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忘川

2009-02-24 07:02
西湖 2009年2期
关键词:春生梅子火车

上篇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窝在火车的硬座上了,清晨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窗帘打在我脸上,树和树的阴影在我的脸上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我在这明明暗暗之间终究也没有想清楚什么。脑袋有一些疼,我闭上眼睛仰倒在座位里,火车轮子和铁轨的撞击震动着我的后脑勺,让我听到遥远的声音。

我眯着眼睛,把脸贴着窗户,得到某种冷却的快感。这是一个破旧的空调车厢,空气凝滞在车厢里,有一点闷。人并不多,但是让我感觉很拥塞,隔着过道的另外一桌围坐着六个女孩子,都只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叽叽喳喳地聊得很开心。我打量了一下,有两三个长得还算漂亮。我注意到她们中靠窗的那个女孩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微笑着而没有说话,她像我一样斜倚在车厢壁上,脸贴着玻璃,好像在听她们讲话又好像不是。我远远地从她倚着的玻璃窗看出去,火车的速度慢下来了,光秃秃的山壁从车窗一路刷过去,偶尔看见一些山羊爬在上面。这景色多少有些无聊,但也让我半是发呆地看了很久。

广播报了站名,是我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在这样的山里,应该是个小站。实际上我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哪边是南哪边是北,现在是正午,我不想傻乎乎地瞅着太阳看,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在我不可预料的前方铁轨无限地延长,这样的感觉反而让我心里很踏实。对面桌有两个女孩收拾行李下了车,其余的人都笑着和她们道别,我才知道原来她们不是一起的。我不知道这两个清瘦娇小的姑娘为什么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下车,看上去她们绝不像是这里的土著。靠窗的那个女孩子说要出去透透风,随她们下了车,她笑的时候鼻梁微微皱出几道波纹,两颊浮起酒窝来。空调车里的空气实在很糟糕,我也跟着下了车。

这果然是一个小站,除了月台之外就是一排建筑潦草的平房,简单地栽了几棵树,绿得不成气候,反而显得萧索。那两个姑娘同她道过别之后就出了站台,沿着光秃秃的土山路一直走去了,最后消失在转弯的地方。我站在车门旁边,往四周随便地看看。她下车之后显得很开心,一直在逗站台上的两个小孩子玩,不知道讲了什么有趣的话或做了什么古怪的样子,把小孩逗得开心地笑。深秋的山里空气显得寒冷而稀薄,让人觉得格外干净,她穿着红色的大衣在这个土黄色的小站里显得特别醒目,脸也通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笑的。我静静地站在车门口,看得有些发呆,眼前的画面让我有恍如隔世之感。我似乎想要记起来些什么,但终于没有。

我回到车里的盥洗台洗了把脸,水珠淋漓的时候看到她也走到另一个水龙头前。我从镜子里看她,她很好看,有像绸缎一样温柔和忧伤的眼神,这让我对她顿生怜惜之情。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急忙垂下眼睛,抹了把脸,擦着她的肩膀走出去了。

火车从山谷中穿出来之后,车窗外的景色一下子开阔起来。我们显然在经过一个平原,并且辽阔得看不到尽头。铁路两边的铁丝网外是连片的绿色,我不大认识庄稼,不知道是些什么作物长在一块块的田里,间或有一两棵树随意地插在田地之间。有一些树的形状很奇怪,婆娑盘曲,格外醒目,但若不仔细看,就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绿色里面。我窝在我的座位里从玻璃窗看外面单调的绿色,却看得很有趣味,不觉得烦。偶尔我会注意那些长相奇怪的树,有时候还会看到在草里面奔跑的野兔,还有扑棱棱飞过去的鸟,不知道属什么种类,长得很粗野。但是除非火车减速,我看不到它们的表情,这稍微有些败兴。火车又停了几站,身边的人逐渐走掉,却很少看见上车的乘客。这列火车未免有些奇怪,但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我这边桌子的另外三个乘客很早就提着行李下了车,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他们的脸都已经记不得。我一直在担心她收拾行李下车,但是她丝毫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一直到对面桌子的其他女孩全都下了车,她还坐在玻璃窗旁边,不知道是在看景色还是在发呆。她的脸映在窗玻璃上,浮在连片的绿色中间。我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发现整个车厢几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人太拥塞的时候难免让人心烦,可是从拥塞一下子堕入冷清也叫人觉得心虚发慌。我的心里于是有些失落,我坐下来,把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腮偷偷地看她。

她似乎从玻璃上发现了我在向她那边看,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有点不好意思,正准备佯装无事地扭过脸去的时候,她笑了笑。这鼓舞了我的勇气,也冲她笑了笑:“过来坐吧,都没人了,独自坐着多无聊。”她很乐意地站起来,从架子上的包里掏出一大包瓜子,提着过来坐到了我对面的座位上。

“你好像挺有小孩缘的嘛,刚刚看到你在下面跟那些小孩玩得很开心。”我腾空一个塑料袋来装瓜子壳,抓了一大把瓜子在手里。

“呵呵,那么大的小孩子很少怕生的,只要你愿意和他们玩他们就很开心。而且我确实很喜欢小孩子,和他们玩不用费什么心思,他们很容易哄开心的。”

我们的谈话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我发现这个一直沉静没有讲话的女孩子其实很健谈,和她聊天不会感觉到累,更不会聊到没话找话说。很奇怪的是我们谁也没有问对方在哪里下车——这类两个攀谈的乘客最通常会谈到的话题。在我们谈话的过程当中,这列长长的火车在缓慢地穿过这片广阔的土地,转弯的时候从玻璃窗能够看到前面舒展的车身,我猜想那条贯穿了整个大地的铁轨一定也很富有美感。我把这样的感受告诉她,她似乎也为这样的想象而感到振奋,她说她记得很小的时候读过一首诗,是一位现代诗人的作品,里面有一个比喻,大概是说铁轨轧在祖国贫瘠的肋骨上。她说仅就这个句子而言,这个比喻真是妙得很。我闭上眼睛想了想,也深受感动,尤其这个时候我们正坐在火车上,感受着车轮与铁轨碰撞而发出的震动及震动带来的声音,这是逼迫人回忆而又阻止人回忆的一种声音。我们于是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窗外,天空,大地,以及中间的树和庄稼,偶尔看到的河流以及鸟和兔子,构成一幅幅流动的画,饶有趣味。

有了一个适当的旅伴之后,旅行就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火车一直在缓慢地行驶,让人感觉时间也慢下来了。实际上很多时候我感觉时间是静止的,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沉默或者是聊天。聊天的时候我盯着她的眼睛看,她的眼睛里有很复杂的东西,我还不能了解,但是不自觉地被吸引。只有车窗外的景色变换让我感到时间的存在,白天的时候,连片的农田之后会是一片荒凉的土地,有一簇簇低矮的灌木,但更多的是连天衰草,也会经过沼泽和芦苇。到晚上四周就全是静谧,天色很清净,大多数情况下能够看到星星,甚至还能够看到银河,亮晶晶地像薄纱一样挂在天上。火车拐弯的时候前面亮着灯的车身像点亮的火把划着一个优美的弧线穿过黑夜。偶尔还能够看到天边村落的灯光,可是到现在为止,除了站台,火车还没有到过有人烟的地方,连一座房子都没有见到。

