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立伟
斜坡
水泥地面的斜缓的下坡,中午的阳光下泛着耀眼的灰白。
如果跑下去,就会剎不住腳,可它那片斜斜的下坡使人不由生起跑下去的欲望,其实望着它时,我已在心中跑下去了。
它是多么熟悉,每年暑假回家,走进单位大院的时候都要经过这个斜坡,多少年来,不知在上面留下了多少腳印,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大学之后的,年年往复,而年年往复的事,有时并非年年意识到,可是,昨夜的梦中,我意识到了,一种无比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下坡之后往右转,经过一条两边是冬青树的小路,如果前两天下了雨,中间的那段路则会有洼清亮的雨水,有时我一跃而过,有时我轻轻趟过去,趟过去的时候多半穿的是塑料涼鞋,如果有沙子进入了涼鞋里,湿而且硬的很搁腳,很不舒服,这时我就会回到那洼水边,脫下鞋,将它在水中像军舰似的游来弋去,水上纯净的天色霍然破粹,鞋里面的沙子便流到水里去了。
接着往前走,渐渐传来知了的叫声,那是一种既清晰亦遙远的声音,随着声音的迫近,便来到那片槐树林了。这是大院里仅存的树林,绿阴斑斓,夏季里,除了知了声外,林子里还有叫“篱春橡”的硬壳虫,它们头上甩着两条红白相间的长须,身上的硬壳上有许多白色的圆点,精致而醒目,但当它爬在树干上,就不易察觉了。不易察觉的事都是察觉以后才感到的。此外还有“吊死鬼”,那是一种黑棕色的软虫,通常栖息在用树叶自制的“睡袋”里,吐出细长的丝,从高处的树枝落下来,在空中悠荡,它们是鸟的偏爱,鸟叼它们的时候眼光专注而兴奋,几乎旁若无人了,有一次我差点捉住一只叼得入神的鸟,我已碰到了它的扇动的劈里啪啦响的翅膀。
在这片槐树林里,我第一次见到过“蛇草”,草直径一寸左右,空心,色呈橘红,上有黑色的斑点,看去像蛇身,但摸上去卻非常滑嫩易折,轻轻一攥,就会烂在手中。有人说如果挖下去的话,可以从空心草下找到熟睡的蛇,我挖过几次,从来沒找到过,不过空心草很奇特,明亮得似有阳光,后来才发觉“蛇草”和蛇沒关系,人的联想而已,不过自那之后,我再沒见过这种草了。
树影真阴涼,槐花在我回来之前就落尽了,年年春天的时候,邻里的小兰总是提着篮子拣槐花,洗完后晾干,空嘴吃,满口槐香,或糅到发面里,蒸出一笼笼的槐花馍馍来,使馍里平添清香甜润,不过我还是觉得单吃槐花的好,未沾水前的则更好,纯然的野味,可她说会吃出病的。小兰长得槐花样的白,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盈盈的,好像如果话一停,就要笑出声了,有什么好笑的呢,我说我从来沒吃出病,她笑了,后来忍住不笑了,皱着眉头看着我吃槐花。
