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彬
《故都的秋》是中学语文教材的经典名篇。文章问世以后,是悲秋还是颂秋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截至目前,争论的结果有二:一是各执一端,自圆其说;二是游走两端,折中处之。但无论哪种解读,都会造成抵牾:既然颂秋,何来悲凉?既然悲凉,何来颂秋?这也势必让一代又一代的学士似是而非,迷糊而过。窃以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对该文的题材都作出了众口一词的误判,认为这是一篇情景交融的抒情散文。这种所谓的“共识”,长期以来无人怀疑,使大家无一例外地陷入自以为得,实则迷糊的境地之中。
我以为,《故都的秋》就是一篇描写文化之秋的文化散文,而非情景交融的抒情散文。
造成误读的“结”在哪里?如此改判的理由何在?
一、顾此失彼的解读缺失,形成思路死结
文本解读,首先必须理清全文思路。“作者思有路,遵路识斯真”这个道理谁都懂,但现实情况是,我们对于《故都的秋》并没有真正做到遵路阅读。赏析该文我们总是只围绕1-11段、13-14段这两大块,而占五分之一篇幅的第12段常被视之如鸡肋,甚至弃之如敝屣,教学中常常把它剔出文外。这种顾此失彼的解读缺失当然是无法摸清全文思路的。
作者究竟在第12段中具体阐述了什么?它在全文中该有怎样的地位?显然,作者是分三层阐述的:第一层,举例归纳论证了不论国别人种阶级,秋之于人总是一样的特别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秋味的普遍意义);第二层,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秋味的中国特色);第三层,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典型秋味的渊薮)。作这三层论述,至少彰显出两大信息:其一它显豁昭示,前者所谓景中之情“特清特静特悲凉”并非作者个人的心境,所谓清、静、悲凉的感触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因此该文当然就不会是所谓情景交融的抒怀之作;其二论述的三个层次,层层推进,层层剥笋,有力揭示了中国典型秋味文化的渊薮。反观1-11段,两相比较,第12段无疑处于居高临下之位,具有警策全文之功。由此可以认定,1-11段尽管是写“饱尝秋味”,其地位也不过是为后者的议论作层层铺垫。前者为宾,后者是主,主宾关系分明了,行文思路之结也便解开了,对该文题材及主题的认定也便有“洞穿复杂是简单”的轻松之感。
局部与局部的关系理顺了,整体思路也清了,主旨自然就明了。归并该文段落可知:1-2段对比反衬突出故都秋味的总体特征(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而非“清、静、悲凉”);3-11段作者选取寻常巷陌中的平凡小景进行描绘(赏玩秋味),旨在突显故都秋味的特点;12段层层揭示中国之秋的文化渊薮;13-14段表达赞美眷恋故都的秋之情。由此观之,主题便可初定为描写文化之秋,揭示文化渊薮,饱含眷恋之情。其中暗含着解读的指向——文化。
二、景观内蕴的错误判读,形成赏景死结
对于故都之景,我们总是用“一切景语皆情语”的思维联系方式,对“清静悲凉”作平面肤浅的解读,于是该文不可避免地被归于那种文人学士或悲秋或颂秋的旧式题材之列,把本是浸润文化气息的人文景观判读成情语景观。
“遵路阅读之,入境始相亲。”纵观全文,作者写故都之景,目的不在于传达拘于个人小天地之中的所谓景中情语,而是以景显秋之故都的风物人情,以独特的视角展现故都文化之深厚。如写“小院秋景”,在点数了故都秋景名胜之后,随之退步假设“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向小院一坐,你(而非‘我)……自然而然地也能感觉到十分(非七八分)的秋意。”这一退步假设不仅突显了故都秋意之“十分”,之“特别”,而且带有较强的招引意味,招引着一个个“你”。请注意,这一个“你”字,意味深长,它让赏景之“我”转瞬之间不觉变身为故都出色的文化导游,带着大伙体验小院秋景,体验传统文化中宁静淡泊的境界(“天色”、“飞声”、“日光”、“蓝朵”)。段末的“我以为”几句,透出“赏玩十足”的心态。作者在此重点赏玩秋草衬花的“悲凉”艺术,这秋草衬花的悲凉意境,其实就是一种托物喻人的隐喻,他暗含的就是那种中国秋士的品格:安贫乐道,洁身自好,孤芳自赏。因此,此景之悲凉,绝非个人心境,作者借赏玩“悲凉”,艺术地传达出中国秋士文化的内核(悲凉的文化内涵)。
