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炜
叶炜,生于1977年端午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师范大学报》编辑部主任。发表各类文字200余万字,出版著作9部。曾获各类文学奖多项。长篇小说《富矿》获得中国作家协会2007年重点扶持。在《飞天》发表作品多篇。
上帝创造了人,看到人类如此孤独,于是又创造了狗。
——题记
一
我是一条流浪在城市的狗。现在,我正准备横穿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我眼睛紧紧盯住前方不远处的红绿灯,静静等待着通过马路的信号。说实话,我根本分不清红绿灯的颜色。在我们眼里,红色就是黑色,绿色就是白色,所以,在狗的世界里,绝少花花绿绿,只有黑白分明。至于你们人类所奉行的“红灯停,绿灯行,黄灯亮了等一等”的交通规则,对于我们而言,真是相当于狗屁,毫无意义。每次过马路,我都是凭借我的直觉,跟在同样要穿过马路的你们人类的屁股后面,颠儿颠儿地快速跑过去。在城市里呆了这么久,我早已经习惯了以这样的方式过马路。实践证明,这个方法是最安全的。我在过马路时学会了一个原则,就是必须快跑,我不想被那些不长眼的汽车碾得粉身碎骨。就在昨天,我亲眼目睹了一场灾难:一条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在穿过马路时被一辆疾驰的小轿车碾住了后腿,它痛得发出了一声无比尖厉的惨叫。还没等它叫出第二声,一辆大卡车又碾过了它的整个身躯。车子开过以后,它就变成了一张血淋淋的肉饼,这太暴力了,很惨很血腥。一想起这个惨剧我就胆战心惊,浑身哆嗦。那可是我的同类,我们狗命天生如此卑贱吗?说不定哪天我也会丧命于那些疾驰的车轮之下。城市里的车太多了。
城市太闹。从来到城市的第一天起,我的耳朵里就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喧闹:大小汽车的喇叭声,各种小贩的吆喝声,袒胸露背男人的争吵声,妖冶妩媚女人的呻吟声,莫名其妙的啼哭声……这世界像是要爆炸了!
噪音是这个城市无法治愈的毒瘤。可恶的是,这毒瘤像是长在了我的身上,时时让我有一种焦躁的情绪,一焦躁我就有想撒尿的冲动。十字路口的对面是一个小花坛,那儿有一片茂密的小树林,树林里有一棵很繁盛的白玉兰,我喜欢在那里撒尿。在那棵白玉兰下,我翘起左腿,一泡酣畅淋漓的尿液喷洒而出。撒尿的时候,我的眼前又浮现出被车轮碾死的那条狗的惨状。它是一条怀孕的母狗,经常在这个街区活动。它被碾死的当天,我在一个垃圾筒前看见过它,那时它正在拼命地吞食一块大骨头,样子很是贪婪,这种贪婪是怀孕期的母狗所特有的——它太需要营养了。它吃得忘乎所以,不时摇动着漂亮的小尾巴,我看到了它毛茸茸的屁股。我承认,我那时有过很不要脸的想法,没办法,它的屁股真是太美了。我不能自已地一点点凑过去,我当时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闻闻它的味道。我已经一岁了,这个年龄对于狗而言,已经到了性成熟的时候,对母狗的气味是非常敏感的。
它很机警,没等我靠近就迅速地叼起还没啃完的骨头,对我怒目而视,嘴里发出虚张声势的低吼声。我因此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它是一条怀孕的母狗,怀孕的母狗最凶。OK,我放弃,我友好地向它摇摇尾巴。可它并不领情,掉头就跑,根本没看到那辆疾驰而来的小轿车。
我有罪。是我害死了它。我是一条有罪的流浪狗。
我在这座喧闹的城市里流浪,更加怀念乡下的生活。如果不是想找到我的主人,我早就尝试着自个儿回乡下了。可我必须找到他,那个进城打工的小伙子。忠诚是我们的美德,尤其是我的美德。我相信自己一定会找到那个穿着红衬衫黑裤子白球鞋的乡下男孩。
我们是在城市广场走散的。当时广场上的人很多,到处都是进城打工的乡下人,汗臭味连成一片,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还没有找到工作,只好在广场上游荡,寻求糊口赚钱的饭碗。我的主人还算幸运,我们刚刚来到这个城市才两天,他就在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了工作,他光荣地加入了给城市盖大楼的建筑工人行列。那是几幢很高很高的楼,据说是要盖88层,是这个城市有头有脸的人居住的地方,他们喜欢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站得高才能看得远,高高在上,直入云端。那个工地的老板不允许工人养狗,工人们把我看作是一条恶狗,我的样子看上去是有些吓人,虽然我才一岁,但长得高高大大,我的血统很纯正,样子有些像牧羊犬。他们以为我会伤人,其实我很老实。我一贯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处世原则。可他们非要逼我的主人把我赶走,他们威胁主人说:再不让这条恶狗滚蛋,我们就砸烂它的狗头,炖狗肉下酒!主人没办法,只好三番五次赶我走。可我知道回工地的路,主人赶我离开一次我就回去一次。这样折腾了大半个月,主人烦了,红着眼睛举起了一根钢筋棍,大声朝我吼:赶快离开这里!再不走,砸断你的腿!可我做不到,我不想离开主人,也不想成为一条流浪狗。于是主人就用布蒙上我的眼睛,把我带到了那个广场。我现在终于知道他是处心积虑地故意要和我走散的,他没有钱送我回乡下,不到月底工头是不会发给他一分钱工资的。我很后悔自己当初的莽撞。如果我不自作主张一意孤行地跟着主人来这个城市,如果我不偷偷躲在主人乘坐的那辆大卡车的车厢,就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结果了。
可是,我舍不得离开主人。在我很小的时候,主人就把我从妈妈怀里抱回了家。刚到主人家的时候,我不停地叫唤,我害怕周围陌生的一切,我想念我的妈妈,我的兄弟姐妹,我想念和它们争抢着在妈妈怀中吃奶的日子。主人很理解我的心情,不停地抚摸我的脑袋,慢慢的,我不害怕了。我知道主人喜欢我,它给我最好的食物,四处搜寻骨头给我啃。白天,我像一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很快乐地和他嬉闹。到了夜晚,主人将我关在临时搭建的小窝里。一开始我很害怕,不停地挠主人的门,不停地叫唤,恳求他让我进屋,和他呆在一起。他终于耐不住我的哀求,不顾老主人的呵斥,把我抱进他的被窝。我安静下来。第一次睡在主人的身旁我很兴奋,被窝里很温暖,我一会儿挠挠主人的肚皮,一会儿抓抓他的脸,闹得他睡不着,抬手轻轻打我的脑袋。等闹得筋疲力尽,我就昏昏睡去。半夜主人被尿憋醒,起来撒尿吵醒我。等他躺下来,我就叼起他的小鸡鸡,一开始我把它当作奶头,叼着叼着就不自觉地用力,把主人咬疼了,摁住我的脑袋惩罚我。那年主人刚满十七岁,没考上高中。第二年,就进城打工了。
二
我必须警惕城里人。这个城市里的人最喜欢吃狗肉,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人们才把它称作狗城。狗城人很会吃狗肉,他们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吃法。他们说我们全身都是宝:我们的肉有安五脏、暖腰膝、补虚劳、益气力的功效;我们的骨头可以健脾活血生肌;我们的胆能够清肝明目、止血消肿;我们的肾可以治肾虚。现在的城里人也不知道都咋的了,男的普遍肾虚,女的普遍肾亏。在无节制的纵欲过程中,你们人类的肾功能大大衰竭了。不但如此,你们中间男人阳痿的越来越多,女人阴瘘的数量也呈逐年增长之势,于是你们就打起了我们的主意,盯住了我们的宝贝。狗城捕狗的人那么多,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割下我们的茁壮有力的阴茎卖给那些无法勃起的男人。一想起被割掉宝物这个可怕的情景我的裆部就发紧。在狗城行走时,我每时每刻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我使劲夹住我的物件,不让捕狗者看到它。我的阴茎粗大,很容易让狗城那些阳痿的男人心动。这是我的宝物,靠着它,我已经征服了两条漂亮的小母狗了。我刚刚一岁,这个成绩已经算是不错了。我为自己的宝物骄傲。
我和第一条母狗交配是在跟主人进城之前半个月。它的名字叫小青,有一身黑白相间油光光的毛发,我早就暗恋它了。事实上我们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只要小主人不在家,我就想法设法去见小青。它那时还很小,和我交配的时候还不到一岁呢。它是一条早熟的小母狗。
那天傍晚,夕阳西沉,我看见它在村头的麦场上焦躁不安地游逛,老远我就闻到了它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臊气味。它想交配了。它的耳朵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尾巴高高翘向天空。平时它可不是这样,它喜欢夹紧尾巴走路。但现在它翘起了尾巴!我充满怜爱地一点一点靠近它,它静静地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它知道我在靠近,察觉到我的企图,有点儿紧张,尾巴慢慢放下来,紧紧夹住那散发着美好气味的屁股。但它没有立即跑开,这是一个信号。我用鼻子碰碰它的屁股,它更紧张了。尾巴更紧地夹起来,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它在恳求我不要碰它。我浑身血脉贲张,按捺不住地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它的脸,我的舌舔过它的嘴巴,碰到它的鼻尖和眼睛,它浑身松懈下来,尾巴慢慢重新放开。第一次偷情,我心里紧张得要命,四下里看看,没有一条狗,也没有一个人。天正渐渐黑下来,我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得到它,征服它。小青胆子小,再过一会儿它就要着急回家了,它不敢背着主人在外面呆得太久。我鼓起勇气,舔了舔小青的屁股。我每舔一下,小青就哆嗦一下,那里很快就溢出了一摊白色液体。我贪婪地吞噬着,那液体是那么甜,那么可口,那么妙不可言。小青发出了沉闷的低吼,它浑身发抖,把羞红的脸转向我,眼睛里充满了恳求与期待。但我很紧张,我的宝贝此时已经直挺挺地翘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横在那里,硬得发胀。我鼓起勇气纵身一跃,小青没有力气承受我的身子,往下一趴,我扑空了。我喉咙发干,呼哧呼哧喘粗气。小青害怕了,想放弃,用眼睛哀求我。我顾不上小青的哀求,再次跃起来,小青发出咝咝的叫声,后腿打了一个趔趄,站住了。我成功地进入了它。
我无法向你描述那种感受,我痛恨自己语言的贫乏。那真是太美妙了,比世界上最好吃的骨头味道不知道美妙多少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青的年纪小的缘故,我们的屁股粘连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了。我们在麦场上不停地转圈,身体向相反方向使劲挣脱,仍然无济于事。小青把我的宝物牢牢吸住了。眼看天色已晚,我已经听到了小主人的呼唤,小青也着急起来,已经很晚了,它不能再等了。我们又作了一次努力,谢天谢地,终于分开了。我的宝物在离开小青身体的一刹那,突然又排出一团东西。那东西粘连在小青的屁股上,晶莹透亮。
我怀念我的小青。我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我离开村庄的时候甚至没有和它打一声招呼,它一定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我想念它。我真想现在就回到那个安静的小村庄,说不定小青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和小青比,城里的那个贝贝就差多了,它太让我伤心太让我失望了,我把一切都给了它,可它却离开我投入了另一条公狗的怀抱。
贝贝也是一条流浪狗。和我一样,在这个城市无家可归。它是被一个女人遗弃的,那个漂亮的女人要跟她的新情人一起搬到另一个城市去,那个细皮嫩肉的男人讨厌它。其实它长得很洋气,白色的卷毛,饱满的大屁股,俊俏的小耳朵,挺拔的鼻子,潮湿的小嘴巴,就是腿稍微有些短,不够高大,跑起来一颠一颠的。男人不准女人带它走,女人很听男人的话,狠心把它丢到了垃圾堆。我就是在那里碰到它的。它那时很可怜,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垃圾堆里到处都是吃的,可它吃不惯,它说自己平时吃的都是煎鸡蛋、香肠之类的高级营养品,喝特制的牛奶,从来没有吃过垃圾堆里的食品。我看它饿得实在可怜,就把昨天埋在垃圾堆里的一块大骨头叼给了它。它很喜欢吃骨头,呱唧呱唧吃起来。吃完了看着我,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我知道它还没有吃饱,就又把前天埋起来的半截香肠给了它。它一看见香肠就流出半尺长的口水,这大大改变了它在我心目中的淑女形象。但那是它最喜欢吃的东西,我可以理解。半截香肠下肚,它终于吃饱了,向我示好。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也许你可以想象得出,一条公狗和一条母狗成了朋友,结果只能有一个,我们很自然地交配了。它很熟练,一点儿都不羞涩,不停地在我面前摇动它的屁股。不知道为什么,和贝贝交配时我总是想起小青来。但我不得不承认贝贝很有魅力,它让我很舒畅。那感觉像是在马路上憋了好长好长时间的尿,突然看到了一根电线杆痛痛快快地一口气撒出来一样。
我和贝贝从此形影不离,开始了一段在狗城流浪的幸福生活。
贝贝告诉我好多我不知道的城里人的事,它说女主人最喜欢情人亲她的屁股,亲得女主人嗷嗷直叫唤。有时候,男人还用鞭子抽打女主人的白净屁股,打得啪啪山响,女主人不但不觉得疼,还快乐得大喊大叫。贝贝说女主人还喜欢带着它逛街,女主人有一双细长的腿,喜欢穿黑丝袜和很高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贝贝知道的东西很多,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它都知道。它还喜欢看电视,能从电视上认出韩国的明星裴勇俊、日本的艳后和美国的黑手党。天哪,贝贝简直是个“全球通”!