小兰是邻居的一远房亲戚,暑假时来帮亲戚带孩子,可那时她自己也是个小孩,不过她很能干,除了带小孩,亦做些家务,轻松自如的样子,完了就跑过来和我姐姐玩,刻纸花,织毛衣,跳皮筋,跳的时候她的两根小辫子也皮筋似的一弹一弹,很愉快的样子,有一次她抢了我的自制的火枪就跑,我在后面追,追到姐姐的房间她往床上一扑,那皱起的蓝花的衣衫下面露出了她的白细的瘦腰,吓得我心怦怦直跳,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她突然坐了起来,握着枪的两只手藏在身后,说,不给就是不给!说着脸红了,我脸也发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女孩身体的那部分,她好像也有所感觉,几天沒到我家来,姐姐不知其故,过去叫她,她才拿了件毛衣走进我姐姐的房间,一直不正视我。几天后,我们的关系才慢慢复常。
她好像老是爱洗头,洗完后总是在那梳啊梳,满屋子都是清香的洗头膏,我发觉她湿了的头发显得更黑,洗过的皮肤显得更白皙了。后来她去哪里了?走了,那年暑假结束时回了桐城县,从此仿佛像那洗头膏味道一样消失殆尽,我想到她的口音是外地的,要是沒有外地口音,小兰就不用回外地了,那样的话,我肯定会爱上她的。
杂草丛生中的车库散发着机油味,每次经过的时候都看到款式不同的旧车呆在那里,“华沙”,“伏尔加”,“解放”,“尼桑”,“北京130”,“丰田”,“本田”,“桑塔纳”,“奔驰”,阳光下呆在水泥地上,地上一片片的机油永远也晒不干。
有的车子长年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大概是修不好了,因为我看到拖车拖走了两部车。那是辆淡蓝色的“桑塔纳”和灰色的“尼桑”,我就沒有看到它在路上跑过。剩下的车有的好好的,不知为何呆在这不动了。
那年经过这里时,看见一辆崭新的黑色的“本田”的车头的左侧面被撞得稀烂,并生了浓浓的红锈,怪怪的。我喜欢锈色,尤其是草色里的红锈。车库周围已长满了草了。有时我用小刀把锈细细地刮下来,再细细地捻碎,掺入适量的水,可当水彩颜料,画出淡淡的古色古香、棕褐色的画来。不过锈水味卻难闻,冷冷的腥味,它使我想起一些别的事来,又记不起是什么事了。
转个弯后就绕到车库的后面,旧红砖墙上有扇旧门,也是红的,油漆年久剝落,露出来昔日的漆色,也是红漆。再后面的漆色呢?再再后面呢?我偏执起来,这时候我必须找个沒有后面的东西来取代才行,否则会很不舒服的,我看到门后面黑洞洞的空间。
可是黑洞洞的空间是有后面的,夏天从外面捉蛐蛐回来,楼道漆黑,上楼梯的时候,邻里人的鼾声从黑洞洞的空间后面隐约传来,偶尔还混杂着梦呓,使空气中含着使人昏昏欲睡的混浊,有的时候还伴随着别的什么声响,楼里显得更加寂靜了,夜里大风忽至,凶猛地从黑暗的后面吹进窗来,窗钩发出挣扎的声音,不一会儿雨点打在玻璃窗上了,接着,黑暗后面又隐约传来阵阵的潇潇雨声…
车库门朝北,长年阴湿中生出一片嫩嫩的绿苔,那年司机打开门的时候,阳光像是自古以来第一次照进去,站在门边感到里面渗出的逼人的阴气。这是间地下室,墙根的地方长了些几乎沒有绿意的蒿草,地上置放着一些大油桶,也都生了锈。胖司机重重地跳了下去,气喘吁吁、吱吱吱吱地拧开一个桶盖,插入根红橡皮管,用嘴在管子的另一头使劲一吸,然后赶快对着一只预先放在那里的空油桶,汽油便涓涓涌出了。
那年包河水面上火光冲天,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儿,我喜欢汽油味,撒开腳在河岸上奔跑,借着火光,我看到了燃烧着的是一些木头人,那是包公祠的包公和别的文武官员的木制塑像,旁边的另外一些人围在一起在大声吵架,其实是在辩论着什么,人人衣袖上别着红卫兵的袖章,有一穿黑棉袄的人说话是江浙口音,脖子上戴了条围巾,语速很快,连珠炮似的,一边说话眼睛还一边不断地眨,始终不发火,完了还和辩论的人握握手,溫文儒雅的样子。
