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 环
1.米兰
云秀问,建功你听见了吗?
建功低了头弯着腰,把一盆米兰搬到太阳底下。米兰黄绿色的圆叶子,顶着一簇簇粟米似的花蕾,花蕾微微张开了细缝,太阳光一照,整个院子都是花香。建功眯了眼睛对着米兰说话,金星老头说过不了冬,还不是过来了?罚他两杯。
云秀问他马路上李新宝的叫喊声听见没有。
建功继续搬花,白玉兰、大花蕙兰、蝴蝶兰、君子兰、春兰、墨兰……全都搬出来了,一盆盆摆在院子里,红花绿叶,整个院子好个生机。这一盆看看,那一盆瞧瞧,说这白玉兰娇,大花蕙兰妖,蝴蝶兰艳,君子兰鲜,春兰墨兰好个香。
云秀走上前,努力压住自己的声音再跟建功说,你听听,李新宝在马路上指名道姓叫喊呢,要冲我们家明刀明枪来了!要抢我们家的山我们家的山核桃树了!
建功不理会她,提着小洒壶走去灌了水,过来给花浇水,一株一株浇洒一遍。等他浇完了,看见他去拨弄枝叶花蕊,等他拨弄完了,看见他走进了屋子里,等他从屋里出来,看见他手上拿着书本和眼镜,搬条凳子在太阳底下坐了,戴上眼镜,埋了脑袋看起书来。
云秀重重地跺脚,花!花!我看你快成花痴了!要是这家里出了事,你看着,我一把把这些花草全掐了!
你敢!
这一回的说话他听见了。
咳——咳咳——听声音金星老头到了。一张皱巴巴的脸从院门里闪出来,一双眯缝的眼睛看见了院子里的花,一下子放亮了起来,绽开满脸笑容,说,大老远闻到花香了,哈哈,真不错,都熬过冬了,哎哟,好精神的米兰!唉,我的千年醉昨天死了,我一个晚上没睡好。
建功说,我正在翻书,还没有找到千年醉详细的资料。根据我的判断,你的那株花不是千年醉,听说千年醉花朵非常鲜艳,花瓣很毒,一瓣花能毒死一头猪。
金星老头一听收起了笑容,说建功,你怎么知道我的千年醉没毒?我去把死花拿过来给你们家的猪吃?
云秀接了话说,干脆你们两个吃了算了!
金星老头转了头看云秀一眼,看清云秀脸上的颜色先咦了一声,问,你这是怎么了?
云秀朝建功瞪了一眼,说,这家都快保不住了,他还有心思照顾花,金星哥你不是没听见,李新宝他们满大路叫喊要动手了,要抢我们家的山我们家的树。这山这树都是按政策承包到户的,各家各户都有,现在有的人家多了,有的人家少了,少的就要抢多的,这还有没有王法?
金星说,他们也是喊叫喊叫,果真动起手来,哪里有那个胆?
建功朝云秀摆一摆手,去去,炒几个菜,热一壶酒,中午跟金星哥喝两杯。
金星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只瓶子,笑开来,酒我带来了!
云秀朝建功再看了一眼,嘴里还有话,忍下了,转身去了灶屋,走到灶台前掀开盖子,锅子里搁着几只脏碗,几根筷子,一片干燥,忘了加水浸泡了。往锅子里舀了水,生了火再刷锅子,锅巴咬住了锅底,一时刷不下来。想起是早晨李新宝的喊叫让人忘了给锅子加水,心里越发恼恨李新宝,恼恨李新宝的丈母娘柳叶,隐隐间也就有了恼恨建功的心思。
一时间锅子里的水热了,赶紧刷锅洗碗。
心里有些不快活,烧菜的时候故意多浇些醋少放点盐,烧了两三个小菜,端上桌子,往桌面上布好碗筷,挂着脸看两个老头坐上桌,看他们自己给自己倒酒,都不见谦让,杯全都满满的,忍不住跟他们说,省着点喝吧,喝多了酒气熏。问,怕熏了你吗?说,熏了我算什么,熏坏你们的花可就心疼了。笑着点头说,那是那是。让她坐下来一起吃。她说我不饿,你们先吃吧。说完从厨房间走出来,提了一篮子脏衣服走出了院子。
云秀洗完衣服回来,没看见她把湿衣服拎出篮子晾晒出去,倒见她扔下篮子先跑进了屋里,屋子里两个老头已经面红耳赤了,还在争论什么千年醉,争论他们的花花草草,云秀冲着他们说,柳叶出事了,被车送医院去了!
