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的灵魂

2009-03-02 02:43李敬宇
清明 2009年1期

李敬宇

一、引子

严龙根说过这样一句话:“思羽,一见到你,我的灵魂就颤抖。”

这话我没有直接听到,是由丁思羽转述的。听了后我不大相信,因为这话不仅有意思,而且有了无限的诗意。我于是说:“你应该回他一句,就说,天空在颤抖,仿佛空气在燃烧。”

丁思羽说:“你说什么?杨大姐你再说一遍。”丁思羽语速很快。慢的时候虽然有点拿腔拿调的,但很柔美;一快了,就像在铁锅里炒蚕豆。我说:“天空在颤抖,仿佛空气在燃烧。——《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南斯拉夫的影片,经典句子!你没听过?”

丁思羽摇头,眼里一片茫然。

后来我想,丁思羽没有看过这类电影也是正常的。她出生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比我小了将近二十岁,等到她接触电影电视的时候,世界反法西斯题材的优秀影片已经过时了,他们这拨年轻人都不大愿意看了,取而代之的,是警匪片、武打片,还有港台的电视连续剧言情片。其实叫我说,那些连续剧是最糟糕的,就跟小脚女人的裹脚布一样,一拖几十集;但他们就是喜欢看。丁思羽是个港台迷,有一阵子,她还仿照电视里女主角的衣着,赶制了几套服装,穿到单位来,问我说:“杨大姐你看看,我穿得合不合身?像不像某某?”或者说:“某某穿了真好看!我穿了,是不是比她更好看?”

老实说,她讲的那些“某某”,我一个都不认识,所以复述不了她们的名字。我向来不喜欢那些新潮的电视剧女人。

二、故事的发端

有些故事是注定要发生的;而另一些故事,则在可以发生与可以不发生之间。像丁思羽和严龙根的故事就属于后者。但是,男人女人之事,感情之事,或者说,爱情之事,它要发生,那也是一般力量无法阻挡的。

这两个人的故事发生在春天,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暖烘烘的春天的晚上。我们北门区紧挨长江,占尽了地理优势;只有一点不好,就是春天不像春天,冬天一过,气候就大踏步地朝夏天挺进,中间缺少必要的过渡。这是长江下游地区的普遍特点。每年的这时候,家猫和野猫都不请自到,在夜晚婉转地叫,哀悒地叫,使人浮想联翩。

故事发生在天黑之前。我们宣传科三个人,我和严龙根合用一间办公室,桌子对桌子。姜科长单独一间,在我们隔壁。丁思羽是行政科的人,她的办公室就在姜科长办公室的对门。也就是说,丁思羽的办公室跟我们办公室斜对着,中间隔着走廊。

快下班了,大家都在收拾着,准备走人。这时,严龙根的手机响了。

故事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严龙根按下手机的接听键,说了一个“喂”,说了一句“你是哪一位”,突然就不讲了,是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有点激动的意思;他看一看我,表情很紧张,也很神秘。我是过来人,怎么能看不懂这种眼神呢?就装着整理坤包准备走人的样子,有意把包里的手纸拿出来,再放进去。这中间,严龙根回了两个“别客气”,连说了三个“好好”、一个“行行”,很短促,很简洁。在我就要走出房门的时候,他电话也打完了,关闭了手机,却是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

接下来就是严龙根的幸福时光了。是的,幸福看起来那么遥远,那么不可企及,真正到来的时候,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陨石,突如其来,突奔而至,横冲直撞地就砸到了你的头上,想躲都躲不过去。

机关下班,不像工厂。工人下班如海水退潮,呼啦啦一阵子,人就走尽了;机关干部下班,就像是便秘的老人,一阵一阵的,稀稀拉拉,不干净。

我走了以后,严龙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其紧张等待的过程难以描述,当然我也不可能知晓。直到四十分钟以后,整个机关大楼阒寂无声了,丁思羽才过来敲门。开门的时候,丁思羽看到严根龙脸部的表情是干硬的。