如果取近道的话,就须从这栋橫在路上的白色的办公大楼的一层的走廊穿过去。暑天走在里面是很涼快的,走廊很暗,不知为什么不点灯,也不知为什么沒什么人,地上有许多湿湿的腳印,腳印走到这屋,腳印走到那屋,每屋的门都是关着的,门的上面各有个小牌子,分别标明:人事科,财务科,档案科,宣传科,暗房,规划科,经理室,等等,等等。盥洗室里传来水管子里面的空空荡荡的呻吟声,这是走廊里的唯一的声音,听去显得这条走廊更加不可思议的空旷。墙上许多乱涂的字画,大半是沒头沒脑的:“李济占是沈少华的爸”,“解富纯操迟小明的妈”,“吴小琳是个大傻子”,“赵敏的爷爷是个性变态”,“陈东方的爸用管子撒尿”,“姚耀吃过死人肉”……有许多行字不是中文,是别的,拼写好像是PXEVLD EVXLDRD SLP,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醒来好一会儿了,思绪空泛而飘游不定,无法集中起来,清亮的水洼,被拖走的“桑塔纳”、“尼桑”,涓涓涌出的汽油,包河上的大火,“篱椿橡”红白相间的长须,蛇草中的“阳光”,褐红铁锈,春天的槐花,小兰的瘦白的细腰,黑暗后面的风雨声,大风中窗钩的挣扎,不知所云的陌生字母,啊,还有那耀眼的阳光下的斜坡。
整个早上都摆脱不了那个斜坡,那亲切的、熟悉的、回家的必经之路,那与我童年、少年、青年息息相关又令人昏昏欲睡的水泥气息,那渗入我的记忆和意识的令人怔目、在阳光下泛白的水泥斜坡……
当呷着清淡的绿茶,体味缓慢以至凝滞的早晨的空气氛围,我蓦然想到一个居然被忘卻的事实,即是我那合肥家的周围是沒有院墙的,它坐落在临街的巷口,四通八达,每次回家乘公共汽车,到站下来,只走几步路就到家门口了,沒有那条曲折的路,沒有那个斜坡,更沒有那令人怔目、在阳光下泛白的昏昏欲睡的水泥气息。
哦,那亲切无比的斜坡,原来,你是无有的。
小树
又梦见你了。
……过马路时,我抱着了只像小汽船似的本田汽车,走至路中央,一辆车开过,撞到我的车头,轮子掉落,胎也破了,像被刀划开了大口,躺在街面咧嘴笑着。
其实那车只是蹭了我的本田,之后醉醉地晃了过去,冲上马路牙子,劈里啪啦撞倒了几棵小树,然后炸了,车尾突然冒出灿烂的礼花。
几棵小树是已经绿了的,被撞倒后,又弹了回来,弹来弹去,搖曳生姿,摆动的幅度渐渐小,终于靜止了,斜斜地立在原处。
斜斜的它们很熟悉,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去換轮胎,你一直走在我的左边。你是何时来的?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天边彩色的晚霞红彤彤,沿街的商店都亮着彩灯,还有饺子铺,大锅里的水花很兴奋地滾动,热气腾腾,好像要过年了,年是何年,夕是何夕?我们渐渐地忘了換轮胎的事。
你穿的是暗色的衣服,走路的姿态和从前一样,搖曳生姿,很好看。晚霞中我们好像说了什么,全记不得了,或者说什么也沒听见。沒听见怎么会有交谈呢?可我们在交谈,后来,你还微笑了。
不知是你走得急还是我走得快,我们是一门心思地走,有时你显然跟不上了,三步并两步,于是像“跳腳”,小鹿似的,你曾说过,小时候人说你走路的样子像跳舞,看来这个习惯未完全消失,你注意了吗,人在急的时候,童年的性情往往会浮回来。