那天上午我正趴在桌子上发呆,她把整个脸挤在玻璃上,做出一副滑稽的模样。突然她拉我的胳膊:“有人住的地方欸!”我忙抬起头来,像她那样把自己的脸挤在玻璃上,很远的地方有一缕炊烟,越来越近,后来我们发现不止一缕,那里横着三四座小小的院子,看上去却不像是村落。车开得很慢,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屋门口挂的红辣椒在风里摇动。我看到在一个院子里,一个小女孩正端了菜盆喂鸡,远远地虽然看不真切,不过大概也就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吧,梳两条小辫子,扎着红色的头绳,身体娇小得让人爱怜。屋子和院墙都是石头垒起来的,墙上有一两朵我不知道名字的小花,是粉红色和蓝色的。爬山虎的藤蔓从这个院子一直爬到下一个院子,在那个院子里,一个理着短短的平头的小男孩正在逗狗。大概是火车隆隆而过的声音造成了惊吓,那只土黄色的狗耷拉着舌头呆呆地看着火车,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它在与我对视,男孩抚摩着狗的脊梁,也抬起头看过来,我看到他的眼神,心里一动:“你看那个小孩的眼睛,真好看,跟动物的眼睛似的,我以前见过马的眼睛,就跟这一样湿润的。”

她一直托着腮帮把脸贴在玻璃上看,嘴上若有若无地笑:“是你自己想的吧,这么远哪能看那么清楚啊。”我的眼睛远远地追着那个男孩和那条狗,没有说话,但是心里认定自己确实是看得那么清楚的。

“这里只有这么几户人家,这两个孩子就这么一起从小长大,一定会有什么故事……”我听到她的声音,是一种适合于回忆,又带着些梦幻的声音。

“青梅竹马么?”我笑着看她,她的眼睫毛很漂亮,盖住她湿润的眼睛。

“不好吗?是不是觉得太土了?”她笑了笑。

“土的不一定不好啊,很多事情实际上都是很土的。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说给我听听看。”

她的眼睛稍微地眯起来,往窗外很远的地方望着,没有说话。我也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眉毛微微地有些蹙起来。“我假设那个女孩叫做梅子,那个男孩叫做春生……”我奇怪她讲故事的时候声音跟平时差别很大,那种怀念和幻梦的质地弥漫开来,好像一壶刚冲开的老茶溢出香气来,烟还在上升。“……我猜他们从小就在一起摸爬滚打,在山里追着跑着一直玩到夜很深,回来晚被家里人打。或许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会听到山里奇怪的野兽的嚎叫,梅子很害怕,春生也很害怕,但是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告诉梅子不用害怕,因为有他在,他拉着梅子的手在黑漆漆的山路上跑啊跑啊。梅子被他捏得很痛,但是梅子不吱声,跟着一直跑啊跑啊……他们就这么一直跑着长大,七八岁的时候他们一起上下学,走很远的路。会踏着田垄穿过水田,早上或者傍晚的太阳铺在方方正正的水田上面,拉长他们两个单薄的影子;还要踩过颤巍巍的独木桥,每次走在桥上的时候春生都会调皮地故意晃动,把梅子吓得要死,不过大都有惊无险,只有一次春生脚底下一滑,把自己给晃到了水里,梅子吓了一跳,而春生从水里浮出来,笑嘻嘻地抹脸上的水,梅子笑了好久……”

我趴在桌子上听她编这个故事,这个女孩子编故事的时候样子更加可爱。她的眼睛望着窗外不知道哪里,显得更加深邃和悠远。她那种绵长悦耳的声音像在努力寻找什么似的,就像乡下的夜里阿婆在讲吓人的狐仙传说。我忍不住嘴角轻轻地勾起。

“你在笑我编得幼稚对不对?”她撅着嘴质问我。

“没有,没有啊,真冤枉。”我矢口否认,“你快接着说啊,我正听得高兴呢。”

“我不要,你来编一段我再编。”

“呵呵,那好吧。我猜你一定还漏了说,他们小时候会玩一种游戏叫做过家家,他扮丈夫她扮妻子,用泥巴捏了好多可爱的小碗小碟子什么的……”

“什么啊!不要过家家这么俗气的情节行不行?”

“啊……那他们经常结伴出去挖野菜啊什么的,这样行了吧……有一天春生终于憋不住问了梅子一个好奇了很久的问题:‘你们女的真的不长小鸡鸡的么?梅子说:‘是啊,你们男的好奇怪哦,竟然多长那么一块……是什么样子啊?‘什么啊,你们才奇怪哩。就是那个样子嘛……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梅子说:‘春生哥,给我看看好不好?春生说:‘那我也要看你的。梅子想了想,同意了……”

不出所料,我的脑袋上挨了很响的一下:“唉呀……怎么让你一编就编得这么恶心了啊……”她嗔怪的时候鼻子皱起来,在鼻梁上有很纤细的纹,和她笑的时候一样。

“呵呵,可是电视剧啊小说上都是这么写的嘛……这样才显得天真啊,小孩子哪有那么复杂,是你想太多了吧……呵呵,嫌我编得恶心你接着编嘛。”我重新又趴到桌子上,继续听她讲故事。

“嗯……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编了,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故事总不过就是那样的故事,大概所有的童年都是那么过去的。但只要他们开始长大,故事就会变得头绪万端并且富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比如说可能之一是初中毕业之后他们都考上了不错的高中,每个月回家的时候还是一起走,在学校却不曾多说话。春生很有天分,是被教师看好的学生;梅子虽然算不上聪明,但是非常努力。后来他们都考上了很好的大学,不在一个城市但是彼此思念,春生在课余做很多兼职,赚出钱来买火车票去看梅子。”

“那一定是很辛苦的感情,很多时候春生可能需要连站七八个小时,火车常常是很肮脏的,有一些乘客在车厢里大声吆喝,虽然禁止吸烟但是整个车厢还是乌烟瘴气……”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开始参与叙述这样一个不知道会怎样发展的故事,我看着车窗外面,嘴里不由自主地说着连贯的话。那两三座院子早就已经过去,现在外面雾气迷蒙。“火车经过的地方一般都是景色萧索,春生看着窗外的萧索景色经常会莫名其妙地难过,在糟糕的空气里他有时候会感到窒息。”

“但是我想梅子也未必过得很开心,女孩子其实是很脆弱的,希望有人在身边照顾和陪伴。她会经常在黄昏的时候想起过去的那些黄昏她和春生一起走很长很长的路,记得在昏暗的天空底下春生很帅气的笑容,会想起春生给她讲过的那些有趣的事情,想起那次春生晃动独木桥却把自己晃进了河里。每次春生来的时候她都很开心,但这也就意味着在春生离开的时候她格外地伤心。一连几天,她会觉得自己心上被挖掉了一块什么。”

“那结局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啊,简单地说无非有两种,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如果不在一起,那么这是一个叫人感到怅惘但并不意外的故事;而在一起,也不一定让人感到幸福,因为那要么是因为相爱,要么是因为习惯。”

“这里面应该还有很多细节可以补充。比如在初中的时候,一些小痞子会经常来堵梅子,春生每次都黑着脸把梅子拉走,后面那些小痞子就骂些很难听的话。终于有一天春生和那些痞子发生了冲突,五六个小痞子打春生一个,春生像发了疯一样,从地上拾起半截砖头,没头没脑地往他们身上招架。那些痞子都害怕了,跑掉了。春生头上的血汩汩地流,梅子用手帕怎么也按不住,抱住春生的脑袋大声地哭。又比如高三的最后一次模考,梅子考得很不好,在回家的路上磨磨蹭蹭一声不吭,春生也不说话,默默地跟着她走。天色暗下去的时候,梅子开始没有声音地哭,身子一抽一抽地,越抖越厉害。春生上去紧紧抓住她的手,梅子猛地趴到春生的肩膀上大哭起来。春生笨拙地给她擦眼泪,紧紧地抱着她,春生觉得她像一只无助的小动物一样需要照顾。那天他们第一次吻了对方。”

