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南等
主持人邵燕君
经过一年的期刊点评和年末反复研讨,终于推出了2008年的小说年选本(《北大年选•2008年中国小说,北京大学出版社》,这是本论坛推出的第5个年选本,期望通过我们严格的筛选和认真的点评,为读者去芜存菁,为文学史留下可靠史料。本期刊出选本目录和部分点评稿(以往曾刊出点评稿的作品,除有大幅增补者外略去)。
2008中国小说
推荐中短篇
1. 叶广芩:《豆汁记》,中篇,《十月》第2期。
2. 汪曾祺:《最响的炮仗》,短篇,《十月》第1期。
3. 王安忆:《骄傲的皮匠》,中篇,《收获》第1期。
4. 石舒清:《父亲讲的故事》,中篇,《十月》第3期。
5. 红柯:《老镢头》,短篇,《收获》第4期。
6. 乔叶:《最慢的是活着》,中篇,《收获》第3期。
7. 鲁敏:《离歌》,短篇,《钟山》第3期。
8. 袁劲梅:《罗坎村》,中篇,《人民文学》第12期。
9. 陈河:《西罗尼症》,中篇,《人民文学》第6期。
10. 盛可以:《缺乏经验的世界》,短篇,《大家》第1期。
11.陈中华:《脱臼》,中篇,《钟山》第1期。
12. 阿舍:《苦秋》,短篇,《西湖》第10期。
13. 笛安:《塞纳河不结冰》,短篇,《十月》第5期。
14.手指:《我们干点什么吧》,短篇,《大家》第5期。
推荐及关注长篇:
1.阿来《空山•终结卷》,《人民文学》第4期。人民文学出版社。
2.曹征路《问苍茫》,《当代》第6期。人民文学出版社。
3.邓一光《我是我的神》,《长篇小说选刊》2008年第2期。北京出版社。
4.吴玄《陌生人》,长篇,《收获》2008年第2期。重庆出版集团。
5.毕飞宇《推拿》,《人民文学》 2008年第9期。人民文学出版社。
6.荆歌《鼠药》,《西部•华语文学》2008年第4期。上海人民出版社。
7.阎真《因为女人》,《当代》2007年第6期、2008年第1期。人民文学出版社。
8.杨志军《藏獒3》,《当代》2008年第1期。人民文学出版社。
9.严歌苓《小姨多鹤》,《人民文学》2008年第3期。作家出版社。
10.莫怀戚《白沙码头》,《当代》2008年第2期。 人民文学出版社。
11.阎连科《风雅颂》,《西部•华语文学》2008年第2期。江苏人民出版社。
叶广芩:《豆汁记》,中篇,
《十月》第2期。
点评者:丛治辰
好的小说浑然天成,往往令评论者无从置喙,《豆汁记》便是如此。如果一定有所评论,我愿意说,这是一篇很“旧”的小说。因为旧,所以有历史的沧桑感,有经年的文化底蕴,因而令小说也有了豆汁一般“酸中带甜,醇味十足”的迷人韵致。
叶广芩的叙事不耍花腔,缝得密,垫得实。跟那些先锋味道十足的小说相比,自然显得旧,但是旧得有板有眼,把故事讲得周全通透。这样的旧,要有相当厚实的文化底蕴和相当扎实的写实功夫才敢做,才做得出。我们可以从人物塑造和情节叙述等多方面体会到这种“旧”而娴熟的文学笔法。
在人物形象塑造的手法上,《豆汁记》继承的是《红楼梦》的传统。鲁迅谈《红楼梦》的人物刻画,说好人不是都好,坏人也不是都坏,因此是活的人物。《豆汁记》也是如此,小说中除刘来福这个龙套人物漫画化之外,其余的人虽然人品上有好坏,气质上有高低,但都带着自身的优点和缺点、长处和短处,一起呈现在读者面前。四爷、莫姜和刘成贵都带着旧文化的遗老遗少气息,但是在作家写来又旧得各不一样,难以简单归类。四爷并不死守旧的那一套,他赞赏莫姜不同于主子对奴才的赞赏,主子赞赏奴才的标准是对自己忠心和能办事,四爷赞赏的则是莫姜的人品气质,这是有平等意识作基础的。莫姜有奴性,但是她对刘成贵以德报怨,对四爷是以涌泉报滴水之恩,她对别人要求甚少,而自己则尽力付出,并且因为自己的付出使别人愉快而感到欣慰,这都是传统文化中有价值的成分。刘成贵可以说是可恶之极,但当他贫病交加、走投无路来投奔莫姜时,他承认自己错了,对不起莫姜。这恐怕有几分真心,因此他才能和莫姜安生地过几年日子,困难时期也没把豆汁独吞,还天天送给四爷一家,可见他也能为别人着想了。