现在我们知道了,那电话是丁思羽打来的。丁思羽就在自己的办公室,却并不使用办公室的电话,而是打手机;严龙根这边呢,人也在办公室,桌上现成的也有电话,丁思羽却把电话打进了他的手机。手机对手机,这就给他们的约会增添了神秘色彩。丁思羽在电话里声音很轻,很嗲,这无疑在神秘之上又罩了一层轻纱,更加神秘了。这神秘无穷无尽,就像无线电波一样,一下子就把事情搞得扑朔迷离了。

其实,内容相当简单,丁思羽要请严龙根吃晚饭。

我是怎么知道了呢?实际上,仅隔一夜,第二天中午,吃过饭休息的时候,丁思羽就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丁思羽一直把我引为知己,引为她的忘年交;而我对她的印象并不太好。这样的关系就滑稽了。人家对你一片真心,你对人家却是一番假意,真假就有点难分。隔代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在宣传科,本行是写宣传稿件,联系记者,副业是读文学作品,不断地往肚子里添加小说情节和人物,我所见到的爱情故事,多数是英雄救美,携美而归,少数是公子落难,小姐多情。在我们机关里,这样的情况不大容易出现,原因是机关干部太表面化了,都是实用主义者。像严龙根接到丁思羽电话这样的情形,应该说,出现得并不少。其中有功利,有调侃,无聊的成分居多。所以,要是换了我,我就不会像严龙根这样,把丁思羽的电话太当一回事,只会把它作为机关里男女之间一种略带暧昧的交往罢了。

这个晚上,丁思羽在“一品居”要了个小包间,点了不下八九个菜;要不是严龙根一再喊够了够了,她还会再点下去。喝什么酒呢?论酒量,丁思羽的酒量反而比严龙根大;机关时常有聚餐的机会,谁的量大,谁的量小,都是有数的。结果,拿了四瓶啤酒,每人两瓶。丁思羽说,照顾你,不喝多。

“他一直以为,我请他吃饭是有什么目的,是有什么事情想求他帮忙的,所以,当我告诉他,想叫他帮我写一篇调研文章,完成今年调研任务的时候,他听了直发愣,一双眼睛都呆了。”丁思羽模仿着严龙根的眼神,十分夸张,“真的,杨大姐,我不骗你!——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发傻。他肯定是想,一篇文章在他还不是小菜一碟,干吗要摆那么一大桌子菜,请他一个人呢?杨大姐你说有没有意思?”

我觉得没有一点意思。但我不能把我的内心想法讲出来;讲出来了,那就是真的没有一点意思了,那叫扫兴。

我们单位规定了调研任务,要求每人每年至少完成一篇调研文章,不少于三千字;考虑到人员水平的参差不齐,不作在刊物上发表的硬性规定。也就是说,只要写出来往办公室一交,就完事了。这在我们,确实是小菜一碟;但对丁思羽来说,可能会有一定难度。但是,现在是互联网时代,网上文章多得比清明节的草纸还要多,到哪儿抄不来几篇调研文章?退一万步说,就算抄不来,完不成任务,也就是年底扣两百块钱的事;那钱,丁思羽还在乎啦?

所以,我的理解是,丁思羽请严龙根吃饭,没有什么目的:如果硬要说她有什么目的,也就是她看着他还比较“顺眼”,想请他吃饭罢了。

那天晚上的情形,丁思羽讲述得很详细,其中的细节,我都知道。一男一女,没有任何过格的举动,也就是吃了一顿饭,聊聊天,加上一些插科打诨的玩笑而已。而严龙根呢,他一直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那天以后,上班的时候他坐在我对面,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是志得意满后的矜持。

但是随后,也就是那顿饭过后的大约一个礼拜,丁思羽突然变了,不像先前那样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有了心思的样子。从那时候开始,严龙根的手机也响得频繁了。通常是在中午,我们几个人在办公室里打牌,他喜欢看书,抱着一本书看的时候,手机突兀地就响起来。他一边掏手机,一边就开门,动作很快,冲到外面去。因此,他的电话就有了神秘的色彩。

其实,电话内容,我大致也清楚。

丁思羽以交心的态度跟我谈严龙根,她说:“我为什么想跟他谈对象呢,他肚子里不但有货,而且有思想。开始我是想都没有想过要跟他谈对象的,那天吃饭,吃过饭以后,我就有点想了。吃了饭,聊了天,我就感觉到他肚子里确实有货,确实有思想。他的思想,人多的时候他不表露,而两个人的时候,他表露得很清楚。要说长相嘛,应该说严龙根也还可以,能带出去。要说我对他还有什么想法,那就是他的家境了,我一直都不大看得起农村人,他们太无知了。以后要是真的生活在一起,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难受!”

