很危险……”
昆成老师当然知道那很危险,他侧着耳朵,捕捉着来自天空的声音。康正和八个娃儿也侧着耳朵眯了眼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在那倾听着。他们像一群石雕,不知过了多久,有块石雕动弹起来。
“呀呀!”刘孝元喊了起来。
大家都朝他看去。
刘孝元指着天空:“我听到了……”
昆成老师把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肃静的手势,他听了会,说:“对,是飞机。”他立马站了起来,要往那“空地”去。康正把他扯住,他不让康正扯他,挣着。康正说:“飞机还没来,你等我一下……再说你那身体?”
谁都以为康正要跟了昆成老师去,昆成老师也差点把那话说出口:又不是打老虎,用得着那么多人?可他没说出来,他没说出来的原因是很快发现康正不是那么回事。康正拎起那把柴刀了,这一带的羌人出门总爱带着把刀和绳子。康正没带绳子可他带了把柴刀,这柴刀可帮了他们不少忙。康正一瘸一拐地走到林子里。
康正没带绳子,他对昆成老师说:“我帮你弄根绳子。”
大家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说到绳。现在他想弄根“绳子”,他是想给昆成老师弄条“保险绳”。这对他来说也不难。他举了那刀,三下两下就砍了几根藤蔓。这片山里不缺那种藤蔓。他把软藤小心翼翼地接起来,那真就成了一条“绳子”,他把藤蔓绕在昆成老师的腰上,另一头拴在崖头的一棵大树上。康正试着用力拽了几下,觉得放心了才挥挥手示意昆成老师下去。
昆成老师小心翼翼下到那地方,那时候,一架直升机从他们头顶飞过,他们有些激动,他们觉得黑暗里突然扯出道亮光来。他们以为飞机会看见斜坡上的昆成老师,他们以为飞机会放慢速度甚至悬停在半空,他们以为会有人探出头朝他们挥手……
可是什么也没发生。飞机从他们头顶若无其事地飞远了。
昆成老师很沮丧,大家都很沮丧。
“他们没看见我。”昆成老师说。
“你的白衣服跟石头颜色一样,他们看不见的。”康正说。
“他们还会来吗?”刘孝元说。
“他们当然会来,天上是有路的。”昆成老师说。
“那就好……”刘孝元说。
“要是有面红旗就好了……”他说。
刘孝元这么一说就有人盯了巩碎花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往巩碎花身上看。
巩碎花家里穷,到八岁才进学校。本来父亲不想让她上学的,乡里干部来过几次,说再穷不能穷教育;说就你们家一个死角了,你家不能拖了乡里后腿;说给你家碎花把学费免了总行吧?男人经不住乡干部缠磨,把巩碎花送到学校里来了。所以巩碎花比别的同学大几岁,巩碎花还很能吃,吃着吃着就蹿长了身体。巩碎花看上去像个大姑娘,她站在同学里鹤立鸡群,村上人都说巩家这女娃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她姑送了她一件新裙子,还不到穿裙子的时候,可她就急急穿上了身。那是条红裙子,红得耀眼。巩碎花穿着裙子踮着脚在山路上跳走,裙子张扬成了一面旗帜。
巩碎花的裙子不就是红旗吗?
刘孝元跟巩碎花说:“你穿的裙子像面旗。”
巩碎花朝刘孝元鼓了好一会儿眼睛,突然明白了这个男生话里的意思。她说不出话,她不住摇头。
人们看她一会,后来不看了。是呀,巩碎花的红裙子像面旗,可巩碎花是个大姑娘了,她能把裙脱了?总不能让一个姑娘把裙脱了。
刘孝元说:“碎花,你是个男娃就好了!”
康正说:“这娃,说胡话哩,碎花要是男娃也不会穿红裙子呀。”
刘孝元急得直捶自己脑壳,他想,人命关天,我要是你我才不管羞不羞的呢。康正没捶脑壳,他又揉了树叶塞进嘴里嚼。昆成老师低着头,他知道大家都在看着他,他们要他拿主意。甚至巩碎花也在看他。巩碎花最听老师的话,他捶了几下前额,他看见巩碎花站了起来。
刘孝元吓了一跳:哎呀,你真要脱裙子呀?
巩碎花没脱裙子,巩碎花走到康正跟前,她指了指那根长藤,康正说:“碎花你要下去?”巩碎花点了点头。康正跟昆成老师说:“你看碎花她要下去!”