“你倒挺会编这种俗得要命的情节的嘛……”她乜斜着眼看我,“其实很多细节都可以补充啊,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嘛。这样的话这个故事会很丰富,而这不过只是可能性的一种……”

“是啊,可能梅子在那些痞子的影响下,初中的时候就变成了另外一种女孩,她跟那些痞子成天混在一起,打扮入时得和她的家境完全不搭调,成为乡里在背后指指戳戳的对象,但是春生还是喜欢在出门的时候不经意地向梅子屋里多看两眼。梅子在跟那些哥们兄弟胡天乱地的时候偶尔也会想起春生,这时候她会变得心情很不好,很多不知好歹的小子在那个时候吃过她的耳光。”

“又或者身在这样偏僻地方的他们,根本没有能力上完初中。春生去了很远的城市打工,几年之后回到家乡才知道梅子在他离家后不久就嫁了人。梅子的婚事并不如意,婆家对梅子非常不好,梅子婚后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车窗外缓慢移动的景色都蒙上一层黑。我和她也都停止讲述,而仿佛共同沉溺到对于这两个孩子命运的各种假设当中去了。我并不知道这个话题还要延续多久,后来我们又编织出了各种各样的命运的网,在每一个细节上命运都显示它伟大的力量,使故事向着各个不同的方向有所进展。在那个傍晚我们似乎已经深刻地感觉到了命运的不可捉摸,一向沉闷和空寥的车厢里这时候又有了一种伤感的气氛。

“我现在只是想知道,”她的声音这时候像江南的梅子雨一样清晰而缠绵,有一种惆怅的感觉,“他们分开以后,会怎么样?”

“你是说哪个故事?”

“哪个都是,我总觉得分离是必要的,让他们在一起反而显得苍白没有说服力。虽然这是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但是好像注定有一个分道扬镳的结局。”

我慢慢吸了口气,抬起头呆呆地看了看这个破旧车厢邋遢的天花板:“在终于明确分手的那个晚上春生喝了很多酒,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误了一门重要的专业课。他懒洋洋地爬起来穿好衣服,摇晃着出了门,他在学校门口的订票处订了一张去梅子城市的车票,上了那天下午的火车。火车到达梅子所在的那座城市的时候,春生突然觉得心痛如绞,他下车之后就在站台买了一张车票,又匆匆忙忙地上了车走掉了,他甚至没有看清楚这是去往哪里的车。”

“梅子在那天晚上突然想知道春生每次坐火车来找她是什么感觉,她上了去春生那里的火车,也看到了那些萧索的风景。她想,原来他每次走的是这样的路。梅子直接去了春生的学校,她第一次到这个学校里来,但是不觉得陌生,梅子觉得这里到处都有春生的影子。在春生宿舍楼的楼长那里梅子得知春生已经失踪三天了。梅子感到自己的大脑唰的一下变成了空白,她像没有魂一样走出宿舍楼,走啊走啊的就到了学校门口的那个订票处。假如像你说的那样,那么在几天之前春生刚刚站在这个窗口前面买过票。梅子糊里糊涂地买了一张票,她没有看这是去哪里的票,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希望这张票能够带梅子去春生的那列车上。”

“已经考上大学的春生坐火车离开家乡的时候从车窗里看到远远躲在站台柱子后面的梅子,她没有化妆,和平时比起来显得单薄而苍白。春生觉得很心疼她,但火车已经开动了。春生在大学里一直写信给梅子,但是从来没有寄出去过。春生偶尔会记起以前的事,他记起初中有一次,他为了梅子和六个痞子大打出手,梅子抱着他一直流血的头哭,春生有时候觉得就好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一样,有时候又觉得像是别人的事情,或者一场梦。有一次爸爸在电话里告诉春生,梅子现在在县城的一家酒吧里坐台,全村人都知道了,梅子的爸爸发誓再也不准梅子回家。春生放下电话特别想痛哭一场,可是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他怎么也哭不出来。不久到了十一长假,春生买了一张火车票,很奇怪那列火车一点也不拥挤,春生靠在车窗边看着外面攒动的人流,突然觉得很快意。”

“梅子没有生意的时候会去一个叫做石头的男人那里,后来梅子发现自己怀孕了,梅子去找石头,梅子说我做生意的时候一向是很注意的。石头摔给梅子三百块钱让她这个婊子滚,梅子甩了石头两个耳光转头就走,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有想过赖上这个男人过一辈子。梅子虚弱地走出医院的时候被刺眼的阳光吓了一跳,她想起很久之前春生和她一起在山里走,天空也是这么大这么蓝,春生那时候说要是考上大学就能到天空的那一头去看看了。梅子突然想去看看春生,她捏着剩下的钱去火车站买票,在最后一刹那突然改变了主意,最后她上了一趟与春生所在的城市方向相反的火车。”

“春生在家里住了没几天就走了,家里没有挽留他,春生不出去,家里就没有饭吃。春生在火车站买了一张站台票,随便上了一趟车。春生不在乎去哪里,去哪里都一样,春生知道火车的终点一定是大城市,是大城市他就能赚钱。春生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乡。”

“梅子死了。死之前她曾经想过去找春生,但是她跑过那口井的时候想都没想就跳了进去,把后面拿着扁担追她的丈夫的腿都吓软了。往井里掉的时候梅子还在想,我应该去火车站买一张票,离开这个地方到大城市,到大城市我就能找到春生了。梅子这么想着就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一列火车的靠窗的位子上,梅子站起来找了好久,那些脸里面没有春生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说话,我也不说话,就那么趴在桌子上看在阳光里飘着的灰尘。我的姿势懒洋洋的,让人疑心我在发呆。然后我听到她说:“这故事编得让我有点伤心了,但是春生和梅子一定更伤心。我们为什么要让他们变态似的往火车上跑?我都不知道他们坐火车要去找什么。”

“或者他们不是要找什么啊,刚才也说过的,或许他们只是想离开罢了。他们知道什么也找不到,但是他们就是想离开。又或者……”我伸出手把她不小心流出来的眼泪擦掉,手指顺着她光滑的脸轻柔地划过一道弧线,“又或者,就像我要找你,而你要找我一样。”

她定定地看着我,她那双漂亮的眼睛这次这么近地看着我,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她还在想那些故事,或许她在想我或者她,我搞不清楚,但是我觉得她的眼睛很吸引我,像黑洞一样吸引我。我站起来,隔着桌子吻了她。

她的嘴唇冷冷的没有反应,好像呆了似的。但是马上她开始回应,她的热情让我感到害怕。她的嘴唇疯狂地吮吸我的嘴唇,两条舌头像长在一起似的纠缠着。我紧紧地抱住她,我们的手在彼此身上摩挲,我把她轻轻地抱在腿上,不时地吻她的脸和脖子。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睡着了。

火车似乎在沙漠走了几天,从车窗看出去满眼都是黄沙,连仙人掌都看不到。这样的景色当然很乏味。有一次我们都确定看到了所谓的海市蜃楼,但是奇怪的是从我们彼此的描绘来看,我们所看到的似乎并不一样。还有一次她非常开心地拉我看,说她看到很远的地方有骆驼的驼峰,可是我怎么看也只有一堆沙丘,假如仔细看的话,我觉得沙丘在移动。令我们惊诧的是,从沙漠中出来以后不到一天,景色似乎又重新变绿了,这次不是单调的平原,而是山区。车窗呈现的那些画面里地形高低起伏,错落有致。这里的山连绵而高耸,一山上长的全是绿油油的树,无论从多么远的地方看,山都不会显出那种带着灰的青色,而是碧绿的。在有些山的脚下,弯弯曲曲地流着小溪,水很清澈,好几次我都坚持自己的确看到了那里面那些红色的鱼。人家也多起来,都远远地点缀在山上,有时候是独门独户的一间小房子,有时候是连着片的,像一个自然的村落。

一天早晨她把我叫醒,“看!”她指着窗外。我揉了揉眼睛,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在一个半山腰聚集了好多人,我好像听到了唢呐的声音,还有鞭炮在一节节地炸开,有一些人穿着大红的衣裳在人群里面,其中一个在挣扎似的。“那是在干什么啊?”我没有看明白。

“应该是在哭嫁吧。”她说。

“哭嫁?那是什么?”