小说取微观视角,回避宏大叙事。与此相应,小说并不铺展大开大合的情节跌宕,很少靠悬念吸引人,也不制造戏剧性冲突,写得都是平静的、琐碎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要写好,最为不易,《豆汁记》的成功取决于几个方面,其一便是对材料剪裁得当。莫姜的一生说不上大起,但绝对有大落。最落魄的一段是出宫给刘成贵当老婆到被四爷收留这二十年左右的生活。作家并没有正面去写,她不想渲染莫姜的苦难来赚读者的同情之泪,而是集中笔力写莫姜被叶家收留后二十年的生活,把她的过去通过莫姜的三次讲述补叙出来。这样既符合第一人称的叙事口吻,又能够介绍莫姜和刘成贵的故事,更重要的是,还表现出莫姜性格中沉静、不诉苦、坚忍的一面:莫姜的第一次讲述是因为四太太想问她脸上的伤疤又不好意思开口,莫姜主动说出来,说得轻描淡写;第二次是“我”问莫姜的做饭手艺从哪儿学来,她提到刘成贵,引起“我”的兴趣,“我”多次提起这个“浑蛋男人”,莫姜才断断续续讲了一些——讲她怎样被砍,怎样被充为赌资输掉,不悲伤也不流泪,显得很平静;第三次是要诀别了,依然是平平静静。在大灾大难来临时不苟且,是坚守;历经苦日子的磨难而能平静以对,是坚忍。
小说对于戏曲《豆汁记》这个叙事道具的运用也相当精彩。全篇共六处提到京剧《豆汁记》,其中一、二、六处尤其值得玩味。第一处初见莫姜,以戏曲中穷秀才的唱词比对莫姜当时处境的凄惨。第二处在莫姜喝豆汁稀饭的时候,以戏曲中莫稽将豆汁喝得“热烈而张扬”,反衬莫姜的斯文与矜持。第六处写在刘成贵出场的关键时刻,四爷、四太太看完改编的《豆汁记》归来,原来的《豆汁记》在同情金玉奴的同时,也维护了封建道德。经荀慧生一改就带上了革命色彩,让观众一吐怒气。可金玉奴这两种结局和莫姜都不同。莫姜不计前嫌,不仅收留了刘成贵,还连带接纳了刘来福。这就是莫姜,软弱与宽厚统一在她身上。
小说中也处处写到豆汁,最突出的是其中讲到豆汁的熬法:用锯末慢熬,水与渣完全融合,酸中带甜,醇味十足。豆汁是下里巴食品,不上菜谱,不登大雅之堂,虽其貌不扬,却滋味悠长——用来衬托莫姜正恰如其分。
小说的叙述风格相当平实,节奏舒缓从容。由于采取第一人称限制视角,叙述中常夹杂议论和主观感受。在叙述过程中,又常常旁逸斜出,讲环境、讲风物、讲饮食。例如叙述老三把三只老山羊送给羊肉床子,就顺便介绍了老北京的羊肉床子和当时商家对信誉的珍视。四爷透露说,莫姜是北宫门卖花生米的,跟着就介绍了颐和园和北宫门内卖火烧的老赵和给驴打掌的“皇上的三大爷”,清王朝贵族的没落于此可见一斑。莫姜管做饭,在“我”的叙述中就介绍了大量吃食。这些都绝非闲笔,不但调节了小说的叙事节奏,令迟缓有度,而且构成一种浓郁的文化氛围。作家显然对这种逝去的文化风度相当熟稔,对笔下的这些人物也烂熟于心,因此写起来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不温不躁。读这样的小说确像喝豆汁,滋味醇厚,回味无穷。
王安忆:《骄傲的皮匠》,
中篇,《收获》第1期。
点评者:刘晓南
自《长恨歌》后,王安忆的上海题材小说便较难引人兴味了。这一方面是由于“理念化”越来越成为作者的一种写作惯性;另一方面,作者的创作似乎也陷入到某种衰微的气韵之中。直至《骄傲的皮匠》,才让人眼前一亮:到底是王安忆!可以说,这篇小说堪称近年来王安忆最好的作品。