啪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一看建功的手里没有了筷子。
2.春兰
天下起了阴雨,金星老头笼着袖子过来,看一看院子里空荡荡的,走到他们家花房前推门,一推门开了,里面亮着灯。建功在灯光下扦插一株带蕾的大丽花,见了来人抬起手指了指他身后。金星见状连忙把门关回去,在盆盆罐罐中间小心走着,一盆一盆是花,是宝贝,开放的,含苞的,刚刚露芽的。屋子中间摆了一盆红旺的炭火,热气和着花草的水气布满了整个房间。
建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指着泥土中刚扦插下去的花茎跟金星说话,用这个方法矮化的效果比打药好。
金星的心思不在花草上,低了声问建功,云秀没在?
建功说一声出去了,说完低下头继续种花。
金星走上前,凑在建功耳朵边说,你知不知道?昨天回来了,我刚刚去看过,精神还好,现在家里边没人,你快去看看。
建功种完了花,把花盆搬回去放好,打开门走出去洗手。金星跟了出来,说你别磨蹭了,家里要是不放心我替你看着。建功不说话,进灶屋给自己倒了杯水,给金星也倒了一杯。金星说我不喝茶。建功也不勉强他,自己双手捧着热杯子走进雨地里,仰了头看天,说这天总不会再起大冻了吧?再冻下来又要买炭了。
金星说,我把话捎给你了,去不去看是你的事情,我走了。
金星从建功家出来,在前边的屋角里猫了一下身子,随即看到建功从院子里走出来,看见他掩了院门张望了一下,抬了腿朝前面走去。金星见状一张老脸偷偷笑了开来,朝着那背影嘟哝了一声,这人,还跟我装模作样呢!
走进柳叶家,看见春芳坐在药炉子前打扇。炉子前的春芳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朝来人看着,却不说话,用力打了两扇,炉火被扇灭了,腾起一股烟雾,满屋子弥散开来。浓烟把春芳呛着了,捂了眼睛鼻子一阵咳嗽。
建功笑着跟春芳说话,你妈回来了吧?
春芳低了头依旧扇炉子。建功不跟她计较,推开虚掩了房门走了进去。
房里一张旧桌一张雕花旧床,柳叶散着头发拥了棉被半躺在床上,看见建功进房欠了欠身想坐好了,建功说你躺下吧。
也就躺下了,脸色苍白,下巴越发尖了,黑头发中间夹进了不少白头发,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抖了抖嘴角想笑,没有笑出来,说,医院都检查过了,也没什么大病,血小板低了。
建功说,没事就好,好好养些天,不要再劳心费神了。
床上人微微叹了口气,说,春芳和新宝两个孩子不懂事,我也不替他们操心了,只要他们把日子过好,天海那里总算有个交待了。
建功说是啊,把心放宽一点,不年轻了,不要跟年轻时候一个样。
柳叶说,你也是……
还没把话说完,听到春芳在房门外大声咳嗽,建功站起身来,说该吃药了吧,我走了,家里需要干什么让新宝说一声,我在家也是闲着。
柳叶这回笑了出来,她说你哪里闲着,你整天操劳你的那些花。
建功低头笑了两声,说,对了,你房里药味重,我拿盆花过来冲一冲吧。
柳叶说不用了,别让药味熏坏了你的花。
出去了,才一会儿端了盆春兰过来,放下花朝柳叶看一眼,看见春芳坐在她妈床前,没说话就走了。
春芳看一眼桌子上那盆春兰,再看一眼病床上的妈,皱了眉头想说什么,忍下了没有说,到底忍不住叫一声,妈!
柳叶朝女儿看看,不说话,从她手里接过药碗,仰了脖子一口喝了下去。
李新宝回来了,走进房间看看母女两个,问一声妈好些了吗?春芳朝她点了点头。李新宝在房间里转了转,忽然鼻子闻到了什么,顺着气味看过去是一盆兰花,一只刻了字的紫砂花盆,盆中一根根细长的绿叶,绿叶中间两枝素兰刚刚开放。李新宝看着兰花,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装模作样走上前嗅了嗅,说,好香啊,哪来的兰花?