“是土家族女儿出嫁的习俗,出嫁的时候要哭诉自己的不幸和咒骂媒人,唱出来很好听的。”

“可惜隔得太远了,听不到啊。”我倒是喜欢了解这样的事情。

她像是没有听到我讲话似的,一直盯着窗外看。那伙人时而聚拢些时而散开些,那个哭嫁的女子踉踉跄跄地边挣扎边甩着头发唱,步子挪得很慢,唱了很久,她就在那里看了很久。一片山又过来,挡住了断断续续的唢呐声,这时候她轻轻地唱了起来:

我的爹妈呀!

你们命不好的女儿,

你们下贱的冤家,

就要离开你们的眼前,

离开你们的左右。

……

哥哥呀,哥哥!

今日兄妹在一起,

晓得明朝在哪里?

一路长大十几年,

兄妹拆散在今天!

……

天上起了黑乌云,

媒人起了黑良心,

黑天黑地遭大雨,

黑心媒人遭雷死!

……

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这歌好听,在这个晴朗的上午它悲惨得不合时宜,但是听起来倒的确揪人心肠。我拉她到我的怀里,吻她的头发,心里静静地想着那歌词。她的头发里有一种清香,是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的,可惜我一向不能够说出其中的分别。我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怎么会唱这样的歌,这种歌总是牵连着太多的传说和往事,而我并不知道她的往事是什么,我们在火车上遇到,相互陪伴直到现在,我相信我们走过了很远的地方,这条铁路一定贯通了我所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山川大泽,但是我们互相不询问彼此之前的旅程。我不知道在每一个黄沙弥漫的黄昏,她是怎样独自行走在流水和落霞的旁边。

在这天的黄昏我们听到水鸟遥远的鸣叫,像是含着那些草的种子掠过天空,我顿时感到心上漫过一种潮湿。我告诉她,我们肯定会看到很大的水。风向西吹,云彩聚拢在落日的上面,半壁天空都被红色和紫色涂染。当那条宽阔的大河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还是被吓了一跳,好像整个世界都凝滞在这里了一样,时间和空间,曾经过去的和即将到来的,所有的一切。河水从容地流淌到夕阳里面,那些羞涩的金红的光辉缓慢而静静地落下,铺在像油一样流动的大河上。带着些潮湿鸣叫的水鸟们,从河边茂密的芦苇里偶尔惊起,滑过姹紫嫣红的天空,好像一只只断线的风筝。我和她的脸贴着玻璃,谁也不说话,在落日光辉的缝隙里我看她的脸,能够清晰地看到腮上细细的绒毛,一层金光镀在上面。我从她黑色的眸子里看那条像金属一样闪着光的大水,比现实中的还要壮丽和典雅。

“这是什么河,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我早就已经迷失了方向。这应该是一条有名气的河,但是我完全没有印象。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比任何时候都空空如也,我只看到这条河,以及听到她微微喘息的声音。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在农村的院子里,入夜的时候天很青很高,周围没有一点灯光,黑得怕人。阿婆告诉我说,人死了会走很远的路,然后看到一条大河,叫做忘川。阿婆说,忘川上没有桥,只有一个摆渡的人在风里等那些亡魂,你要喝一碗孟婆汤他才让你上船,而喝了孟婆汤,此前的种种就全部忘记了。不过阿婆讲故事没有什么准儿,有一次她说的是那些亡魂走了很远的路之后口很渴,来到忘川就趴在岸边那些黑颜色的草上大口地喝忘川的水,然后前世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就全不记得了,木木地上了摆渡人的船。另外一次她说孟婆是阴间路上开茶馆的。阿婆没有说过忘川是什么样子,我总以为它是黑惨惨的,从来没有想过会是金色的。”

现在我已经习惯了看到她这样讲话,眼睛里远远的,就好像是喝过了忘川的水一样,但是无论怎么看都很迷人,那种不在此岸的感觉。类似的传说我仿佛在很小的时候也听说过,那是什么时候啊,久得我又要记不起来了,不过我听说的并不相同,我记得,忘川上面有一座桥,叫做望生桥,过了这桥,一切就都过去了。我笑着把我听到的传说告诉她,我说:“一定是我的比较正确,不然我们的这列火车现在是在什么上面走呢?”她轻轻地笑了,但是我觉得这笑显得惨然,我心里一动,把她轻轻揽到我的怀里,抚摩着她的头发,被镀上薄薄的一层金的长头发。

火车停下了,自从车厢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之后,火车是第一次停下,之前虽然有时候走得很缓慢,但从来没有停下来过。而且车是正好落在这河的上方,也就是说,正在望生桥上,从窗户看出去,正对着的就是那轮正在衰老的太阳。水鸟的叫声越来越凄厉,我们看到岸边的芦苇被风摧得越来越低,只有河水一如既往地缓慢而从容地流淌,在河水消逝的地方那轮太阳从鲜红变得暗红,终于流出像搁置多日的尸体上的血一样的颜色来,然后收敛成为黑色。这一片大水从金色变得浑浊再变得黝黑之后依然很壮观,但是同时让人害怕。太阳最后沉落的时候我看到那些云彩在天边聚集,显得面目狰狞,我抱着她,轻轻地对她说:“今天晚上天气恐怕会很糟糕吧。”

大概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我听到远处的雷声,然后雷声一阵紧似一阵,越来越密,越来越暴烈。闪电在雷声之后划破青黑色的天空,夹带着白骨质地的光明倏忽点亮这条河,然后又消隐。我静静地看着窗外细细地落下雨来,然后啪嗒啪嗒地变大,敲在窗玻璃上。我搂着她,我的手很稳定,但是我感觉到她的身子瑟缩而且发抖。我不知道这样一个女孩子会怕下雨打雷和闪电的黑夜,我低下头去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唇苍白但是湿润,在这个雨夜显得格外性感。我吮吸她的上唇,感觉到她的舌头在回应我,刚开始是胆怯和羞涩的,渐渐变得忘情。我于是吻她的耳垂和她雪白的脖子,她一个劲地往我的怀里躲,嗓子里躲出嘤咛的声音,给了我更大的刺激。我解开她的上衣,她虽然挣扎了几下但是没有坚决地拒绝我,她的胸部小巧但是精致,我吮吸它们的时候她扭动得很厉害。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晕晕地我感觉到我的脑袋有一点点疼,我在朦胧里听到我们两个很大的喘息声。整个车厢空无一人,实际上我感觉很久以来只有我们两个在这列莫名其妙的火车上,没有其他的乘客,没有列车员,甚至没有司机。我的手在抚摩她的腰身的时候她扭动得更加厉害,我粗重地喘息着吻她的身体,突然我感觉在她出汗的肌肤上面有些冰冷,我匆匆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车厢天花板上白晃晃的白炽灯让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无力感,在这种灯光下我看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像她飞舞的头发一样慌乱,空洞洞的没有内容,我感到一种巨大的绝望。但是我们还在继续喘息,我们的舌头和手在彼此的身上游走。但是就在最后的时候她死命地抓住了我的手,我胸口燥热,但是她很坚决。我看看她,发现她脸上有浅浅的泪痕,“我不想在这种地方,好不好?”

