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惠长
老舵公周金鲤是给窝棚外的怪声吵醒的。
呜呜呜,那怪声低沉凄厉,从屋顶、板壁、窗棂、门缝,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回旋激荡在窝棚里。老舵公冷不丁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侧耳聆听,心里不免有点紧张。他索性穿衣起床,打算出去看个究竟。当他提着船灯步近门边时,禁不住有些犹豫,他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一个闯海汉子,居然这么胆小!他火了,用力拉开门,门扇碰在窝棚板壁上,“砰”的一声响。
“汪汪”门外传来两声狗叫。
原来是他棚前的守夜犬作怪。
“臭狗死狗!”老舵公咒骂着走出去,他真想抄条棍棒好好揍它一顿。
一场虚惊。
夜色迷茫,海滩寂静无声,守夜犬趴在窝棚前的礁石上,眼珠子在黑暗里闪闪发亮。老舵公剜了它一眼,伸着懒腰,睡眼惺忪地步下海滩。
呜呜!守夜犬在他身后突然又呜叫起来,那叫声听来一点儿也不像狗吠,简直就是狼在哀嚎。老舵公隐隐觉得不对头。这守夜犬虽说是条狼狗,可从来不曾这么变声变调地叫过。老舵公心下沉吟,这狗儿好像在哭?对,就是在哭!难道有什么祸事将临,它有口说不出?老舵公周身直起鸡皮疙瘩!他掉转脑壳望望它,只见那狗儿朝着海与夜的深处,不歇嘴地呜叫着。老舵公顺着它呜咽的方向望过去,心不禁咚咚地狂跳起来。
那是什么?桅灯?渔火?仿佛有谁在泼墨似的海面上空撒下万粒星星。此刻,夜色深浓的大海里星火点点,磷白色小火焰儿密密麻麻地镶嵌在夜色里,浮浮游游,闪闪烁烁。
“浮海灯”么?老舵公皱紧眉头。他明白,这不是船灯,不是渔火,这是鱼儿虾儿点的“灯”。渔谚说“海灯亮,台风狂”。这“灯”,是强台风到来之前,鱼儿虾儿惊慌失措浮上水面,身体的磷质发光,在夜色里看来就像灯。这“灯”,明显是强热带气旋即将来临的信号!
狗儿哭叫,鱼虾点灯,动物们已经预感到天气的剧变,这明摆着是大风暴的前兆!可昨夜为什么收音机里传出的都是好听的“吹笛子声”而不是尖锐刺耳的警报?气象预报难道会出错?老舵公迷惑了。终于老舵公自嘲地笑笑:自己能比气象专家高明?老舵公心里疑疑惑惑,最后还是折回窝棚睡大觉。
月牙湾大海难发生后的若干年,老舵公周金鲤忆起那晚狗儿哀嚎、鱼灯辉映的情景,仍觉心有余悸;若干年后,他依然清楚地记起,那天他一个回锅觉醒来,日光已斜斜地钻进窝棚门缝,洒在他的屁股上。
他慢腾腾起身,用指甲抠掉两坨眼屎,他并没有先张罗早饭,他打算绕海湾■一■、瞄一瞄,以他几十年的闯海经验判断天气的好坏。海天的物事白天毕竟会比夜晚来得更清明些。
日头已爬上老高,悬浮在几万公里远的对岸的灰青色天幕上,车轮大,蛋黄质;月牙湾海岸八十公里的防护林,染着早晨金黄的日光,纤毫毕现。
老舵公慢吞吞地走下沙滩时,海岸已是市声隐隐、人语细细了。前头不远处的海鲜铺里,一个海鲜老板的叽嘎叽嘎的大笑声和讲话声顺风传来,他微微一笑,他听不清他讲些啥子,却晓得他正用手机跟海上渔船通话,讲黄段子哩!路过海鲜铺的窗前,他含着笑下意识地往里边一望,只见后生哥满脸容光焕发,搂着机子讲得正欢。忽然,一句话很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洞:“鱼群追船……”
他放慢脚步:鱼群追船?鱼儿虾儿咋个追起船来?他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一时间却记不起有啥子特别。老舵公突然立住了:“鱼兵蟹将,是鱼兵蟹将!不好……”老舵公猛省过来,只觉得心脏收缩,全身发软。月牙湾故老相传:渔人们平日驱船撒网,把鱼虾当成口中食、盘中餐、身上衣;但据说每隔数十年,海底水族便会向渔夫们发动一次复仇。那时候,所有鱼虾将从水底翻腾上来,在茫茫海面上组成一方方巨大严整的鱼阵,发出啾啾的鸣叫,拱翻渔船,撕嚼渔网,咬啮打鱼人。月牙湾讨海史上几桩大海难就是这么发生的。老舵公自己就是从鱼虾的牙口下侥幸逃脱的。此刻,那惨不忍睹的场景又向老舵公的脑壳呼啸而来,老舵公只觉汗毛倒竖,全身筛糠般发抖。
老舵公折返身冲进海鲜铺,颤抖着手摘过海鲜老板的手机,哆嗦着嘴唇喊:“你你是哪哪条船?035号?我是周金鲤,快快返返湾!鱼兵虾虾将都出动咯!迟就来不及了!”“你讲啥?你说你是哪个?”他记得当时自己变成大舌头:“我是周周金金鲤,你跟老孙说,快快返返湾,大难临临头了……”“周金鲤?返湾?你以为你是谁?”
“啪”的一声,对方关上了手机。
老舵公摇摇晃晃出了海鲜铺。“神经病!”身后传来海鲜老板的咒唾。他欲哭无泪。他晓得,自己这么个破产舵公,在这伙人眼里是分文不值的。月牙湾渔村就要大难临头了!偏偏最先预感到的是他这么一个破产舵公!月牙湾人谁能信他?老舵公急得在海滩上转来拐去。他想起035号船,自己当过舵公的那条船,想起老伙计孙正茂,想起小炊事大牛……035号沉没在即,船上人却浑然不觉!这怎生是好?怎生是好?还有月牙湾海岸成百上千条闯海汉子,现在都浮荡在汤汤海水上,难道老天公果真要毁灭月牙湾渔村?谁来解救?谁来解救?周金鲤束手无策。他绕着海滩一圈一圈溜达,从远处望上去,就像一头咬自己尾巴的狗。忽然他脑壳里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定了定神,便阔步流星地向海滩最后的那排窝棚走去……
大风暴酝酿着、积聚着数十颗氢弹爆炸般的破坏力,它在降临前夕,却以一种欺骗的面目出现在人们的眼底。此刻,上午九点多钟,月牙湾浅水海域上空,丽日蓝天,晴空万里,日光在辽阔的光滑无波的海面上映照出一层白银似的光芒。远远望去,白晃晃的海面上浮动着一点一点大鸟似的小黑影,那是正在拖网的月牙湾渔船。
其间一个小黑点,035号渔船几乎处在停滞状态。他们夜捕的最后一趟网绞上来啦,现在正在等待开早饭。
这艘船陈旧笨重,船身油漆斑驳,杉木船舷已经摩擦得翻茸起毛。
船上很静。船尾开阔处,一个身材魁梧的闯海汉子耳朵紧贴甲板,好像在倾听什么。一个瘦长条的老年汉子走近前来,嘴巴对准手里的酒瓶喝了一口,脸上笑嘻嘻地说:“听出啥来啦大副?是鱼公在叫春?是鱼娘在叫床?嘻嘻!你会听海?”