这话真是没心没肺的。我故意问她:“你老家是……上海?”

丁思羽说:“不是,是苏北的一个县。但不是农村,是城里。”

我说:“《上海人》你听说过吧,是余秋雨写的一篇散文。余秋雨也不是上海人。他说,中国人从本质上来讲,都是农民,追溯到各家的老祖宗,都是农民。他打了个比方,说上海本来是一个小渔村,后来发展起来了,大部分是移民,少部分是当地人;移民要么是农民,要么就是破落户,而本地人,都是渔民。”

丁思羽笑起来,说:“杨大姐你蛮适合搞宣传的,我就讲了一个‘农村人无知,你看你,讲了多少?”

我也跟着笑,是宽容的笑。我说:“严龙根其实蛮优秀的,真的;你要跟了他,可能这一辈子都是你的福气。”

丁思羽说:“你不但适合搞宣传,还适合搞统战。”

因了这句话,我表扬了她,表扬得很到位。我说思羽你也学会幽默了,真可以啊!不过,在表扬她的时候,我更多地感觉到,自己的形象已是无比高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在丁思羽和严龙根的关系问题上,我就像一个先知,站在山顶上,站在云层里,俯视着他们,俯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非常好。

三、我眼里的丁思羽

要想了解丁思羽,可以借助于单位的局域网。网上其实挺热闹的。

最近有一个名叫“落寞男儿”的,发了不少帖子。其中有一篇,散文不像散文,杂感不像杂感,大意是说,他爱上了一个女人,就在我们三楼上,他已经想好了八种求爱的方式,其中两种方式不够健康,四种方式不切合实际,一种方式是无谓的牺牲,只剩下一种方式,好像还略有可行性,请诸位仁兄帮他出出主意。

后面帖子跟了一大串——

“冬天里的一滴雨”说:你想的是什么办法,馊不馊?

“落寞男儿”回应:不馊,但也不新鲜,就是写情书;我在一天内给她写了十三封情书,不知道能不能递给她?

“冬天里的一滴雨”说:递吧,递吧,召仓不是递了吗?唐塔不是也递了吗?所以,你也递吧!

“马弁”说:哥,告诉你,“一滴雨”的话不能听,他是个毒蚊子,他是逼着你去学杜丘,劝你去吃AX药,然后跳楼呢!

“冬天里的一滴雨”说:你是哪一位?能不能告诉我真实姓名?好像就你一个人看过电影《追捕》似的,你这人挺犯嫌的!我的意思是说,递归递,但要看怎么递。一次递十三封,那叫傻B!人家以为你是卫生纸经销商呢!

“马弁”说:千万别递呀,哥,三楼的不好惹,你听我的,递了你就死定了!

“冬天里的一滴雨”说:你小子绝对是在耍阴谋,你用蒙汗药把你哥灌醉了,自己趁机给三楼的递条子,阴谋大呀!

又冒出一个“北欧海盗”来:据我所知,三楼的长相一般,特别是脸上的那颗痣,丑疯了!由此可见,“男儿”的品位极其一般。

“冬天里的一滴雨”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嘛,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马弁”说:哈哈,我现在开始怀疑“一滴雨”的性别了,你下面没长东西吧!

“落寞男儿”这时说话了:喂喂,“马弁”会不会讲话呀?太差劲了!本来我们是阳春白雪的,被你搞成了下里巴人;本来我们是学术讨论的,被你搞成了地摊文学!

——这样的聊天每天都有,目标也较为集中,都是冲着“三楼的”来的。分局大楼的三楼上只有两个女人,我和丁思羽;局域网上出现的这个被爱的女人,大家一眼就能看清是谁。脸上那颗痣明摆着,是丁思羽嘛!