可是我们去哪儿呢,往哪里走?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都满怀心事地默默地走,走啊走啊走啊走啊,渐渐地不知走到哪里了。
我终于想起了那几棵小树的来历。很久前的一个夏天的早晨,我骑车去省图书馆看杂志,也许是前一天晚太热沒睡好的缘故,大清早就有些昏沉沉,橫穿马路时,竟沒看身后有无来往的车辆,便向左一下拐了过去,我听见身后咫尺之遙的急急的轰响,是马达声,回头望去,一辆旧的卡车轰轰隆隆地闪过我而冲上了人行道,撞倒了几棵小树,又撞上了棵梧桐树,撞倒后,又弹了回来,弹来弹去,搖曳生姿,摆动的幅度渐渐小,终于靜止了,斜斜地立在原处。大面积的树皮被刮烂,淡黃色的树干闪闪发亮,新鲜、奇怪。车的马达还在轰轰地转。
司机从车里跳下来,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说:挺像样子的小伙子,怎么啦,没睡醒?一面说一面看我的短袖衫。
卡车擦身而过的那股热风引我出神,现在它已奇怪地停在人行道上了,车门敞开,里面一个穿白衬衫的人往这边张望。我是准备被痛骂一顿的,他卻平靜,我好像也不慌,沒等他说完我已从路中间蹓车蹓到了路对面,提着自行车一节一节地上着那一段不短的台阶,停车入棚,上了锁,然后不紧不慢地走进图书馆。
我的腿好像不再是我的了,可我在走路,不紧不慢,踩在地上有感觉,也能体会到自己身体的重量,这两条腿把我带到图书馆,图书馆才开门,地面洒了水,淡淡的土腥味,一个女馆员默默地在那里擦桌子,抬眼望了望我,没说什么,继续默默地擦着,别的馆员在聊天,还早,除了馆员就我一人了,书架上很多杂志和阳光,我像个幽灵四处走,忘了来干什么了。
我很想对他(她)们说我刚才差点被压死了,可沒开口,图书馆员没注意我,我和他(她)们处在同一种生活氛围,这种氛围使我沒能说出那句话来。
神情恍惚了好几天,觉得周围的东西缺乏一种实在的质感,注意力也难以集中,父母沒注意我推门进屋,他们在谈别的,平和的日常生活的样子,我想,如果刚才我死在马路上,血肉糢糊,这会儿,消息可能已经传来了,你们能承受的了吗,想到妈妈,她一定受不了,她会怎样?我脑海里出现了她那惊恐的面容,眼神恐惧而空洞,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可是我怎么现在看见了呢?现在我是完整的,衣服上没有血迹,自己的面容想来也平常,于是觉得自己能这样平靜地推门进来纯属侥幸,于是觉得侥幸的心情轻轻地悬浮随时可能忽然中断忽然消失,那样的话,眼前的情景就完全是另一个样儿了,如同舞台上換布景,一切都会瞬间大变样,忽然我钟爱起这种平常生活的氛围了,这充满阳光的靜谧的下午,绿树和蓝天,微风轻轻吹拂着窗帘,我摸了摸玻璃杯,有些涼滑,又捏了捏,亦是硬的,坐在床上,床单出现了褶皱。
那司机为什么老是望着我的短袖衫?这是件崭新的灰绿色的确凉短袖衫,母亲刚买的,那个夏天第一次穿上,如果被撞着,这件衣服就不再是这么新新的了,司机反应真快,很必然地冲上了马路牙子,他那直直地在驾驶室里坐着的样子很有种军人的派头,干练麻利的样子,他为什么那样地看着那棵梧桐树呢?莫非他看见了什么我没看见的东西?
