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康
事事工于心计的杜十娘偏偏在最需要仔细谨慎的地方疏忽了,把终身托付给了不该托付的人。铸此大错纵然有价值万金的百宝箱,也只能遗恨千古了。
小杜媺为何入行院成了名姬杜十娘,冯梦龙的《警世通言》里没有交待,只说是“误落风尘花柳中”。她十三岁开始接客,七年之中阅人无数,就是公子王孙也“不知历过了多少”,却缘何单单看中了李甲并不惜以终身相托呢?
作为国子监的学生,李甲并不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考上来的。书上说得明白,当时朝廷“兵兴之际,粮饷未充,暂开纳粟入监之例”。于是在南方当布政使的李甲的父亲把“未得登科”的儿子“援例入于北雍”,李甲靠父亲“纳粟”成了保送的太学生。
进京后李甲不好好在国子监读书,仗着父亲给的一些钱去“游教坊司院”,因此与名姬杜十娘结识了。
同各式人等打交道的杜十娘对国子监包括其间充斥着不学无术的“宦家公子、富室弟子”的情况应该是知道的,这从她后来骗孙富说箱内有“李郎引路一纸”中可以得到印证。“引路”是国子监准许学生回籍的证件,不了解国子监的情况,如此专业的术语怎能脱口而出?由此可见,与李甲相交一年有余并准备托付终身的杜十娘,对李甲的身份背景志趣志向是清楚的。
既然李甲也是不思进取袖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杜十娘为何还对他情有独钟?是因为李甲“迷恋十娘颜色”,“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他(她)身上”,且“撒漫用钱”的缘故?但这跟那些公子王孙对杜十娘“一个个情迷意荡,破家荡产而不惜”有什么本质区别呢?抑或是因为李甲有“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勤儿”?
如果说公子王孙那高贵的门第行院女子无法跨越,难免重蹈“始乱终弃”的覆辙,那么已拥有一辈子吃穿不愁财富的杜十娘对商贾富豪同样不感兴趣,更不想把终身托付给这样的人。因为对“家资巨万”的主儿来说,不会太在意从良之人是不是有“百宝箱”,也不会因有“百宝箱”就对风尘中人另眼相看。而对一个温柔体贴却囊中羞涩的书生来说,这不下万金的“百宝箱”也许正是误入风尘但不甘沉沦的杜十娘证明自己能力体现自身价值,从而赢得长久敬重和爱慕的最好资本。
杜十娘之所以百里挑一千里挑一地选中李甲,是因为李甲正好符合杜十娘的这些内心要求和外在标准。难怪李甲“手头愈短”,杜十娘“心头愈热”。
然而,因拥有百宝而显得从容与不凡的杜十娘,也因拥有百宝而变得幼稚和盲目,从而对李甲的另一面:自私、胆怯和愚蠢视而不见,觉而不察,天真地循着心造的“如意郎君”幻影,一步步走向自己安排的以为是康庄大道的万丈深渊!
其实,刚强不足懦弱有余的李甲不是杜十娘可托付终身之人的征兆早已预示,只是“甚有心向他”的杜十娘浑然不觉罢了。如当初杜十娘表明自己有“从良之志”时,“奈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这也就是说担心家庭反对的李甲根本没有把杜十娘娶回家的信心和想法。连纯粹是为了使热切祈盼和向往中的杜十娘不至于太失望的应付或安慰的“应承”都“不敢”,你还能指望他接下来在实际行动中作出努力付出代价?但这并没有引起杜十娘的警惕和警觉,她仍一厢情愿地根据自己的计划设计着未来人生。
几乎以行院为家的李甲靠父亲给的一些读书费用毕竟难以支撑风月场的开销,终于“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了,但他仍赖着不走,于是鸨儿只好叱骂处处护着李甲的杜十娘:“我们行院人家,吃客穿客,前门送旧,后门迎新——自从那李甲在此混帐一年有余,莫说新客,连旧主顾都断了。分明接了个钟馗老,连小鬼也没得上门,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气无烟,成什么模样!”
“贪财无义”的老鸨翻脸不认人是意料中的事情,其实这也正是杜十娘等待和寻找的脱身机会。早有打算的杜十娘三言两语就套出了老鸨的承诺:“若是别人,千把银子也讨了。可怜那穷汉出不起,只要他三百两,我自去讨一个粉头代替。”接着杜十娘又用激将法让老鸨说出这样的话:“若翻悔时,做猪做狗!”