《骄傲的皮匠》携《长恨歌》的风韵而来,却更为精致瓷实。小皮匠娶了师傅的女儿,继承了师傅的家业,把家留在乡下,独自在上海的弄堂里修鞋。乡下来的小皮匠如何在上海这个众所周知的倨傲虚荣的城市夹缝中赢得尊严,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他虽然地位卑微,却有着可贵的令人起敬的品质:手艺一流,极富专业精神,为人义理通达,会生活,爱干净,喜看书,有见识。这令弄堂里的中年女性银娣刮目相看,获得了银娣与银娣丈夫小弟的友谊,也招来了许多风言风语。独居城市的小皮匠终于与惺惺相惜的银娣暗地里发展出一段情事,那些欲抑不止的火星儿,逐渐燃成了一场难以扑灭的情欲之火。当我们理解了他们“发乎情”的出轨行为时,小皮匠却主动刹车,接来了老婆孩子。或许,是那些时时招妓的外来工邻居“认同”的目光,唤起了小皮匠的骄傲。在这个欲望模糊侵蚀原则边界的时代,他选择了自尊、自持的生活。
《骄傲的皮匠》仿佛一部小巷人物志,中篇尺幅正好容纳这一幅工笔画:以小皮匠为中心,兜兜转转穿起了银娣、银娣的丈夫小弟以及对银娣有点意思的爷叔、对爷叔有意思的金蓉、爱嚼舌头的金蓉婆婆老太等各色人物,每个人都是一部小而微的历史,放射出各自的人生哲学与生活态度,这些形形色色的上海人相互映衬、彼此参照,组成了一幅细腻鲜活的上海风情画。弄堂中的杯水风波所折射出的弄堂文化,令人窥见上海的灵魂所在。这灵魂躁动在烟火气中,有点儿俗,有点儿小,却又是那样生气勃勃,引人入胜。在这样的衬托中,小皮匠的“骄傲”才显得尤为难得与珍贵。在这个太容易为堕落寻找借口的年代,于欲望嚣动中保持内心的平静并非易事。王安忆却赋予了小皮匠一种精神的超越,让他战胜了诱惑,置身于外界的种种不安中依然保持内心的镇定与坦然。促使小皮匠皈依道德的,并非实在的律令,而是内心对价值生活的认可与追求。这种自觉的生活信仰令他有“定力”、有能力抵抗四面八方的诱惑。在这个意义上,小皮匠与其说是一个典型,不如说是一面镜子,让我们映照与审视自己的内心。
作者以令人钦佩的耐心和洞察力将她的观察与分析娓娓道来,将大上海小里弄中的人情心态、世俗政治描绘得丝丝入扣,滴水不漏,亦令虽身在其中却未必领悟其中玄妙的读者看得津津有味。在王安忆的显微镜下,城市中平庸的生活原来有着那么多微妙的学问;弄堂中每一个平凡的人原来都有那么多不为外人知道的生活艺术。于此,王安忆一只脚似乎回到了说书人的传统之中,将分析与说理糅进了观察与叙事;另一只脚则仍然踏在现代小说的土地上,让人想起了巴尔扎克的风光。《骄傲的皮匠》显示出作家对小市民的熟悉与理解,却并未沉浸于欣赏之中,而保持着批判的距离。因此,作者既能浸淫其中,将市井生活的毫厘之微品咂入味;又能跳脱之外,在平俗生活的精神品质中觅得珍奇。最为难得的,是结尾点到为止、引而不发的微妙,让小说陡然有了超越的品质。
张爱玲是属于上海的,王安忆也是属于上海的,她们都世事洞明,善察人情,既是上海高明的欣赏者,也是上海精明的挑剔者。不同之处在于,张爱玲的分析是隐在的,而王安忆的分析则贯穿于文字之中,如筋似骨。以往王安忆作品(如《启蒙时代》)中筋骨若过于突显,便易流于空疏铺张。《骄傲的皮匠》却肌理自然,骨肉停匀,全因作者对这生活的深透把握与对其理性的谨慎克制,将那理念之核装扮得丰腴动人,沉着安娴。
红柯:《老镢头》,短篇,
《收获》2008年第4期。
点评者:刘晓南
《老镢头》是一篇需要多看几遍方能体会其妙处的小说。镢头是农人自置的常用工具,可是老贺却爱借人家的镢头,且有借无还,几乎借遍了全村。怪的是,被借的人家不仅不计较,还都带着点巴结。借到第十二把时,一个不谙世事的高中生来较真,证明老贺的镢头是从他家偷来的。这事最后虽被其父摁了回去,却引得老贺的女人跳井自杀。多年以后,在外打工、成了家的高中生才逐渐明白事情的真相。老贺的身体不行,女人是家里的支柱,跟村里的十几个男人有瓜葛。原来,借镢头不过是老贺宣泄的一种方式,村人的纵容也是一种愧歉心理的表达。这一切或与虚伪无关,只因人生太过沉重和无奈——每个人都知道那里子是什么,却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面子的和平与友善。“镢头”不仅是整个小说的隐喻与象征,也是故事中的砝码,平衡着人心,维系着种种岁月的沧桑以及苦涩的尊严。