我顿时有些疲惫,没有说话,默默地帮她整理好衣服,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吻她不断地流下来的泪水。白炽灯一整晚上都很亮,照得我晕晕的记不得事情,但是我记得她一整晚都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有时候是连贯的,更多的时候断断续续听不明白。她说她孤零零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身上没有一分钱,晚上就睡在马路边的长椅上,那天晚上下了大雨,她的衣服全贴在身上,她感到寒冷刺进她的骨头里……她说她曾经在一家旅馆打工,那家老板是个色狼,一直想要跟她发生关系,老板娘非常恨她,有一次老板娘把应该由她随身带在身上的一串钥匙故意扔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华侨的卧室来败坏她……我就这样听她没有来由地讲,然后她讲不出话了。她发烧,脸红红的,我找遍了车厢,既找不到人,也找不到药。我只能把她紧紧地贴在怀里,我的手很冷,她的脸很烫。

她睡了很长时间,天亮的时候河水是藏青色的冷,天黑的时候又归入黝黑之中。火车一直停在忘川的上面,雨也一直地下,我就一直等到天放晴。她醒过来,脸色因为长久的发烧而依然红润,显得格外可爱,好像东边天空中那缕红色的轻霞。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久,然后伸出弱弱的手指来抚摩我脸上眼泪流过的痕,她说:“我想下车了。”

天近中午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叫做乌乡的小站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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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里,乌乡永远是弯曲和狭窄的石板路,路两旁逼仄地立起那些民国时候的建筑,是大条的石头砌起来的。由于大家都习惯于把污水泼到门外去,石板路上总是湿漉漉的,还流着一两条浑浊的细水流。其实沿着潮湿的石板路走出去,乌乡是一个小城市,也有笔直的柏油路和呆板的绿化树,在十字路口有大花坛,繁华的地方有像模像样的立交桥。但是我和她都对乌乡城市的一面很漠然。那天正午的时候我们从火车上下来,雨过天晴之后的太阳竟然很刺眼,我们俩用手挡在额前打量车站外那条尘土飞扬的黄泥路,几辆三轮摩托停在火车站的外面招揽生意。她执意要步行,我们足足走了一下午,本来路没有那么长,问题在于我们并没有沿着那条黄泥路走。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路两旁高过人头的野草中间穿行,中间还有一次,我们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她便拉着我要去看水,水很清,但是没有鱼。当我们来到乌乡的时候,太阳正吊在石板路尽头的一座两层楼房的烟囱上,使那栋房子看上去暗暗的。半个小时以后,我们顺利地赁下那栋房子,开始了我们在乌乡的同居生活。

乌乡的夜晚不宁静,狗吠声远远近近地从黑夜里透进来,还有猫像婴儿一样的哭泣声,我还经常在风扫过树叶的飒飒声当中依稀地听到水鸟的鸣叫,像记忆深处的一样那么凄厉,但是她总是笑着说我又幻听了,她告诉我这是极度销魂所致,在说这话的时候我的食指的指肚正沿着她光滑的背部划下一个完美的曲线。我们第一次发生关系是在来到乌乡的第一个夜晚,在漫长得像隧道一样的火车旅行之后这显得极为顺理成章。那时候我们的屋子里徒然四壁空空如也,写字台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灰,只有角落里摆着的那一张床还算整洁。在用钥匙打开房门之后我们就吻在一起,我用脚把门合上,然后我们就倒在了床上。她的身体灵活得像泥鳅一样,又细嫩得简直让我不忍心用力去抱她。房间里是那种昏黄的灯泡,照得整个房间一派惨然,而她的身体在疯狂的颤抖当中像昙花一样在这个夜晚绽放。从她细嫩的皮肤当中渗出细细的汗珠来,但是她微微张开的嘴却像是离开了水的鱼一张一合地翕动。就是在她头发飞舞的时候我听到了遥远的水鸟的叫声,除此之外屋子里还有灯丝燃烧的轻微的劈啪声、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做工粗糙的铁床吱呀吱呀的声音。最后她倒在我的耳边跟我说:“我觉得我的骨头里在呼呼地向外冒热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一直在为布置房间而忙碌,一个女人布置房间的能力是令人惊叹的。我们用了两天的时间把整个屋子从楼上到楼下都重新漆了一遍,她用了各种可爱的颜色,有一个房间被她涂成了蓝色,还有一个房间她把剩下的几桶油漆随意地往墙上泼,看上去很像那天黄昏的天空。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把原来的那个床给卖掉了,新换的这张床是油亮的红木打的,被她换上了全新的床套和被褥,宽大而柔软,不过它不再能发出那种吱呀吱呀的声音了,老实说,这让我很遗憾,那种声音让我感到刺激。她把写字台擦干净,又在另外一个房间里添了一个写字台,她把她的手提电脑放在另外的那间屋子里,每个白天我们各自在自己的电脑前面敲东西,互不打扰,我现在就能够听到她敲打键盘的声音,很纤弱小心的,好像蚂蚱落在草叶上。而我则在原来的写字台前敲一些小说。来到乌乡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和她大致还可以算是同行,都是敲一些文字出来去卖钱。楼上虽然经过了打扫,但是依旧空空如也,我们两个人根本不可能用得了那么多房间,不过我和她都没有把它转手再赁出去的打算,她在敲字敲累了的时候会跑到楼上的阳台去,通常在这个时候我也会跟她一起上去,轻轻地抱着她,一同站在阳台上看风景。

乌乡的空气很好,清凉干净,但是看风景并不能看多远,这是一个多山的城市,从我们的石板街看出去,一整片都是同样的石头垒起的老房子,并没有伸展多远就沿着山势爬上去,一直到绿葱葱的山上那条土黄色的小路为止。从山和山之间的缺口看出去,能够依稀看到平整乌黑的柏油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热衷于在乌乡的各个角落漫游,有时候打上背包去很偏僻的乡下,穿过繁华的城市到被霓虹灯遗忘的角落;还有的时候我们就到城市里去,像高中生一样轧马路。

乌乡是一个很奇怪的城市,明明是温带的气候,但是会长一些热带的植物,显得不伦不类。从那个下雨的晚上一直到现在,我不记得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这里一直是晴天,没有下过雨。我穿着在火车上遇到她时穿的那件长T恤一直到现在,从来也没有觉得气温变得更低或者更高。每天早上我推开窗户看到山边的那抹云彩,它总是在那里,从来也不曾被风吹乱过。整个城市弥漫着一种慵懒的空气,从路边轻易不掉叶子的高大的阔叶树到沿着街角的阴影不慌不忙行走的人们。我一直坚持认为乌乡的人是从来不上班的,我从来没有看到他们在这个城市里行色匆匆地去谋生。乌乡的早晨来得很晚,上午九点多钟石板路上才开始热闹,从各家的门里面泼出一盆经夜的污水来,然后在门里露出一张俊俏的女人的脸,乌乡的女人个个都长得水灵,而且仿佛总也不老似的,那些蓬头垢面睡眼惺忪的三四十岁的女人们一点也不缺少女人的魅力,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用软软的方言和你打招呼道早安。乌乡的人是很容易熟络的,从我们到乌乡的那天开始他们就对我们很亲热,我们向乌三赁房子的时候乌三什么都没有多问就把房子赁给我们了,连定金都还没有说定就把钥匙放到了我手心里,好像是很多年的老乡亲了,用不着那样似的。只是他看我们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欲说又止。后来我们发现乌乡的人都有这样一种眼神。我走在石板路上,迎面走过来一个乌乡人会主动地跟我打招呼,但是同时又用那样的眼神从上到下地打量我。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很少出门,我也不喜欢,但是我总要出来门些日用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们俩都在电脑前面敲到很晚,她的编辑在催稿,而我也要抓紧时间多编点东西,我看中了一条红色的裙子,想要给她买下来。熬到十一点半的时候我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摸,发现烟抽完了。我怕打扰她,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出来,到巷口乌三的小店买烟。乌三的正职是公务员,但是我几乎没有见过他去上班,正如我从来也没有发现乌乡的人有谁上班一样。他每天在家里晃,开着一个小卖部,同时赁出去几间房。我并不知道他这样子能够收入多少,乌乡这个地方房价低廉,我们赁的这间两层的楼房从来不曾让我和她感到拮据。我到小卖部的时候乌三一家人正在柜台后面搓麻将,乌三看到我推门进来赶紧起身招呼,乌三的小儿子乘机向乌三的牌上歪了一下身子,被乌三看见,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拿两包烟。”我说。“还抽老牌子是吧?”乌三麻利地从架子上拿下两包骆驼,“来打两圈吧,我打了一天,腰也疼了。”我笑着摆摆手:“不了不了,家里还有事,你也不上班么,成天就是打麻将。”“咳,上班去还不是打,我们现在就是哪天听说有新饭馆开张了才打电话互相约着去上班,一整个办公室的去尝尝新鲜。”“呵呵你们倒是惬意啊。”“不比你们年轻人惬意啊,现在这个年岁了,图个什么,就是玩玩得了。不过……”乌三的声音一下子压下来,把我心里一紧,“你怎么又想起要回来呢?”