身材魁梧的大副坐将起来,横了他一眼,不搭腔。老年伙计自感无趣,掉头晃丁丁地走开。
听海?大副青年时代就能听啦!那时,他只要盘腿坐在船尾,凝神敛息,或者把耳朵贴紧甲板,便听得出海底各种鱼类走路的声音:“嗖嗖嗖”,那是箭鱼;“呵呵呵”,那是大马哈鱼;“轰轰轰”,那是成群游动的旗鱼;“唧叽唧叽”,黄花鱼在拍拖;“叽吧叽吧”,巴浪鱼在打情骂俏。现在听不出什么来,不是他听力退化,是渔产资源日益减少。浅海渔场几乎看不到鱼踪虾影,要想捕到鱼,得到远洋深海去。秋季海水熟透啦,月牙湾海岸的渔船成群结队去闯远海,可他们这艘船,整个汛期都龟缩在这浅水渔场。
甲板上,鱼虾仅铺一层薄底的一个个铁盘,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像一只只饥饿的巨口。他们这艘渔船产量不高,入不敷出,面临破产的边缘了。不知道为什么,年轻的船老大却固执地不肯往深海渔场作业。
船上寂静,甲板上除了大副和老伙计,其他人尚未见到影子。看来,船员们大多赖在舱子里睡觉,船老大李春也不见踏出驾驶台半步。大副知道,船只捞无,伙计们变得格外懒惰,连吃饭都提不起劲儿。
“肿肚啦肿肚啦!要肿肚的就给老子出来!别猫在舱里装死狗!”舱门口响起一声吆喝,是那种变声期半大憨孩子特有的瓮瓮响的嗓音。
不用回头,大副也晓得是船上管炊事的小伙计大牛。这小痞子人小鬼大,好话从他嘴里呵出来也带三分臭烘烘的味道。醉鬼,坏痞,都是这么些个好汉!这船不破产就是奇迹!大副暗暗摇头。
这艘船名义上有七个劳动力:老大,大车,老孙,小伙计,两个“搭客仔”和他这当大副的,可真正能算数的劳力却不多。老伙计外号“老酒鬼”,整日里只顾找点好鱼好肉下酒,干活有一搭没一搭,把这船当成敬老院;小炊事是人见人恶的小坏痞,谁都指挥他不动;“搭客仔”更不会把心思放在船上。这样的船员,往深海渔场作业,出事故咋对付?就因为这一点,大副才有点儿原谅年轻的船老大。
日光炎炎,甲板发烫,船员们把拖鞋垫在屁股下,在船中心地带围坐成个圆圈。
“来来来!小的们!团结碗筷!跟饭菜作斗争!”小炊事用稚嫩的声音喊着,满嘴倚小卖老的大人相。
“去你娘的蛋!”有人骂着,船员们轻声笑着。
平底锅揭开了,热汽蒸腾,香气四溢。伙计们不由得翕动鼻孔,眼睛变得柔和明亮起来。
“啊,咋全是这货?”有人惊呼。
伙计们集中视线一看,都“啊”出声来。烟气迷茫中,满满当当一锅名贵海鲜!
大伙儿望着小炊事,又气又好笑,有人骂道:“入母仔,真真要败家么?”
“不是俺!可不是俺!”小炊事连连摆手。
可以说,这趟船值几个钱的全在锅里了,这意味着整夜劳作都成了口中食。大家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人人一脸无辜的样子,猜不出是谁的恶作剧。
愣了一会,有人喊道:“吃吧!管他娘!吃了破产,不吃也破产!”
“对对!吃吃吃!吃他个老母的!”
“种瓜吃瓜蒂!打鱼食毛虾!千年享一回口福,有瓶好酒就更好!”
“对头对头!找老酒鬼!”
“老孙老丈人,拿酒来!”有人喊道,大伙儿哈哈大笑。
老伙计孙正茂家里一溜五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船员们不管有老婆没老婆,都爱叫老孙“老丈人”。
“哪个小舅子要酒?不会去你姐儿的老公的床底下拿吗?”
老伙计绕着口令骂人,大伙听得好笑,“哄”地笑将起来。
“喂!土造大车,这酒,是你孝敬老丈人的么?”有人喊道。
“土造肉疼哩!土造,肉疼么?这老婆本又吃掉一截啦!”
“不!是吃掉条腿,一条白嫩嫩的大腿!”
“一只奶子,一只饱饱满满的奶子才对!哈哈哈!”
大车土造,是个矮墩壮实的青年,一身帆布衫裤皱巴巴,容貌老相,看上去像个小老头。自揭锅后他就走开了,现在正在离人堆远远的甲板上坐着,不吭声。
老孙头家里五朵鲜花含苞欲放,这两年门庭若市。月牙湾的后生哥们全晓得老孙好这“几两”,都不怕花钱,各种名牌酒不停地往老孙家里进贡。老孙却不喜欢那洋东西,他爱喝本地产的老白干。偶尔拿几瓶洋酒到船上来,就便宜了同船的这些家伙!
大车土造,三十出头,是个婚姻困难户。有人牵针引线,让他做老孙家的上门女婿。老孙倒是看上土造的朴实,可那几个现代妹子一听说是土造就呸呸呸,不停地往地板上吐唾沫,吐后就哈哈大笑。她们嫌土造土得掉渣。
“土造,吃不吃?倒插门也要钱吗?”小炊事也跟着起哄。
大车土造忽然涨红了脸,破口大骂:“你这个入母仔要吃口水?大大小小都来欺负么?”
土造气不打一处来,船只捞无,好几个月不见分红;婚事还屡屡遭人笑话。他就是不服气,自己穷是穷了点,可一身技术,还怕娶不到婆娘?现在连小孩都敢戏弄他,还不是因为他太老实了么?
