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英
秋季的一天,我随余华的父亲,一位充满热情的外科医师,沿着余华成长的脚步走了一趟。他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随行。在他不间断的回忆中,我走进了余华一岁时随父母到海盐的第一个居住地杨家弄。杨家弄,也叫老邮局弄。就像一支潇洒的长笛,伸展在古镇市河的旁边。在我的感觉里,这座江南小镇就由一条市河贯穿着,从镇的这头经过镇中心,委婉地流向上海、杭州等城市。市河上横跨着无数座小桥,河的两旁是富有江南特色的鳞次栉比、粉墙黛瓦的民宅。每逢黄梅季节,潮湿的空气会弥漫整座古镇,将小镇勾勒成如迷如梦的幻境,穿行其间,那若有若无的雨会令我想起诗人戴望舒《雨巷》中的诗句,仿佛“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医师告诉我,他们先是住杨家弄1号,现今6号。在这里他们居住不到一年,由于老伴不适应这里的阴暗潮湿,身上长满了湿疹,就搬迁到杨家弄底11号(现在85号)的老宅内。
说实话,这老宅我上下班每天都要经过。习惯上这儿的人都称汪家大院。汪家大院我去过几次,但每次的感受却完全不同。汪家大院有数百年的历史,据说是明清时代的建筑,虽经百年沧桑,但当年殷实气派的框架还在。这座坐南朝北两层楼的四合院,不说那青石板的天井,磨条石的阶沿,斑驳的墙壁,马头墙的高翘给人以一种庄重的感觉,就是单看那板壁、楼道,以及回廊上的八卦、如意等木雕的花纹,也足以说明它的内涵和历史文化价值。据说,这是古镇上现遗存的最好的一幢明清建筑了。偌大的院落里,当时居住着七八户人家。每户人家差不多有三四个孩子。余华一家就住在现东门的85号,一楼一底,约三十平方米。余华和他的哥哥住在楼上父母房间隔壁七八平方米的一个小间里。由于地方不大,余华的父亲设法在东门靠墙搭了一个四五平方米的灶披间。他回忆说,第一次使用时,还特地破例买了两斤肉,以示庆贺。谁知,兴奋的他,在全然不知如何烧制“油沸肉”的情况下,将本该在水中煮熟后才可放入油锅的肉,直接放在油锅里氽,结果把肉煮得又黑又焦。舍不得扔掉,一家人硬着头皮吃了好几天。我不知余华吃到父亲特制的油沸肉没有。——征得房东的同意,我们迈上了又小又窄的楼梯,可惜,原来余华一家居住的房间被现在的主人锁着。房东说,有好几年没人来开这房间的门了。于是余华小时候的住地成了我想象的一块空间。据我所知中央电视台和香港阳光文化网络公司杨澜工作室都曾来这幢老宅拍摄过录像,不知他们当时进去了没有。如果没有,与我一样也是一份遗憾。
如果说余华在成长,他的家乡在成长,那么,唯有余华生活在这里三十年的点点滴滴却被定格在记忆的永恒里。余华居住在这里时,应该说和院子里的孩子交往并不多。当时他年纪还小,人又胆小。原来的东门口有个池塘,也叫汪家池,这里的水清清,鱼悠悠,柳拂拂,风习习。每当哥哥钓鱼时,余华就在棉花地里帮着哥哥挖蚯蚓;哥哥在院后的水阁边折芦苇,弟弟就在边上剥苇叶。有一次,哥哥抓到了一条胳膊粗的大河鳗,让弟弟帮着抓,可胆小的弟弟战战兢兢地,刚摸上去,就“呀”一下,吓得松开了手。那时候,可以说,余华成了他哥哥的应声虫。不过,你不要以为兄弟俩老实巴交,不会弄出点名堂来。一位与之同住的女孩回忆说,记得有一年春节,大院的人都在各自的小天地里过年,忽听见人声鼎沸,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小孩子们才弄明白,原来是余华兄弟俩为避父亲的眼睛,躲在东门外的一个柴堆边打火药枪,不小心引燃了柴堆,引起大火,把两个柴堆全给烧了。当时的柴草不比现在,还实在是个宝贝。于是主人家找上门来,这可把余华的父亲气坏了,他雄狮般的咆哮把兄弟俩吓得大哭大叫。老宅里的人曾亲眼见他爸将余华按在自家门外搭起的麻条石板上,脱下大皮鞋狠狠揍他的情景。这以后,大院里的人好几天没见兄弟俩逛来逛去的身影,一打听,才知被他老爸反锁在楼上。
作父亲的也许以为将兄弟俩反锁在笼子似的小房间里就太平无事了。但兄弟俩的行为常常使父亲目瞪口呆。那二楼的东窗成了碉堡的瞭望哨,窗外是辽阔的田野,田埂上走动的行人常常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弹弓一拉,赶紧躲在窗框下面,让人挨了打还找不到发泄的对象。而兄弟俩却在窗下窃窃地笑。谁也没料到,这群呼来唤去的孩子们中间,日后会有一位世界级的作家诞生。直到有一天,余华的名字、照片不断地在国内外报刊上出现时,曾在大宅院住过的人们才恍然记起这个淘气的孩童,就曾经生活在自己的身边。大约在余华上小学三年级时,他们一家搬迁至离杨家弄不远的市河边医院的宿舍内,后来又迁移至海盐中学内,不久兄弟俩又搬至大虹桥旁的一幢两层楼里居住。在市河的楼房里,余华的创作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他父亲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余华回家吃饭时说的话:“今天我又枪毙了两个!”父亲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尔后马上明白他说的是小说中的人物。