见没有人理会他,放响了声音说,妈,你要是稀罕兰花我给你找啊,多好的兰花我都给你找来。
柳叶喝完药漱了口,缩下身子躺了回去,跟女儿女婿两个说,你们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李新宝不肯罢休,走过去把桌子上的花盆端了起来,对着柳叶说,妈,你房里有药味,和了香气不好闻,这花我还是给你拿外面去吧。
柳叶朝里侧睡了,背对着女婿冷冷喝一声,放下!
李新宝端着花还想说什么,春芳急了,朝他说,李新宝,你放下!
李新宝把兰花放回了原处,一面耸了耸肩膀,说,我知道了,你们稀罕,你们娘儿两个都稀罕!
一赌气离开房间走了,春芳追了出去。
女儿女婿离开了,房间里剩下柳叶一个人,一股兰花的香气传过来,深深吸了一气,闭上了眼睛,整个人又回到了松竹林里,满山遍野的花香,满山遍野的鸟叫,还有那样一双温厚的手……心里头不由酸楚起来,眼眶一下子发胀了,眼泪从眼缝里挤了出来,顺着眼睑流下来,凉丝丝流过两鬓,落进了发窝里。
3.旱莲草
建功和云秀走在山核桃树林里,建功荷了锄头走在前面,云秀跟在身后。放眼望过去重重叠叠全是山,近处的山一片青绿色,远山成了烟灰色,满山遍野山核桃树,小的树只有拇指粗细,大的树干够二三个人合抱,枝枝桠桠一大片,枝桠上浓密的树叶子,树叶子狭长,叶子的正面鲜绿色,背面黄色,没风的时候山核桃林看过去一片翠绿。起风了,山风把树叶子翻转过来,满山金黄。
山体陡峭,雨水把林间的小路冲坏了。建功挖路,一锄一锄挖过去,一面把挖出来的松土踩结实了。云秀在林间捡些干枯的树枝,一根根归拢起来,带回家去做柴火。
看见建功把一些草根藤条收拾起来,以为他又找到了什么好花,走上前去看了看,一把旱莲草,几根鸡血藤,问他,种了花还种草?
建功没有理会她。云秀看着草藤,忽然想到了什么,鼻子里冷笑一下,说,哪里是种草,明明是送草!一下子又来了气,一双眼睛瞪着建功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扔了手里的枯枝条一屁股坐下来,这一边看看是树,那一边看看也是树,没有一棵树走过来说一句安慰的话,心里头的委屈一阵接一阵涌了上来,眼泪流出来了,开始忍住了声音流泪,后来忍不住了,咽咽呜呜着哭出声来。一阵山风吹过来,把哭声远远地传了出去。
建功走过来,黑着脸孔问她,你又是怎么了?
停下了哭声责问他,我生病的时候你照顾过我吗?你关心过我的冷热疼痛吗?你替我挖过半株草药吗?
又说,该走的人已经走了,她现在一个人了,你跟她过吧,我再也不会拦你了!
建功喝了一句,你胡说什么!
呼喝的声音太响了,感觉一阵地动山摇。云秀赶紧抹了眼泪看一看山前山后有没有别的人,还好没有看到人,要是有人把话传出去,说一把年纪的人还为那种事情争吵,可就丢面子了。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抹眼泪。
建功丢下云秀继续挖路。云秀不捡柴火了,歪了身子背靠树桩坐着,在想什么。想什么呢?想着年轻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柳叶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高挑的身材,穿一件单薄的的确良上衣,透过衣服,背上隐隐现出两根带子。那时候村里人还没有时兴穿胸罩,只有她一个人做了胸罩穿着,村里人冲着她背上的两根带子叫她吊死鬼。那时候的建功身强力壮,还是村里的干部,在那一年守山护林的时候,在林子里被狐狸精迷住了,被吊死鬼的带子捆住了,一座山成了他们的床,林子成了他们的被子他们的帐。柳叶和天海结婚几年没有孩子,那一年柳叶就有了身孕,生了女儿春芳。看一眼她女儿春芳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也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迷糊中看见树上垂下了两根雪白的带子,恨不得伸长了脖子把自己套进去,两腿一蹬,什么都不闻,什么都不问了。
摇摇晃晃站起来,四周空荡荡的,不见了挖路的人,放开目光满山找,看见那一个人坐在高坡上抽烟,稀疏的头发,一张起皱的脸,不想理他,是死是活再也不理他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咦,那个人看起来不太对劲,怎么了,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抬了腿一步步走上前去,一看,老头果真出事了,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老脸上挂着一滴水珠,好像是泪水。
云秀看着他,嗫嚅着说,我也没说什么,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有什么好生气的?起来吧,别坐在风口上了。
建功的魂魄出了窍门,任凭浑浊的眼泪流出来,从脸颊一直流进了嘴角,说,我看出来了,并不是血小板减少,病得很重,只怕过不了多久了。
云秀一听性子又上来了,说,谁?谁病得很重?是我吧,我病得很重,我快要死了!