昆成老师也震惊了,这个在他看来被惊得失了声的女孩,怎么会有勇气下到那危险的地方?他实在弄不明白。
碎花一直想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不是他们想像中的那种人,她受不了他们看她的目光。可她说不出,她没法让他们相信她不是那么种人。刘孝元说你穿的裙子像面旗,她眼一亮。她当然不会顾及羞耻的事,什么时候了还讲脸面?她知道救人比什么都重要,她想的是她得利用这个机会。为什么非脱裙子?为什么我就不能去那地方呢?她这么想,就把主意拿定了。
巩碎花有些亢奋,当听到那种隆隆声挤过云霁从山那边传来,当康正把那根藤拴在她身上时,她不由得颤着身子。
“你别颤,你颤了我弄不好。”康正说。
“你害怕了?你要是不想去还来得及。”康正说。
巩碎花不颤了,她当然不是害怕,她是激动。她觉得这个机会真是太好了,她要成为一面“旗帜”了,想起这几天的窝囊就能一扫而光,她便有些亢奋。康正用眼睛看昆成老师,他想昆成老师在这事上要给个决断,一个女娃,去那种地方出了事怎么得了?昆成老师确实也在做权衡,他得好好想想,飞机不是时时刻刻都从这掠过的。但巩碎花没让他细想,飞机也没让他多想,飞机说来就来了,那时候他们不知道,飞机已经成了一条空中通道,许多事情得依赖这些直升机群。
巩碎花不容置疑地朝昆成老师和大家扫了一眼,就攀着那根长藤往下走,要搁以往,她肯定会胆颤心惊,可现在她一点胆怯也没有。她踩着松动的石头,在康正和昆成老师不断地叨叨声里朝那空地走去。
她终于下到空地,站在那,没往头顶上看,她知道飞机在头顶飞过。她知道这时最该干什么。她转动着身体,裙裾随了她的摆动轻旋着,真就像面别致的旗。可是,巩碎花却突然停住,她像想着什么。大家不知她要干什么。只见她像刘孝元那样蹦跳了起来。这个剁脑壳的碎花喔!你学我还学得真像哩。刘孝元那么想。
那时候,大家都盯看着巩碎花,就看出她不是面旗而是团火哩,在崩塌的山体上舞动旋转着身子。康正焦急地跺着脚,其他娃都揪着心,昆成老师在喊:“碎花,你小心点,别跳别跳。”
巩碎花根本听不到昆成老师的喊声,那时候飞机引擎的轰鸣铺天盖地。她就是听到了,也不会停止她的舞蹈,她正领略着舞蹈的好处。她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了下来,她觉得舞蹈比哭要好,她想把身上那些沉重抖跳干净,她想让一切都清新起来……
很快悬停半空的飞机上垂下一根缆索,几个士兵从缆绳上下来,然后又通过这根缆绳把困了许多天的两个男人和八个学生救了出来。
十一
机场在城市的一角,飞机停降在了那地方。
走出机舱时昆成老师急切地想做一件事。他不知道妥当与否,他顾不得急风旋着的头发,他想找个人商量一下。过去他总是对许多事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时他就跟钱凤梅商量。可现在他没什么人可找了,他只有找康正。
他想跟康正商量一下那事,那时康正向一位军人索要了一根烟和一只打火机,他急切地想抽口烟,可风大他点得有些困难。昆成老师没来得及说,康正也没点着那根烟,他们听到身后一大片的哭声。
他们下了飞机就被送到了医院,然后是检查,医生们觉得很奇怪,他们在那种境况里走了三天,没有正常的饮食,怎么营养状况却没什么异常?身体也没什么异常?
很快,他们被送到了一个安置点。就那时,昆成老师跳出那个念头,他找到康正才要说话,就听到那么大的哭声。
八个娃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声不是传染的,而是不约而同地迸发出来的。
两个男人回过头,他们眨巴着眼看着那八个哭着的娃,觉得他们的哭有些意外。他不知道他们心思,那时候几个娃如释重负,可他们突然间涌上许多冷铁一样的重东西。他们想哭,他们觉得是可以哭的时候了,就一下子哭出声来。
帐篷里有一种浓重的气味,是那种怪怪的味儿,有人喜欢,说新东西都是那么种味,昆成老师在那种气味里跟康正说了那事,康正有些茫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迟早的事。他想。
昆成老师把娃们拢到一角,他眼圈红红的,但忍住了没哭出来,他镇定着声音,努力让自己更像一个老师:“同学们,我得告诉你们一件事。”
刘孝元跳了一下,举起一只手。
“你有什么话要跟老师说吗?”他想起钱凤梅就是这么和蔼地跟她的学生们说话的,他奇怪自己也这样了。
“我知道你要告诉我们什么?”
“那你说说。”
“你想说你和康正对我们说了谎,你想告诉我们村子被山掩埋了……”
昆成老师圆睁着眼,茫然而机械地点着头。
“老师,我都看见了,白烟是事后漫起的……”刘孝元说。
安秀说:“我也看见了……”
“你呢?”昆成老师问巩碎花。
巩碎花点着头。
“你们呢?”昆成老师问那几个学生。
那几个娃也都点着头。
康正怔住了,他抹了一下脸说:“天,你们当时不说?你们当时装得像不知道似的,为什么你们当时不说?”