我告诉贝贝,我留在狗城最大的原因是想找到我的主人,他长得瘦瘦的,黑黑的,穿着一件红色衬衫,一双白色的球鞋,他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工地上打工。
贝贝眨眨那双好看的大眼睛说,这个城市的工地太多了,你说的是哪个工地?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把我丢弃的时候蒙住了我的眼睛,在城市里绕了不知道多少圈,把我转晕了,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
贝贝吹着狗哨嘲笑我,你连我们的看家本领都丢了!真羞!
我朝它挥挥前爪,威胁它少跟我开玩笑。
贝贝不怕我,仍旧在那里手舞足蹈。
我拿它没办法,城里狗就是比乡下狗胆大,也机灵得多。贝贝答应和我一起寻找主人,它提出一个要求:作为我的情人,你要保证我每天都能吃到一块骨头,我有每天用骨头磨牙的习惯,离不开这个东西。
狗城的人喜欢吃肉,骨头扔得到处都是。自从来到狗城,我几乎每天都能吃到骨头,所以我的身体发胖得很厉害,用你们人类的话说,就是体重超标。好在我每天都在奔跑,身上多余的脂肪都转换成了结实的肌肉。贝贝这个要求不算太苛刻。我答应了它。
不妙的是,我发现狗城的骨头突然间变得稀少起来,有一次我几乎翻遍了附近所有的垃圾桶,没有发现一块骨头。贝贝告诉我,它从广场大屏幕上听说狗城正在流行一场瘟疫,这场瘟疫能在所有有蹄子的动物身上传播,所以狗城人不敢吃肉了。他们不吃肉,自然就没有了骨头。贝贝已经连续五天没有吃到一块骨头了,没有了骨头,它就变得浑身无力,每天都是无精打采的。我很愧疚,下决心一定要给它找一些骨头回来。为了弄到骨头,我打算铤而走险,深入居民区去看看。
我让贝贝在花坛边等我,迅速向附近一个居民小区跑去。长时间的对骨头的渴望,让我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起来。我闻到了肉香,那诱人的味道在这个小区的某个窗口飘荡、盘旋,经验告诉我,那家人正在吃肉,今天他家的垃圾里面肯定会有骨头。正是中午吃饭时间,我能听到每家每户嘴巴咀嚼食物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在演奏一曲美妙的交响乐,如此动听悦耳。我躲在暗处,眼睛紧紧盯着小区里的垃圾桶,每当有人倒进去垃圾,我都会上去看看有没有骨头。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仍然没有等到一块骨头,我很着急,心里琢磨贝贝一定是饿坏了。我暗暗下决心再等一会儿,如果还不见有人出来倒垃圾,我就转移战场,到另一个小区去看看。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推着自行车走向了垃圾桶,他手里提着一个纸袋子,那里面有骨头!我闻到了肉香!等他一离开,我就扑倒了垃圾桶,他们家今天吃鸡,骨头不多,我猜他们大概也是很久没有吃肉了,连骨头都不吐。我翻腾了半天,才叼出一块很小的鸡骨头,看来今天只能让贝贝吃这个了。我向花坛跑去。
可是,贝贝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找了半天,终于在那片小树林里看见了它,眼前发生的一幕彻底击垮了我:一条大黑狗正在兴奋地和贝贝交配!大黑狗边交配边发出愉快的哼叫声。贝贝嘴里叼着一块骨头,那骨头很大。一阵悲凉袭击了我,眼泪夺眶而出。贝贝发现了我,嘴里发出呜咽声,它在恳求我原谅它。我转过身,向马路对面飞奔。一辆车迎面疾驰而来。
三
我没有命丧黄泉。那辆车紧急刹了车,我捡回了一条狗命。可我的感觉真是生不如死。我心爱的母狗竟然为了一块骨头背叛了我,我曾经那么喜欢它,它的行为深深刺痛了我。其实,我很明白狗世界的爱情规则,如果说你们人类是朝三暮四,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有哪只母狗会终生只选择和一条公狗交配。但我还是接受不了自己心爱的母狗在眼前和其它公狗交配的事实,而且贝贝的神情是那么陶醉!
一辆辆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孤独地蹲在垃圾堆旁,回忆有关贝贝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下来。狗城的霓虹灯在茫茫夜空下闪烁,我抬头向天,发出野狼一样的长嚎。我要忘掉贝贝!我应该集中精力去做我的大事,去寻找我的主人,我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而忘掉了在狗城的根本任务。
我顺着马路朝前走,尽量靠着墙根,让自己时刻处于路灯的阴影里。我不能让狗城的捕狗者发现踪迹。我知道随着这场瘟疫的消失,健忘的狗城人肯定又会重开杀戒,大肆捕食狗肉。喜食狗肉的人养活了大量的捕狗者,他们是我的克星。除了捕狗者,我还要时时警惕其它流浪狗的攻击。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狗城流浪的狗如此之多,它们和我一样,浑身脏兮兮的,鬼魂一样在狗城的阴暗角落里到处游荡,狗城的边边角角差不多都被它们瓜分殆尽了,它们各自占据着一定的势力范围,严禁像我这样的流浪狗侵入。
凭着敏锐的嗅觉和准确的方向感,我一步一步向城市中心广场靠近。离开主人以后,许多个夜晚我独自来到这个广场,想找到一点主人的线索。他就是在这里把我遗弃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人很多,尽管被蒙住了眼睛,但凭借听觉我能判断出这儿的熙熙攘攘。主人是铁了心要将我放逐,他临走的时候也没有拿下我的眼罩,我听见他对我说:黑子,好好在这里呆着!我蹲在原地,以为他去了“洗手间”。呵,“洗手间”,这是狗城人对茅房的雅称。他们很文明,我要是在狗城再呆上几年,也许我也会成为一条文明狗。我在原地等了半天,不见主人的身影。我闻到了一股腥臊味,附近肯定有“洗手间”!我循着臊臭味向广场边缘走去,围着那个臊臭味的地方嗅来嗅去。有人突然踢了我一脚,嘴里嘟囔着:哪来的瞎眼狗,竟然舔我儿子的屁股!他不是我的主人,这里也不是“洗手间”。那个人愤怒地扯掉了我眼上的布条,我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这里是广场的一个阴暗的小角落,一个断了胳膊的叫花子正坐在这里乞讨,一个淌着鼻涕的小男孩在他不远处拉了一泡屎,臊臭味来自那里。可恶的叫花子不停地朝我挥舞着断胳膊,赶我走。奶奶的,他肯定和我一样,也来自乡下,如今,他的脾气越来越像一条城市狗了。我迅速离开那个叫花子,虽然那摊屎很吸引我的胃口,但我没有吃它的心思了,我必须寻找到我的主人。我茫然地四下里张望,哪里还有主人的影子!他费尽心机地蒙住我的眼睛在狗城转了一圈又一圈,故意让我迷失方向,把我丢弃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城市广场。
一个警察向我走来,手里拿了一根黑色的警棍,我撒开脚丫子沿着城市广场边缘狂奔,边跑边回头看警察是否追来。谢天谢地,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夜色下的狗城广场显得十分冷清。一对年轻的恋人勾肩搭背站在广场台阶上小声说着什么;几个打扮妖冶的女人在广场中心走来走去,她们在寻找猎物——那些积聚了太多的力比多四处游逛的狗城男人。突然,我闻到了同类的味道。借着微醺的晚风,那味道越来越浓烈。好奇心驱使我一点一点向它靠近。那是一条毛发金黄的小哈巴狗,紧紧跟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身后,屁股摇来摇去。女人是来广场约会的,看样子她就住在广场附近,不然不会带一条狗来赴约。借着广场昏黄的灯光,我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从路灯暗处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明一灭的烟,潇洒地向女人挥挥手。女人得得得快步跑过去,两人接了一个绵长的吻。坠入爱欲的女人显然忘记了身后的哈巴狗,他们说笑着上了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我可怜的同类不停地叫唤起来,想让女人把她抱上车。女人拍拍它的脑袋:宝宝乖,妈妈今天要去谈个生意,你赶快回家,啊!女人说完咔嚓一声关上车门。车子呼啸着疾驰而去。那个被女人唤作宝宝的狗看着远去的轿车,无奈地甩甩脑袋,四下里望望,低着头往回走。我想起来曾经在哪里见过它,它好像就住在广场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出于恶作剧的心理,我朝它打了一个响亮的流氓哨。它很警觉地停下脚步,竖起耳朵,朝我这边看了看。我得意地从暗处慢慢走出来,友好地问候它:你好,美女!这一段日子我在狗城学会了不少东西,我知道怎么说话能讨城里母狗喜欢。实践一再证明,哪怕对方是一条年纪很大很丑陋的老母狗,我若喊它一声美女,它也会高兴得忘乎所以。
宝宝疑惑地看着我,又看看周围,确信没有什么威胁,才细声细气地问我: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笑笑,继续靠近它。我发现这是一条称得上十分漂亮的小母狗,它看上去年龄不大,让我想起了乡下的小青。你的名字叫宝宝,对吗?我装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来。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它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哈,我见过你。你别紧张,我是一条流浪狗,别看我身上脏,但我心里干净着呢,绝对不会伤害你!我在它面前蹲下来。
谅你也不敢!本姑娘虽然个头不高,但掐起架来绝对不会输给你!