灯还亮着,亮了一夜了,有些小蚊虫围绕着灯管飞旋,碰到灯管时偶尔会发出迷茫又清脆的声音,多么宁静的早晨,小虫可能有些兴奋和激动,不停地在那儿转悠,大概要转到精疲力竭的时候才会停下来,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地上、桌上、床上,像灰尘一样,或者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儿,睡个觉,像我一样,然后又回到那亮亮的灯管周围转啊转啊转啊。
从杂志上看到过显微镜下的一只小黑虫的图片,清晰的心脏,肌肉,血管、毛须,牙齿,眼睛,等等,和我相似,它们有意识,有听觉、有记忆,不知有沒有梦,若有,我也沒法知道,只能猜,某些事情,我们只有猜了,比如它们现在在那一个劲儿转的原因是它们精力好吗?或是因为灯光刺激变得兴奋,或是由于睡了一觉而精力充沛?天花板上的白灯光在窗外泻入的晨光中渐渐淡了 。
奇怪的是这些年来从未再注意到那几棵小树,那曾经弯弯地、优雅地、大幅度地摆动的几棵小树,省图书馆南门前,多年来不知路过了多少次了,有时,我偶然会想起过那死里逃生的往事来,对了,我还对某些女友提起它,然而我没想起那些小树。
树哪去了?不见了,它们可能被车撞了而死去,或被人砍了当柴火烧掉,也可能被制成拐杖,变成一根不用穿裤子的“腿”,走到这走到那,如若成材后再被伐了去,则可能被制成衣橱放衣服,成了门板,将一个世界隔为两部分,或成了凶器,斗殴之后,上面沾了不久前还在血管里畅流的血,亦可能成了一张桌子的四条腿,呆立在那里 。
如果主人是街边卖茶的,桌子可能就成了茶桌,摆在路边,上面一字形放着盛了茶水的玻璃杯,合肥夏天酷热,我正好骑车经过这里,下车,坐在桌边喝茶。茶是普通的茶,热了,便觉得清凉解渴,喝了一杯还想来第二杯,几杯下肚,燥气平息,心也靜了 ,觉得这树影阴涼怡人,又有清风微拂,我坐在那儿,胳膊依在桌面,边喝茶边望着往来的行人,还有那车辆驾过而扬起的漫漫黄尘……
邂逅
一个几十年没有收尾的建筑工地,钢筋水泥裸露着,许多荒草,蚂蚱和“吊死鬼”(一种软虫),白天没有人、晚上没有灯。我记得它叫“人民剧场”。
晚霞映照下,他说人民剧场完工了,首映式,票不好买,可还是买到了,这个“他”是谁呢?想的时候我看到他侧面瘦削的轮廓。他走得快,我也走得快,很高兴似的。
人民剧场招贴栏贴的演出广告五颜六色,新的覆盖旧的,所以很厚,像条花毛毯,我升起要把它撕下来的强烈欲望。没有这些东西,剧场就像一座身份不明的建筑物了。我们走进去,迎面撞来灿烂辉煌,怎么如此灿烂呢?也许刚从黑地里走出来,眼睛受不了,啊,我是怕光的。舞台有银幕,银幕上有很多猴子一字排开地蹲在树上,皱着眉头吃惊地四处张望, 有时能看到眼球转动时所闪出的高光,不知为何,它们就是不往我这边看。舞台上有棵大树,繁茂的树枝长到天花板中去了,或是从天花板里长出来的。我想到我是属猴的。
有些内急,走出剧场,来到大道上了。街上路灯初放,下班的人群黑压压地从地铁口拥出来,又像潮水般消融在马路上。我走着,不知不觉进了一片黑树林,黄昏的暮色中路过一所小学,教学楼上的玻璃窗上映照着西天的彩霞,浓艳妩媚,似乎与实际的景色无关了。教室是空的,走廊是空的,空气是空的,晚霞也是空的。这是我熟悉的氛围。
红墙上很多标语,黑字白字,黑板上是涂鸦,课桌破旧不堪,桌面坑坑凹凹,有的烂通了,可以看到里面的黑暗。靠墙的那桌子好眼熟啊,亲切的感觉,静静地呆在那等我已久了?我曾在这上过小学,教室里有我的痕迹,还有她的。那时她坐在我旁边。她手臂白皙,嘴唇微红,老是低头写字,写啊写不完,很久才抬起头来朝黑板望了望,眼睛黑得像夜潭,那幽深的深潭,不看它,即想它,看了心又怦怦跳,那里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她爷爷是她爸爸,她好像不知道,别人好像都清楚。我喜欢她。她经常把我的铅笔削得尖尖的,整整齐齐地摆在我的铅笔盒里面。