“回来?”我好像被枪击中了后脑勺一样,眼前一片黑,“什么回来?”乌三没有听到我的发问,兀自一个人在那里说下去:“回来也好,多少年了呢,该回来了,过去的都过去了,记性差一点的谁还记得呢?你走了之后不久梅子也没了,那年你才是个毛头小伙子,现在都胡子喀嚓了,哈哈……”

我开始觉得有些头昏,眼前还是有些黑黑的,喉咙有点堵,酸酸的总想吐点什么,耳朵里又开始有水鸟的叫声,在黑色的风里面,那只水鸟的喉咙好像被芦苇划伤了一样。我忘记跟乌三打招呼,粗鲁地推开门出去了。月光和街角的路灯光一齐倾泻在这个路口,让一路的石板倒像是汉白玉雕成的一样。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些高远的天空里的星星静静地呆在那里,在那朵不曾移动过的云彩后面我突然发现星星是不闪烁地凝滞着。

那天晚上我抽了很多烟,从烟灰缸升上去袅娜的烟缕,在我蒙目龙的双眼里和那盏精致的吊灯纠缠,然后我就那样睡着了,睡之前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那缕烟很像她玲珑的曲线。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睡觉的,睡梦里我朦胧地感觉到她冰凉的身体,我向边上挪了挪,没有醒过来。我在做一个梦,我看见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姹紫嫣红地开遍了小小的花,有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孩子站在远远的花和草里面,她穿着红色的裙子白色的上衣,头发垂到肩膀,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往花和草的远处走去了。我看着她,拔腿向她跑去,可是怎么也跑不到她身边,我在一片春光里看到她的影子越来越远。我大声地喊叫,把嗓子都喊得沙哑,但是我自己听不到自己在喊什么。这个梦在我的喊声里面变得凌乱,好像用剪刀剪成的旧照片,又拼不回去,在眼前凌乱地散落着,一会儿是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单薄的身子,一会儿是她的纤细的手指,还有那条落日沐浴的安静的大河,和那个小男孩的狗,耷拉着舌头,专注地盯着我的眼睛……这些画面在我的梦里面换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颜色也变得暗红起来,让我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我猛地睁开眼,正看见那盏在轻轻摇晃的精致的吊灯,寂静地流溢乳白色的光,像牛奶一样。我和她做爱和入眠,从来都不关灯,她说她害怕。现在她蜷缩在我的身旁,紧紧地握着我右手的大拇指,含在嘴里,这是她的习惯。从栗色窗帘的缝隙看出去,天已经大亮了,乌乡还是像往日一样毫无动静。我低下头,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润红的嘴唇稍稍张开,能够看到洁白的牙齿,油亮的头发披散开来,和她裸露的身体相映成趣。我伸出左手,小心地抚弄她的长头发,心里很惆怅,想要想起些什么,可仍旧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她的身子动了动,我笑笑,低下头吻了吻她,她睁开眼睛:“你干什么呢?这么早就醒了?昨晚你不也睡得很晚么?”

“还好了,你的稿子赶完了么?以后别赶那么急了,都有黑眼圈了。不好看了就不要你。”我摸摸她的脸。

她把头埋进被窝里,伸出粉嫩的小拳头来轻轻地敲打我,我笑了笑,点上一支烟,安静地吸,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从被窝里抬起头来,闪着大眼睛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使劲吸了一口烟:“你还记得春生和梅子的那些故事么?”

我再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像月光一样遥远的眼神,就像很多时候我都不能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一样。她轻巧地爬起来和我一起倚在床头,用手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当然记得啊,我们如果一直想一直想的话,梅子和春生的故事会像这条街外面的污水一样泛滥得到处都是,枝枝蔓蔓不能结束。”

“你说春生和梅子会不会在某一个破旧的小站台不期然地遇到,我一直在想如果他们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样子。”

“又或者当梅子在纵横交错的铁路上迷失的时候,在又一列不知去向的火车上看到春生。他们各自已经漂泊很多年了。”

“我想知道重逢之后故事会是怎么样的呢?还有那个落在井里的梅子,她在天空中孤零零地飘啊飘,有一天终于在一个小站看到了春生,正扛着一包肮脏的包裹在人流里面拥挤着。”

“为什么一定会重逢呢?你还记得忘川么?”

忘川?我当然记得。那条光辉灿烂的大河。我微微张开嘴,吐出一口烟来,从我眼前缭绕着升上去,在我头顶淡淡地散开。我又听到了水鸟的声音,这次是乌乡还没有醒来的清晨,这叫声有点嘈杂。她的声音在我的幻听里面显得非常真切:“如果他们都走过很远的路,穿过沙漠,看过广阔的土地,看到炊烟和山峦,和那些与他们一样有悲欢离合故事的姑娘和男人,那么他们也可能都曾去过忘川,看到过我们看到过的那条河。在他们重逢的时候,重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梅子对春生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脸庞,或者顶多可能是一个艳遇,他们可能会在一个夜晚彼此拥有对方的身体,但是那种摸索变得非常陌生。”

“也或者是一个开始,他们开始重新进入对方,就好像我们一样。”我扭过头看她的眼睛,她也看我的,但是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乌乡懒起的鸡终于开始啼叫,我听到乌三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盆水清脆地落在石板路上。

我从来也不知道她在她自己的手提电脑里敲敲打打写些什么,正如她也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一样。我们各自写完自己的稿子,用电子邮件发给编辑,然后有汇款单邮过来,让我们可以在乌乡这样物价低廉的小地方宽裕地生活。我在编一个简单的小说,我从来不编复杂的故事,因为会让我头痛。但是现在这个简单的小说也出了问题,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现在心有隔阂,这种隔阂我没有办法说清楚,有时候人的一些细微的想法是很难说出来的,但往往正是由于这种细微而使得清楚明了的事情变得像一团毛线一样难以打理。我说过我不喜欢复杂的小说,但正是因为我的故事简单如水,情节疏落人物稀少,使得最细微的变化也难以绕过。这个问题让我非常烦躁,我一次次去乌三那里买烟,领教乌三虽然充满善意但是让我不自在的眼神,我把脑仁儿想得疼,也想不出那种眼神里欲说又止的究竟是什么。在我想不出小说而抽烟的时候,我特别想知道她在那个房间里敲些什么,我知道这很危险,假如你想和一个人长久地在一起,最好不要太好奇。但是我忍不住,我侧着耳朵听她在那边像蚂蚱落在草叶上一样的敲键盘的声音,听久了能够听出她是才思敏捷还是思路凝滞。比如有时候键盘的声音很秩序,这时候我甚至能够看到她轻盈的笑;而有的时候虽然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落下,但是凌乱没有节制,我知道她这个时候也在烦躁;还有的时候敲一会儿键盘点一会儿鼠标,这是她根本写不下去了,在三心二意。我有时候听着听着会笑出声来,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点上一支烟坐在电脑前面侧耳偷听。