耐人寻味的是,小说的谜面是老镢头,谜里却纠缠着秘而不宣、隐而不察的村人伦理。故事里的味道完全是中国的,有人情,也有土味儿,还有些似有似无的禅意。作者抓住了“老镢头”,也同时抓住了某种文化的精髓,举重若轻地道出了世道人心的微妙与复杂。
小说语言利落、洗练:“抡圆了镢头,只一下,就挖开了土地,连续挖下去,土地全部打开了,跟剖开动物的内脏一样,大地吐出新鲜的肺腑之气。镢头跟手交融在一起,换句话说,镢头成为老贺身体的一部分,就等于老贺的胳膊和手,就等于老贺直接地把手伸进大地的身体里,触摸大地鲜嫩的肉。”简净的白话传达着农人的视角与口吻,而这些字里字外的丰富指涉与巧妙修辞又令小说含蓄而深厚。
现代小说借镜西方久矣,可否从中国传统美学中发掘出“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技法?《老镢头》或许是一次具有启发性的尝试。
盛可以:《缺乏经验的世界》,短篇,
《大家》2008年第1期。
点评者:刘晓南 丁幸娜
盛可以的《缺乏经验的世界》以一种生猛之态,毫不掩饰地张扬女性的欲望,且毫无顾忌地将其赤裸裸地放大与夸张。在如此坦率、不恭、具有侵犯性的女性自白面前,林白、陈染那个时代的女性意识已然温顺得过时了。它刷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女性经验,熟悉又新鲜,凌厉而亲切。
在一次短途旅行中,一个对男女之事“充满了经验”的成熟女人,与“缺乏经验”的花季少男邂逅,遂在内心搅起了万丈风波。她时而悔恨自己充满了“经验”的人生,时而怨尤对待“经验”男女之间的不平等(“经验”丰富对于男人来说是一种魅力,对于女人而言则意味着远离了清纯与青春),时而欲掩盖自己的“经验”丰富,时而又期待凭这丰富的“经验”能勾引到心仪的猎物。总之,在男性那里具有优势的“经验”在一个濒临凋谢的女人这里,成了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鸡肋”。所有的“戏”都由这女人独自扮演与导演,她按捺不住内心汹涌的欲望,以一副顾盼生姿、亲切可爱的模样披挂上阵,试图抓住这短短的旅程实现鸳梦。可是,在对方的“缺乏经验”面前,她蠢蠢欲动的心机不断地被清醒的另一自我所审判,窥见自己的浑浊与可耻。
主人公的“女作家”身份被分解为“女人”与“作家”。“女人”令她欲望充盈,渴望难抑,“作家”则冷眼旁观,略带嘲讽与怜悯地看着这场独角戏。于是,我们听见了两种声音交错在火车的咣当声中,彼此碰撞出耀眼的火花。自卑与自尊、自责与自怜、贪婪与隐忍、兴奋与惆怅使小说如钟摆般忽上忽下,此复调又给小说带来了饱满的张力。
小说更有力处是把女人还原成了生理意义上的“雌性”。小说基于“生理”,而直接上升到了形而上的高度。在兽、人、神的三分中,它直接跨越的是“人”。这个写法颇有点像日本小说。如川端康成擅长写的老年男人幽暗的性心理。你在川端的小说里读到的不是淫荡,而是一种生命的大悲哀。你无法阻止性能力和性吸引力的丧失,是因为你无法阻止生命的衰老。逐渐被异性世界拒绝,不能享受自己渴望的爱情,这是一个人生命的必然历程。盛可以只是从女性的角度来写这种生命的悲哀。不论是老翁面对妙龄少女,还是成年女人面对纯情少年,他们之间年龄、健康或纯洁程度的差距,足以令一方感到自卑或感叹生不逢时。这种感情古今中外并不缺乏。苏轼曾经说:“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正是在“绝艳”与“衰朽”的两相对照之中,产生了自卑,产生了对人生衰老、青春流逝的感叹。如今,盛可以以其大胆凌厉写出女性隐藏多年的性心理,达成了男女共通的人生悲凉。
小说的语言亦十分性感。古汉语的语法与生僻词语镶嵌在描述之中,华丽而做作。虽妩媚妖冶、扭捏作态,却在搔首弄姿中别具一种狠与准的力道。它直截了当地刻进了生命本质的纹路之中,彻底融入了小说洒脱不羁的欲望叙述之中。不做作的欲望与做作的语言,构成一种奇妙的搭配,像这小说一样,令人过目难忘。