昆成老师知道娃们为什么不说,他们都想把事实包住,他们相信那一刻只有自己看到了真相,他们都想让别人少一些哀伤,至少在那种境地里不加重悲伤,他们希望每个人都有信心和力气走出去,他们希望大家都活着。昆成老师没想到他的学生会这样想,可他们确实是那么想的。天,他们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想,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装得可真像。”昆成老师对康正说。
康正从没来过城里,周边那些高楼和巨大的广告牌让他感觉新鲜,他正扭头四望,就听到昆成老师对他说的话:“嗯,就是,这帮龟儿子哟。”
康正这么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你和钱老师就是在这座城里读的书吧?”他说。
昆成老师嗯了一声,他往高楼的方向走。
“你去哪?”康正问。
昆成没吭声,他想他得走走。他的手塞进了裤袋里,那里有团东西,他掏了出来,是一团纸,他想起那两张曾经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纸张,一张是调令,另一张是离婚协议书。现在,那两张纸被雨水弄成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他捏了捏,随手抛到路边的草丛里。
他一直往前走着,有些茫然,但却很轻松。突然,他感觉身后有人跟着他,一条影子晃荡在他的左右。他站住了,回过头来。
那个人是刘孝元。
昆成老师站住了,他和刘孝元对视着。
“你们装得可真像,尤其是你刘孝元。”昆成老师说。
刘孝元咧嘴笑了一下,那笑有些调皮,昆成老师看出笑里的意味。
“你个龟儿子。”他学着康正的腔调笑笑地说了那么一句。然后,他在兜里掏着什么,刘孝元看着他掏出个东西来,细看,竟然是张扑克牌。他竟然弄出张牌来?刘孝元那么想。
“你看准了喔。”昆成老师把那张牌亮在刘孝元的眼前。
“红桃5。”刘孝元说。他想,你变魔术呀,这种时候亏你想到变魔术?我看你玩啥子名堂?
“看准了喔!”
“不错!是红桃5!”
刘孝元眼睛盯着昆成老师手里的那张牌,他想你玩不出什么名堂的,那点把戏我知道。他没想到昆成老师会把那张牌塞进嘴里,并且一下一下嚼着。他觉得昆成老师这样子有些眼熟,他想起来了,那天昆成老师嚼蚯蚓时就是这么个模样。
“你吃扑克?你把那张牌嚼了?”刘孝元问昆成老师。
昆成老师把手在空中捞了一下,指尖夹着一张牌。是那张红桃5。
昆成老师也像刘孝元那么咧嘴笑了一下,他的笑让刘孝元云里雾里。
他想起昆成老师咀嚼的样子,恍然大悟。
“天!你变的……这么说你没吃蚯蚓?!”
“你说呢?”
“我看你没吃,就跟变这张牌一样蒙住了我们……”
昆成老师不作答,他不置可否,他还那么笑。
“你个……”刘孝元把后面那三个字吞了回去。
“你说呀,是想说你个大脸子是吧?”昆成老师笑着说。
“你说吧,我的脸子是大些,你又没说错……”他说。
昆成老师到底没回答吃没吃蚯蚓的事,这让刘孝元充满了疑惑,他立即蔫软了下来。你这大脸子,我弄不过你,我服输,我老老实实做你学生。刘孝元心底涌上许多东西。他突然觉得这个男人神秘而亲切,他突然觉得又想痛哭一场,不是因为悲恸而是缘于另一种东西。
昆成老师说:“孝元你问吧。”然后他向前走去。他想,我当然嚼食了蚯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你的老师,没别的目的。
刘孝元仍像他的影子一样扯在昆成老师的身后。
“你干嘛跟着我?”
“我必须跟着你……”
“啊哈,你这娃,为什么必须?”
“就是必须!”刘孝元说得很坚决,但却充满了期望和柔情。
昆成老师突然感觉到一种温暖,他伸出手拍了拍刘孝元的肩头,他觉得指尖有种麻酥酥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他说:“你们在那等着我,我很快会回的。”刘孝元点了点头。昆成老师觉得自己的声音还在耳边飘来荡去,声音有些黏稠。那句话,好像是对刘孝元说的,更像是对什么人所说。他看了看远方,佳旺那个方向云遮雾罩。他想,一切都会平静下来,一切都会重新开始。那条路会一如从前。他会沿着那条路回到那个地方。他要在那修座坟,坟前立块碑。他往前走着,一边想着碑文上该写些什么,眼睛又湿了起来。
责任编辑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