网络把人的阴谋公开化了,把平日里经过伪装的人性复归原始,兽性化了。像单位里的这几个小伙子,其实都在有意无意地讨好丁思羽,但谁都不愿意表明心迹,整日一副矜持绅士的样子;可到了网上,谁也不认识谁了,立马就撕下日常的假面具,比马蒂斯的野兽派绘画更像野兽,放任自流了。但是,丁思羽对这一切仿佛置若罔闻,像是压根就没看到网上的这些争论似的。她和单位这帮小伙子的关系相处得四平八稳,无可挑剔。不过从言谈中,我能感觉到,她对他们持普遍宽容的态度,有博爱思想;说白了,是打心里看不起他们。

丁思羽曾跟我说过:“杨大姐,你看我们单位这些小伙子,其实也怪可怜的,高不成低不就的,我都为他们担心。”

老实说,我是为他们叫屈的。这些未婚小伙子,论水平,谈能力,我看哪一个都比丁思羽强。比如说刘爱军,表面上有点吊儿郎当的,一副不求进取的样子,但是论才气,还是有一点的。有一次,单位组织我们去市里参加联欢会,会场外的走廊上挂出不少灯谜,我们就顺着去看,去猜,我和刘爱军、丁思羽走在了一起。我猜到了三个,领到三个钥匙链;刘爱军猜到了十六个,领到一堆钥匙链;丁思羽竟然一个都猜不到。有一个谜面,刘爱军只看一眼就猜出来了,说这个简单,小丁你来猜。我看看谜面,“一手推倒一座山”,打一字,就在旁边暗自地猜。当时的丁思羽,我真是不大好形容,半张着嘴,瞪着眼,脸上的那颗痣经不住憋,黑黑的,透亮透亮的。我终于猜出来了,告诉她说,是扫,扫地的扫。刘爱军说,还是杨大姐聪明,一猜就猜出来了。丁思羽却不解,问,怎么是扫呢?一手推倒一座山,怎么是扫呢?

严龙根不大与丁思羽接触,他的性格比较内向。所以从表面上,我看不出他对丁思羽的态度怎样,也看不出丁思羽对他的态度怎样。

丁思羽进我们单位,并不是她的成绩有多好;她只是一个大专毕业生,并且是在高中毕业、干了两年临时工之后,拿到的一个成教大专文凭。后来我听刘爱军说,她进我们单位,完全是一种巧合。我们程局长的公子参加市公安局系统的招干考试,只差一分,没考上。程局长找了丁思羽的父亲,丁父也很帮忙,与市公安局积极联络,把程公子的考试卷子单独调出来,一分一分地往高处扒,居然扒出了五分;也就是说,本来程公子是差一分的,这下高出了四分,刚达到分数线的一名考生就被淘汰了。程局长很感激,跟丁父许了愿,说你帮我解决了一个人,我也要预留一个名额,帮你解决一个人。半年后,丁思羽正好拿到了大专文凭,程局长言而有信,把她搞进了我们单位。

刘爱军的表述是相当不准确的。两个局长之间进行人事交易,利用职务之便搞不正之风,完全是人为因素,怎么能把它说成是一种“巧合”呢?所以,照我的理解,丁思羽能进我们单位,不存在别的任何因素,原因只有一个,她有一个“好爸爸”。

前段时间我和严龙根合写了一篇调研文章,专门分析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法治与人治的关系问题。我们认为,从总的社会发展进程来看,我们中国目前正在从人治走向法治,是比较乐观的;但是,通过对个案的分析,可以看出,这一进程的速度相当缓慢,在某些地区或部门,甚至还会出现倒退的现象。当时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事例,如果知道,我肯定会引用到文章里去的。这个例子就在身边,是活生生的。

顺带说一句,丁思羽的父亲是我们北门区公安分局的局长。

丁思羽的长相很不错。皮肤白,嘴唇薄,鸭蛋型的脸,眼睛蛮大。这种长相的人无论怎么打扮,都好看。硬要找缺陷,恐怕就是她脸上的那颗痣了。长在左嘴唇下边一点儿,比较显眼,别人在看她脸的时候,有一种想要仔细观察那颗痣的愿望。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根本就是下意识,在与人说话时,她总会不自觉地拿手护着左边脸。久而久之,这一动作就成了一种习惯,反而显得动人了,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