阿舍:《苦秋》,短篇,
《西湖》2008年第10期。
点评者:何不言
《苦秋》是对带有伊斯兰教色彩的西北民间伦理的一次诗意书写。小说中,作家把死与生的轮转、救人与自我救赎的共进,凝聚于“好女子”马尔焉的一次“献身”。在村人的逻辑中,是马尔焉与母亲克死了父亲,如今又将克死亲爱的哥哥。未婚的马尔焉决定怀胎,用胎儿做治疗哥哥血癌的良药。或许我们不能以现代观念来审视这种“落后”、“封闭”的伦理观而作出简单的判断否定,因为在小说内部,这种原始、自足而略带粗暴的乡村伦理与逻辑,正是以它反诗意的力量成就了小说诗意的美学效果。
在伊斯兰教的文化语境中,“好女子”马尔焉的献身带有令人敬畏的神圣色彩。马尔焉的名字来自圣人马尔焉。在她还是四十天大的女婴时,听到拜阿訇念到圣人马尔焉的名字,便仿佛被撞疼了,哭喊起来。拜阿訇往女婴耳边吹了口气,女婴旋即止住了哭声,似乎她的生命已在冥冥之中注入了圣人马尔焉之灵。以此为原点,借助民间伦理这一驱动力,阿舍在小说中开始了探寻人性、信仰与终极价值的旅程。马尔焉的伊斯兰教信仰内化为现实的生存态度,她的价值取向不在于未知的彼岸世界,而在于此生,在于对现实生命的拯救。在现实中,马尔焉的宗教信仰与乡村伦理紧密相扣,共同促成了她的“献身”。这个看似波澜不兴实则惊心动魄的的现实场景,带出了丰富的宗教文化内涵。
现居银川的维吾尔族女作家阿舍,身上带着的是真正的民间姿态。民间,在这里不仅是一个作者身份或作品题材上的概念,更是对土地的虔诚与直面土地幽暗处的勇气。《苦秋》不是民间传奇,不是寓言,它包含了粗粝土地上幸福与苦难复杂交错的生存秘密。阿舍在叙述中保持的优雅姿态,使小说没有往渲染、夸大苦难的方向滑行。通篇的行文,如小说中的果园一般弥漫着甘冽的“果香”。在语言的严肃性被消解得支离破碎的当下,我们尤其需要像阿舍这样对语言保持虔敬的作家。因为虔敬,语言得以在与作者纯粹、深厚的情感的相互进入中碰撞出光芒。语言在文学作品中的光芒,实质是作家内心的光芒,折射的是对纯正的文学性的坚守。
阿舍出生于1970年代,多年勤于写作,但鲜有作品发表。她以往的创作以散文居多,《大家》2007年第6期 “写作者专辑”曾刊发其作品,并引发《大家》编辑关于“跨文体”写作的讨论。《苦秋》亦兼备了小说与散文的气质:弱化的矛盾冲突、闲散的叙述笔调、贯穿全文的抒情气息等等,使《苦秋》逸出了小说的界线,一种宽舒之美自然形成的同时,故事的力量也不免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特别是最后一段中的风景描写与对结局的明晰交代,稀释了马尔焉尴尬献身的戏剧性张力,缺乏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
笛安:《塞纳河不结冰》,短篇,
《十月》第5期。
点评者:丛治辰
或许现在还很难说笛安的小说已达到多么难得的水准,但我们确实看到这位年轻作者独特而真诚的文学追求。“80后”作者往往沉湎于唯美、伤感甚至病态的青春叙事,退居到狭窄而偏执的私人生活中,在写作中表达出一种幽怨甚至愤恨,文字中有一种冰冷的意味。此类写作初看富有个性,其实往往是未经充分理性处理的青春感触,几经转写,反而未免落套。又或者驰骋想象,或奇幻或武侠,或穿越时空的宫廷言情,完全回避当下与自我的经验处理,同样落入类型小说的窠臼。而笛安的写作则不同,自最早发表的童话小说《莉莉》开始,其小说当中便涌动着一股温情,到2008年第5期《十月》上发表的《圆寂》中,甚至转成一种慈悲。笛安总是怀着一种爱意而非恨意在写作,即使结局仍难免感伤,也只是更显出现实本身的令人无奈。《塞纳河不结冰》当中的郑韬,虽然失意落寞,但终究未曾堕入颓废。他与蓝缨的感情,尽管被定义为两个天涯沦落人凭本能演出的故事,但相比伪饰滥情的恋爱俗套,更显真切。而且不管感情本身是否已经消褪了温度,叙述本身始终是带有温度的。苏美扬代表着作者的一种理想,那是一个虽然久经沧桑但是仍然真诚和单纯的形象,尽管这个理想因为苏美扬的自杀而早早就成为泡影,但作者令她化作一条人鱼的童话式处理,毕竟透露出作者对于将希望完全磨灭的不甘。