小伙计正要回厨房拿浆料,闻言掉头瞪起眼睛:“你敢?老子切个球给你作胆,你都不敢!”。
土造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喉头嚯的一声,“呸”的一声朝小炊事吐去一口口水。小炊事满脸唾沫泡子,他顿时像装了弹簧似地蹦起来,冲过去,“呸呸呸!”一连向大车土造身上吐了三口唾沫。土造站起身,三下五除二就把小炊事按倒在甲板上,喝道:“你爱死还是爱活?” 憨人不发火,发火不得了。土造目露凶光,咬牙切齿。
小炊事咒骂着挣扎着,可就是挣不脱。
“土造浮憨性了!”有人半开玩笑说。多数人却怔住了,一时间没人上前劝架。大副再也看不下去了,吆喝道:“■!你们两个入母仔停不停手?”大车松开手,小炊事爬起身来,嘴里兀自杂七杂八地骂着,脸上纵横交叉的指甲痕不住地抽搐着。
“赚到这种入母食!”有人忽然摔掉筷子,咒骂起来。
这伙计拿碗筷出气,大伙儿却明白他气的是谁。
甲板上顿时静寂下来,有人轻声叹息,有人悄悄往驾驶台那边瞅望,那儿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嘟”的一声,机船抽筋般地颤动一下,突然启动了,轰轰轰地向前开进。伙计们猝不及防,身子向后急晃,险些跌倒,目光齐刷刷向驾驶舱那边望去。
机船轰轰隆隆地朝远海开进。年轻老大李春坐在驾驶舱里,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眼瞪着远处海面,似乎十分专注。小炊事送过来的酒菜他还没动过一筷。酒,是名牌洋酒,小炊事从老孙头那儿偷过来的,并且一拿就是两瓶;鱼,是高档鱼,市面价每斤上百块。究竟是谁的恶作剧?他刚才问过小炊事,小炊事支支吾吾,一副不愿意打小报告的样子,他也不为难他。其实,他晓得,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破罐子破摔,煮的是鱼,气的是他。看来这是一根导火线,伙计们开始向他发难了!这艘船眼看快要破产了吗?破产,责任全是俺的么?这样的船员,要经验没经验,要劳力没劳力,歉收最正常,丰产才奇迹哩!怪只能怪老舵公周金鲤,当初从大集体买出来时,船的质量在月牙湾是数一数二的。人员组合却成问题。老周头把一个人人不要的老酒鬼留下来不算,还把一个小孩子也拉过来,就因为他是原来那艘船的海难伙计的遗孤,不忍他流离失所。周金鲤做人的良心是没问题啦,可这船就有毛病了。小机船按惯例只能容纳七个伙计,这样一来,劳动力岂不是少了三分之一?劳力少了,重网不敢捞,远海不敢去,风力稍大就不敢出船,那还闯啥海?好多次,他都想寻个把柄把老酒鬼和小炊事赶走,重新招一两个年轻力壮的伙计。可每当想起前年发生的那件事时,他总觉下不了手。
那是他还在周金鲤手下当伙计的时节,那些天渔船进港避风,闲来没事,他常到海滩走走。那天海滩上围着一堆人,他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妇人正在毒打一个小孩。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揍人的是一个高大肥胖的妇人,挨揍的竟然是他同船的小炊事大牛。人们之所以不愿意劝架,原因有二:一是打人者和挨打者是亲戚关系,打的是舅母,挨的是外甥;二是这婆娘是海滩上出了名的悍妇。看他来了,有人说:“同船伙计来啦!”人们稍稍让道,有意放他进去。他本来对这个小男孩并没有好印象,这小痞子在船上人见人厌,嘴巴特臭。他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想管。作为同滩人,他对小炊事大牛的家庭情况也是清楚的。大牛的父亲在一次海难中身葬鱼腹,母亲随一位走街串巷的磨刀匠走掉了。兄妹两人被舅母家收留抚养。可大牛早早就出来自立了,为什么又会产生摩擦呢?身旁的人告诉他,大牛是要带妹妹回家读书,他舅母不肯。原来他妹妹在他舅母家里,名义是寄养,实际上无异于不付工钱的小佣人。他舅母家是开家庭鱼类加工作坊的,很忙。大牛的妹妹才十岁出头,就那么个小不点,在舅母家里带小孩、洗衣服、拖地、做饭,啥活都抢着干,且干得很利索,几乎把舅母家的家务包了个八成。早过了入学年龄,舅母又不愿让她入学读书,舅舅又是个团在舅母手里随便捏的软蛋。大牛好几次交涉都没有结果。这一次,大牛估摸小妹入学的事不能再拖了,他干脆要把小妹子讨回自己的家去。他舅母却要跟他算抚养费。双方言语不和,动起手来。可大牛哪是他舅母的对手。吃了好几记耳光,却用一块石块把他舅母的额头砸出血来。被舅母擒住了,老大耳刮子往脑壳、脸面招呼,嘴角都流出血来。大牛流浪儿出身,也是个小不要命的,明知不是对手,却不肯服软,手舞脚踢嘴咬头撞,能还击一下便是一下。舅母凶性大发,紧紧揪住大牛的衣领,醋缸大的拳头把大牛的背部当成牛皮鼓。
与己无关的事,他李春从来是不会去管的,可那天不晓得为什么,听完旁人的诉说,看着眼前那种情景,他只觉得一股血直往脑门上涌,双拳握得嘎叭嘎叭响。他稍稍镇静一下自己,然后分开人群,向妗甥扭斗的中心地带走过去。他先用平静的语调说一声:“够了够了,双方都停手吧!”紧接着如平地炸雷般暴喝一声:“停不停?”他预算好了,第一声表示他是来劝架的,先占住理儿;第二声制造一种出其不意的效果,使他们在惊愕中住手。果不其然,大牛的舅母惊愕中手一松,大牛便得以挣脱出来。当大牛的舅母要再冲过来时,李春把她拦住了,说:“我告诉你,你最好不要过来了!”小伙计的舅母瞪起牛一般的圆眼:“关你屁事,你走开!你是不是要替他强出头?”“强出头又怎样?别以为他是你外甥,就可以随你毒打!你这样打小孩,打一个未成年人,难道就没有政府了?”李春缓声慢语地答道。正扯皮间,小炊事身手敏捷,趁舅母分神,从身后钻出来,“咚咚咚”一晃间,他舅母身上着了一拳两脚。大牛的舅母要冲过来揪打大牛,李春却左左右右拦她。大牛的舅母气得要命:“你走不走开?”“不走开又怎样?你敢连我一块儿打么?”“你要强出头,那可说不定!”“你试试看?月牙湾很多人怕你!我可不怕!”一来一往,他抓住小炊事舅母伸到面前的手臂,扬声对围观的人众说:“大家看,是不是她要先动手打我这劝架的?”围观者喊:“对对!就是她先动手要打你!”“这一点我们可以作证!”“那就不是我男人打女人了!这个女人也不是女人,比男人还厉害!你们说是不是?”“着着着,她不是女人!她是母老虎!”在场的“小把戏”们嚷得更欢。
李春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打架好手。他最瞧不起那些光有一身蛮力的家伙,打架要用脑子。看准准,瞄稳稳,然后才一点不剩地爆发出全身的劲力,就能把对方狠狠干倒。可说归说,那天跟大牛的舅母真的动起手来,开始还占不到多少便宜。那妇人也真够力气,开手几招,他甚至吃了点亏,摇摇晃晃,多着了两三拳。他后退几步,想了一想,再后退好多步,发一声喊,带着助跑的力量,拳脚齐发,那妇人终于大仰八叉地倒在沙滩上,哭喊着撒泼耍赖起来。
他后来还是吃了点亏,那妇人的娘家兄弟是有点势力的。从当地执法部门出来后,他好些天都弯着腰,轻轻地咳嗽着。
出来后第二天,他上小炊事家去看望小兄妹俩。刚到门口,却听见小兄妹俩在屋里吵嘴。他没有立即走进去,立在窗边先听一阵。原来是米桶贴底了。只听小女孩说:“哥,我还回舅舅家帮忙,换吃的,不拖累你。”做哥哥的举手要打妹妹,妹妹哭喊着叫了一声哥,兄妹俩抱头呜咽起来。小炊事满脸泪水鼻滴,抚着妹妹的头,说:“不哭不哭!听哥的话!明天哥哥带你去报名,好好读书!哥有钱哩,哥存了好几百块,够交你的学费,只是不敢拆散,怕拆散了凑不起来!”