它在吹牛,以为这样可以给自己壮胆。如果我对它耍流氓,它肯定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我告诉它,我刚刚被一条城市母狗伤害了感情,现在心情很乱,我是一条流浪在这个城市的乡下狗,我不喜欢城市,只想尽快找到我的主人。
你和主人走散了?宝宝放松了警惕,蹲下来,好奇地问我。
是的。几个月前我跟着主人从很远的乡下来到这个城市,后来他故意把我丢在了这个广场。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难道他不喜欢你?或者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
没有!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他来这个城市打工,工地上不让养狗,他们口口声声说要杀掉我吃狗肉,主人没有办法,只好把我遗弃。
啧啧,原来是这样啊,真让我同情,我都快被你的不幸感动了。可是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主人遗弃的感觉,我的女主人对我很好。她是一个很有钱的贵妇人,丈夫是一个小商人,在家的时间不多,所以女主人经常出去和别的男人“谈生意”。当然你也可以说是约会,但这不关我的事儿,作为宠物,我们不应该干涉主人的私生活。只要她对我好,我就永远对她忠诚。
可是她刚才没让你上车!我幸灾乐祸地笑笑。
她当然不会让我上车!你要学会理解主人。人类有他们自己的隐私,而我们的美德是忠诚,不是告密和跟踪。你要学会原谅你的主人,我猜它也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对你的。
我知道,所以我一点儿都不怨恨他。我只想早点找到他,让他带我回乡下。我趴在地上,舒展开前腿,把下巴放在上面。我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有点儿累了。我对宝宝说。
宝宝也学着我的样子在原地趴了下来,转动着眼珠,思考着什么。夜色越来越浓,周围更加安静,偶尔有一辆小车呼啸着穿过广场旁边的马路,裹挟起一阵阵旋风。我们趴在广场边缘,耳朵捕捉着周围细小的声音。附近有歌舞厅,不时从那里传来女人的阵阵尖叫声,夹杂着男人的喘息。周围的商店陆续开始关门了,呼啦啦的声音不时响起。他们拉下了卷帘门。
宝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我用前腿碰碰它。它触电似的打了我一下,说真讨厌!碰什么碰?人家正闭目养神呢!
你该回家了。我对它说。天很晚了,狗城的夜晚风大,小心着凉!
它笑笑,晃晃脑袋说,主人不在家,我早回晚回没什么关系。我猜想主人要到天亮时才会回来呢。我正在动脑筋替你想办法。
你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我在这座城市转悠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都没有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你别小看我!我可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熟悉这里的一切。你刚才说你的主人在一个工地做工,我记得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建筑工地,我明天可以带你过去看看,说不定你的主人就在那里呢!
不可能!我记得他带着我围着城市转了好几圈呢,那个工地肯定离这里很远。
那倒不一定。你没听人说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说不定你的主人就在附近工地干活,故意带你兜圈子呢。
它的话有些道理,这给了我新的希望。我很高兴能碰到它。我请求它让我握握它的手,我想和它成为好朋友。宝宝同意了,很害羞地把前腿伸出来,只让我轻轻碰了一下,就站起来,轻声慢语地对我说,明天早上你在这里等我,我带你去那个工地!
我点点头,很感激地朝它挥挥手。我暗自庆幸能在狗城碰到一条这么好心的小母狗。明天,我将和它一起去寻找我的主人。
四
夜已深。除了我,广场上大概没有什么活物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溜达溜达。这几个月来,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在乡下的时候,夜晚寂静得很,我一觉能睡到大天亮。可现在不行了,一闭眼就是主人的影子,就是在乡下的那些日子。我还很年轻,却已经有了衰老的迹象。我不喜欢自己在狗城过的这些混账日子,虽然我经常能吃到肉类和骨头,但那是从垃圾堆里拣出的食品。我想念主人在乡下给我喝的面糊糊,喝那个我心里很踏实。广场空荡荡的,路灯发出的光愈发昏暗。我抬头仰望星空,天空一片混浊。狗城的天空很少能见到蓝天白云,有的只是昏天暗地。狗城的空气里似乎永远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溜达到广场的那一边,我又看到了那个断臂的叫花子。他佝偻着身子躺在一床破棉絮上,面部不时抽搐着,我猜他正在做噩梦。那个小男孩紧紧依偎着他,身子也蜷成一团,瑟瑟发抖。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泡干屎就竖在男孩头顶不远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条件反射,我肚子里立刻传出咕咕噜噜的响声。我真想把那泡干屎吃掉。好长时间没有吃到新鲜的人屎了,在乡下,主人在茅房拉完屎常常唤我进去给他舔屁股,现在这样的好事不可能再有了。我在那个干屎堆面前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吃掉它的想法。我的胃口已经被狗城的垃圾食品惯坏了。我离开了叫花子,在广场角落的一个垃圾桶旁迷瞪了一会儿,等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两个穿着黄马甲的女清洁工在清扫广场,电视上把她们称为狗城的美容师。美容师们起得可真够早的!我被她们嘈杂的扫地声吵醒,再也无法入睡。我站起来,甩了甩头,伸了个懒腰,打了几个哈欠,向和宝宝约好的地点走去。
它真是一条好狗。城市里这样的热心狗越来越少了。我低着头边走边想着宝宝的样子。它为什么要帮我?主人会不会在它说的那个工地?我已经找了那么多地方,都没见到主人的影子,难道真的会像宝宝说的那样,他一直就在附近?如果真是这样该多好!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是宝宝,它这么早就来了,嘴里还叼着一根香肠。看样子它奔跑了一路,鼻尖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它把香肠放在我面前,说我给你准备了一点早餐,我猜想你饿了吧。
我看着那根还未拆封的香肠,嗅了嗅诱人的肉香,把它推给了宝宝。
宝宝摇摇头,说我已经吃过了,主人还没有回来,我自己打开了冰箱,发现有好多香肠,自己先吃了一根,这根是专门带给你的,快吃吧,吃完了我们好有力气去找你的主人。
我很感激地点点头,三口两口吞下了香肠。宝宝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高兴地摇了两下尾巴。
天色已大亮,马路上的车渐渐多了起来。我和宝宝穿行在车流中间,向宝宝说的那个建筑工地进发。宝宝一颠儿一颠儿地跑在我的前面,熟练地在马路间隙迈着碎步奔跑着,我紧紧跟在它身后。我们的体形相差太大,它小小的个子,在我面前像个小孩子。它带着我进了一个巷口,边跑边气喘吁吁地介绍说,这是附近最著名的小吃一条街,以前女主人经常带着我来这里喝胡辣汤。这条路离那个工地最近。我点点头,边跑边观察四周,我必须提防捕狗者和其它流浪狗。狗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不会允许其它流浪狗侵入。这些失去主人的狗重新学会了依靠自己生活,它们身上的狼性因此在慢慢得到恢复。狗和狗的战争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流浪狗之间的战争,它们一旦掐起来,和狼差不多。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狗城流浪的狗个个脾气都坏得很,或许对捕狗者的长期戒备造成了高度紧张,富有很强的攻击性。我怀疑自己再在狗城呆上一段时间,也会变成它们那样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我们已经安全地穿过了幽暗的巷子,庆幸的是我们没有遇到任何“敌人”。在巷口转个弯,我们继续向目的地进发。宝宝可能平时很少走这么多的路,有些娇喘。我问它要不要停下来歇歇,它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向前跑去。它以为我小看它呢!
经过一个巷区的时候,我嗅到了危险,一股同类的气味从前面传来,越来越浓烈。很快,一条黑色的大狼狗拦住了我们的去路。它是狼和狗的杂交品,凶狠无比。这种狗在狗城很少见,只有极个别的小工厂还用它来看家护院。它毛发黝黑,如钢针样根根耸立,耳朵高高竖起,不时吐出猩红的舌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恐吓声。它想挡住我们。我有些紧张,但宝宝似乎并不怕它。
它被铁链子拴着呢!宝宝笑着对我说。
我松了口气,汗!光顾紧张了,竟然没看见那条粗大的铁链子。我们大摇大摆地绕过大狼狗,它被我们无所顾忌的样子激怒了,狂吠起来,挣得铁链子哗啦哗啦响。宝宝向它摆摆屁股,抬抬前腿,嘲弄它:稍安勿躁,伙计,稍安勿躁!它更愤怒了,暴躁地在原地转圈,铁链子牢牢地勒住了它的脖子,它大声吼:杂种,你们两个杂种,我会咬死你们!这时,一个穿制服的保安走过来,看了我们一眼,拍拍大狼狗的脑袋,笑着说,是不是看上那条小母狗了?你这个蠢家伙!
妈的,他怎么知道宝宝是一条母狗!我在心里骂那个保安。
我们继续向前进发。宝宝说我们最好在工人上班之前到达那个工地,趁工地开工点名的时候,看看里面有没有你的主人,错过了这个时机,工人们都上了几十层的高楼,就没法找了。我点点头,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远远地看见了那个工地,我心里一阵惊喜。这个工地和记忆中的很相像,难道我朝思暮想的主人就在这里?我越过宝宝,大步朝前跑去。宝宝着急地在后面追。到达工地还要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我迫不及待地穿过马路,无奈车流太多太快,狗城的司机狗肉吃多了,个个都铆足了劲开车。报纸上说,狗城是全世界车祸最多的城市,平均每天有十多起。我猜这肯定和他们喜食狗肉有关。宝宝一直很担心地站在我的右边,眼睛紧紧盯着右面呼啸而来的车辆。右边是我们视线的盲区,当我们被追得走投无路时,常常会让自己的右侧靠墙,把左侧面向敌人。这种趋利避害的习性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宝宝很细心,我很感激它。
对面的灯终于换了颜色,积聚的人流开始向对面移动。我招呼了一下宝宝,冲在人群的最前面。宝宝朝我轻轻叫唤两声,叮嘱我小心。顺利地穿过了马路,我闪电般狂奔到工地大门。一道大铁门横在面前,透过铁门的缝隙,我看见里面走动着许多灰头灰脸的工人,他们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个白色的大搪瓷缸,正呼哧呼哧往肚子里填送米饭。我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那张熟悉的面孔,一群人过去了,没有看到主人;又一群人过去了,仍然没有看到主人。等过去了好几拨人之后,我实在等不及了,想钻进去看个清楚,我相信主人就在那些端着搪瓷缸的工人们中间。我拼命用前腿抓挠铁门,可铁门纹丝不动。铁门底下的缝隙太小了,我只能伸进去半个脑袋,根本无法通过。我焦躁地在铁门外面打转,宝宝看我着急的样子,歪着脑袋说,你让开,我来试试,我个子小,或许能钻进去。我眼睛一亮,对啊,让宝宝先进去侦察一下。我拍拍宝宝的脑袋,叮嘱它小心点儿,别让那些人发现了。
宝宝说,你主人长什么样?