在烦躁的状态下我开始严重地失眠,有时候我觉得是白晃晃的吊灯让我不能入睡,但是她不能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睡觉。我于是什么也不说,每天夜里假装睡得很熟,感觉到她握着我的大拇指入睡,感觉到她把我的大拇指轻轻地含在嘴里,很潮湿。但是我越来越觉得疲惫,在和她完事之后躺倒在床上的时候,那种空虚感和乏累感越来越明显。好不容易睡熟之后也常常从梦里面惊醒过来,我依然做不成连贯的梦,总是看到那个站在花草间的面目朦胧的女孩子,还有我和她一路看过来的景色,那条河,那只狗的眼睛。一天夜里我从这些碎片的旋转中再一次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没有被握着,我心里一惊,那个我无比熟悉的在几个小时前还摸索过的身子没有了,我右边的床铺上空空如也。我跳下床,使劲推开她的那个房间的门,她不在那里,她的手提电脑还没有合上,张着大嘴坐在写字台上,她打印出来的稿子散落在桌子上和地上。我没有翻看,合上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最后又爬上床,很久她也没有回来。我在白晃晃的灯光下睡着了,遥远地再次听到水鸟的叫声,还有猫的婴儿一样的哭泣声,还有狗吠。我奇怪自己怎么就这样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像只温存的小猫似的躺在我身边,握着我的大拇指,轻轻地含在嘴里,很潮湿。我像往常一样尽量温柔地抚摩她的头发,无端地觉得她的头发有些湿。从那以后的每个早晨醒过来,我都无端地感觉她的头发有些湿。

这样持续了好几个晚上之后,我决意要知道在每个我睡去的夜晚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咖啡,在做爱之后努力克服那种空乏的感觉,看着她先入睡,然后一个人躺在床上看头顶的吊灯。熬夜跟失眠一样,都是把黑夜无限拉长的。我不知不觉开始想春生和梅子的故事,春生和梅子在做爱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呢?那应该是在春生和梅子高考之前的那个春天,他们俩一起走很远的路回家,天色黄昏,太阳变得红艳艳的,给两旁田里长得高高的玉米也涂上一层血红,他们已经习惯了每次走过这里的时候钻进高高的秸秆中间,在叶子的掩护里接吻和互相抚摩对方的身体。那天春生特别动情,强有力地把梅子压倒在地上,压倒了好些玉米秆,他还没有什么经验,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有进去,还是梅子扶着找对了位置,但是还没有完全进入春生就忍不住了,弄到了梅子的衣服上,被梅子埋怨了好久。又或者是在春生上大学第一年回来的暑假,那晚隔壁村里放电影,春生闲得无聊便也搬了条板凳去看,在天色黝黑的山路上他看到梅子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眼神很奇怪,春生不记得自己怎么被梅子拉到了梅子的家里,也不记得怎么就脱光了衣服和梅子在她家的炕上干起了那事,他只记得梅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但是动作非常利落,春生事后发现自己的下体有血丝,梅子死死地抱着春生,嘴里喃喃地说:“春生,你记着,我的身子是给了你的,是给了你的……”那个落了井的梅子呢?为什么在春生离开家乡之后她那么急着出嫁?她会不会在自己结婚之前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春生?或许就是因为这她才总是被自己的丈夫打?我不想再想下去了,编排死人总是让我感觉有些不舒服。

我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感觉她在我身边扭动了一下身子,我立刻闭上眼睛,我很小心,生怕自己的睫毛会动。她掀开被子下了床,动作并没有特别轻柔,我听到脚步声已经走到了门边,我睁开眼睛看过去,看到她长长的白色的睡裙和长长的黑色的头发,一转身,隐没在门后。我赶紧蹑手蹑脚地爬下床,紧跟在她的后面轻轻地开了房门出去。乌乡的夜晚特别像夜晚的样子,树梢都是静静的,在黑暗里她的白色睡裙显得格外扎眼,在昏黄的路灯下摇晃着让我觉得心惊肉跳。这天是朔月。我跟着她,沿着石板路一直地走,走向一个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方向,屋子越来越稀疏,草越来越高,最后我们索性走进一片野地,她走得很快,我常常不得不跑步才能够跟上,高大的不知道名字的野草划在我的脸上,很痛,我后悔自己没有换双轻便些的鞋就跟出来。野地的尽头是一片黑色的树林,我看到那些形状奇怪的树杈虬屈着分割青黑色的天空,星星点缀在枝杈之间,依旧是不闪烁的。她的白影子飘进黑色的树林,在树干和树干之间若隐若现,好几次我以为我跟丢她了,可是她又出现在不远的地方。树林里有各种奇怪的声音,我说不出名目,比如有一种声音好像是在低沉地打鼾,还有的像是在磨牙,但是有一种声音我很熟悉,是水鸟的鸣叫声,这次我听到这种声音,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清楚,以往这声音好像穿越了很远的时空,现在它就在我的耳旁。果然,在那些树干的背后,我听到洪大的流水的声音,好像打雷一样的,从很遥远的深处出来。她就在这水的岸边停下来了,我看到她白色的睡裙在水边站了好久,然后蹲下去,她的长头发挡住了睡裙的惨白色,我知道她是把头埋在了膝盖上。我站在树林里,听到她的像受伤的动物一样的哭声,和这流水声,和水鸟的叫声,以及这个黑色的树林里各种各样的声音一起,震动我的鼓膜。

她醒来的时候还是含着我的大拇指,表情平静像一个婴儿,她看到我在看着她,笑着轻轻咬了咬我的大拇指:“你也有黑眼圈了,不好看了,不好看了也把你扔掉。”我冲她笑了笑,使劲打了一下她的屁股,把她打得跳起来,然后她就穿着白色的睡裙隐没在门后面,到厨房里去给我做早饭了。

我的失眠症还依然在犯,而且越来越严重,并且我开始有意地多喝咖啡,这让我经常地感觉到她在半夜里掀开被窝走出去。好几次我听到她合上房门的声音,心里空空的好像有回声,自己问自己该不该再跟出去,可是总是没有答案,有时候条件反射一样地跟出去但是又找不到她的影子。我在白天的时候曾经试图找到那天夜里走过的路,但是从来就找不到,沿着这个石板路,好像并没有哪个方向有大片的野地和黑色的树林,树林的尽头还有一条稳健流淌的大河。我于是开始不介意这件事情,仿佛慢慢习惯了一样,日子继续地过下去:每天早晨起得比乌乡的人普遍早一些,但是也早不到哪里去,吃她给我煮的饭,然后两个人各自敲打键盘,晚上我们俩不赶稿子的时候就做爱,有时候一晚上几次,她的身体总是那样富有活力,从来也不松弛。然后半醒着睡觉,做不连贯的噩梦,感觉到她的离开,我泰然自若地躺在床上等待黎明到来。偶尔我们还会到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去玩上一两天,或者在城市的柏油路上轧马路。我的稿子勉强地继续,我最终还是技法拙劣地让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故事回避了细微的隔阂,过着风平浪静但是千钧一发的生活,故事编到烦躁的时候就听隔壁她敲键盘的声音,感觉她是怎么样把她的滑嫩的指肚落在键盘上,然后抽一口烟轻轻地笑。