他叹了口气,掉转身到街上去,用女朋友接济他买香烟的钱买了一袋米,扛到小兄妹家里去。小炊事咚地一下跪在他面前,他瞪起眼睛,厉声喝道:“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小男子汉了,跪什么跪?”小炊事抱着他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船机突突突地响着,年轻老大望着前方海面,心里茫茫然的。就因为那次经历,他才下了决心,他煽动全船伙计造反,逼走老舵公周金鲤,自己坐上船老大这把交椅。他接手当舵公的头两年,抢风头,追风尾,渔产量排在月牙湾最前列。可惜好景不长,船只又减产了,老周式的悲剧重演了,只是现在四面楚歌的不再是老周,而是现任船老大的他。他以前一直认为老周是个无胆匪类,不配当舵公。近段日子,他才开始领会老周当时的处境。就这样逐渐陈旧的船只,就这样老弱病残的劳动力,到深海渔场作业,无异于把生命当儿戏。可近些年近海几乎无鱼可捕。换劳力么?就算换得下手,谁愿背这恶名?况且从那次为大牛打抱不平后,大牛把他当恩人、当亲哥,他还能换掉他?不换大牛,光换老酒鬼,谁能服他?他有生以来头一次面临两难的境地。可这些,伙计们是不会理解的,只要收成不好,就是船老大没本事!当面不讲你,背后骂你娘,操你奶奶。指挥不服从,活儿打折扣,一切都不配合。
他拉大油门,船机像发怒的雄狮一样啸叫起来,脚下的船板微微地颤动着,船只全速地向远海奔去。管他娘的!大伙既然都不为安全着想,那还讲啥?老牛敢死老马就不敢死?起码他还没有娶妻生子,没啥牵挂!也许海龙王看他年轻,把美貌温柔的三公主配给他做老婆也说不定……
六叔公把长长的旱烟杆吸得“滋滋”作响,吐出一团团浓雾。好久好久,才抬起头,说:“要让所有船只返湾,可不是一件小事……”
周金鲤张了张嘴,却啥也没说。
是啊,万一判断不准,说是一趟船,可全湾渔船加起来的经济损失,谁负责得了?倘若准了呢,那后果更不堪设想。月牙湾讨海史上那几次大海难,多少闯海汉子葬身鱼腹?湾后荒山那萧萧的衣冠冢,记录着月牙湾渔家多少惨痛的血泪!
六叔公可算是月牙湾海岸最具名望的“土气象专家”了。滚瓜烂熟的渔家谚语,数十年的闯海经验,使他拥有一套独特精确的测天气方法。他特别擅长远期天气预测。每年春天,他察看鸟雀筑巢高低,就能推算出这年亚热带台风的多少,风力最高可达到几级;他察看爬虫打穴的地点和深浅,就能推断出全年的旱涝状况。他常常向年轻一辈解释,人只能预测几天的天气,动物们却有预测全年气候的能力。
六叔公长久地沉默着。早在年初,他就知道今年的天气比较容易掌握,因为“天公生日”那天风狂雨暴,天气坏得出奇。按当地民俗,农历正月初九是“天公诞辰”日。渔村古老相传,这一天天气愈恶劣,就愈说明老天爷对渔村人格外眷顾。渔谚说“天公报,众神作”,意思是说,“天公生日”这天要是气候特别恶劣,这年其他神佛的生日也会遥相呼应。除此以外,天气就不会太坏。如此一来,讨海人只要这些“神佛生日”不出海,就没有太大的危险。看似胡说八道,荒诞不经,但讨海人世世代代屡试不爽,六叔公在他几十年的海水生涯中无数次印证过,深知它的神验。别看六叔公上了年纪,可他那饱经风霜的大脑中,并没有多少迷信的褶皱,对这个渔谚,他也琢磨不透,他只觉得神秘。
这些天,六叔公心里就悄悄的不安。因为这两天就有一个神佛的生日。不,就在明天,就是明天!他留心收音机和电视台的气象预报,可所有预报都说两三天内是大晴天。这就让他拿不定主意了。这几天他连大门都不敢出,不,是不愿出。他担心出门后观察到的物象与天气预报相左,那就会让他左右为难啦。现在他从阿鲤的嘴中得到海上物象的情报,就引起他的高度警惕。
他长时间地吸着旱烟沉默不语。烟雾缭绕中,他脑壳里飘浮着历经的几十年的风云变幻,也过滤着数月来、尤其是近几天的物候征象。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收起旱烟袋,对周金鲤低低喝道:“走!到海边去……”
当他站在海滩上,扫描了海面的颜色,察看了天际云脚的纹路,特别是探查了海岸里小动物的洞穴之后,他面色沉沉地对周金鲤说:“快!快去对三仔说,把通讯工具搬到这里来,这儿就是指挥现场!”