我想了想说,我记得他穿着红衬衫,黑裤子,白球鞋,留着短头发。
宝宝缩紧身子,使劲往里面拱,它的头虽小,但身子很胖,像怀上了五只小狗似的,钻得很费劲。我在后面用脑袋拱它的屁股,好不容易钻进了大半个身子,宝宝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又迅速地退了回来。
里面有一条大狼狗!比刚才在巷子里遇到的那只还大!没等宝宝说完,一条狼狗已经窜了过来,隔着铁门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它的声音很压抑,近乎喑哑。或许它是一条哑狗。我们隔着门缝互相对峙着。宝宝刚才吓得不轻,浑身在瑟瑟发抖。我对着铁门狂吠了一声,带着宝宝离开了工地。
走出去老远,宝宝渐渐恢复了平静,它疑惑地问我,不找你的主人了?就这么放弃了?你就这样被那条狼狗吓住啦!
我摇摇头。我不是害怕那条狗,它一出现在工地,我就知道我的主人不会在那里。
宝宝说,为什么?
因为主人的工地是不许养狗的,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被主人遗弃在广场。
宝宝点点头,有道理,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继续寻找,寻找下一个工地!我咬咬牙说。
宝宝同情地看看我,低声叫唤了一声。它在安慰我,让我不要难过。
我们顺着马路往回走。宝宝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说你为什么非要寻找主人呢?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了主人,我就只能永远做一条流浪狗,我不想永远这样,我想找到主人,让我忠诚于他。
做一条流浪狗不好吗?那样不是更自由吗?
不好。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谈什么自由!我不想要这样的自由,宁愿做一个奴仆。我们既然生而为狗,就应该安心做奴仆。这是我们的狗命。
你说的话太深奥,我听不懂。宝宝一脸茫然。
其实这不是我的思考,这是那条老狗——我在乡下的忘年交灌输给我的思想。你猜它活了多少年了?说出来吓你一跳!它活了快20年了,算起来有100多岁了呢!它浑身的毛都快掉光了!我笑出了声。
宝宝奇怪地问我笑什么?
我想起了老狗光着身子的样子。哈哈,它那副样子可真是滑稽!老狗说它早就看透了这个世界,它一有时间就教导我:我们狗最大的优点是忠诚,是做一个忠实的奴仆,你永远不要试图反抗主人,主人打你,那是对你的疼爱,主人骂你,那是对你的眷顾。要学会珍惜眼下的生活,一旦失去了主人,成了流浪狗,你就会欲做奴仆而不得,那才痛不欲生呢!我那时对老狗的话还没有太深刻的感受,现在我知道老狗对我的奴化教育的深刻寓意了,它说得没错,我们一旦没有了做奴仆的机会,就一切都无所适从了。
我不懂你说的这些话。宝宝皱着眉头说,我和你想法不一样,我想做一条自由的狗,比如主人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喜欢到处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多恣儿!
我叹了口气,知道宝宝无法理解我的心境,便不再说什么了。我们默默回到了广场。宝宝提出来带我去看看它的家。我想了想,点头答应了。我有些劳累了,想歇一歇,然后再去继续寻找主人。
五
这是一个很老的小区,一栋栋楼房冷酷无情地矗立在那里,外墙上的油漆脱落得斑斑驳驳。里面很热闹,到处晃动着老人和孩子的身影。天渐渐暖和起来,老人纷纷走出家门,活动活动筋骨。小孩子们有的在小区主干道上溜滑轮,有的在草地上奔跑嬉戏,还有一个略显孤单的小男孩在小区中间的空地上滚铁环。这让我想起了乡下,乡下的孩子最喜欢玩这个圆不溜秋的东西。
宝宝大摇大摆地在前面奔跑着,边跑边和卧在路边的狗友们打招呼,我发觉它们看我的眼光很不友好。我第一次来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些胆怯。宝宝想缓和一下略显紧张的气氛,向狗友们介绍:我的新朋友,大家多关照。那些狗不以为然地朝我笑笑。狗城的狗惯常冷漠,只要它们对我没有什么敌意就好。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在内心里看不起我,嘲弄我浑身脏兮兮的样子,也一定会在背后嘀咕:瞧它,一条落魄的流浪狗!不错,我是一条流浪狗,没有资格和它们比,我很自卑。我把头低得更低了,恨不得溜着墙根走。
宝宝的家在二楼,房门紧闭,女主人看样子还没有回来。门上留了一个很小的狗洞,宝宝勉强可以钻进去。但对我来讲,那洞口实在太小,根本无法进入。宝宝干着急,但没办法。我安慰它:我在门口看看就可以了。宝宝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想让你看看阳台,主人把我的窝安在那里,阳光特充足。我点点头,我能想象出宝宝的幸福生活。从狗洞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屋里的摆设:地上铺着油光光亮晶晶的地板,墙根摆放着高档的皮质沙发,沙发上面挂着一幅油画,上面是一个裸体的女人。我还看到了女主人胡乱摆放在沙发上的内衣以及她的一双花色拖鞋。就这些,别的我就看不到了。
大概是为了抚慰我,宝宝从门洞里给我叼出来一根香肠。今天早上我已经吃过这个东西了,现在没有什么胃口。宝宝悻悻地把香肠叼回去,又叼过来一块蛋糕。这个东西好吃,我在垃圾堆里见过一个盛蛋糕的纸壳,曾经仔细舔过残留在上面的蛋糕碎屑,那香喷喷的味道让我难忘。我很快吃完了那块蛋糕,宝宝看我细嚼慢咽不舍得一口吃完的样子,笑笑,又叼出来一块。这一块我吃得更加仔细,不紧不慢地舔。这时,从三楼下来一个老太太,她看见我,嘴里嘟囔了一句:哪来的野狗,这么脏!她试图赶我走,向我摆手跺脚。我看看宝宝,迅速地跑下楼,躲进了草地花丛中。等老太太走得很远了,我才敢钻出来。宝宝很歉意地蹲在楼梯口,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我想离开了,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这个小区有许多“敌人”,我能感觉到它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但宝宝想让我留下来陪它,它说女主人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有些不正常,往常她早就回到家了。男主人好长时间才回一次家,宝宝又不知道女主人什么时候回来,它希望我能陪它一起等。想到宝宝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无论如何都应该答应它这个小小的请求。我在它身旁卧下来,看不远处的人来人往。
花花绿绿的人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能看出狗城人倦容下的焦虑。他们脸上没有了乡下人的从容,行色匆忙,像是不由自主地被什么东西推着前行似的,不得不闷头往前赶。但他们并不清楚往前赶的目的,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我的忘年交老狗告诉我:其实他们原本就生活在乡下,至少三代内都能找到农民的血统,只不过是因为某种机缘,靠着流血流汗的打拼才挤进城市的大门。一进入城市,他们就不得不按照城市的节拍往前走。城里太闹,太挤。大家白天都挤在一个个水泥笼子里,黑夜还是挤进这样的水泥格子,每张床只隔着薄薄一堵墙,夜里扑扑腾腾的动静彼此相闻。这哪里是人的生活?连我们狗都不如!老狗的这些观点未必正确,但他活的时间太长了,阅尽了世间的沧桑。它的知识不仅来自阅历,它还能看懂人类的电视。老狗说它的许多有关城市的经验都是从那上面得来的,电视上的节目对人类来讲可能有些弱智,但对于我们狗,足够学习领会了。老狗还对我说过它的雄心壮志:我要写一部狗史,这部书专门给狗类中的知识分子阅读,我将在这本书中回忆我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回忆我的情史,以我的个体视角折射狗类的生活。我这一辈子一共和20条母狗交配过,每只母狗都替我繁衍了至少五只以上的小狗,可以说我的种遍布整个村镇。我一定要把这部狗史写出来,留给我的子孙后代。
老狗一次次地在我面前重复这样的话。事实上它一直没有动笔,我估计它这一辈子也动不了笔了。它太老了,快走不动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它只能像我现在这个样子,蹲在地上,一点点回忆咀嚼过去的那些日子。
我不知道主人会不会也将变得像城里人这样猥琐、无奈、疲倦、亢奋、发狂,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我只知道必须继续寻找,我不能允许自己成为一条没有主人的流浪狗。我的这种心情你们人类也许不能理解,我想假如你失去了国籍或者父亲,你就能理解我的处境了。
如果实在找不到你的主人,怎么办?宝宝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忧心忡忡地问我。
那我就回乡下去,回到我魂牵梦绕的家乡,或许我还能找到回家的路。我站起来,甩甩头,一只讨厌的苍蝇老在我头上撞来撞去。我想把它赶走。我身上有许多虱子,我希望等到天再热一点时,能找到一条干净的河流洗一个澡,把狗日的虱子全冲掉。但我不知道在狗城还有没有这样的河流存在,即使有,现在这样的节气也不行,天还是有点凉了,沾水容易感冒。我不能生病,在没有主人的陌生城市里,一旦生病就可能意味着死亡。我在狗城看到过一家动物医院。城市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对待我们的态度表现出两种极端,对待自己的宠物他们如同“春天般的温暖”,百般宠爱,还专门买狗食狗粮,生病了还能到专门的动物医院救治。而对于像我这样的流浪狗则显现出“秋风扫落叶”一样的冷酷无情,要么被捕去煮了吃肉,要么恶眼相向。
一个人影慢慢从右后方向我这边靠拢,不好,是狗贩子!他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捕狗绳!他是冲我来的!说时迟那时快,我一跃而起,快速向小区门口跑去。那人紧追几步,看没有撵上的希望,跺跺脚,摇头叹息。他把目光转向了宝宝,看看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便慢慢走向宝宝。宝宝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它是这个小区里的狗,它有主人,不惧怕捕狗者。我从捕狗者笑眯眯的脸上看到了危险,快速向回跑,边跑边大声提醒宝宝:快跑,那个家伙要抓你!宝宝听到我的警告,立起来,撒腿往家的方向跑去,边跑边汪汪大声呼救,希望能引起人的注意。宝宝很聪明,知道狗贩子不敢贸然在主人面前行动,它跑到在路旁晒太阳的老太太脚边,卧了下来。狗贩子看看老人,止住脚步,悻悻地走了。我松了一口气。妈的,差点让狗贩子给逮住了!原本以为小区里比大街上安全,没想到也这么危险。
宝宝被吓得不轻,我招呼它过来,舔舔它的脸,对它说不要怕,这种事我常碰到,都习惯了。宝宝依然面有惧色,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危险,往常有主人在身边,谁也不敢欺负我!可主人到现在都没回来,她到哪里去了呢?