是否能够将80年代出生的作者作为一个整体加以讨论,似乎还存在争议。在某位“80后”作者撰文声讨按照代际划分作者的做法之荒谬以后,大家似乎都纷纷认同以武断粗暴的术语掩盖多样的文学个体诉求有欠妥当,但或许同样不可忽略的是,80年代出生的一批人因其成长环境与此前社会环境的巨大断裂,必然形成某种共同的文化特性,在他们的写作中,这样的特殊气质必然表现出来,成为一种文化症候。我们固然不应以简单的标签认知多元文化下成长的这一代人,但同时也不应用虚无主义的姿态放弃对一个时代的独特文化的概括和总结。在笛安的这篇小说当中,新一代写作者所携带的时代因素和个体在这样的时代中特有的情感印记,也因作者对于经验的认真处理而清晰地表露出来。小说写的是几名青年在法国巴黎的生活状态,但是这样的故事也未必发生在巴黎,在全球一体的世界格局当中,中国的北京、上海以及其它城市和法国的巴黎共同分享着同样的经验。如苏美扬和郑韬一样,并未身在异乡的人们也在不断相逢又告别,尽管有着各种便捷的交通工具和通讯手段,但是琐碎的生活使我们变得慵懒重滞,反而不再往来,亦不通消息;和蓝缨一样,没有远离家乡孤身在外的人们也在遭受现实生活的强大压力,因而迅速变得世故、成熟和富杀伤力。这种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个人近乎野兽本能的坚强独立,自然因异国生活的格外孤独和残酷而更显突出,但本质上是与后现代社会的特性有关。而小说中那段最为动人的叙述:
她在十八岁的时候经历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在十九岁的时候懂得了什么叫做相濡以沫,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任何梦想。现在她二十五岁了,世故,坚强,性感,无论是经济还是精神都很独立,对这个世界依然胸有成竹。
又岂止是单单对那游走巴黎的弱女子蓝缨一个人的描述,它是这个伟大而卑微的时代里所有青年的写照,甚至与性别无关。
作为一个年轻作者的作品,小说难免还存在一定的问题。蓝缨和苏美扬是小说中着意塑造的两个人物,其实也可以看作一个人物的一体两面。蓝缨是现实的存在,而苏美扬则如前文所说,带有某种理想的影子。或许正因如此,作者在处理这两个人物时很难达到效果上的平衡。对蓝缨的刻画只寥寥几笔就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单“她裹着被子坐在昏暗的斗室里一点点地算房租和电费”这一个细节,就叫人感慨良久;而苏美扬这个人物,尽管虚虚实实地贯穿小说始终,所费笔墨不逊蓝缨,却始终缺乏一个有力的细节,面目总是模糊暧昧的,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或许要求笛安在这个年纪就将这个理想的寄托写得清晰可感,确实有些苛刻了;又或许,现在的效果正是最为真实的。
袁劲梅:《罗坎村》,中篇,
《人民文学》2008年12期。
点评者:过桥