对付老鸨,杜十娘是绰绰有余。这几年积攒了不下万金的百宝,老鸨竟一无所知;尔后把百宝成功地转移至姐妹处,老鸨也毫无觉察。可见貌似精明厉害的老鸨根本不是手段高明的杜十娘的对手。但对李甲,杜十娘十分迁就,知道李甲“囊空如洗”,便出主意让他去亲友处借贷。谁知没用的“李公子一连奔走了三日,分毫无获”。这让杜十娘颇感意外:“郎君果不能办一钱耶?”没办法,杜十娘只得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交给李甲:“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庶易为力。”跟人从良自付赎金毕竟有失面子,就是娶一个自由身的女子不也要下些聘礼?但事到如今杜十娘只好退而求其次让李甲与自己共同出力了。
要不是李甲的同乡同学柳遇春被杜十娘所感动:“此妇真有心人也。既系真情,不可相负”,鼎力相助,剩下的那一百五十两银子李甲也根本无法筹措。其实,三百两银子对杜十娘来说是区区小数,而她坚持让李甲去想办法,还把由她承担的一百五十两兑成好不容易凑齐模样的碎银子,是怕走漏有钱的风声造成老鸨变卦?还是想最后试探一下李甲的诚意?抑或为了到时给李甲一个意外的惊喜?从书中的情节来看,杜十娘是准备一点点地把钱拿出来,动身之时先给李甲二十两作为“车舟之类”的行资,尔后在船上又给李甲五十两作盘缠,接下来大概还需支付在苏杭暂住的生活费用。杜十娘至少在此时还不想让李甲知道她拥有的巨大财富,以及她的最终计划:“箱中韫藏百宝,不下万金。将润色郎君之装,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
然而,这也只是杜十娘一厢情愿的打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作为布政使的李甲的父亲可能爱财,但肯定更爱面子:闻知儿子在京城“嫖院”他不是暴跳如雷了么?所以杜十娘的财富虽然能让徒具监生虚名的李甲荣归故里,但要让“位居方面”自以为道德楷模的李布政接纳一个行院女子是万万不可能的,即使其有不下万金的用血汗和尊严换来的百宝。
李甲不知道杜十娘有百宝箱,因此对杜十娘的“侨居苏杭,流连山水”毫无兴趣,用他的话说是“你我流荡,将何底止?”原本对携手同归就信心不足的李甲尚未过江已忧心忡忡,两情相悦长相守的欢乐转眼就成了不堪重负的包袱。这场曾“海誓山盟”的恋情至此已显露出有始无终的悲剧色彩。如果说孙富的“巧为谗说”是这场悲剧的偶然外因,那么李甲对未来的悲观以及踏上归途后想摆脱杜十娘的潜意识便是这场悲剧的必然内因。
其实,杜十娘这一路从容的安排已显示了她胸有成竹的底气。她随便“在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于桌上道:‘郎君可开看之。”李甲一数,正好是五十两银子。如果是别人所赠,应该杜十娘自己先数啊,因为想尽快了解所赠之物包含的礼义轻重是人之常情。而杜十娘的举动分明是取己之物,至少对红绢袋里的内容及数量已了然于胸。还有,如果是捉襟见肘穷途末路,对这有可能解燃眉之急的红绢袋必定如获至宝倍加珍惜;惟有千万财富在身才会把这装有五十两银子的红绢袋潇洒地“掷于桌上”。而且杜十娘也对李甲说过:“承众姊妹高情,不惟途路不乏,即他日浮寓吴越间,亦可稍佑吾夫妻山水之费矣。”
可惜粗心或者说是愚蠢的李甲一点也没有看出其中的奥秘,或许他本能地以为几乎被老鸨赶出家门的杜十娘只有姊妹所贷所赠的二十两、五十两银子,顶多还有一些刚够在苏杭作短暂停留。因此一旦听孙富说“愿以千金相赠。兄得千金以报尊大人”时,极端自私的李甲为了掩盖行状荣归故里早把许下的“海誓山盟”抛到九霄云外,准备“割衽席之爱”换取当初的“撒漫”之资了。
杜十娘落籍从良根本不是李甲的功劳,就是老鸨不慎承诺的三百两银子,也一半是杜十娘自己的,另一半是“吾代为足下告债,非为足下,实怜杜十娘之情也”的柳遇春凑齐的。即使是李甲所赎,他也没有资格和权利把不惜“千里相从”的杜十娘以钱易之。
李甲的自私杜十娘其实早应该觉察。那次给他二十两银子时,告诉他这是从姊妹处借来的,用于“行资”。不料,李甲银子到手就去赎取自己的衣服了,根本没有考虑杜十娘脱离行院时是否会有不时之需。而杜十娘临走时还真碰到了尴尬,“尚未梳洗,随身旧衣”的她被老鸨赶了出来。及至上船,“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杜十娘不得不再拿出五十两银子以充行资。但沉浸在美妙幻想中的杜十娘对这些同样疏忽了,以至有不下万金百宝的一代名姬被人用千金卖了她还蒙在“船”里。