建功看了她一眼,说声你这是何苦?
云秀感觉自己的腿脚有些发软,身子晃了一晃,赶紧坐下来,不好没坐稳,整个人沿着山坡滑了出去,建功见状跑过来伸手朝她抓过去,一把抓住了,但是两个人都没有稳住,一起朝山下滚去,滚出几丈远,还好树桩把两个人拦住了。
老夫妻两个抱在一起,看一看身下的陡崖峭壁,再看一看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一起苦笑了起来,说都到这个边沿上了,还吵什么,回家去吧。
建功收拾了锄头,过来替云秀把柴火整理了,打成捆背起来。云秀悄悄拔了几把旱莲草,找了几根鸡血藤。
4.芍药
院子里一丛芍药开得正闹,红艳艳的花瓣,花瓣上停着几颗滚圆的水珠,触动一下,水珠滚落下来不见了,花朵中间一根根团了细粉的黄蕊,引来了许多蜜蜂蝴蝶。
云秀指着芍药说要花根。建功说你胡闹!云秀不理他,拿了锄头从花的一侧挖了下去,挖出了花根,剪了几枝下来,一抬头看见建功瞪着一双老虎眼,问他,怎么,想咬我吗?建功哼哼几声从鼻孔里出气。云秀把挖出来的泥土拨拢回去,说,放心吧,没伤着你的花。
过一会儿又提着一把菜刀走过来,走到建功跟前把刀递给他。建功愣了一下,问她,干什么?云秀说你把老母鸡杀了。建功说不是过年不是过节孩子们也没有回来,杀鸡干什么?云秀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吃鸡肉!喝鸡汤!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持了一会儿,建功黑下脸一把把菜刀接了过去,走到鸡圈前拖出一只下蛋的老母鸡。
云秀抱了柴火生炉子,听到老母鸡凄厉的叫声身子颤抖了一下。
建功把菜刀和断毛的老母鸡扔在地上,走开了。云秀也不计较,提了开水过来给鸡褪了毛,洗清一遍,把整只鸡放进砂锅里,往砂锅里加点水,把洗干净的根皮放进去,又加了些东西,把砂锅架上炉子。
小火慢炖,炖透了,香味从砂锅里面飘出来,浓郁一片,把院子里的花香压了下去。火候已到,熄灭了炉火,取下砂锅。跟建功说,你送过去吧。
建功懵懂了,送到哪里去?不是你要吃鸡吗?
云秀说,我什么时候馋痨过?为我自己,我舍得下蛋的老母鸡?给她炖的,加了芍药根旱莲草鸡血藤,既是药,又补身子,跟她说好好养着身子,把身子骨养好了,她的那个家少不了她,去吧。
建功明白了,松开老脸苦笑了一回,说,这,这不合适吧?又涎着笑脸说,干脆你送过去吧,你跟她聊一聊,让她放宽了心,说不定病就好了。
云秀白了他一眼,鸡汤炖好了,送还是不送你看着办吧,我到菜园子里摘菜去了。
建功低着头,端着鸡汤走进柳叶家,看一眼房门关着,手里端着锅子腾不出手推门,想把手里的砂锅放下推门。这时候春芳走了过来,春芳走过来把身子挡在了她妈妈的房门前,一双黑眼睛紧紧地盯着建功。
建功朝春芳嘿嘿讪笑两声,说,你云秀大妈炖的鸡汤,给你妈补补身子。
春芳冷笑了一声,芒刺目光一样盯着眼前这个人,哼,你是谁?你凭什么给我妈送鸡汤?你凭什么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建功提升了声音说,我凭——
凭什么?你说你凭什么?