我们北门区是郊区,与大都市一江之隔,有不少机关干部居住在城里,区政府安排了两辆大客车,每天上下班负责接送。丁思羽每天上班时坐区政府班车来单位,到了下班的时候,却是单独行动,从来不跟班车回去。那个网名叫“落寞男儿”的,曾经跟踪过她,发现了一个秘密,便在网上发帖子说,每天下午下班时,总有一辆桑塔那轿车在前面大转盘的旁边等候“三楼的”;他注意看了一下,那开车的是个男子,想必是“三楼的”的对象。“落寞男儿”由此感叹道,看来我瞎忙活了!沉默吧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看到帖子后,我问丁思羽,有没有这回事?丁思羽说,有是有,可那并不是什么男朋友,是我父亲单位的驾驶员,那是公车。我开玩笑说,那你父亲是利用职务之便呀!丁思羽说,才不是呢,驾驶员说他每天都要开车过大桥,说空车也是过,坐一个人也是过,所以每天就带上我了。我说,那你也没有必要叫他停那么远呀,大转盘,离区政府大门起码三百米远呢!丁思羽说,我主要是不想招摇,被领导和同事看到了,影响不好。

过一段时间,“落寞男儿”又在网上发了帖子,说“三楼的”现在换了一辆车了,是别克牌的轿车,开车的不是男的,换成女的了。“落寞男儿”兴奋地说,我正式宣布,我不再沉默了!

这回我倒没问丁思羽,是她主动告诉我的。她说开车的是她表姐,这段时间为了表姐夫的事,表姐天天上门,来求她父亲;表姐家里正好有个车子,说闲着也是闲着,就每天负责接她下班了。

拉拉杂杂讲了这么多,丁思羽在我眼里到底是怎样的形象呢?虽然我们在一起共事三年了,要想说清楚,还真有一点难度。

有一次,单位指派我和丁思羽去省厅参加培训,吃住都在省厅招待所。平时我俩都是统一行动,那天我遇到了一个外地熟人,就和熟人一同去餐厅吃早饭,我们很快就吃完了自助餐,坐在餐厅的圆桌边聊天。我看到丁思羽从外面进来了,拿了盘碟去搛自己想吃的东西,搛了满满一盘子,坐在和我隔了两张桌子的正前方。餐厅里人太多,来自全省,丁思羽几乎就没有认识的。我看到,丁思羽大张了嘴巴,吃早餐的动作仿如野兽扑食,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全不顾及旁边的人会怎么看她。我说“野兽扑食”绝没有半点夸张,她那动作,整个就是一副“野蛮美女”的样子。那或许就是她的本来面目。老实说,那天早晨我算是开眼了!

后来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到那个场面,想到她的那一副不管不顾的吃相。

四、悲剧人物严龙根

严龙根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分局来,已经有好几年了。开始的时候,他兴冲冲的,一心想干出一番事业来;时间一长,他才发觉,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市局每年都要组织一次业务考试,动静很大。初次参加考试,严龙根态度极其认真,复习,准备,使出浑身解数。可到了考试的前一天,姜科长居然拿着打印好了的标准答案来,给我俩一人发了一张,说,明天带上,别忘了。第二天单位派了大客车,正儿八经地拉着我们去市局考试了。卷子发下来,大家就对照着标准答案,认真地抄。本来考试时间是两小时的,动作快的人,二十分钟就交卷了;动作慢的,也不超过三十五分钟。一个礼拜后,成绩公布,严龙根得一百分,我得九十九分;我们分局参加考试的人成绩最低的,也有九十四分。也就是说,不管复习不复习,哪怕一个字都不看,成绩也是优秀。严龙根心里就抹不直,发牢骚说,这样的考试还有什么意思,走过场,根本就体现不出每人的真实水平来。牢骚话传到了程局长的耳朵里,程局长说,好啊,我们正需要这种踏实好学的年轻人呢。从那以后,凡遇到考试或竞赛,严龙根就成了分局的当然人选;遇到全员考试,则派人先去市局刺探情报,把卷子弄来,再让严龙根负责做好,做好后把答案交给丁思羽,由丁思羽负责复印若干份,人手一份。