油然而生一种要被铅笔尖扎眼睛的意识,本能地闭眼,心想完了,我等待着瞬间袭来的尖锐的痛感,痛感没有来,继而想到在做梦,这种事是很多的,一场大祸后醒来,发现是个梦,全身心即刻弥漫一股无比透彻的幸福感和庆幸感,沉浸在里面不愿出来,感谢梦,感谢祸福之间的变幻莫测和扑朔迷离,感谢醒后的现实感,感谢使我从噩梦醒来的诸种因素,总之充满感谢。之后,隐然又想回到梦里,重温那仅有体验而无后果的险境,于是我懒懒地沉浸在虚幻中不想醒来,因为醒来就续不上那个梦了。这样我发觉我走在草径上了,确切地说是走在一片荒郊野地里。这是陌生的地方,我清楚地知道这条小径通往错误的方向,可这似乎是惟一的路,别无选择,那就走吧,不过肯定要错过剧场里的下半场了,我很想看那剧,虽然连剧名也不知道。这是一种莫名的渴望。
终于走出了那片荒地,望见前面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亮荧荧的车灯了,感到剧场就在那条街上,可这条斜街我是没有来过的,我在这条街上找到了那个剧场。门卫要我出示票,我说找不到了,门卫说那就不能进,这时凑上来一笑嘻嘻的票贩子,一看,是个年轻人,有些面熟,衣着是几十年前的款式——半新的中山装,袖子卷起,做事很麻利果断的样子,谁呢?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他似乎没认出我来,热情地向我推销手头的票,说有许多场戏,“看哪场啊,有‘红色娘子军,‘海岸风雷,‘第八个是铜像,‘爆炸,‘爆炸是罗马尼亚的电影,只剩一张了。”说着,他展开手中的一沓票,我看去,发现它们并不是票,而是扑克牌,我买了其中一张,进去时,门卫不再拦我了。
满场都是人,走道上也站着人,兴致勃勃地往台上张望。台上银幕上还是那些猴子,只是不再是坐着了,正在吃桃子,一个接着一个地吃,盛桃子的筐永远是满满的,无法吃完,猴子咀嚼时脸上的皱纹很深,很痛苦。
我忽然想到刚才那个年轻人,那个卷着袖子向我推销各场戏票的票贩子,他是二十年前的我自己,中山服,卷袖子,青春洋溢,除了五官之外,脸上的一切显示着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经历着另一种命运的人。
日历
我在奔跑,什么东西在后面死死地追。
周围夜深深,好像要黑进心里,眼睛却能看得见,清晰地看着自己被黑暗笼罩,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黑到眼睛里,就全黑了。
我越跑越慢,身体铅重,几乎粘在原地不能动,跑的愿望愈强烈愈徒劳,后面的那人正在迫近,心想,这下完了。
一个影子掠过了我,那种很难受的感觉和影子便离身体而去,心里舒服多了,我看到那影子停在路上,渐渐不再晃动,困了,亦有些悲伤,我不由地走过去,走着走着,我也困了。
我看到了雪山,很容易爬,身子轻得像风,要使自己不飘起来才能轻轻地走在柔软的雪上,所以很累,这样来到山顶。山顶在自己腳下了,发现山那面有条黑色的河,周围的雪山显得更耀眼,心一松,身体飘起来,可是我没有身体,也不想飞,不想离开柔软的雪,但身不由己,胳膊也上下飞翔了,我看到手腕上的手表在蓝色的天空中闪闪发光。
这是个陌生的村子,黃土路上林阴斑斓,路旁有个茶水摊,一个乡村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纯真地笑了,后来她忍不住摸了摸我手背上的青筋,说很可怕,我把银戒指摘下给了她。她的衬衫很好看,莹蓝底色上有些白花,樱花?梨花?已看不真切,我不由地伸手抚摸,却觉得空空荡荡,小女孩呢?她已消失,蓝色弥漫开来,越发得淡了,清浅而遙远,那是无际的微蓝色的晨曦……