再等等吧。我看看日渐偏西的太阳说,我会一直陪你等她回来的,你不要担心。
宝宝点点头,说我不怕,我只是担心我的主人,她不会永远不回来了吧?她会不会狠心丢下我去了别的地方?
不会。她的家在这里,会回来的。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看我有些狼狈的样子,宝宝笑了笑。
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乐观。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时,宝宝的女主人还没有回来。我肚子饿了,想去附近找点吃的。宝宝因等不到主人而变得焦躁不安,早已忘掉了饥饿。从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飘出了各种各样的香味,我可以分辨出哪家在炖牛肉,哪家在煎鸡蛋,哪家在红烧排骨……宝宝看我无精打采的样子,意识到该吃点东西了,它跑回家,给我叼回来一根香肠。我三口两口把香肠吞了下去,肚子不像刚才那么饿了。我看看灰蒙蒙的夜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好像要下雨了。我想让宝宝回家,然后去广场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宝宝不同意,说主人不回来我就不去睡,再说我自个儿呆在那么大一个房间还有些害怕呢。我没办法,只好再陪它等下去。
我对宝宝说,我们一起去广场吧,明天早上再过来看看。宝宝点点头,惨兮兮地说,也许主人真的不回来了,她可能出什么事了。昨天我看她约的那个男人就不像个好人。我安慰它说不会,人的命比我们金贵,你的主人是不会出事的,也许明天一大早我们一回来就看见她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宝宝笑笑,跟着我去了广场。
六
广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我让宝宝在广场的一个角落里等我,我去不远处的一个垃圾堆里找点吃的。这个广场周围有好几家餐馆,所以每天丢弃的食物很多,很丰富。我想到那里去捡几块骨头给宝宝吃,因为担心主人,它已经一整天没好好吃什么东西了,它需要补充营养。看宝宝那副疲惫的样子,我很心疼,它凄楚无助的样子让我怜爱。
我迈着碎步向不远处的垃圾堆跑去,我闻到了一股香味,这是久违了的熟肉的味道。我一阵惊喜,今天真是走运,竟然有熟肉可吃!在狗城到处都可以找到骨头,但熟肉难得吃到。我飞速地扒拉着垃圾堆,终于在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找到了一块熟牛肉。因为扔的时间太长,那块肉已经发馊,能闻到一股恶臭味。这种肉肯定不能给宝宝吃,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自己把它吃了。妈的,别看是一块烂肉,但味道可真是精美。我又从垃圾堆里扒拉出一块大骨头,准备带回去给宝宝。突然,从身后的花坛传来几声狗的哼叫声,附近有狗!那压抑的叫声仿佛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我叼起那块骨头,向花坛靠近。我看见一条大黑狗正骑在一条小花狗身上,吭哧吭哧地在交配。许久没有和母狗偷情了,我痴痴地望着眼前沉浸在忘我欢乐中的同类,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发出了一声呜咽。那条兴奋的大黑狗发现了我,朝我吼叫:你他妈快点滚开,不要打断了我的好事!我转过身,神情恍惚地往回走。那条被压在下面的小母狗多么像小青和贝贝啊。哎,真怀念那些日子。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幸福的流浪者,极力压制住蠢蠢而动的欲望。
没走出多远,宝宝迎面跑过来。它惊讶地说刚才听到几声狗叫,以为你遇到了什么危险,赶紧跑过来看看。
我红着脸说哪有什么危险,你不要去看!
它疑惑地看看我,不相信地往花坛方向走。我试图拦住它,但它已经跑了过去,看见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场景。
宝宝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我还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儿!回到广场角落,宝宝红着脸对我说。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我能看出来,宝宝是真的很好奇,好奇中透着纯真。我无法向它描述那种感受,只说了句:那是我们繁衍后代的方式,是生殖的需要。
宝宝点点头,眼睛迷离地看着我,沉默。
雨是半夜落下的,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为了不让雨水淋湿了宝宝,我把它带到了广场边缘的一家商场屋檐下。尽管如此,还是不能完全遮挡住随风起舞的雨点,我只好让宝宝躺在我的胸前,用自己的身体给它遮风挡雨。我们身贴身,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心跳。宝宝温柔乖巧地趴在我的怀中,屁股不时地碰触到我的后腿裆部。这个动作慢慢点燃了我压抑许久的欲望,我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但刚才那两条流浪狗交配的情景不时又重现在我的面前。宝宝显然也在经受着难耐的考验,它已经长大了,有了成熟母狗的需要。可它不知道怎么做,不知道如何消除心里的焦虑和紧张。它的身体太小了,我实在不忍心。但它的屁股不停地碰触我,嗓子眼不时发出若有若无的哼叫声。我能感觉到宝宝屁股底下正慢慢流淌出粘糊糊的液体,那液体如同泉水般越流越旺,清澈透明,散发出诱人的腥臊气。
我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宝宝的,只模模糊糊听到它发出一声痛楚压抑的哼叫,我随着它的哼叫慢慢加大了动作,直到完全进入。宝宝的哼叫渐渐变得有节奏起来,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欢快。它太小了,承受不住我身体的冲撞,我每撞一下它就往前挪一点,我索性用前腿牢牢地钳住它的脑袋,更加不管不顾地动作起来。有刚才那一块肥肉垫底,我有的是力气。宝宝真是一条讨人喜欢的狗,它的叫声太美了,实在是让我舒畅。
我极力让这个美妙的过程延长,慢慢控制着节奏,直到天色微明,宝宝瘫软在地,我才舍得离开它的屁股。此时,它差不多已经虚脱了。它用舌把屁股上的残留物舔干净,然后偎依在我的胸前,进入梦乡。我抱着宝宝,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
一觉睡到太阳高升,天彻底放晴,商店就要开始营业了,我摇醒还在睡梦中的宝宝。它伸了个懒腰,看看红彤彤的太阳,娇声娇气地说我有点儿饿了。
我拍拍它的脑袋,想让它一起跟我去垃圾堆里找点儿吃的。
宝宝撒娇:我不想吃垃圾食品,想吃点新鲜的。
我东瞅瞅西看看,实在想不出到哪里去找新鲜的食物。
宝宝说附近有个菜市场,那里面肯定少不了小贩扔掉的新鲜食品。
菜市场?我嘀咕了一声。那可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啊,那里不但有贩卖狗肉的狗贩子,还有很多流浪狗。像菜市场这样的肥地盘,早就被那些体格健壮的流浪狗占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了,它们是不会允许生狗进入的。但看看宝宝期盼的眼神,想到昨夜的酣畅,我鼓起勇气:我去试试!看能不能给你弄点儿新鲜骨头回来!
宝宝点点头,叮嘱我路上小心。
我向菜市场跑去。
说实话,去菜市场我心里很没有底儿。那里的危险自不待言,如果不是为了满足宝宝心血来潮的胃口,我自己是说什么也不会冒险去那个地方的。这不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国际玩笑吗?可我知道我必须去一趟那里,而且还必须要找一块新鲜骨头回来,只有如此,才能向宝宝证明我的强大和可靠。经历过昨夜的交合,我从内心里喜欢上了宝宝,为了它,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我可以赴汤蹈火,我可不像你们中某些人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现在冒这么大的风险去菜市场,差不多就已经达到了赴汤蹈火的境界。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信青山换不回!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菜市场在居民楼的后面,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几个市场之一,里面的食品异常丰富。慢慢地看见了市场入口,那里熙熙攘攘一片,热闹得很。我紧紧溜着墙边,一步一步向市场靠拢。此时我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那些匆忙往来的人群中,我很难判断有没有随时抓狗的狗贩子,更要命的是那些躲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流浪狗,我不知道它们何时会现身。我胆战心惊地一点一点前进。几分钟以后,我成功进入了市场,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卖狗肉的摊位,白色铁皮柜台上摆满了刚出锅的狗肉,两只面目狰狞的狗头高高地悬挂在摊位正上方。看着自己的同类被煮成这样,我头上直冒冷汗。或许昨天它们还和我一样,在狗城的某个角落里流浪,可就在一瞬间,它们被狗贩子套住了脖子,被装进铁笼,被扒皮宰割,被煮成现在这样一条一条的肉块。我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胆怯,赶紧把目光挪开,迅速躲进阴暗处。不能让卖狗肉的人看见我,他身上的杀气太重。我怕他。
我犹豫着要不要退缩,如果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可自尊心不让我后退,我必须履行自己的诺言。在近在咫尺的狗肉摊位前,我清楚地看到了一块同类的小腿骨,可我不能吃我的同类。离狗肉摊不远有一个很大的牛肉店,门口堆了一大堆刚刚剔干净的牛骨头,我想也许可以从那里取得一些战利品。不妙的是,那个店里有一条狼狗,它躲在店里面的一张桌子底下,不易察觉,但我能看到它。我在考虑采取什么战术,是速战速决叼着骨头就跑呢?还是慢慢攻其不备,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叼走?经验告诉我,此时只有强攻。我非常了解我的同类,我即便是再小心翼翼,也会惊动那条狼狗。考虑成熟,我瞄准一个有利时机,以每秒80迈的速度奔向牛肉店,叼起一块大骨,朝市场门口狂奔。我的速度太快,店主和周围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同类看见我叼走了一块骨头,愣了一下,恼怒地狂吠一声,从桌子底下一跃而起。我没命地跑啊跑,直跑得头晕眼花,那个家伙还在穷追不舍。我不能跑向广场,那样会暴露宝宝,它肯定会被这个张牙舞爪的家伙吓坏的。我急中生智,直接奔向通往工地的胡同口。我想先从那里绕一圈,说不定能把这个家伙甩掉。跑过有狼狗的厂房时,看大门的大狼狗警觉地看着我飞奔而过,再看看紧追我的同类,低声呜咽起来。奇怪的是,那个追我的家伙突然停下了脚步,两眼痴痴地看着看门狗。我趁机迅速逃离,在胡同口拐弯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家伙竟然偎依在了一起!哈,或许它们是老情人?或许有什么血缘关系?我暗自庆幸地奔向广场。正在焦急等待的宝宝看见我嘴里的骨头兴奋地站起来,伸出舌头,流出长长的口水。我把骨头叼给它,得意地说,尝尝,看是不是很新鲜?宝宝贪婪地咀嚼起来。
七
宝宝的主人还没有回来,家里的房门依然紧闭。宝宝进屋巡视一周,没有发现主人回来过的任何迹象。
她出去快三天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肯定出了什么事。宝宝愈发担心起来,那天我之所以想陪着主人去,就是因为我从那个男人身上嗅到了危险,可主人不理我,其实我很清楚她是在和那个人约会,她得不到男主人的爱,常常一个人在家里发呆,不止一次地带陌生男人回家,疯狂地几乎是没命地和他们在床上折腾。哈,这些,我都知道,可她却以为我什么也不懂。宝宝一脸的忧郁。
我碰碰它的耳朵,让它冷静一下,说不定今天晚上她就会回来,也许她是出去旅游散心了呢?我提醒宝宝。
它眼睛一亮,燃起一丝希望,随即又神情沮丧起来:她从来不去旅游,而且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包括换洗的内衣,她不会去旅游。宝宝语气坚决,跟了主人这么长时间,它十分了解主人。
我们趴在楼梯口,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希望可以看到女主人的出现。半天时间过去了,仍然一无所获。我和宝宝肚子都饿了,它进屋找了一块肉酱,说是女主人走之前扔在厨房垃圾筐里的,好几天了,有点馊,不知道还能不能吃。我闻了闻,吃了一小口,香喷喷的。我对宝宝说没问题,吃吧。宝宝舔了两下,无法下咽,把肉酱都给了我,自己又回屋叼了根香肠,放在脚边,也不吃,目光忧郁地望着不远处的花坛。我理解宝宝,它现在的心情就如同我刚和主人走失时一样,一定是充满了孤单、无助、恐慌和困惑。如果女主人真的不回来了,宝宝也将成为和我一样的流浪狗。我很担心这一点,它这样小的个头,根本无法在狗城独立生存,也许我应该把它带回乡下,在那儿活命毕竟比在狗城容易得多。这样想着,我的肚子突然一阵剧痛,像是谁用一把尖刀在不停地搅动我的五脏六腑。我第一个反应是中毒,刚才吃下去的那块肉酱有毒!我忍着剧痛快速奔向花坛,呕吐起来。残酷的生存环境锻炼了我们自我排毒的本领,只要不是剧毒,我们把有毒的食物吐出来,就没事了。我使劲呕吐的样子把宝宝吓坏了,它焦躁地围着我转来转去。我吐了一大摊,将吃下去的肉酱吐得一干二净。我的胃因剧烈呕吐变得紧缩疼痛,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脑门砸到地面上。
我需要喝水。我对宝宝说。
宝宝迅速钻进屋,叼出来一小碗水,我咕咚咕咚喝下去,肚子终于不那么疼了。宝宝看我痛苦的样子,一个劲儿埋怨自己粗心,不该把馊肉拿出来给我吃。我拍拍它的脑袋,说中毒不一定是因为肉酱馊的原因,也可能是有人故意下毒!宝宝目瞪口呆,难道有人想毒死女主人不成?