上个世纪80年代之后,小说开始大踏步地向故事回归。这是好事,故事是小说的肉身,也是小说“是其所是”的最大的理由和指标。但中国当代文学似乎总爱往两极跑,一旦向故事致敬,所有作家全举起了手,一个劲儿地往一边倒,成了现在的另一个极端:我们满眼看去全是讲故事的小说。甚至让很多作家也误以为,故事讲周全了就等于写出了好小说。作家们在面对小说时,眼里只有故事,所以就只在故事上下功夫,注意力越来越褊狭。他们兢兢业业地寻找稀奇古怪的故事,不厌其烦地摹写现实生活的细节,努力把自己装备成精良的高像素DV,反倒忽略了更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故事背后的东西才是小说。故事只是小说之“用”,发现、疑难、追问、辩驳、判断、一个人对世界的独特理解、故事与现实与人的张力,才是小说之“体”,也就是说,小说的真正价值在于,肉身之外非物质化的那个抽象的精神指向。它要求一个作家能够真切地说出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这正是《罗坎村》的意义之一。在这个不足五万字的中篇里,探讨的问题涉及民主、正义、民族的文化心理、中西方的文化差异,涉及全球化背景下人的身份认同;如果细致入微地将小说中所有的思考点都罗列出来,甚至还可以说到乌托邦、市场经济、吏治等等。这些宏大词汇的展览并非要过度阐释,而是想说明,《罗坎村》是一部有着宽阔的视野和尖锐的问题意识、且格局阔大并具备了相当思考力度的小说。这种有头脑的小说,在当下是致为难得的。
传统的故事型作家在今天面临着巨大的困境。作家的失语不是因为他不在说话,他甚至比过去的任何时候说得都多,有巨大的创作字数为证;他的问题在于,总也说不到点子上。这很可能不是故事型作家的好时候。我们的生活在逐渐趋同,整个世界正在一个共时的平面上展开,那些过去让我们脸红耳热的秘密和隐私已经不得不相继变得透明,传奇性和戏剧性这两个故事的法宝长袖难舞,将越发无力,因为所有的故事和故事里的细节逐渐为人所共知;当此时,你要靠单纯的故事本身来挽留读者,咬牙跺脚可能都使不上劲。故事和细节必须来一剂思想的强心针,让它们以另一种思想的逻辑重新整合,赋予它们别样的指向,以期化腐朽为神奇。诡异的是,另一方面,当下的世界和生活又前所未有的复杂,暗流涌动,要通过小说这种文体有效地对世界发言,非有足够的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辨识能力不能胜任。在这个意义上,作家不仅需要优秀的感受力和叙述才华,还需要丰厚的学识、深致敏微的思辨以及高屋建瓴的概括和抽象能力,需要点石成金和一剑封喉的本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仅靠故事就可以成就小说的时代或许还会再来,但现在,没头脑的故事可能只好感叹生不逢时了。作家学者化在当下已经是小说这一文体发展的迫切需要。
我无意于把《罗坎村》上升为一个样本,但它的确足以说明问题。袁劲梅从美国的一桩华人虐童案入手,在罗坎村和美国之间勾连扯动,文思大开大阖,逐渐将各色人等网罗进来,把文化背景迥异之下的中西方对正义、民主、家庭伦理等问题的看法也生动自然地网罗进来。小说显然不是以故事取胜,其震撼力来自它的视野、格局和深度,这实在是国内绝大多数小说无力比拟的。袁在美国做哲学系的教授,一肚子墨水,身处两种文化,于哪一种文化都难以全身心地认同,这恰恰是她的优势,可以选取别一样的视角看待世界,这视角既犹疑又坚定,既睿智又尖刻,既感情用事又能持之平常,所以才会比身在此山的我们站得高,看得远,才会绕了个幽默的圈子然后告诉我们:罗坎村就是中国的微雕版。
一点都没错,袁劲梅用一个小小的罗坎村就把我泱泱大国的来龙去脉给解释了。你可以说她解释得有失偏颇,你也可以说她的解释还可以再从容再少点火气,人物还可以描摹得更好,但你得承认,这一个中篇的容量和价值肯定超过当下很多部长篇小说的总和。在2008年的汉语原创小说中,《罗坎村》绝不是可有可无,它将会给我们以后的写作提供某种有益的参照和启示。
毕飞宇:《推拿》,长篇,
《人民文学》 2008年9期,人民文学出版社。
点评者:赵晖 陈新榜
《推拿》是写盲人的。对毕飞宇来说,这是一次写作的冒险。