岁月在缓慢的行程中前进,人们在细细品尝着逝去的陈迹,哪怕是一些烦琐的记忆。当时做牙医的余华有一次为病人拔牙,拔的结果是把他的一颗好牙拔掉了,而原来要拔的那颗牙依然留在口腔里。时过好多年,当笔者偶遇这位倒霉的病人时,他却幽默地说:“一颗好牙换回一位杰出的作家,是本人的荣幸。”余华在于城窑厂与打赤膊甩坯的壮汉聊天,为文学习作者改稿,与文友们一起用聂卫平的“优选法”下围棋,等等,远在京都的余华,仍是小镇上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他仿佛仍然与镇上的人们生活在一起,或者压根儿就没离开过。
余华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出去的时间还不到生活在这里的一半。因此,他对这里的感情是那么的浓烈。他曾真诚地告诉人们,“只要我写作,我就没有离开海盐。”在他的作品里,你随时可以看到他用家乡的某个场景或人名来叙述情节,丰富内涵,写得特别生动。在一次家乡为他举行的座谈会上,他曾这样描述,在北京,他在梦中也听见母亲的呼唤,而这声声呼唤好像就在眼前,母亲在他心中就是故乡,而母亲的呼唤就是家乡的呼唤。他说,写作时只要加进一个熟悉的名字,灵感就会特别好,进度就会特别地快,并说以后的作品中还会大量出现故乡的山山水水。我想,余华的文学创作,必定的部分源于养育他的母亲,他的创作灵感也源于故乡的山水,故乡淳朴的民风。
从杨家弄出来,顺着市河往前走。
在余华的自传中,他的叙述是从“连一辆自行车都看不到”的当时的海盐开始的,那条用青石板铺成的狭窄的大街,那座他父母所在的医院附近横跨两岸的朽败的木桥……这些古老而又新鲜的故乡情结,汇成一条生活的河流,流向远方。西边天宁寺里的海盐图书馆,曲尺弄口的新华书店,则是他初次接触和吸取文学营养的宝库。“文革”时期,贴满了大街小巷的那些人们互相造谣中伤、追根寻源挖祖坟的大字报竟成了他消磨时间的“文学作品”。中学毕业后,他被父亲安排进了当地的一所卫生院,当起了牙科医生,父亲的愿望与儿子的意志是相违背的。于是,他开始偷偷写作。他父亲说,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时过许多年,我在余华北京的寓所采访时,他说他经历过无数次退稿的苦涩,邮递员将厚厚的退稿扔进他家邮箱时“咚咚咚”的声音,至今仍叩痛他的心灵。经过几番磨难,他的那篇处女作《第一宿舍》终于发表在杭州的《西湖》杂志上。
随着他的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这位在没有一辆自行车的小镇上长大的作家,终于出门远行去了京都。
这河承载着了小镇发生的一切,运载了这位作家来来往往的身影。岸上的一切都在变,唯有这条饱经沧桑岁月的市河没有变,唯有作家当年居住过的杨家弄85号没有变,它依然静静地栖居在原地。面对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它像一位历经磨难的老人,依然表现得淡然、安详。黄昏感染着漫长的时日,苍老倾诉着过往的生活。宁静的叙述中飘过来层层的波浪,遥远的太阳,夕阳下的树阴,还有舒展开阔、无边无际的田野。小镇上的人,依傍着市河心安理得地生活着。黄昏,我散步走过余华小时候恐惧地走过连接医院和住院部的桥,那里两岸的房屋已被花木繁茂的绿地所取代,草坪、水流,夕阳下一切变得分外温馨和宁静。余华的父母正坐在河岸的石凳两端,中间放着一堆带壳的毛豆。他们慢慢地剥着,不时与经过身边的行人微笑着打着招呼,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祥和。有位北京出版界的朋友来过海盐,他说,你们家乡人对生活的热爱和陶醉的程度远远超过北京人。
也许他说得对,余华曾说过,只要他写作就是回家。北京只有不写作的时候存在,其余的时间不存在。曾有记者问余华,将来你百年以后,也许会建个余华文学馆。余华当时大笑着说:“要是会为我建纪念馆的话,那就是海盐。”我知道,这决不是余华一句开玩笑的话,他深深地爱着这块养孕他的土地,和这块土地上看着他长大的父老乡亲。因为这里是他灵魂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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