周金鲤毛发倒竖,他知道六叔公已经确定无疑地作出判断:大风暴、大风暴就要来了。他跌跌撞撞地向月牙湾镇政府奔去……
拉网啦,这是最后一趟网。网越收越紧,越拉越重。大副、老孙、两个“搭客仔”在船尾一字儿排开,扎好马步,“一、二、三”,喊着号子,齐齐用力,渔网还是灌满铅块似的沉重缓慢。老孙头马步不稳使不上劲,基本是在滥竽充数。红脸大副转头向后边喊道:“土造,土造!”土造答应着爬出机舱,看了看大副的眼色,赶紧上前替下老孙头。“一、二、三”!“一、二、三”!网兜终于靠近船尾,却再也拉不上来,只好用千斤顶吊上来。
“啊!”船上一片欢呼。网兜饱满滚圆,看来分量比前几网还重得多。当解开网尾绳时,鱼儿虾儿活蹦乱跳,甲板中间突兀出一座小山。伙计们七手八脚地给鱼虾分类装盘,撒上冰,使其保鲜。
红脸大副退居一旁蹲着,点燃了一支烟,像阅兵似的检阅着他的部下。
伙计们眼里全是血丝,可都透着一股精神劲儿,手脚敏捷勤快。的确,这趟船是太累人了。每一网出水,网兜都厚实饱满。活儿重,拣鱼分类的时间又长。好在网网厚产。讨海人就是这样,要是丰收,再重再累手脚也有劲;要是减产,心头先就灌了铅块,手脚还能轻快?
也许因为种种摩擦,大伙儿都不大愿意高声哗笑,可他们内心的快乐,从脸色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别看老孙超脱,其实心里比谁都急。船上数他家吃饭的嘴巴最多。老孙一直希望有个儿子,却不料他老婆的肚子是个百花园,等老孙意识到急忙刹车时,家里已经噼里啪啦地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当不知情况的人问起老孙有几个儿女时,老孙总是答:无儿无女。老孙年轻时也是个龙精虎猛的家伙,就因为这一点,他变成了酒鬼。也不能全怪老孙封建。渔家人都重男轻女,这是由活路决定的。谁见过搏风斗浪的队伍里有娘们儿的身影?
土造更是个急切钱银的家伙。穷人家出身,踏实、节俭,有一身好技术,却没有好运气,换了两三艘船,赚到一身债务。并不像人家说的那样,他急着攒钱娶老婆。他气闷的是,自己的婚姻问题成了人家的笑柄。
小炊事更糟。他在船上只能算半个劳动力,分红时只有半份。脾气又倔,不愿受人家一点接济。日子常常过不下去,靠的是以前在海滩流浪时的好伙伴,那些靠小偷小摸为生的流浪儿,给他家送点米什么的,他还一本正经地教训人家!
好久不曾看见这样的鱼山虾丘了,在这艘小机船上。从去年夏汛到今年秋汛,年轻老大脑壳不知出了啥毛病,风力稍大点就不肯到深海渔场来作业。现如今海上的渔船稠得像夏夜的星星,鱼虾也是很精明的,越避越远,早就退到这远洋外海。今年四分之三的汛期,他们这艘船多数时候都龟缩在浅海捕捞,为啥?天晓得!
倒霉的是,他也算是这艘船的老大之一。平心而论,他对这艘船是非常用心的。他尽力用自己的讨海知识,来弥补青年舵公经验的不足,但还是无济于事。没办法,在这两位贪生怕死的老大手下,你还能闯出什么样的事业来……
年轻老大一直龟缩在船舱里,外面的手忙脚乱,外面的眉开眼笑,好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按理,今天丰产了,他应该高兴、第一个高兴才是。可不晓得为啥,他心坎上却蒙着一层阴云。今天,他是赌气了,本来他没打算到深海渔场来生产的。虽然气象预报是大晴天,确实也是大晴天,他却觉得这天晴得有点异样,尽管他说不出异样在哪儿。要是老周在船上,也许他就能说出个道道来,也许就能作出判断……
小机船突突突地奔驰在回程的海面上。
年轻老大觉得,这是一趟多么漫长的水路。时间在他的脑壳里失去了概念,他只知道日头刚浮出雾茫茫的水平线他们就启航了,跑很久很久,日头就吊在灰蓝蓝的苍穹正中,再跑很久很久,就是现在。现在,他的船正开进夕照如血的黄昏中。海平滑得没有一丝褶纹,一轮古铜色的落日贴在正前方的天幕上,晚霞在海平面映射出玫瑰色的光波。也许是因为海平如镜,没有波浪涌动的层次感,海空间看起来似乎并不宽阔。每当驾船返航时,年轻老大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做一趟没有尽头的航行。陆地似乎并不遥远,仿佛就在前方的天幕后头;而天幕仿佛近在咫尺。可当你驾船前进了几海里、几十海里,你依然无法靠近她,她依然垂挂在前方不远处。年轻老大时不时觉得,海就像他读初中时数学课本里的一个圆,他的船只是这个圆的圆心。他的船前进到哪里,整个圆也就被带动到哪里,永远也驶不离摆不脱圆心这个点。回到陆地之后时常还受到这幻觉的困扰。他知道这感觉说出来肯定会被人当成笑柄。一次憋不住,把这感觉说给女友听,女友用忧疑的目光看了他一会,说:“唉!别想东想西啦,早点上岸吧!”
是呀,是该上岸了。在经历了几次意想不到的风险之后,他晓得当舵公光凭胆量是不够的。说实在的,当伙计时,他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去积累经验。他一直认为闯海对他来说是一种过渡,他自信脑子比别人好使,是不会一辈子当个讨海仔的。现在坐上船老大这把交椅,讨海经验和技术,不得不学,也努力学,可远非一年半载就可学得的。譬如这驶船,风日晴和他是能对付的;天气变坏,特别是起大雾的日子,就只能靠大副全程驾驶了。至于根据季节,推算海流、追踪鱼群、掌握渔场脉络、躲开海底暗礁,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多数时候是落在大副身上的。那他这船老大管什么?管钱!在月牙湾,当船老大以前凭的是技术和经验;可时代不同了,现在谁能拉来大笔资金买船,谁就是船老大。这只船亏损部分是他拉来资金填补的,他理所当然就是船老大。现如今谁不是这样?