经历了这个事件,宝宝情绪变得更加不安起来。它开始意识到生存的险恶,失去了主人,意味着我们只能依靠自己。
宝宝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对它说,我们再等最后一天,如果你的女主人还不回来,我就带着你一起去寻找我的主人,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保护你。
宝宝把头埋在我的胸口,呜呜哭起来,边哭边说,我不想成为没有主人的狗……呜呜……我不要到处流浪……呜呜……呜呜……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狗城更不相信。我对宝宝说,不要哭,我们要振作起来。我拉起宝宝。
它还在抽泣着,到底是没经过多少江湖险恶的小母狗,承受不住即将成为流浪狗的残酷。
我叼起那根香肠,要宝宝吃下去。
宝宝摇头。
必须吃!我命令它。把肚子吃饱才能和我一起奔跑!
宝宝一小口一小口把香肠吃了。
我的肚子刚才都吐空了,亟需食物补充。我四下瞅瞅,不远处走过来一个拎着垃圾袋的孩子。这是一个不守纪律的小男孩,他没有把垃圾扔到小区的垃圾桶,而是直接扔在了楼梯口,只顾自己去玩耍了。这倒方便了我获取食物,我把垃圾袋叼进草地里的花坛。袋子里的食物很丰盛,里面竟然还有一大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猪头肉。我招呼宝宝过来吃点。宝宝摇头,说实在吃不下去了。我不管它了,贪婪地把那些猪头肉全吃了。
天渐渐黑下来。
我带着宝宝去广场。走之前,宝宝恋恋不舍地围着那栋居民楼转了一圈又一圈。我嫌它太儿女,以后还可以来看嘛,又不是永别!我催它快走,再晚小区就要关门了。宝宝一步三回头地跟在我身后,向广场进发。
对于我们这些流浪者而言,广场就是我们的家。我已经习惯了偷偷躲在广场的阴暗角落,冷眼看这世间冷暖。狗具有领地习性,每一只狗都喜欢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称王称霸,不让其它动物侵入,人类很善于利用我们这个特点,所以我们成了你们人类的朋友,成为你们看家护院的最佳选择。是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很敬业,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习性——不管主人对我们如何,我们必须永远忠于自己的主人,忠于职守,我们因此赢得了“狗不嫌家贫”的赞誉。
我们肛门腺分泌物使粪便具有特殊的酸臭味,把粪便和趾间汗腺分泌的汗液利用后肢在地上抓画,作为领地记号。这个领地神圣不可侵犯。那是有主人的时代。可是现在我们没有了主人,我们只有徘徊在这空旷的广场。我们的领地意识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因为广场属于公共空间,对于广场而言,栖息在这里的所有生物都是过客。我和宝宝也是。明天天一亮,我们将离开这里,一路向西,去寻找我的主人。寻找主人的过程本来很孤独,好在我遇到了宝宝。但它还没有走进我的心灵深处。就像我在生病时会本能地躲开人类在阴暗中疗伤一样,骨子里我是一条孤独的狗。宝宝以及其它狗的出现,只能在身体上给我些许安慰,我的内心常常还是一片苍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源于主人带给我的伤害,主人把我遗弃在广场的行为的确深深刺痛了我。在乡下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它很疼爱我,到了这个面目可憎的城市他就变了,他的心和城市里的马路一样变得坚硬起来。虽然我能原谅他,但他带给我的伤害永远不能修复了。但我必须寻找,这是我作为狗的宿命。我是主人的奴仆,我必须寻找,他是我的魂魄,是我的精气神,没有了他,我只是一具空壳。这些感悟我无法告诉宝宝,它还小,还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伤害。
八
为何要一路向西?我说不清楚做出这个决定的原由。你们人类有第六感,我们狗也有。我隐约感觉到主人就在西边,那是我和主人当初来狗城的方向,也是我老家的方向。当宝宝一再追问我为何一定要向西走时,我只能这么回答它。这是我的感觉,现在我只能相信感觉。
我们从广场出发,一路西行。我们尽量避开繁华的街区(我一直固执地认为那是狗城肮脏气最集中的地带,穷人是不会去那里的),尽量走阴暗的小巷子,低矮错落的巷子正在被繁华所侵蚀,随时面临着拆迁的命运。穷人被赶往城市的最边缘,给富人让位。主人打工的建筑工地最有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一路上,我看到了好多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或耳聋眼瞎或断臂少腿或年老体衰,徘徊在街巷的边缘,不时向过往的行人伸出黑乎乎的手掌,嘴里发出乞求施舍的声音。可没有几个人会停下匆忙的脚步,更很少有人会施舍给他们哪怕一枚硬币。
那些人真可怜!宝宝看着那些可怜兮兮的乞丐说。
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狗城的流浪者,没有谁会帮他们,就像没有人会帮我们一样。我幽幽地告诉宝宝,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生活在城市的奴仆,有钱的富人是他们的主人。他们的命运掌握在富人手里,这一点和我们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我的话宝宝似懂非懂,作出一脸茫然状。我无法向它解释清楚,我没有乡下的忘年交老狗的言说本领。我只能告诉宝宝,即便是那些生活在狗城的所谓的富人,其实也很可怜。他们有的是金钱的奴仆,有的是权力的奴仆,男人是女人的奴仆,女人也是男人的奴仆。真正能参透人生掌握命运的主人是少之又少的,这样的人才是大智者,可惜,这样的人在狗城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你貌似很有思想的样子。宝宝听完我的唠叨作出如此评价,你哪来的这些高深莫测的想法?真是奇怪!看你一副老成的模样,像是阅尽了世间的沧桑!
我笑笑。宝宝还真说对了,我就是受到的打击太多,世间的酸甜苦辣品尝得太多,才时常冒出这些貌似深刻实则乱七八糟的想法。
我们继续前行。在另一个巷口深处宝宝发现了一个吸毒者,是一个中年男子,胡子拉碴,一副落魄的模样。他将整个身体都斜靠在墙角里,抖抖索索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白色的粉状颗粒,放在鼻子底下,贪婪地吸食起来。
那是白粉。我对宝宝说,一种能麻醉神经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宝宝疑惑地问我。
我在广场看见几个小青年吸过,他们边吸边交头接耳地议论:白粉……白粉……白粉……你一会儿就会看到那个男人痴狂的样子了。我话音刚落,中年男人就浑身打起了战栗,他发现我和宝宝在偷窥,挥舞了两下胳膊,试图赶我们离开。但他显然没有力气了,挥舞了两下就瘫软在地,嘴角流出长长的口水,大睁着痴痴的眼睛。他的面目十分狰狞,宝宝有些害怕,我们离开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狗城的太阳光慵懒地穿透婆娑的树叶,点点阳光铺洒在路面上。我和宝宝踩着这些斑斑点点,嗅着周围散发出来的甜腻味道,这是洗发水混合香水和风油精的香味。我们来到了狗城发廊一条街。那些名目不同的发廊一溜儿并排着延伸到小巷尽头。狗城人习惯上把这个地方称作红灯区,大概是因为这里一到夜晚就会到处亮起盏盏红灯的缘故吧。这个时间,每个发廊都是房门紧闭,那些或精瘦或肥胖的姑娘就躲在垂下的厚厚的帘子后面,她们在积蓄力量,等待着晚上繁华时刻的到来。人类操纵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也滥用着这个星球的一切资源,包括女人。发廊女大多来自乡下,她们用自己的身体换取在城市流浪的资本。我不想让宝宝过早知道这些世间的丑恶,带着它继续奔跑。
出了巷口,眼前骤然变得开阔,一条大河横贯在我们面前。我们沿着河岸奔走,极力把呼吸变得微弱。河水太臭了,那泛着层层白沫的河水墨汁一样拥堵在一起。宝宝被河水的腥臭熏得直流眼泪,连鼻涕也熏出来了。不远处有一座桥,过桥时,宝宝突然停下脚步,对着桥底大声叫唤起来,叫声里带着哭腔和恐惧。我看看桥底,那儿居然漂浮着一具尸体!宝宝不停地叫,引来不少围观的人群。我怕人群中有狗贩子,不时提醒宝宝赶紧离开。宝宝不走,对我说,我看到那个死人的衣服和女主人的一模一样,这个人可能就是她!