日子如果过得习惯了就会不知所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火车上的那些日子,然后在做爱之后睡觉之前跟她讲起那时候的事情。她总是微笑着听,很少主动说些什么。我发现她回来得越来越晚,有一次乌乡都已经醒来了,她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怎么穿着她白色的睡裙走进这座老房子,她回来的时候,我还是那样躺在床上,装作没有醒来,然后等她醒过来,那次她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我中间忍不住去上了一趟厕所。终于有一天,我一直躺在床上等到下午她也没有回来,我下了床,推开她房间的门,她的手提电脑还没有合上,张着大嘴坐在写字台上,旁边是她打印出来的散乱的稿纸。我合上门,晃着拖鞋上了二楼,灰尘在午后的阳光里飞舞,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温暖的感觉。我走到阳台,呼吸了一下乌乡的空气,看到山旁边那抹不曾移动过的云彩,想要想起什么,可是还是想不起来。我去乌三那里买了些泡面,一连等了好几天,她还是没有回来。我开始不再起床,我想这样她或许才会回来,可是我还是没有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我躺在床上盯着那盏吊灯看,很长时间,渐渐地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是在干什么,用了很久我才艰难地想起我是在等她。可是,我跟自己说,你知道她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在某个乌乡的早晨我终于推开她房间的门,那些稿子还散乱在原来的地方,我看到上面有一些灰尘。我在她每天坐着的椅子上坐下来,伸手轻轻地掸去那些灰尘,拿起那些散乱的纸张。我的手有一点抖,我其实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想起那条河,我记得她隔着窗玻璃告诉我说:“那个就是忘川……”她的声音好像还在这个屋子里回响一样那么清楚,可是我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她写的东西很杂乱,看来她同时给好几个杂志投稿,而且不同种类。有几篇是写乌乡的风景,她写得很有意思,她说乌乡的云彩像面包圈一样,可惜从来也不动。有几篇小女人的文字,是投给那些时尚杂志做大幅彩图旁边的陪衬文字的,她说她现在有一个幸福,像我家里那只小狗一样温暖,谁也不许抢走它。我不禁笑笑,我们家从来就没有养过小狗。我是在写字台的后面找到她写春生和梅子那些故事的稿子的,但是看起来她还没有写好,那更像是一堆文字的片段,而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一张A4的纸往往只打出来一段。在一张纸上她写道:“实际上只有春生考上了大学,而梅子落榜了。在春生走了之后,梅子发现自己怀孕了,梅子的父亲把梅子粗暴地打了一顿,然后喝令她再也不许踏进家门。梅子坐了很久的火车来到春生上大学的城市,把孩子生下来,为了生活梅子去发廊做生意,梅子经常去春生的学校门口远远地看,但是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春生。而春生再也不知道梅子的下落。”而在另外一张纸上梅子干脆就被她父亲打得掉了孩子,她父亲把她关了好多天没有给她饭吃,后来把她嫁给了山里的一个老光棍,梅子在出嫁的路上落了井死掉了。春生则在一年后带了一个女学生回到农村,某个晚上自己一个人在那口井边哭了好久。有几张纸被涂得乱七八糟,我迎着阳光从背面看到故事的大概,讲的是梅子赖着和石头结了婚,自始至终也没有告诉石头那个孩子其实是春生的,而春生也终于和他的一个师妹在毕业之后两年完婚,每次回乡的时候春生还会到梅子的家里走动走动,梅子也曾经拜托春生在城里给儿子找个工作。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把这张纸全都涂上黑色,还用猩红的颜色在空白的地方大大地写了一个“死”字,触目惊心。

我发现有一张纸是所有的纸张当中最旧的,皱巴巴的,边缘的地方被摩挲得有些发黑。这张纸上的字满满的,大概是说梅子在死了之后,走了很远的路,穿过很长的草和黑色的森林,看到了一条大河,当时是黄昏,落日浸在水里,整条水都是金色的。从浩瀚无边的金色当中渡来一条船,那个摆渡的人递给她一碗汤,告诉她喝了这汤,一切就都了结了。梅子看着摆渡人的脸,她想知道她如果不喝这汤会怎么样。“我还没有见过不喝的,很多事情,忘掉了总比记着要好。所有的亡魂都是这样,赶很远的路来我这里,向我讨这一口汤,然后我才能够让它们上船继续赶路。”梅子说:“那么我不要上你的船了,我回去。”接下来摆渡人有一段很长的告诫,我没有太看懂,是很琐碎复杂的阴间的等级规矩和升降原则,而且她也没有把这段写完,写到中间的时候打了个省略号略去了,好像不耐烦讲了,要留等定稿的时候再细说,总之假若梅子就那样回去的话,后果是很严厉的。但是梅子最后还是返回去了,摆渡的人看着她白色的背影,摇了摇头。梅子终于在一列火车上找到了春生,梅子陪春生走了很远的路,最终却又一起回到家乡,但是春生似乎什么也记不得了。梅子还记得去忘川的路,每夜她穿过长得长长的草和黑色的树林,去忘川的水边。那个摆渡的人每次都会来问她,你要喝忘川的水么?梅子不说话,只是哭,把血哭出来,流到这忘川的水里去,流到忘川尽头的夕阳里去。

我把这张纸翻过来,看到后面有两点暗红,像是凝滞了很久的血迹。我盯着这两点血迹,感到它们在慢慢地扩大,直到红色充满整个房间,灰尘在血里面沉浮。我的耳朵里面又充满了各种声音,狗吠,猫的像婴儿一样的哭泣声,水鸟遥远的凄厉的啼叫,宏大的水流缓慢地在流动,风吹过水边的草发出潮湿的烈烈声,还有断断续续听不清楚的歌:

我的爹妈呀!

你们命不好的女儿,

你们下贱的冤家,

就要离开你们的眼前,

离开你们的左右。

……

哥哥呀,哥哥!

今日兄妹在一起,

晓得明朝在哪里?

一路长大十几年,

兄妹拆散在今天!

……

天上起了黑乌云,

媒人起了黑良心,

黑天黑地遭大雨,

黑心媒人遭雷死!

……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窝在火车的硬座上了,阳光透过半透明的窗帘打在我脸上,树和树的阴影在我的脸上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我在这明明暗暗之间终究也没有想清楚什么。脑袋有一些疼,我闭上眼睛仰倒在座位里,火车轮子和铁轨的撞击震动着我的后脑勺,让我听到遥远的声音。

这列火车最后停在了一个阳光充足而有风的城市,这个城市让我感到安逸和漂亮,迎面而来的那些面孔既不十分热情,也不足够冷漠。我熟练地行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跳上公共汽车,然后在某一站跳下来。我走进某个大学的大门,这个门开在丁字路口,从风水上说很不吉利,所以门口的两个大狮子分外狰狞。我在一幢楼前停下,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上,靠在门口。大概傍晚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女孩子从楼角拐出来,她看到我,站住,她逆着阳光,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她说:“他们说你失踪了,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听到自己说:“我记得很久以前你跟我说过,‘那些丢失了很多东西的人,会来到这个城市。”她笑了,我看不清,但是知道她笑得很好看,我问她:“他们说我失踪了多久?”

“七天,到今天整整七天。”她很肯定地回答我。

“七天……”我长长地呼出一口烟来,仰起头看天空,云彩被风拽着向西飞,在西边的天空一派金红色。我的眼前是一条大河,缓慢地流动,风停在岸边那些芦苇弯曲的姿势上,我的耳朵旁边有水鸟的叫声,很遥远,但是很凄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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