即使是船老大这把交椅,他也不会一辈子坐下去。
机船突突突地前进着。晚霞在前方的天幕上堆积着、燃烧着,把半个海空都笼罩在血红色的光波里。渔谚说“红云上顶,找地泊艇”,在老渔人眼里,这美妙的景致绝不是好天气的兆头。年轻老大李春却不晓得,他目光柔柔地注视着前方天幕,天幕后头就是陆地,按照罗盘所指的庚字,他船头对准的正前方就是月牙湾海岸,海岸上有他最亲最蜜的人儿,他仿佛已经看见女友鲜花般的笑靥,仿佛看见女友已站在海岸上向他挥动着浑圆柔美的臂膊。
想起巧英时,他繁杂的心里浮起甜丝丝的感觉。他和她是同学,初中时同班前后桌。不知为什么,那时候他老是要欺负她。有时在她的后背贴纸乌龟,有时弹一下她后背上文胸的橡皮筋,当她羞红了脸回头找人时,他却装作若无其事。后来当这个受欺负的黄毛丫头出落成个漂亮妩媚的大姑娘,尤其是当她的家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时,他的热情高涨起来了,他向她发起海浪般的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别看他这人读书时是个混世魔王,可脑壳活泛,言语幽默,加上长相不错,终于赢得美人心。女方的家庭是持反对态度的,可那又怎样?女友的家庭是做渔具生意的,她是父母生意上的得力助手,在他的挑唆下,女友从家中抽走一大笔资金,另起炉灶,成了父母的同行和竞争对手,靠着能干和诚实,现在已是月牙湾海滩上小有名气的女老板了。
其实,巧英自立门户多半也是为了他俩的未来。她已经多次劝他上岸帮忙打理生意了。他只要下决心收山,就能享受很多人享受不着的娇妻和富裕,一切都是现成的。可这样上去,女方的家人拿啥眼色看他?他总觉面子上不好看。他总想捞够一大笔钱,再风风光光地上岸。当船老大自有许多优越处,明的暗的总会比伙计们多一些收入,可摊上这艘破产船,不管怎么弄,他还是攒不下多少。
这季渔汛,他终于找到一个办法,一个一夜暴发的方法。这艘船已经面临破产了,只要再让它歉收几个月,伙计们耐不住了,肯定会卷铺盖走人。到那时,他就能理直气壮地把这只船很便宜地卖掉,就可以从买家那儿暗地里拿一笔回扣,一笔不小的回扣!
想到女友,想到不久便可以离开这艘破船,他十分兴奋。虽然已经驾驶好几个钟头,该大副替手了,他还是不叫醒他,自己一直驾驶下去……
现场办公。
月牙湾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聚拢在海滩上。皮肤白点、衣着光鲜点、挺着或大或小的肚子的,一看就晓得是当地官面上的人物、船主、富人;最抢眼的是一群宽肩膀、八字脚、粗嗓门的老者,那是退休的老渔人。这晚,月牙湾讨海历史上硕果现存的名舵公几乎都来了。他们拄着拐杖,在海风中飘扬着他们陈旧的衣衫和斑白的头发。这群人当然以六叔公为首,他虽比他们大多数人还年轻些,论起名气来,一点也不逊色。他们围在一起,制定着渔船大撤退的计划。
月牙湾的应急机制启动了。老渔人们会商的结果,一致认为热带风暴会比气象预报早来二十小时以上,也就是说,天气在未来十二小时内将迅速变坏,所有渔船应该抢在今夜天亮以前进港避风。不然,那将会因为气象预报的失误,造成月牙湾历史上最惨重的海难。
所有的通讯工具都集中了来。手机、对讲机、海事卫星电话,“嘀嘀嘀”响彻海滩,向海上发出了镇政府、船主、族老、老渔人的火速返航的联合通知……
不知道什么时候,静寂的海面上突然起了一种神秘的骚动。这儿那儿、远远近近,海面上似乎有种不寻常的动静。这种动静既不是来自海面上空的风,也不是来自海水本身。“咕噜咕噜”,最初是海面各处直冒气泡,接着到处是水的泼刺刺的轻微的响动。
年轻老大坐在驾驶舱里,格外分明地感到舷窗外的这种骚动。他恹恹欲睡的神志一下子被激醒了,用疑惑的目光扫视着周遭海面。可这一切却倏地消失了,大海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这一死寂持续好几分钟,正当年轻老大怀疑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一切是幻觉时,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猛然击中驾驶舱的玻璃窗。紧接着,甲板上、舱楼上,“乒乒乓乓”一片震响。
最先被惊醒的伙计大呼起来:“跳鱼!跳鱼!”伙计们慌忙从床铺上爬起来,有好几条鱼已经射进了船舱里,噼里啪啦乱蹦乱跳。大副午后才真正入睡,睡得很沉,是被一条鱼砸到被子上才醒过来的。开头以为有人跟他开玩笑,正要张口呵斥时,忽见满空飞鱼如炮弹般迎面射来,赶忙吆喝起来:“关门!关门!关舱门!”伙计们急忙关上舱门,隔着舷窗,目瞪口呆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满海跳鱼。深蓝色的平静无波的海面上空,到处是鱼儿飞耸的身影。满海鱼儿不知道受了什么惊吓,成群成群地从海里蹦出来,闪着夕阳的金光,在空中交织着一道道眩目的弧线,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
大副吓傻了似地呆坐着。一丝不祥的预感浮起在他的心头。他蹙紧眉头,竭力在脑壳里搜索着渔村的历史传说。他的心思定位在脑髓的某线褶褶上,一股恐惧的电流使他周身簌簌发抖。他拉开舱门,扑进驾驶舱,抢过方向盘,低吼一声:“坐稳!”哆嗦着手把油门拉到最高档次,机船像脱缰的烈马一般向前方冲去。
夕阳渐渐靠近水平线。大副开足马力,驾着小机船一路疯驰,希望早点逃出这片海域,逃离那个凶险的传说。可是不久之后,他已经发现有点异样了。他发觉船身似乎越来越沉,船速好像渐渐慢下来似的。他看看在一旁皱眉吸烟的年轻老大,欲言又止,想了想,把脑壳伸出舷窗,喊道:“土造土造!看看船舷两边有脏东西没有?”
土造正心神不定地看着舷窗外的跳鱼的景象,闻声拉开舱门,两手挡着面盘,缩着身子走出去,趴到船帮边一看,叫:“章鱼!大副,咋那么多章鱼?”