有一次,姜科长给严龙根布置工作,说小严,程局长就看中了你的文笔,他想写一篇调研文章,是市局打电话来约稿的,你写一下吧,争取写好一点。严龙根着手搜集材料,列提纲,写稿。一个半月后,一万五千字的初稿拿出来了,严龙根在打印稿上郑重地打上程局长和自己的名字。稿子呈上去,隔一天,姜科长就拿回来了,说,程局长看过了,很满意。严龙根接过初稿,翻一翻,整篇内容只字未改,只在落款处,自己的名字被人圈掉了。他不知道是程局长亲自动手圈掉的,还是姜科长代圈的,就等着姜科长解释。但姜科长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这事一样,叫他把稿子打印一份,直接报给市局。严龙根心里甚是不平,先是把这事告诉了我。我苦笑一下,提醒他说,此事到此就为止了,小严你别再说了。可严龙根耐不住,又把这事对别人讲了。别人一传话,就传到了姜科长和程局长的耳朵里。姜科长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程局长则对姜科长和我说,这个小严,文字能力嘛,还马马虎虎,其他能力,整个没有,太差劲了!

严龙根的文字能力,其实绝不是“马马虎虎”。除了写调研文章,他还写过好几篇小说,有两个短篇,已经在省级文学杂志上登出来了。因是近水楼台,严龙根拿给我看,且对我说,杨大姐,你看看就行了,千万别对其他人讲。我虽然口头答应,背地里却广为传播。我觉得,严龙根有这样的水平,不让大家知道就亏了。结果,我们分局的人全都知道了,都来找他要杂志看。可他严肃着一张脸,矢口否认说,根本没有,没有的事!

在严龙根和丁思羽恋爱之前,严龙根独来独往,仿如一个独行侠,在别人眼里,似乎还有一点神秘色彩。我记得有一次,几个年轻人挤在我们办公室,胡乱地聊天,一聊就聊到男女长相上来了。蒋健认为丁思羽长得好,刘爱军说好是好,但并不是出奇的好。两个人就争论起来,引得站在一边的丁思羽咯咯咯笑个不停,像小母鸡似的。于是向严龙根寻求答案。严龙根几分矜持地说,一般化。丁思羽吃惊地说,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糟糕呀!严龙根忙说,我话还没讲完呢,一般,偏上。蒋健问他怎么偏上。严龙根说,小丁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是养尊处优型的,只是这颗痣长的不是地方,比较显眼,打了一点折扣。蒋健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也长了一颗痣,既漂亮,又富态。严龙根当即冷笑一声,没接话。他的冷笑与周围的气氛很不和谐,刘爱军就说,严龙根,别把自己搞得跟鲁迅似的,鲁迅对敌人横眉冷对,对我们年轻人,还关爱呵护呢!严龙根就不好意思了,说,国外有个文学大家,把女人分成七个等级,是从外表上区分的,按照他的划分标准,小丁如果没有这颗痣,就在第二等级,但是,现在脸上有了这颗痣,就只能排在第三等级了;第四等级是中等,小丁在第三等级,不是中等偏上吗?

这理论非常时髦,我们闻所未闻,丁思羽马上追问,七个等级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严龙根笑了,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后来我想,严龙根肯定是信口胡诌的,不然,他不会答不出来的。老实说,那时的严龙根挺可爱的,至少,他身上有特立独行的一面,这可能就叫作“傲骨”吧,这傲骨使得他鹤立鸡群,与蒋健、刘爱军们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严龙根有个老乡也在我们北门区,是做服装生意的。开始的时候他们互不相识,后来回了几趟老家,老家人一说,才挂上钩,居然还沾了一点远亲。就互相找上门,把亲戚关系续上了。老乡一家来北门区已经有些年头了,生意做出了路子,不但买了房,还买了一辆面包车和一辆运货车,并且,还把老家的一些人带出来,算是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刚接触的时候,严龙根时常到老乡家去;毕竟,他一个人寂寞久了,突然遇到一家能在一起说话的人,挺兴奋的。他曾说,杨大姐你看,这世界就这么小,几千里以外的老家人,现在竟然和我在一个区!

