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中国人过年,红烧肉是少不了的,日子过得如何,就看家中这锅肉。如今民众生活水平提高了,鱼翅海参也不算稀罕,然应景的红烧肉,与倒贴的“福”字一样,是一个不能少的大彩头。
说起红烧肉,我总结出一个普通现象:艺术家都爱吃肉,而且是夹心厚膘的红烧肉。新春,篆刻家、书法家刘一闻先生招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聊起各自的嗜好。刘一闻祖籍山东,是一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话、大步行走的性情中人,我很爱听他在饭桌上讲的故事。这次他讲的故事发生在那个短缺经济年代。
谢稚柳先生大家都知道,书画家、鉴赏家,青绿山水画得意境极高。“文革”后期,谢先生认识了一个餐饮界的老法师,据说饭店里的大师傅评职称,必须经过他这一关。老法师姓沈,饭店里的掌门人差不多都是他的门生。老法师看到谢先生乱中求生未免灰头土脸,就经常约他去外面吃饭。有一次他们来到国际饭店,坐定,服务员趋前询菜。老沈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去,送到厨房里去。”
很快,一个大师傅屁颠屁颠跑出来了:“沈先生,你想吃点什么?”
老沈开了三五道菜,仔细关照治法种种,末了加一句:“不要让我把菜退到厨房里啊!”
大厨应了一声,折回厨房。很快菜上来了,老沈挟了一筷:“唔,还算对路,谢先生,你就吃吧。”几品菜色中必定有肉,或红烧,或走油,或粉蒸。
一个海内外著名的大画家、大鉴赏家,就靠这种吃白食的方法抚慰饥饿的胃和迟钝的味蕾。
刘一闻还有一个老师,篆刻家方去疾。有一次拖着刘一闻来到北京路西藏路的老字号同泰祥。他们进了饭店,方先生闪进厨房打探某个师傅是否上班,果然,他熟识的师傅正好当灶,于是方先生摸出刚刚得着的稿费,叫了一碗内容丰富的三鲜汤。“那个老师傅还特别提醒我们注意碗底风光,我扒开饭一看,哈哈,碗底埋了一块肥嘟嘟的走油肉,那时的感觉真是幸福极了。”
上世纪70年代末刚刚恢复稿酬制度后,方去疾篆刻的收费标准是每字八角,他经常靠这笔外快给爱徒补充营养。
上海另一个书法家、篆刻家陆康跟我讲刘海粟的故事,“文革”祸起,海老即遭批斗,晚上回家,陆康前去探望,只见海老若无其事地在啃一只走油蹄髈(斯文扫地的年代,海老也不忌惮在后辈面前吃相难看了),桌上还搁着半杯白兰地。几个学生坐在墙角垂泪呜咽,海老烦了,挥手呵斥:“滚回去,我还没死呢!”海老对陆康说:“小康,五七年我就被批判过,当时我还有点不服气,这次来势凶猛,我只有一句话:一口平吞。”说完一饮而尽。
还有一个画家谢之光,平生最爱喝咖啡,“文革”一来,咖啡馆被横扫一空,只有南京路后面的中央商场还有一家,是点心店附设的,故而逃过一劫。八仙桌,长板凳,混在吃生煎馒头、小馄饨的顾客中,做贼似地喝一杯。
有一次著名评弹演员杨振雄跑到谢之光家里诉苦:家里的钱都被抄家抄走了,还让人怎么活啊。谢之光笃悠悠地告诉他自己是如何“愉快地活过一天”的:四分钱坐电车到复兴公园,五分钱买一张门票进去坐一个上午,看看花草晒晒太阳。出来后到路边摊头上花三分钱买一块羌饼当午餐,再花四分钱坐电车回家,有吃有白相,开销不到两只角子。
有一次,陆康与他一起回家,谢之光摸钥匙时带出一枚硬币,叮叮当当滚走了,陆康欲俯身寻找,被老画家一把拖住:“钞票落地的声音已经让你听到了,你还想让它干什么?”但就是这样一位洒脱的艺术家,临死前想吃一块陆稿荐的酱汁肉却得不到满足。
“文革”后期江青批黑画,文艺界愁云惨雾、噤若寒蝉。南京军区开在上海的延安饭店将一批老画家接来饭店避风头,顿顿红烧肉管饱。老画家欢心欢喜,酒足饭饱后就甩开膀子大画特画,这批书画作品现在成了饭店的宝贝。
如今刘海栗、谢稚柳、方去疾、谢之光的作品出现在拍卖会上,绝对是光芒四射的卖点,随便拍拍就是几十万。假如回到三十多年前,可以吃多少块走油肉啊?历史是不能假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