此后四景,虽不著一“你”字,但无一处不是领你同行感受。
“秋槐图”中,那种脚踏落蕊的触觉,那种落叶清扫的细腻,突出了细微之处见清静之意。同时,段末收尾一句“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用“大约”推测:正是这深沉的北方之秋不知启发了多少古人智慧,催生了多少中华文化。
“秋蝉啼唱”一节,可分两个层面解读。其一,故都的秋蝉无处不在,蝉声无处不闻,较之于南方,秋蝉所营造的悲凉氛围要浓重得多,以此突显“特别之悲凉”。“秋蝉啼唱”为故都笼上一层浓重的苍凉色彩。其二,秋蝉意象的文化内涵,古诗词中虽早作定论,但其意象文化之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与第12段相照应。
“闲话秋凉图”中,那些都市闲人着符号之衣,吟京腔京韵。行动是清闲的(“咬着烟管”,“上桥头树底去一立”),语调是平静的,感叹是悲凉的。作者抓拍这些细节,定格都市闲人的典型瞬间,让读者从一个侧面体会到那些历经风雨变幻的皇城子民,在“人生几度新凉”时淡定达观的处世态度。这个精彩的片段,从世态人情的角度着笔,丰富了故都胡同文化的内涵。
由于此文是应急之章,“秋果奇景”较之于前四景,选材下笔都似显仓促,个中情味稍逊前者,本人不再赘述。
该文景观内蕴的判读指向,作者不光在第12段中作了暗示,典雅的四字文题——故都的秋,更强调了这种判读指向:故都,不称北平只言故都,不仅饱含眷恋之情,而且潜藏着浓浓的文化底蕴,再与“秋”结合,暗含着一种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相融合的境界。而文题的这种秋之文化的浓浓气息又真真切切地弥漫在故都的每一幅秋景里。沿着这些判读指向,跟随作者来赏秋景,读文化,那种长达七十余年的“颂秋”与“悲秋”之惑的死结也便迎刃而解了。
至此可以作结:《故都的秋》就是一篇描写文化之秋的文化散文。
三、先入为主的“背景情结”,形成“套解”死结
第三册人教社《参考》第80页编者云:“这是一篇情深意浓的抒情散文,按理很容易打动读者心灵,但由于
写作年代久远,作者抒写的思想感情让学生感受和理解起来可能有些困难……‘清‘静好理解,‘悲凉就不好理解……可以提示学生,在30年代旧中国,连年战乱,民生凋敝,读书人也衣食无所安,居无定所。为了谋生,郁达夫辗转千里,颠沛流离,饱尝人生的愁苦与哀痛。他描写自己心中的‘悲凉已不仅仅是故都赏景的心态,更是整个的人生感受。”更有甚者有些同仁唯恐背景之不详不周,补充其“两岁丧父,少小离家,异地求学,二十几岁得肺结核,日本侵华等等导致性格抑郁,感情脆弱”,以此印证“悲秋”之说。这是典型的先入为主的“背景情结”。
解读文本,“披文入情、披文入理”之法首当其要。若要辅之以背景,其前提条件是,那个背景是否是作文之时的境况。即便是那时那刻的境况,还得看两者之间联系的多寡、深浅,尤其是境况之真伪。《故都的秋》之真实背景又是怎样的呢?在郁达夫后来发表的《故都日记》里,1934年8月16日的最后一段是:“接《人间世》社快信,王佘杞来信,都系为催稿的事情,王并且还约定于明日来坐索。”17日的头一句又是:“晨起,为王佘杞写了两千个字。题名‘故都的秋。”可见《故都的秋》这一经典之作,还是编者函索坐索逼出来的急就章。一篇意欲解脱坐索叨扰的急就之章怎会有那些繁复的背景呢?
自鸣得意的“背景情结”套住了一篇又一篇精美诗文,严重阻碍着文本的解读,其惯性之大,流毒之广,令人摇头叹息。
新课程背景下如何解读文本甚是关键。我们要善待文本,走进文本,聆听文本,披文入情,披情入理,而非浮光掠影,走马观花,甚至人云亦云。实施新课程,首先要狠练文本解读的基本功,一名语文教师如果缺少整体把握之能、细节品味之功,又何谈让自己走进新课程?又何能让学生走近真语文?这也是重读《故都的秋》带给我的真切体会。
[作者通联:武汉市第十九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