但是时间一长,严龙根看出来了,老乡一家其实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去与不去一个样,甚至还有些厌烦。严龙根的自尊心就受了打击,一下子就消极下去,去得少了,再后来,索性不去了。

“我为什么不去?他家生活富裕,这倒无所谓;有人穷,就必定有人富。我最看不上的,就是这家人典型的市侩习气。买了两辆车,就以为自己是能人了,了不起了,一家人到一起就谈赚钱,还嫌我钱拿得太少了。——唉,悲哀,真是中国的悲哀啊!”严龙根发着感叹,仿佛咬牙切齿。

由于这种性格,一般领导都不喜欢他。程局长就曾对姜科长说过:“小严这种人,用是可以用,但不可重用。虽然他有一些才气,也算是可塑之材,但是,他是‘一根筋!‘一根筋的人,谁敢用?”

这话我是听姜科长说的。有一次喝酒,姜科长喝多了,酒后吐真言,把程局长对他说的话如实转述给我了。

无疑,程局长的思路左右着我们单位相当一部分人的职务升降。去年,行政科副科长调走了,单位要补这个缺,当时大家都在谈论,普遍看好严龙根。有人私下议论说,像刘爱军这么吊儿郎当的人,如今都当上副科长了,严龙根虽然比他晚来两年,干个副科长,应该说要比刘爱军强得多。结果,又是考试,又是演讲,又是考察,形式走了一大圈,最终严龙根也没能当上,倒是由一名大家都不看好的女同志竞争上了那个位子。

严龙根轻易不跟人聊天。因为我和他桌子对桌子,所以偶尔他也和我谈谈心。去年春节,他回家去探亲,回来后就坐立不安,仿佛丢了魂。我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事了,他说没有,什么事也没出。我说我不相信。他说,真的杨大姐,我家什么事也没有。后来他告诉我说,这趟回去,他看到两个弟弟干农活很辛苦,都是二十岁出头的人了,还没找到对象,就特别想回家,务农,种田,帮家里干点事。

“我父亲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带着我两个弟弟,整天在地里忙,收成还不好。杨大姐你不知道,我们那地方,男人过了二十岁还没找到对象,再想找,就困难了。我们家的情况一直不好,我母亲……没办法帮他们找对象。”

我这才想到,这几年来,我几乎没看到过严龙根有什么消费,他衣着简单,生活简朴,遇到别人家的婚丧之事,他也是能躲即躲,只装着不知道。于是我说:“你想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和当地政府联系一下,作为正常的工作调动,从大城市调到小县城去,人家总是巴不得要接受的;调回去以后,节假日、星期天,你都可以帮着家里做做事了。”

第二天,严龙根郑重其事地接着昨天的话,又跟我谈起来:“杨大姐,我昨天想了一夜,想我到底要不要回去。不怕你笑话,后来这种念头一冒头,我就把它狠狠掐死了。父母培养我上大学,很不容易。他们培养我的目的,并不是叫我回家去种田的。我要好好工作,更加努力,只有这样,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才能慰藉父亲的在天之灵。”

如果换一个场合听这话,可能我会扑哧一声笑起来。这哪是谈话呀,这是表决心!可那一刻,我笑不起来。严龙根的严肃感染了我,我已经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沉重”的分量。然而,和丁思羽的恋爱仿佛是一个标志,恋爱伊始,严龙根就突然改变了自己,变得懂事了,诡秘了,不敢多讲话了。以前的他,是不愿意跟我们多讲话的,一旦开口,也是口无遮拦大气磅礴蔚为壮观的;如今的他,正好相反,倾诉欲一下子就强烈起来,但羞羞答答,欲吐不吐,就像前面我提到的机关干部下班一样,仿如便秘的老人,一阵一阵的,稀稀拉拉的,不干净。

总之,严龙根的变化使我想到了一个不该想到的词语:悲剧人物。

五、故事的发展,或高潮

如前所述,严龙根和丁思羽的故事发生在春天,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那时候,家猫和野猫都不请自到,在夜晚婉转地叫,哀悒地叫,使人浮想联翩。丁思羽在“一品居”请严龙根吃饭,点了不少菜,每人都喝了两瓶啤酒。丁思羽酒量大,喝完了酒,她把踉跄欲倒的严龙根送上出租车,代他预付了车费,然后另打了一辆出租车,各自走人。所以这个晚上,虽然喝了酒,但没有节外生枝。