这句话听得大副心惊肉跳,这一切来得跟渔村历史上的传说一模一样。这是热带风暴的前兆,现在他们正处在即将产生的风暴的中心海域靠边的地方,也就是俗称“风眼墙”处。迟则一两天,快则几小时,大自然的疯狂的舞蹈将把这儿的一切搅成碎末。海里的生物已经比人类先感受到了,正在用尽一切办法逃出这一危险区域。出于求生的本能,能游的游,能跳的跳,能飞的飞,什么都不能的就附在从海面上漂流过的一切物什上,期望这物体带它们到安全的地方去,却因为数量庞大,结果免不了连同被附着物一同沉没的命运。
大副的心急剧地跳。他们的船这两日来竟然就在阔大无朋的“风眼”里作业!他暗暗自责,明知道年轻老大是条“淡水鱼”,什么都不懂,自己为什么还睡得那么死,那么沉?他后悔死了,要是自己不睡过头,不误了班,也许这一切他就能早点觉察到,说不定就有足够的时间逃离这片魔海,现在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大副整个人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他尽力镇定自己,侧着脸对年轻老大说:“你、你把好!”年轻老大虽不明白即将发生的事情,但从大副的脸色上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无声地点点头,坐到驾驶台上。
大副举步维艰地出了驾驶舱,趴到船舷边一看,顿时脑壳发麻:整畔船舷自吃水线以下已经附上了厚厚的白晃晃的东西。章鱼,那是章鱼!纠结成毯,团团滚滚,里三层外三层地粘附在船身上。船底的情形无法看见,但肯定更糟!这些不善游泳的家伙分明想用这法子逃离这片不祥的海域。大副再向外围一瞄,更是瞠目结舌:前方满海漂浮的都是这物什。
好半天,大副才摄住心神,吆喝道:“土造土造!拿秤砣探探吃水深度!”
“三米!三米不够!副副,咋这么短?”
“多少米说准点,干你老母!”
“大概两米八九。”
“两米几?笨死了!活该娶不到婆娘!”
“两米八、八五。”
“捏表,半个钟头后再探!”
“咋啦?副,你要计……计算啥?”
“入你母!你不懂么?”
伙计们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纷纷出了舱门,围到船舷边来。
年轻老大也听出大副的话里有话,从驾驶舱探出头来,问:“你干嘛,大副?”
大副瞅了他一眼,没搭腔。回身对两边的伙计呼喝道:“还站着干什么?都拿上家什!最好是鱼钩,没鱼钩拿长点的家什!一人一个位置,清理船帮的脏东西!醒神点!别慌!生死有命!”
日头沉入西方的水平线,海空的境界在黄昏短暂的余光中变得灰幽幽的。伙计们开始清理船舷两边的附着物。他们拉开马步,脚掌钉定在甲板上,瞄准附在船舷上的大大小小的章鱼,用鱼钩勾,用竹竿捅,用木棍砸打,让他们回到海水中去。这是一场人与鱼之间的生死搏斗。虽然双方的目标都是相同的,都是出于求生的欲望,但运载工具的浮力是有限的。渔人们狠劲地快速地挥舞着手中的鱼钩、竹竿、木棒,而章鱼却成群成群地浮在前方的海面上,舞动着布满吸盘的长爪,随时缠绕吸附住漂流过的大点的速度快点的任何物体。于是,机船的正前方便出现了一种奇异的景象:无数正在奔逃的大鱼为了摆脱它们的附着,时不时奋力从海面上跃起,边在空中飞行边甩动身子,不时有章鱼从半空中掉落水里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有的大鱼为了挣脱身上的附着物,甚至不惜在空中拉直身子,把自己平平地砸在水面上,于是,嘭嘭,嘭嘭,海面上炸出了一蓬蓬的水花。可是一落入水里,章鱼又一粘即着,最后筋疲力尽,逃不脱沉没的命运。
渔人们无心观看这一切景象,只是埋头奋力挥舞手里的家什,可随着船的行进,附着物却有增无减。身体的力量用完了,意志力却上来了。他们抖擞精神,眼里放出锥子一般的光芒。那是一种久经风浪磨练的意志,那是一种饱受大海洗礼的意志,那代代传承的劈波斩浪的毅力,已经组合成一种遗传基因,渗透在他们的血液里,变成一股遇难更强的骠悍的精神气儿。每个人已筋疲力尽,他们现在挥舞家什成了惯性动作,但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歇一歇手。
“咚咚咚!”老伙计孙正茂突然用手里的木棒扣击船舷,两眼发光,吆喝起来:“一二三!”众人接过嘴来:“去你娘!”大家发出呐喊的同时,手里的家什一齐向章鱼捅去。
“咚咚咚!一二三——”“去你娘!”
“咚咚咚!一二三——”“干你娘!嗬嘿!”
“咚咚咚!一二三——”“入你娘!嗬嘿嘿!”
一种粗野的船渔号子,在体力到达极限的时刻唱响了,回旋在甲板上空,贴着海面翻翻滚滚,飘入灰暗暗的夜幕深处。那短促而热烈的节奏,律动在渔人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并凭借着这“嗬嘿——”的一声长喊,呼出胸腔的浊气,吸入海空间的新鲜空气。凭借着这节律分明的换气,渔人们本已变得缓慢的肌体动作,顿时又变得轻快有力起来。
“二米半!”
“二米!”
“二米三!”
“二米!”
“一米八!”
“一米半!”
人与鱼的拉锯战。当精神与意志没有肌体支撑时,生命力已经达到它的极限。有人开始软坐在甲板上,用两只手掌支撑也无法站起来。大副觉得,人已经尽全力作过抗争,已经尽到自身的职责,一切应该由天来定了。他下达了停止的指令,因为后面还有沉船后与海水的生死搏斗,应该抓紧沉船前的这段短暂的时间,调整和恢复丁点体力。
“去铺底拿酒来!”
“不能喝!喝下去就会无救!擦,擦,擦身子!擦手脚!”