换一个角度来看,孙富对杜十娘一“听”钟情,演变成终身相守的可能性是不是就一定不存在呢?抛开孙富的“生性风流”不说,他至少比同样是行院客而且也属“生性风流”的李甲聪明。一听歌声他就猜到对方是训练有素的娱乐中人;三言两语就把同为监生的李甲说得六神无主,成了叼肉唱歌的乌鸦。而且他既能触景生情吟出高启的《梅花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又能在言谈之中随口用典:“只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人民文学出版社90版《警世通言》第514页注:“逾墙”用的是宋玉赋里的出典,“钻穴”用的是《孟子》里的出典。)可见风流之余他还是用功过的。
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与孙富的交往中李甲成了名符其实的白痴。孙富口口声声说“烟花之辈,少真多假”,带在身边后患无穷,将来“弟不以为兄,同袍不以为友,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但既然是弃之未恐不及的累赘,他为何还愿以千金换之?难道他就不担心不以为兄为友的局面?难道他“挈之”就可以立于天地之间了?看来忙于风流韵事的李甲肯定没功夫读矛与盾的典故,这也难怪他年齿徒长而“未得登科”了。孙富说:“仆非贪丽人之色,实为兄效忠于万一也!”素未平生,偶然相逢竟愿以千金换别人的孽债累赘,效忠天王老子也不至于如此吧。而对此居然相信了的李甲也不睁大眼睛瞧瞧对方是谁?再撒泡尿照照自己又是谁?
杜十娘对李甲说:“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但选择这样无情义低智商的人托付终身,杜十娘是不是也该恨自己眼内无珠了?
当知道李甲已与孙富谈妥要“千金聘汝”时,杜十娘冷笑了一声。那笑比船外飞舞的狂雪更冷,不但冰透了杜十娘的全身,也把寒意传递给了几百年后仿佛听到这悲凉笑声的读者。杜十娘冷笑一声说:“为郎君画此计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资既得恢复,而妾归他姓,又不致为行李之累,发乎情,止乎礼,诚两便之策也。”她“关照”李甲:“千金重事,须得兑足交付郎之手,妾始过舟,勿为贾竖子所欺。”说这话时,杜十娘是强压着满腔的悲愤和怒火。是的,她自己就被竖子欺骗了。
尽管如此,杜十娘对自己真心爱过的李甲还是抱有一丝幻想:或许那并不是他真心所愿,只是被逼无奈;或许那只是他酒后开的玩笑,说过了就烟消云散仍将和好如初。第二天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来候信时,“杜十娘微窥公子”,希望看到李甲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究竟干了什么荒唐事,没想到李甲非但没有悔恨之意悲切之状,反而“欣欣然似有喜色”。于是杜十娘“乃催公子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再也不抱任何幻想的她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自绝之人往往选择独自悄悄踏上不归路,但杜十娘偏偏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人看。她要让人知道她所拥有的财富,这是她受无数人追捧的见证。而此时此刻李甲的悔恨和孙富的吃惊正是她想看到的。她就是要在李甲的悔恨和孙富的吃惊中把价值万金的百宝一一毁掉;她就是要在众人的惋惜和“流涕”中把“浑身雅艳,遍体娇香”的自己毁灭;她就是要用自己生命的代价给天地间留下永恒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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