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松年
家乡,对于每一个作家来说,是一个取之不尽的母题。鲁迅的小说写的几乎都是他的故乡绍兴的人和事,是他对于故乡人文情状的深刻反思;沈从文小说多涉湘西之地,而湘西正是沈从文生长的故乡;不用说,陆文夫之所以被人雅称为“陆苏州”,也主要是因为他所写的小说大多取材于他的久居之地苏州。翻读顾志坤写魏晋时期的三部长篇:《东山再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和《嵇康传》,我发现,三部书中的主人公,都是顾志坤家乡的乡贤,可见,当顾志坤进入历史小说创作之时,写家乡、写乡贤已成为他取材之中的首选。正是因为对故乡的深厚眷恋和对先辈乡贤的崇敬,才使顾志坤生发出写这些关于家乡和乡贤历史叙事的激情。显然,这是一些因爱而生出的文字。
那么,在这些先贤的身上,究竟有一些什么样的精神品格令顾志坤无限崇敬和缅怀?纵观这三部作品,不难发现,无论谢安、祝英台,还是嵇康,在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他们都是属于自我个性人格理想的独行者,从而也就注定了他们必定是既定社会思想秩序的叛逆者。因而,在当时那样的历史社会中,他们命运遭际之中的悲剧性结局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在封建礼教庞大阴影的笼罩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紧箍咒之中,祝英台想要追求自由的爱情理想,追求自主婚姻,其前途肯定是荆棘丛生,难以逾越的。所以,以身殉情就是她坚持自己人格理想的一种别无选择的选择。而在她为了追求理想而不动声色地平静赴死之中,她的人格精神中的光辉之点在顷刻间便闪射了出来。这个故事也就在刹那之间展现出了让人惊叹的悲壮之美。嵇康也一样。在统治者高张孔孟儒学之道以治理天下的大环境中,他却崇尚老庄之道,反对儒家礼教,倡言“非汤武而薄周孔”,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说,与当时的王权大唱反调。这种任自己的人格理想独行天下的结果是可以想见的。最终被司马氏借故诛杀也是必然之事。令人感佩的是,嵇康明知此路不通,却仍能坚持始终。面对诛杀之险,却能慷慨从容赴死。这就使他的生存态度中,闪发出一种壮烈的人格美的光彩。在谢安这里也是一样的。身怀大才,却数度拒官,为的就是要追求一种放荡不羁、自由自在的生活。为追求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而不屑于高官厚禄,从本质上说也是一种对于既定思想秩序的叛逆。没有一种无畏的特立独行的精神,一般人是难以做到的。正是先贤们充满悲情又壮烈的生存态度打动了作者。顾志坤所崇敬和缅怀的就是他们追求生存自由的一种人格精神,更感佩于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人格理想而慷慨赴死的大无畏精神。
由此可以看到,在顾志坤的这些乡土历史叙事中,自始至终都是与他的主观情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与那种纯客观的零度情感的写作不同,透过他的作品,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悠远的故乡之思,一种对于乡贤先辈的无限敬意和爱意。
正是在这样的一种创作心理和动机之下,可以进一步看到这种创作心情对于作品的构思和题材取舍的影响。比如谢安这个人物,在历史传说中是带有浓重传奇色彩的。传说中的他既是一个“上应天命”,无往而不胜的偶像,一个武功高强、大难不死、逢凶化吉,甚至是能呼风唤雨、上天入地的神;又是一个风流成性的人。若按照这样的思路去写,作品就会是另一番模样。但在《东山再起》中,顾志坤没有这样作,他既没有把谢安写成一个只有着神奇武功的草莽,也没有把他写成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好色之徒。书中的谢安,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在维护帝王基业和治理国家方面,他极具才干和胆魄,是一个真正的强者和英雄;同时,在个人情感和个性上,谢安又是一个有着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并且是自以为是、不拘小节、生性多疑、固执己见、目光短浅等性格缺陷明显的人物。在顾志坤对于谢安身世的深入研究之中,他深感到,只有忠实地写出谢安性格内涵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写出他事业的辉煌与情感的悲苦、个性的缺陷之间的强烈反差,才是一个真实的谢安,一个历史中活生生的谢安,也是他心目中爱戴和崇敬的谢安。他不愿意为了所谓的“可读性”而去牺牲作品的真实性。尊重历史,就要写出历史的真貌。这就是顾志坤在创作《东山再起》时的创作动机和取材原则。同时,读过他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就可明显地看到,书中的主角并不是梁山伯,而是祝英台。这是因为,在顾志坤看来,与梁山伯追求婚姻自主而最后不得不在忧郁之中凄凉地死去相比,祝英台“为了爱情自由和幸福,而敢于抗争父命,最后以身殉情”的壮烈之举,更是值得人们挥洒一掬同情之泪。所以,他认为,在这一出流传千古的爱情大悲剧之中,主角无可争议地应当是祝英台。可见,顾志坤的故乡三部曲,其实就是顾志坤对于家乡、对于故乡先贤的一种真挚之爱的深情抒发;也是他对于乡土先贤们为争取独立人格精神而献身的一次深入的历史反思和真诚祭奠。
顾志坤是一位勤奋的作家,除了故乡三部曲外,他还创作了大量的以故乡为背景的小说和散文。可以想见,作家是如此深情地眷爱着自己的故乡,他奔腾滚淌的血液里,始终流淌着故乡的因子以及那永远也割舍不开的情愫。诚如他自己所说:“作为一个自小喝着曹娥江水长大的作家,我对生我养我的故乡怀着深深的眷恋之情,我常常为故乡深沉厚重和光辉灿烂的历史文化所陶醉、所鼓舞、所激动。并由此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祝愿顾志坤将这种创作冲动转化为丰硕的文学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