西天渐渐阴蓝,雨云寂靜地漫来,树叶随风翻滾起来,露出了叶子的背面的泛白的绿,起初是稀疏的大雨点,俄顷密集,谁家的玻璃窗未关好,玻璃骤然震碎,清亮而刺耳地落在冷硬的水泥地上,很快被雨声掩沒,四处茫茫了。
雨霁天明,斜阳灿烂地照在秋天的芦苇上,糢糊地感觉鸟叫……
许多人熙熙攘攘地走过来,都似曾相见,又都似是而非,边走边说笑,我却什么也听不清,以其听不清,不如说一切是无声的,无声的匆匆忙忙的人群。
我敲着一扇陌生的门,门开了,开门的是父亲,他陌生地看了看我,说回来了,然后不再说什么,背着手,转身走开了。他的微笑几乎是察觉不出来的,我熟悉,可他的眼光为什么是如此陌生?我轻轻地关上了门,清晨的靜谧氛围,这是我家的门,米黄色的漆,锁是那个年代才有的“四不灵”牌子的锁,我怎能忘的了这把锁呢。
一声轻微的掩门声,父亲进了自己的屋里。旁侧的屋子应是我的,可那屋子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床、桌子、台灯、玻璃板下图片中的人,都从未见过。
照片有婴儿照,同学合影,生日,全家福,河边,球场,海边的浪花,老的和小的,笑的和不笑的,过去的时光一页一页翻过去,我很想仔细看看相片里人的模样,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她)们在看着我微笑着,窗帘轻轻地飘动了,淡荡金光,那是怎样明媚的柠檬黃色的窗帘啊。
墙上挂着日历却似曾相见,很久以前的某一年的,哪一年的?上前去细看,白纸黑字,竟怎么也辨不明道不出,全是似是而非的阿拉伯数字,我继续翻着,发觉每一页都是相同的。
马蹄声
我被一种说不清的声音吵醒,哪来的、什么声?都模糊了。
街道寂寥,几个人正在过马路,一边走一边左右看,黄昏时辰。
室內很昏暗,黑皮沙发,长形木桌,青瓷烟灰缸,墙壁上挂了一块由各种兽皮拼起的挂毯……我认出来这是十多年前的旧宅,窗朝西,一天之中,只有下午两三点的时候,阳光才能斜斜地照进来。
窗外的那棵树却是原来沒有的,如此大的树,长了多少年?我离开多久了,也许很久了。
楼南面的树林后面应是铁轨,记得火车经过时屋里的地板会有隐隐的震荡,夏日夜晚,窗戶大开,每有火车经过,轰轰隆隆地响得不得了,简直就像从窗下传来。
那音音来自火车?也不可能。这公寓楼的南面不远处是有火车的轨道,记得当我偶然发觉了那排房子后面有火车掠过之后,很快就卖了那公寓而在楼的北端买了另一相似的套房,空间虽然小了点,窗外也缺少了树林和开阔些的景致,但却安靜多了,基本上听不见火车声了。同一楼,两端的公寓对火车声波的接受程度竟有这么大的区别,想来使我诧异。
街上空荡,路面上的树叶因风而动,继而聚集在左面的角落里,不时传来树叶的簌簌的声音,起先微茫而零碎,继而成片地响起……
是什么在奔跑的声音!马!在街的上空吗?啊,一阵阵如此密集、如此急促的马蹄声!是的,千真万确!那是种不用分辨就明晰确定的声音,迅猛、激烈、漫山遍野、气势恢宏、浩浩荡荡而来了。
对,就是这声音,这将我从梦中吵醒的声音,它像来自空中,或发自树丛,亦仿佛从对面灰楼的砖墙中传出,由远而近,而近,很近了,我已身置其中,它们冲向我、漫过我,啊,何等急促健朗的马蹄声!
继而急促起来,像进了古老的城镇,狭窄的街道,石子路,踏石声脆,回音短促、凌乱、迫近、清晰、寒冷,仿佛发生了件什么严重危险的事,因而混战、因而铿锵,抢夺,突击,践踏,相撞,挣扎,嘶鸣,喘息,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真实,就在那儿,在那寂寥空街的上面、那一小片空间之中。
直直地看着灰砖墙前方的那块空间,我感到那声音最终是消失在那里了,它好像带走了时间,留下了空间。
太阳已落山,楼影幽暗,夜幕缓慢地降临了,楼的窗子陆续亮起了灯。
(责编:鲍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