紧跟着,一个礼拜后,赶上双休日休息,丁思羽便邀请严龙根去东郊风景区了。东郊风景区带有森林公园的野味,由几个古代名人和近代名人的陵墓勾连起来,山水搭配绝佳;只是,几个景点各占山头,距离拉得太大了。当然,距离越大,越适合于恋爱中的男女,毕竟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风景全都集中在对方身上了。

要说现在的年轻人,谈对象能谈出什么新意来,我看也不见得。别以为我讲他们去东郊游玩,是我没有什么东西可写了,不是的。他们这拨年轻人,处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老实说,确实没有什么生动的爱情故事可以讲述。我那会儿谈恋爱的时候,正赶上中国经济转型,大潮涌动,我爱人就是去商海里冲浪,结果被海浪冲得一败涂地,由我拿爱情作赌注,来为他收拾残局的,应该说,里面有一点故事;比我大上十来岁、和我大哥大姐同龄的人,他们把青春献给了中国的政治,把爱情也献给了中国的政治,所以,他们的恋爱故事最为生动,内涵也最为深刻;而我们的父辈,他们的恋爱史,基本上与战争或新中国早期建设有关,那里面也全是故事,并且,由于那些故事已相当遥远,更显得迷人。

所以我说,最不济的,就是时下这拨年轻人了。他们在恋爱中学会了花钱、上网、走秀、损人和打情骂俏,或者反过来说,他们在花钱、上网、走秀、损人和打情骂俏中,学会了恋爱。条件好了,未必人就会谈好恋爱。

“小严,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约你到东郊来?”

“……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就算你是真不知道吧。那天我请你吃饭,你知道吗,你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好!”

“真的吗?”

“真的。以前你在单位,一直不大多讲话,我还以为你不会讲话呢!那天我才知道,你是根本就不想跟其他人讲话。也是!跟你比,蒋健整个就是傻蛋一个;刘爱军虽然有意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也就是装给人看看而已,肚子里面,其实是一堆草!”

“你……这么认为吗?”

“当然!他们有什么?他们什么也没有!”

这是他们在东郊风景区的对白。后来丁思羽告诉我说,和那天在“一品居”吃饭时差不多,开始的时候,严龙根非常拘谨,她倒不是为了鼓励他,而确实是真心诚意地对他表示敬佩,表示赞赏。后来,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像开了闸的水一样,收也收不住。一旦话匣子打开,他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了。他对丁思羽说,光写短篇小说,他已经不过瘾了,他正准备写中篇,提纲都列好了,写机关生活,写人,写美好的爱情。

“照你这么说,你以后要是谈了对象,结了婚,那你对象,你老婆,不就成了小说家的老婆了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但是,要等到我的中篇小说发表出来。以后,我再有写长篇小说的计划了,等计划实现了,我老婆……就是真正的小说家老婆了。”

“你真了不起!小严……龙根!”

丁思羽那天是真的动情了。按理来说,像她这样养尊处优的女子,是不该这么简单地就动情的;但她动情了。由此可见,在她身上,也并不完全都是简单、俗气的细胞,也有美好的情愫。于是,丁思羽开始有意识、有计划地往严龙根的身上靠,并希望严龙根像个真正的男人或丈夫一样,用他宽阔的臂弯,把她揽在怀里。可是严龙根却本能地躲开了。丁思羽马上就准确地判断出,他是被吓住了。

的确,他是被吓住了。他还不能适应这种先动手动脚、之后才确定恋爱关系的非正常的男女关系。他必须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进。他更适合于工兵探地雷。

“农村人,唉,真是没办法,农村人的习性。”丁思羽无可奈何地对我说,“他其实什么都好,唯独这一点不好,不开化。”

“那你怎么调教他的呢?”我问。

“杨大姐你别急!你心急了不是?”

相对于丁思羽的沉着缓慢和拿腔拿调,我倒确实显得心急了。

后来,两个人晚上在外面吃了饭,和中午一样,仍旧是丁思羽掏的钱。严龙根表示要掏钱,但丁思羽注意到了,一谈到钱,他立马就口吃了,手上动作也不利索了,那掏钱的手,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丁思羽大度地、善解人意地把他的手推开,自己付了钱。

吃过晚饭,丁思羽把严龙根带回了家。这个选择显然比邀请他去东郊游玩更大胆,因为她和别的女孩子不同,是单独一人住一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