宝宝的话让我目瞪口呆,我惊讶地盯着那具半浮半沉的尸体。已经有人报了警,警察几分钟就到了现场,迅速扯起来一个隔离带,将人群远远地隔开来。他们开始打捞尸体,阵阵恶臭扑鼻而来。尸体打捞上岸,我清楚地看到这是一具女尸,头发很长,下半身没有穿衣服,裆部被插上了一根长长的木棍。这个惨状让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宝宝却异常地安静下来。我知道它在哭,哭得很压抑。
九
现在,宝宝和我一样,成了没有主人的流浪狗。它现在的处境比我还要惨,我至少还知道主人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这可以给我带来一些希望。但对于宝宝而言,连这点可怜的希望都没有了。宝宝仿佛在一瞬间就变得苍老起来,在看到女主人尸体的那一刹那,它承受了一次成长的剧烈蜕变。它一遍遍地对我说:我现在可就只有你一个依靠了,你可不能抛下我啊!我点点头,挠挠它的前腿,说放心吧,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经受了刚才一幕,宝宝情绪异常低落,我们前进的速度变得缓慢。一直到了太阳偏西,我和宝宝才穿过城区。随着越来越多高耸入云冒着浓烟的大烟囱映入眼帘,我知道目的地快到了。我竖起耳朵,极力捕捉工地敲击钢管的砰砰声和塔吊转动的吱呀声。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宝宝紧紧跟随在我身后。一辆哗啦作响的城郊公交车迎面开来,哐当一声停在正前方不远处的站台。我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正准备上车,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衬衫,是主人!我一阵狂喜,拼命向那个身影跑去,我边跑边大声呼唤,想引起主人的注意。可他好像根本没看见我似的,快速上了公交车。没等我跑上前,车子已经开走了。我盯着那辆车,紧追不放。宝宝在后面汪汪叫起来,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我拼命追赶那辆车,只好也努力跟着我奔跑。车子越开越快,无论我怎么努力,都阻止不住车子越变越小,直至成为一个黑点,消失在远处。
我绝望地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宝宝气喘吁吁地追上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刚才看见了什么?跑这么快!我指指公交车消失的方向说,我看见了主人,他就在那辆车上!宝宝惊讶地看看前方,犹豫着说,如果那真是你的主人,我们就沿着公交车路线走,最终总会找到你的主人的!我点点头,站起来,想继续往前跑。宝宝拦住我,用嘴示意我看旁边。原来不远处有一家小商店,一个小女孩正站在店门口啃一个肥美的鸡腿,她吃得很投入,满嘴都是油。宝宝饿了,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我四下里瞅瞅,没有人注意我们。宝宝胆子太小,我想让它锻炼锻炼。
我对宝宝说,你慢慢凑到女孩身边去,看能不能捡点鸡骨头回来。
宝宝有些胆怯,不敢去。
我给它打气:没事,你个头小,她不会害怕的。我个头太大,过去准吓着她,那样到嘴的美味可就飞了。
宝宝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慢悠悠地往小女孩身边凑。
它成功地接近了目标,并且吃到了一根骨头。小女孩发现了它,露出很意外很高兴的神情,嘴里发出亲昵的呼唤:狗狗……小狗狗……可爱的小狗狗……宝宝乖巧地接受了小女孩的爱抚,尾巴摇来晃去,一会儿高高翘起,一会儿水平地摇动。它在向小女孩示好。
小女孩看样子很喜欢宝宝,用那没吃完的鸡腿喂它。宝宝犹豫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走了那个美味,迅速向我跑来。与此同时,商店里面发出一声断喝:哪来的野狗!敢偷吃东西!话音未落,从里面跳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他看了一眼愣在那里的小女孩,穷凶恶极地从墙角抄出一根木棍。情况不妙,我赶紧迎上去,从宝宝嘴里叼下鸡腿,带着宝宝迅速向前跑。那个愤怒的男人看我们越跑越远,无奈地慢慢停住了脚步,骂骂咧咧地回去哄小女孩了。
成功获得了食物,宝宝却没有一点儿成就感。它自言自语地说,我很喜欢那个可爱善良的小女孩,可我刚才的行为是不是欺骗了她?没得到鸡腿之前摇尾示好,得到以后拔腿就跑,我是不是太没有良心了?宝宝露出一副很懊恼的样子。
我理解它的心情,我们在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欺骗你们人类,虽然我们的祖先是狼,在我们身上至今还残存着一些狼性,可人类驯化我们已经一万多年了,一万年是什么概念?一万年是几代人?又是多少代狗?我们和人类的友谊也许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上帝创造了人,看到人类如此孤独,于是又创造了狗。
我和宝宝沿着大路往前走。我抬头看看天,蓝蓝的天空白云飘。城郊的自然环境比城里好多了。你们人类太能折腾了,吃不饱的时候想填饱肚子,填饱肚子又想穿好衣服,穿上了好衣服吃上了山珍海味又想着更奢侈的生活。在你们身上,欲望是无止境的,像一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你们就这样吃着越来越高档的食品,身体健康问题却越来越大,脑溢血、,心肌梗塞、癌症……这些从前没有的病现在到处可见。不错,你们是我们的朋友,但你们缺少反省精神。金钱支配着整个社会的运转,人人都在向钱看,人人都奢望掌控更多可支配的资源,直到把大自然破坏得面目全非。可怕的是,这种情况至今还在继续。你们中有钱的人越来越多,穷人也越来越多。我的主人就是为了摆脱贫困才来到城市,成为城市的流浪者。
想到这里,我不敢确信刚才看见的到底是不是他。这个城市里和他一样的乡下人实在太多了!也许我刚才看到的只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但不管他是不是主人,我只能本着有枣没枣都要打一竿子的想法去碰碰运气。
宝宝看到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调皮地拨弄我一下,笑笑。它越来越惹人怜爱了。真庆幸我能在孤单的狗城碰到它这样的同类,我相信像它这样纯真的狗在狗城已经不多了。我要把它带回乡下去,给它幸福的生活。
十
郊区风野,刮起来飞砂走石,耳边呼呼生响。大路两旁的建筑越来越少,往远处看,也没有出现什么工地。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刚才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平整延伸出去的大路出现一个交叉路口,我四顾茫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或许我们应该在这个地方停下来,看看有没有下一辆公交车开来。宝宝说。
在交叉路口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同样的一辆公交车出现在左边路口。我看了一下,正是刚才的那辆车,它又开回来了。我由此判断终点站就在附近,我的主人可能就在附近的某一个地方。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路旁停着一辆红色的小汽车,从它跟前走过时,我看到小汽车在微微晃动,从里面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宝宝问我那个车子怎么了,我笑笑,或许是有人在里面偷情。它好奇地回头去看。我拍拍它的脑袋,快走,太阳已经落山了,天很快就会黑下来,我们最好在天黑之前找到工地。
远远的,我看到了三个塔吊,再近一点,我听到了塔吊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还听到了工人敲击钢管声。工地!我飞奔起来,宝宝也加快了脚步。
喧闹声越来越强烈,我看到几栋高楼笼罩在绿色的防护网中。或许主人就躲在防护网后面的某个角落。因为情绪激动,我撞开了一扇小门,一下子跃了进去。
工地一片繁忙景象,塔吊不停转换着方向,吊起放下,放下吊起。搅拌机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几个工人正在不停地往里面加沙子和水泥。没有人注意我,我急切地在工地上找来找去,看不到主人的人影。我在一个角落静静蹲下来,等待吹哨收工。我知道只要收工哨音一响,主人就会出现在去食堂打饭的人群里。
宝宝探头探脑地靠过来,紧紧夹着它那条漂亮的小尾巴。
它有些胆怯,工地对于我们来说太大了。它在我身边蹲下来,大气也不敢喘。我让它放松点,不要紧张,没有人会注意我们。
它点点头,说了句:这工地真大!你当初就是从这里被主人带到广场的吗?
我看看四周:没错,正是这里,你看见厨房旁边那棵杨树了吗?当时主人就是把我拴在那里的。工头每次瞅见我都说,真想煮了它吃狗肉!主人怕他们真对我下黑手,才迫不得已把我丢在广场上的。
宝宝不说话,愣了一会儿,问我: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快了,他们就要收工了。我话音刚落,收工的哨声终于吹响了。搅拌机停止了轰鸣,塔吊完成最后一个动作,静止在半空。几分钟以后,灰头灰脸的工人们陆续从防护网里走了出来,脸上都带着疲倦和收工的喜悦。
我在人群中搜寻那张熟悉的脸,一伙人过来,没有他,又一伙人过来,还是没有他。我站立起来,因为紧张而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宝宝受到我的情绪感染,也坐立不安起来。当又一伙人走过来时,我终于看到了他,我的主人!他还是穿着那件红衬衫。他一个人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样子闷闷不乐,或许他在这里很孤单。我发出两声呼唤,快速向主人跑去。工人们猛然在工地发现两条狗,都奇怪地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我和宝宝奔跑。主人也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一点点跑近,紧张地瞅瞅周围,突然弯下腰,做出摸石头的样子。我停了下来,宝宝开始往后跑。我们最害怕人弯腰,这个动作意味着对方要向我们发起攻击。我心里一阵悲凉,主人已经不认识我了!是我的样子变得太厉害?还是因为我带着宝宝一起回来?主人看了我一会儿,说了句:哪来的两条野狗!工地不是不准养狗吗?我彻底失望了,他把我当成了野狗。我朝他呜咽,想用声音唤起他的记忆,可是没有用,他仍旧呆呆地和我对峙着。工人们开始起哄,有人说,打死它们,今天晚上吃狗肉!还有人说,对,对,听说狗城的狗肉最好吃。他们说着开始就近摸起砖头或钢管。宝宝因为恐惧发出了阵阵哀鸣。我看了一眼主人,他没有任何反应。宝宝提醒我快点逃命,我低吼了一声,带领宝宝向大门口冲去。人群咋呼着,快追,快追,别让它们跑了……我和宝宝不顾一切地奔跑,在跳出大门的一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到主人了,后面是黑压压的一层想吃狗肉的人群。
一口气跑出二里地,我们总算逃脱了。宝宝惊魂未定,喉咙里发出阵阵呜咽。我看看慢慢洇上来的黑夜,四周一片寂静。
十一
我们顺着公路往回走,穿行在夜色中。狗城温差大,夜晚有点冷。凉飕飕的风迎面吹来,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宝宝不时将发抖的身子靠近我,我能感觉到它脉脉的体温,或许它是想以这种方式来安慰我。我们来到那个小商店,宝宝提出来去那里避避风,我同意了。我们在商店屋檐下卧了下来。宝宝大概累坏了,顾不上地面冰凉,把整个身子都伏在上面,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明天再回城。我点点头,正好利用这个夜晚思考一下下一步的行动,今晚我必须做出决定,是向西走回乡下还是继续前行回狗城。
这时,商店里面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哭了两声又安静下来,或许小女孩做噩梦了吧。过了一会儿,又听到男女悄声说话的声音,一会儿就变成了吱吱呀呀有节奏的碰撞声,夹杂着男女的喘息。我看看宝宝,她已经睡着了。我竭力不去心猿意马,集中心思回忆着从乡下来狗城的路。可是我怎么也回忆不出来确切的路线,因为一直躺在卡车上,我没有机会在路上留下任何标志。如果是在往常,我会不断地大便或小便,把粪便洒满路途,我们狗就是靠这些嗅迹行走的。所谓的“狗记千,猫记万”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没有了标识,只能靠记忆。除了大致的方向,我什么也记不得了。夜半时分,商店里的男女主人各出来撒了一泡尿。男人的尿很粗犷有力,尿液射在地上像下冰雹一样啪啪直响。女人则要委婉得多,哩哩啦啦地像春天落下的几滴春雨。他们回屋以后不久,我也睡着了。经受了一整天的奔跑和打击,我确实有些精疲力竭。
黎明时分,我被一辆疾驰的车声惊醒,看看身旁,没有了宝宝,焦急地四下寻找,看见它正蹲在路边咳来咳去。我跑过去,问它怎么了?