说话的这个时候,有一点火星在春芳的眼睛里闪动了一下,建功并没有看到,春芳自己也没有察觉,或者不愿意察觉,不敢察觉,从遥远的黑暗中来的,微小的一点,薄弱的一点。
建功的声音降落下来,我凭你妈她病了。
春芳听着,心里头暗暗地叹了口气,是啊,有人病了,有人给生了病的人送点鸡汤,这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吗?抬起嘴角冷冷地笑了一笑,合了一下眼睛,眼前的火星已经熄灭了,恢复漫无边际的黑暗。
你走吧,别让人恶心了!
异常冰冷的声音,足够让人打寒噤。
建功忍不住朝她叫了一声,春芳——
春芳别过脸去。
房间里的柳叶听到了门外的争吵声,她挣扎着起了床,一步一步走过来。眼前是一扇房门,是隔开门内人与门外人的一道木板,只要伸手轻轻一拉,房门就会马上打开,但是柳叶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她没有把房门打开,她让那两个人站在房门外,她自己独自在门内,她在听门外人说话,她把耳朵伏在房门上,听着门外那两个人的说话。
春芳还在叫,你走吧,快走!你以为你是谁,我告诉你,你没资格照顾我妈,你没有资格上我们家,我们家不欢迎你!
建功无语。
春芳再叫,鸡汤你留着自己喝吧,告诉你,我们不稀罕!
响起了建功痛心的哀求的声音,你让我把鸡汤留下,你让我看你妈一眼,就一眼,看完我就走。
房门外,片刻沉默。
房门内,柳叶的双手揪住了自己的胸口,感觉自己的心痛了起来,刀绞一样的痛,锥钻一样的痛,牙啃一样的痛,从心脏到肝到肺到骨头,整个身子在疼痛。
房门外,两双黑眼睛,一双年老的,一双年轻的,互相盯着对方。
房门内,柳叶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心脏,另一只手抓住门边,抓门边的手一点一点滑落下来,贴在门上的身子一点一点瘫软下去。
房门外,建功和春芳,一个要进房,一个不让进房,两个人争执着,忽然间砂锅从建功手里摔了出去,啪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浓黄的鸡汤流淌了一地。
房门内同时响起了扑通一声。不好!飞快推开房门,一看,柳叶倒在了地上。
5.黑珍珠
金星老头喘着粗气跑来跟建功说,不好了,不好了,新宝他们要抢了!
抢什么?
抢你们家的山!抢你们家的山核桃树!
他们果真动手了?这可怎么办?
几双眼睛一齐看着建功,没看见建功停下手里的活,甚至没看见他把头抬一下,只听他闷着声音说一句,抢就抢了。
金星和云秀一起急着问他,什么抢就抢了?
建功把院子里的花草搬进屋里,把屋里的花草搬到院子里。金星老头把目光从建功的后背转移到一盆花上,忽然间他的眼睛一亮,黑珍珠开花了!
涎了笑脸跟建功央求,把黑珍珠分半株给我,就半株!
云秀急得一把朝花草伸出手去,伸到途中,又把手缩了回来,脱下一只鞋狠狠地朝地面扔了,一屁股坐在了鞋上。
建功跟金星说黑珍珠还没到分株的时候,又说你把那两盆郁金香拿去吧。
金星心里头骂一声建功小气,两盆郁金香红的火红,黄的金黄,也算过得去,端起来回家去,出门之前想起了什么,跟坐在地上的云秀说,他不急,你也不要急,你们家那个花老头他会有办法的,有他在,你别担心,你们家的山和树别人抢不走。
金星老头端着花走了。云秀又坐了会儿,忍不住穿回鞋子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建功跟前,小声地跟他说话,你还是过去看看吧,万一闹出事情,只怕他们收拾不了。
建功说,要去你去,我才不去。
去就去!