毕飞宇抱定决心不以窥奇的目光来打量这个特殊的人群。虽然字里行间中不断提及那属于盲人的“敏感”与“额外”的“自尊”,但不用通常对所谓“弱势群体”的同情口吻。从股票、结婚、房子,到推拿所里纠结不清的世故与人情,盲人其实也很“正常”,生活五味同样汤浓汁酽,处处渗渍着内心酸咸。于是我们看到的始终是盲人推拿师的“生活”而不是“盲目”本身。毕飞宇要告诉我们盲人世界不为人知的曲折隐秘幽微,甚至试图贴着盲人心脏温暖的律动,在黑暗中炼出光芒。在某种程度上,小说也洞穿了盲人和常人间的坚壁,所谓“盲目”,并非仅指肉眼的视觉障碍,也存在于常人和盲人之间、盲人与盲人之间、盲人自身的欲望和理智之间的种种错位关系中。
毕飞宇的小说惯于细密处见功力,早在《哺乳期的女人》和《青衣》中,其招牌式的对细节和人物心理的拿捏已见一斑,在这部长篇中益发密网层结。他施展开对人物心理的大力“推拿”,执着地揪住人物心理经络最敏感的穴位,兜兜转转地反复用劲,推、拿、提、捏、揉、搓,乃至撕扯开来,使内心褶皱一丝一缕的纹理纤毫毕现,把盲人沉默之心具象化为一个色、声、味、触混融的世界。于是《推拿》里的日子“泼烦” 了起来,没有了上个长篇《平原》中惊心动魄的转折,只有水到渠成的漫笔。其中的“泼烦”细节虽偶有疏朗却彼此攀附得水泼不进,且藤蔓虽繁而枝桠不乱,叙述的小身段依然一节一节地把握得周到。就局部来看,颇为成功。
尽管这种细腻密实而又汪洋恣肆的笔法在作家中短篇写作中已然得心应手,用它写长篇却还是一大考验。为了表出每个盲人的内心,他采取屏风式的结构,让王大夫、沙复明、小马、都红、小孔、金嫣、徐泰来一个挨一个鱼贯出场,并附加追述他们各自的身世际遇和难言心结。每一部分都浓墨重彩,每个人物都奋力掮起小说的一隅,谁也不偷奸耍滑,谁也不过分出挑。长篇的人物结构如同盆景,总要多结几个扣,方显婀娜多姿,毕飞宇深明此理,故设置多条矛盾冲突线路勾连各个人物,并在尾声中把人物聚拢起来使全篇得以紧凑收束。然而,仅凭这些,尚不足以扭转人物各自为营的感觉。“羊肉事件”本可令他们登场共唱一台戏,却被简化为沙复明、张宗琪两人角力。全篇中人物还是三三两两,未能真正纽结成扣。人物出场之徐和关系之散直接影响了小说的叙述速度,故事的展开与线索的交叠拖至中场才开始,而退场之疾却如秋风卷叶,小马的迫走、季婷婷的返乡、都红的受伤直至沙复明的胃病,可谓一阵秋雨一阵凉。细节的疏密之间笔力虽有轻重,强势的叙述却已将小说灌得太满;结构的徐疾之间笔力虽有轻重,却让人感到某种节奏的失衡。就此而言,毕飞宇还未真正完成由中短篇向长篇的转变。
以举手投足的颦笑来烘托人物的心理,原是毕飞宇的拿手好戏,但长于察言观色的毕飞宇在此却自我设限,以一种暂时性的失明来模拟盲人感受。肉眼虽闭,心眼仍在,其叙述也“意外地”被其常人“视域”限制了。比起看似浑不经意却能穿透失明者特殊体验的《失明症漫记》(萨拉马戈)等写盲人的名作,《推拿》刻意书写的盲人感知到底还是以己度人,大多是可推想的常人常情,缺少特殊经验所具备的穿透力,多少让人觉出单薄、隔膜和一丝矫情。比起《平原》,《推拿》中的冲突淡化了,其间各色人物也大多出落得温吞,让小说的泼烦少了生气。即使王大夫以血代弟还债、都红意外受伤、沙复明积病突发等情节搅浑小说的风平浪静,显露人与人之间隔膜的不安与焦躁,最后却都由温情敛起残局,归于淡眉淡眼的温和。这种力量的亏空并非缘于拂穴不准、或劲道不足,以毕飞宇的功力,这些都不在话下。问题说到底还是亏在了写作的心态上——凭借日常经验意识来推演,还有意抚平盲人世界中尖锐的刺。事实上,盲人有自己的“视域”,没有看透这一点,即使再将心比心,提供再多的“细节”,还是不能呈现真正的“盲人视域”,自然也写不透他们的生命体验。如此看来,这场一心介入黑暗生活的冒险虽有成功之处,却还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责编:吴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