孙正茂用嘶哑的嗓门嚷嚷着。这人因为经验知道这是一场长时间的抗争,干活时并不像青年人那样鼓勇尽力而上,反而保存了点体力。这颗平时看似云笼雾罩的脑壳,在灾难即将来临时却显得异常清醒,按部就班地加入到指挥和行动的行列中来。
突突突,船机一刻不停地震响着,船速却越来越慢,到后来几乎停滞不动了,浮在水面的船舷愈来愈短……
海滩上,人山人海,月牙湾渔村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只是离中间那堆人远远的,不敢有碍他们的运作。人那么多,却是鸦雀无声。女人和小孩居多,家里的主柱——男人们都在海上,生死未卜。渔妇们胳膊弯挎着竹篮子,篮子里堆放着香烛供品,妈祖庙里人头攒动,祈祷声此起彼伏。其他人则默默注视着中间那堆人的操作,静候夫父弟兄船只的消息。人群里最醒目的是一个衣着鲜亮、容貌俊美的姐儿,她泪水盈盈,一刻不停地拨动着掌心里的手机,看样子是希望接通海上心上人的电话……
船沉了,是被章鱼坠沉的。
年轻老大、老孙、小炊事三人落在一处,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绑着两个塑料浮瓢,并用一件破衫撕成布条绑在一块。天已经黑下来,白日看不到周围有船只的影子,现在夜幕降临,却可以望到一些微微渺渺的渔火的光芒,看那种摇摇曳曳水气氤氲的光幕,可见和他们是同一种命运。刚落水时,他们最怕的是章鱼的吸附,奇怪的是,章鱼并没有缠饶上来。偶尔有几条长爪搭上身来,三个人的心都收紧了,可不一会儿章鱼又把长爪缩了回去,从他们身边游走了,也许因为人类是他们最可怕的天敌吧?三个人只觉得身上粘粘的、痒痒的,直起鸡皮疙瘩。他们的心开始定下来了,这时才觉得海已经微微地起了变化。风是没有的,但面前的海水不时拱起一道道长堤,倏地把他们的身子推送上半空,又倏地抛进了浪与浪之间的峡谷。大海已经起浪涌了。
死亡的威胁一下子潜入每个人的心里。死亡也许并不可怕,“走船跑马三分命”,既然天生是个闯海的,就应该有思想准备,他们搁不下的是身后的牵挂。可是在波浪的托送中,思绪也是飘拂的,容不得你思索点什么,抓住点什么。只是瞄准即将来临的浪堤,闭紧嘴巴,奋力腾起,以免海水冲进嘴里。腾云驾雾的感觉中,年轻老大仿佛瞥见老伙计孙正茂小心翼翼地护着脑壳顶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好似用塑料薄膜包得严严的。“老孙!你脑壳顶的是啥?”“手电筒!”“手电筒?干嘛?”“别慌!还有希望!这儿是一道大轮船的航线!”“啊!”
夜越来越深,海水变得冰凉起来。他们开始觉得身上冷嗖嗖的,小炊事忽然“呜”的一声哭起来,身子微微发抖。“别哭!别哭!冷吗?”年轻老大把小伙计的身子搂过来,捂在自己的怀里。“不,不冷!”“那咋啦?别胡想,不哭,咱不哭!”小炊事哭得更凶了:“俺要是死了!俺小妹子咋个活呵!”“嫁人!给人当小媳妇,童养媳!好活歹活都能活!不哭!自个都顾不过来,还想那么多干嘛?”“你要想你妹子活,你得先想法子活!别哭,别哭!来,先喝口酒温温身子!”孙正茂变魔术似的变出一瓶酒来,拙嘴笨舌地劝说着。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三个人齐齐向远海翘望,可大轮船却一直没有出现。年轻老大明知道孙正茂是在安慰小炊事,禁不住还是朝远海凝望。现在就死,那是他最不甘心的,娇妻、财富,一幅美丽的生活图景已经铺展在他未来的生活道路上,他还没有好好享受哩!他在心里计算过,三人之中,他绝对不会是最先死的。一老一小,咋熬得过他?夜深水冷,他们靠老孙的两瓶老白干维持体温。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酒越来越少,他们的体温也愈来愈低。老孙面色发青、嘴唇发紫,脑壳却异常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身子早被酒精掏虚了,无论如何也熬不到大轮船出现的那一刻。在这灾难临头的时刻,他思绪杂乱,他想得很多很多。他想起他那群花蝴蝶展翅般的女儿,想起她们的乖巧伶俐和懂事;女儿们大了,早已是家庭的好帮手,女崽也比较容易出手,他心里并没有多少牵挂。他放不下心的是他的老伴,那个因为一肚子女崽经常被他借酒疯殴打的女人,这一生跟他吃苦多、享福少,他深感对不起她!他又想起大牛的父亲,那个阳具上可以挂着一公斤重的秤砣从船头跃到船尾的活蹦乱跳的闯海汉子,从穿开裆裤起就玩到一块的好伙伴,后来却为救周金鲤落水而葬身鱼腹,抛下一对孤苦伶仃的儿女。他想起他的临终托付,自己却因为耍酒疯,没有好好帮他照看一对儿女。自己真太混蛋了!要不是自己太不用心,凭他几十年的闯海经验,哪能察觉不出这场风暴的来临?不借重他们的讨海经验,渔船上要他们这些老家伙干嘛?现如今全船生命都漂浮海上,大副他们也不知道漂流到哪儿去了,那么多条生命还有多少生还的希望?整船不是数俺年纪最长?自责和负罪的心理使他痛不欲生,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让身边仅存的这两条生命好好活下去!他决心放弃自己心中那点儿不切实际的求生欲望,把仅存的食物最大限度地留给身边这两个人。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酒瓶在三个人中间传递,当他们觉得冷得难受时,就喝一小口酒暖暖肠胃,抵挡冷水和夜气的侵袭。轮到孙正茂喝酒时,他起初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后来只用瓶口的残滴湿湿嘴唇,再伸出舌头在唇边拉一拉,嘴巴发出“咂咂”的声响来。有时,他双掌捧瓶,比比姿势,就把酒递出去。李春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儿,这一切都落入他的眼里,他却一句话也没说。两瓶酒剩下一瓶,一瓶又剩下不足三成时,孙正茂的手已经握不稳酒瓶。小炊事发觉不对,转头问:“伯!伯!你咋啦?”老孙两眼上翻,牙齿咬紧,身子的颤抖却好像比刚才反而不那么厉害。小伙计隐隐觉得不对劲,用手指扒开老孙的牙齿,拿起酒往老孙的嘴里倒,老孙竭力避开酒瓶。“不,没、没、用了!留,留着……手电,见大船灯火才……照……”年轻老大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不不!”小炊事哭喊着,持着酒瓶寻找老孙的嘴巴。可老孙的身体逐渐僵硬,头一歪,终于从两个塑料浮瓢中间坠下去。小伙计嚎啕大哭起来……
天快亮时,一艘客轮从这片海域驶过,海员们在封舱时发现了一只手电的光柱。客轮放下舢板,捞起一具尸体和两个奄奄一息的讨海人。当那两个讨海人被救醒后站起来时,“当”的一声,一瓶酒从其中一人身上掉下来,瓶子摔得粉碎,酒在甲板上流了一大片。那个小的怔了一下,用怪异的眼神瞪着那个大的,那个大的脸红耳赤。那个小的一语不发地对着那个死了的跪下去,掬起舱板上的酒,一捧一捧洒在死者的身体上。那酒味在空气中飘荡开来,浓烈刺鼻。那个大的涨红着脸呆立了一会,便掉头走开了。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