摔开院门就走,头也不回往前走。走了一阵,一路上没见到一个人,石板路上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咚咚咚,心想自己这是干什么去?拦下抢山的人吗?跟人吵架打架吗?自己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跟人家吵架,犯得着吗?跟人家打架,打得过吗?看来,还是老头沉得住气。想一想这老头也真是的,明明知道自己一个人前去不合适,他怎么还说要去你去,他怎么就不能拦阻一下?再想一想,跟着他过了几十年了,为他生儿育女,替他守家守地,他种花自己种菜,他要喝茶赶紧倒水,可是他……要是,换个人跟他过日子,他会是这个样子吗?
一面想着,脚步轻了下来,头低了下去。
耳朵里听到一声叫唤,云秀嫂。
哎了一声放开目光去寻找,看到前面一老一少两个人,仔细一看,老的是柳叶,少的是春芳。不会是她们跟自己打招呼吧?
云秀嫂!又叫了一声,这一回听真切了,果真是柳叶在叫。
两个女人在同一个村子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几十年来也没少见面,但是细算起来,差不多二十几年没有打过招呼了。云秀不认识柳叶,柳叶也不认识云秀。虽然云秀不像别的妇人家,抓住一根枝丫什么都不管不顾跟人家刁跟人家吵,她是要面子的,她要的不仅是自己的面子,为了面子她什么都忍了,但只要人家往她脸上盯上一眼,她弹射过去的目光就是芒刺就是鞭子,足够刺得人家浑身是血,鞭得人家皮开肉绽;而另一个的目光开始是糯米是豆腐,柔软的,容易受伤的样子,时间长了以后变化了,有了抗击的能力,成了石头,盾牌,什么都能挡回来了。几次箭来挡去你来我往之后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后来两个女人偶尔碰到对方的时候,干脆把目光撇开,把道路让开,各人走各人的路,两不相干。
这一次是柳叶招呼云秀。云秀一时愣住了,不知道应该答理她还是不答理,想走开,一时又挪不开脚步,心里骂自己也是个犯贱的,人家叫你一声嫂子你就把人家当弟妹了?在云秀迟疑的时候柳叶在春芳搀扶下找到一块石墩坐了下来。看一看眼前的这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枯黄,眼窝深深陷了下去,腰弯了背驼了,先前高挑挺直的身体哪里去了?这个人,竟然病成了这个样子了?
柳叶让春芳叫大妈。春芳睁大了黑眼睛看着云秀,眼睛里分明有敌意,但是用目光包裹住了,看样子还想朝云秀笑一笑,没能笑出来,轻声叫了声云秀大妈,低下头去。
柳叶指了指身旁另一只石墩,云秀也就坐了下来。
柳叶喘了口气,说,云秀嫂,我正要去你们家呢,跟你和建功哥说一声……
在听到柳叶说建功哥的时候,云秀的心头不由凛了一下,听听,人家提到他了,叫他建功哥呢……唉,人都病成这个样了,还计较什么呢?云秀在心底暗暗地叹了口气,把自己的一颗凸起的心按回了心窝。
接着听柳叶说话,新宝领着几个人上你们家的山了,年轻人不懂事,脾气又冲,说什么他上门来没有分到土地,说什么你们家女儿出嫁了,儿子大学毕业户口迁到了城里,你们两口人得四口人的土地。跟他说这是当年分产承包定下来的,说这是政策上的事情,说村村处处都一样的,他不听,一定要抢山抢树。这抢东西是犯法的事情,万一闯出祸来,天海不在了,我又病成了这个样子,春芳年轻没见过世面,可怎么办好?
一面说一面捋了一把乱发,乱发下面的眼神茫然空虚。
云秀看着柳叶,一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来,她柳叶也会有这样的日子?一时觉得自己的念头像是黑夜里的磷火,阴森森的,赶紧把个念头掐灭了。
柳叶顾不上云秀心里怎么想怎么看待她,只顾哀求说,你和建功哥帮我们想想办法,把这个不听话的给我拦下来,不要让他把祸闯大了。能够看着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就是死了,我也就安心闭眼睛了。
凭什么让你安心闭眼睛?一惊,又看到磷光了,连忙再掐灭。
她柔软了声音跟柳叶说,你放心,孩子年轻性子急,干出什么事情建功和我都不会计较的,你好好顾着你自己的身体,天海不在了,你要挺住,新宝和春芳不能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