它摇摇头说不知道。
你不会是病了吧?昨天折腾了一天,夜里又那么凉。
宝宝迟疑地说或许我怀上了小狗,我刚才撒尿的时候感觉不对劲,而且特别想吃东西,往常我胃口可没这么大。
我心里一阵惊喜:你是说你怀上了我的孩子?是真的吗?
宝宝点点头。
我发出一声吼叫,兴奋地围着宝宝转来转去,哈,我就要做狗爸爸了!我突然想起了小青,它也应该有了我的孩子,如果不出意外,孩子们早就应该出生了。我爱抚着宝宝,沉浸在即将做狗爸爸的快乐幸福中。
我从商店后面的垃圾堆中叼回来半个馒头,宝宝吃了两口,放下了。我知道它想吃骨头,可在这荒郊野外,哪里有骨头啊?要吃也只能回到狗城去。我旋即意识到,我们短期内回不了乡下了。宝宝怀孕以后,身子会越来越重,不能长途跋涉,而且它需要不断地补充营养。看来,我们别无选择,只有返回狗城了。我们最好能在狗城度过这个夏天,等宝宝生下小家伙再做回乡下的打算。
回狗城的路略显沉闷。我极力讨好宝宝,想让它快乐起来。但它始终没有露出一点儿快乐的神情。它说自己很担心我们是否能够有能力将孩子生养长大,我们没有主人,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流浪在城市广场,这样的环境是不允许我们生养小宝宝的。
宝宝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作为母狗,它想得比我周到。我们必须在狗城寻找一个相对安全稳定的落脚点。可俯仰整个狗城,哪里可以放得下我们的家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离开广场,寻找一个贫民居住区,只有那里,才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狗城的那些高级社区是不允许流浪狗出现的,据说生活在那里的狗胸前都挂着一个牌子,那上面不但有狗的姓名,还有主人的名字和住址,这是它们的“身份证”。我们这些没有“身份”的流浪狗只能在贫民区活动,那里的人对待我们的态度要比富人好得多。问题是在狗城找到一个能落脚的贫民区也是很不容易的,大多数的贫民区都已经被流浪狗占据了,我们想进去恐怕要付出血的代价。为了宝宝,为了我们的孩子,我决心投入一场争夺地盘的战斗。
贫民区一般都分布在城乡结合部。中午时分,我和宝宝来到最近的一个贫民社区。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社区规模,这是一个很大的社区,大约有上百户人的样子。里面的房子大都破烂不堪,大大小小的窝棚搭建得到处都是。这种混乱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我往前走了走,宝宝提醒我注意右面。一条肥壮的老狗站在那里,吐着红通通的大舌头,用极不友好的眼光看着我。它判断不准我是路过还是要故意挑衅,正在犹豫要不要招呼同伴。我又往前走了两步,它警觉起来,发出两声低吼,警告我退后。我站住了。这时,三条壮狗一起出现在老狗身后,它们对我和宝宝怒目相向。我知道必须放弃这个地盘了,这里早已经被它们占领了。我一步步往后退。还好,它们只是为了逼退我,不想发起进攻。我带着宝宝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贫民区都是连在一起的。走不多远,又一个破败的小区出现在眼前,这个比刚才还要破旧。与其说是社区,不如说是村落,也许这样的小社区更容易占领。我们成功地进入社区腹地,一路上没有遇到一条流浪狗,只看到几个无精打采的老人和小孩,他们根本不注意我和宝宝。我暗自惊喜,今天运气不错,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我们成功地穿越了整个社区,来到最边缘的一个荒废的破屋框里,那里面堆满了干草,正好做我和宝宝的“家”。我让宝宝在这里先休息一下,我去附近垃圾堆里找点吃的。贫民居住的地方一切都是无序的,我走不多远就看到一袋垃圾,但那里面除了干草叶,什么也没有。再往前走,我在路边找到了一小块鸡骨头,这块骨头差不多已经被风干了,没有一点儿油水。尽管如此,这仍是我和宝宝今天难得的美味。要知道这是在狗城的贫民区,这里不像城市中心到处都是“营养丰富”的垃圾。
我叼起骨头往回走,刚走近破屋框,就听见宝宝的呼救声。我快速跑进屋,一条不要脸的黄毛流浪狗正把宝宝压在身下,欲强行交配。我怒不可遏地扑上去,一下子咬住那个流氓的耳朵,把它从宝宝身上拖下来。它身体十分强壮,被我咬得急红了眼,呜呜吼叫着进行反扑。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战。我左右腾挪,企图再次咬住它,但它很灵敏,躲开了我的进攻。我的脸上已经被它抓破了两处,隐隐作痛。我们搏斗了半天,没分出胜负。它不想恋栈,瞅准机会逃脱出去,站在远处恶狠狠地看着我和宝宝。我用前爪挠挠脸上的血痕,妈的,这个家伙下嘴够狠的,不过,它也没占到便宜,它的左耳朵差不多快被我咬了下来。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它掉头跑开了。
我看看宝宝,它向我发出两声哀鸣。我安慰它说,没事了,那个家伙不敢再来了。宝宝低头哭泣,说以后你千万不要再丢下我了,刚才如果让那个流氓得逞了,我们的孩子肯定就没了。我点点头,把骨头叼给宝宝。它慢慢啃咬着。我环顾四周,以后这里就算是我们的家了,宝宝将在这里生下我们的孩子。我清楚地知道,随着宝宝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保护它的任务也越来越艰巨。
十二
我盼望着这个夏天能过得快一点。如果不出意外,宝宝将在秋天来临的时候产崽。这些日子,宝宝明显缺少营养,总是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中。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给它找点好吃的东西,可我又不敢把它单独留在贫民区,它惧怕那条红着眼睛的流浪狗。我只好天天陪着它,在社区附近寻找食物。我偶尔会在贫民区的路上见到一两只游荡的母鸡,当时就恨不得扑上去抓住它们给宝宝吃,后来还是忍住了。我知道一旦自己那样做,人类就会很快意识到我和宝宝的危险,他们会把我们赶出贫民区或者干脆将我们杀掉。有时候我还偶尔会在路边草丛中发现喜欢抱窝的母鸡下的蛋,如果周围没有人,我就大着胆子把鸡蛋叼给宝宝。这样的事情多了,喜欢抱窝的母鸡见了我个个都鼓起红红的眼睛,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样子。
天气越来越热,社区里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我和宝宝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宝宝开始和我一起到处寻找食物,像所有怀孕的母狗一样,它脾气变得暴躁,浑身上下充满了攻击性,也不再惧怕那些企图占它便宜的流氓狗。我担心宝宝会因为营养不良而影响到产崽。它这么瘦小,能安全度过产崽的危险期吗?可恶的是,那条曾经想欺凌宝宝的黄毛狗还不时过来挑衅,我极力对它的恶意挑衅报以善意的回应。可这个家伙不领情,把我的退让和忍耐看做软弱可欺,常常把一些死老鼠或者病死的家禽放在我和宝宝的周围,妈的,它想毒死我们。我真担心宝宝会忍不住饥饿去吃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因此不得不更加警惕地守护着它。
难熬的夏天终于过去了。天气重新变得凉爽起来,再有几天,宝宝就要产崽了,这几天,我想多给它弄点好吃的,让它加强一点营养,为生产做最后的准备。我想去狗城的街区看看,那里饭店林立,可以找到大量的骨头。为了不让宝宝担心,我准备偷偷行动,等晚上宝宝睡熟了,我再出去。
这天晚上宝宝睡下以后,我悄悄走出我们简陋的家,观察了一下四周,一切都很安详。我向街区走去。城乡结合部不比市中心,这个时间早已经没有了白天的混乱和喧嚣,连路旁的小商店都打烊了。路灯发出昏黄暗淡的光芒,照着惨兮兮的马路。我加快了脚步,我必须在宝宝醒来之前回到它身边,不然它会担心。我穿过一条街区,闻到了许久没有吃到的肉香。我据此判断,附近肯定有肉食店。我循着肉香走不多远,果然看到一家还亮着灯的熟食店,店门口放着一个巨大的垃圾桶。四个喷云吐雾的男人在垃圾桶旁边聊天边打麻将,他们中有两个人在不时地打着哈欠。我准备在角落里静静等候,等他们散去我再去翻检垃圾,我猜测那里面肯定有不少大骨头,这些骨头足够我和宝宝吃好几天。
除了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周围很安静。我不禁担心起独自在家的宝宝来,它不会出什么事吧?
半小时后,四个人终于散了,店主关门熄灯。等灯光一灭,我嗖的一声窜了出去,直奔垃圾桶。与此同时,另一条狗也从相反的方向扑了过去,原来这里早就被盯上了。因为太突然,我们都被对方吓了一大跳,对峙了一会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我担心宝宝,不想耗时间。扑上垃圾桶抢骨头。它也扑了上去。其实我们根本用不着争抢,这里的骨头足够我们瓜分。我一口气抢了五块骨头,不想再争了,再多我就无法带回去了。和我争抢的那个家伙已经红了眼,嘴里不时发出呜呜的威胁声,想独自霸占那些骨头。我找来一个塑料袋,用嘴将那些骨头放进去,叼起袋子快速向贫民区跑去。我想象着宝宝看到这些骨头的高兴样子,它一定会很惊喜,它很长时间没吃到这样肥美的大骨头了。
我穿过街巷,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开始起风了。我嗅到了潮湿雨水的味道,那个破屋框遮挡不了多少风雨,我更加担心起宝宝来。离宝宝越来越近了,我突然听到了几声惨叫,那是宝宝的声音!我顾不上那些骨头了,扔下塑料袋,向破屋狂奔。
宝宝早产了。它屁股底下淌了一大摊血,看上去十分痛苦,它大睁着眼睛无助地望着我,那眼神充满了绝望。我想上前帮助它,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垂死挣扎。宝宝的叫声由大到小,渐近于无。我大声呼喊:宝宝!坚持住!坚持住!宝宝!
宝宝紧闭着眼睛,气息微弱地说:我不行了,我生不出来,我对不起你!宝宝哭了。我满面泪痕地跑出去,把装有大骨头的塑料袋叼回来放到宝宝面前,声嘶力竭地喊:宝宝!你看我给你找来了好多大骨头,你最喜欢吃的大骨头!你睁开眼看看啊!宝宝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不行了,我没有一点力气了……
宝宝死了。
一个炸雷在我头顶滚过,豆大的雨点瞬间就砸了下来。我跪在茫茫的雨中,对着夜空,嗷嗷哀鸣。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