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童年

2009-02-13 05:31
飞天 2009年1期
关键词:沙堆纱巾外婆家

汪 彤

何时被妈妈送到沙漠里的外婆家,已经不记得了。只隐约记起有一个地方的名字叫“一棵树”。现在想起,沙漠里的树很少,而那个标志着汽车停车点的地方,竟然在荒无人烟的空旷里顽强地生长着一棵胡杨。而仅仅只是这一棵,已足够为人们指明行动的方向。

也就是在妈妈看到“一棵树”的时候,她把我从长途汽车上领到了沙漠里。在我眼里,沙漠是闪着光环的一个一个光秃秃的沙丘。妈妈怕风沙迷了我的眼睛,在我的头上罩一块纱巾。透过纱巾看沙漠里的太阳光线,五彩的光笼罩在一座一座绵软的沙堆上。那些在沙堆上躺着的小沙粒,仿佛反射出耀眼的金光,我幻想,那沙子里一定埋着古老城堡里的宝藏。

也许是因了那块遮蔽真实沙漠景象的纱巾吧,我心里对沙漠并没有产生荒凉和恐惧的感觉。我一直朝前看,寂寞的沙丘凝滞着一座连一座,没有尽头。偶而有一只窜动的小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那是与沙土一个颜色的动物——沙老鼠,它的脑袋也像一个小沙丘,永远都是光秃秃的。

和妈妈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走过一个一个沙坡,我想,也许在下一个沙坡后面就藏着外婆的家。

外婆的家门口没有胡杨,却有一棵沙枣树。沙枣树只是在北方的沙漠里才有。沙枣树干瘪的树干上长着柳叶一样长而细的叶片。只是那叶片不是嫩绿的,似蒙上了一层薄沙,让绿色的生机显得十分暗淡。这可能是沙漠里唯一能够结出好吃的果实来的树吧。

“骆驼草”也结果子,但只能给骆驼吃。儿时的我很少在沙漠中看到鲜艳的果实,每看到骆驼草的红果子,一定会放进嘴里尝,而尝到的却是苦和涩。于是,盼着外婆家门前的那棵高大的沙枣树,快快结出真正能吃的红果实来。

妈妈在我口袋里塞了几枚一分的硬币,又在我手里塞了几粒糖果,我就不再想起沙枣树上的红果子了。而当外婆带着我,去沙漠深处的沙地里摘西瓜的时候,妈妈偷偷地背着包,深一脚浅一脚在沙子里留下一串串沙窝窝,离开了。

和外婆从沙地里回来的路上,外婆用她棕色的头巾包裹着一个大西瓜。我的小影子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绕着外婆的身体左右打转转。我眼馋地偷窥着头巾里西瓜诱人的绿色,用一只小手悄悄伸进头巾,摸摸熟透的大西瓜。

外婆头上的汗滴仿佛砸到了我的手背上,我的手连同西瓜垂直落下。外婆手一滑西瓜“咚”一声落在地上。

红色的瓜水马上从头巾密织的缝隙里流淌出来,外婆不怪我的鲁莽,用头巾把西瓜包扎得更紧一些。尽管一个一个的沙堆堆都尝到了甘甜的瓜水,但沙漠还是张着干裂的火舌,炙烤着我和外婆陷进沙子里的双脚。

回到家,没有妈妈,可是有摔破的大西瓜,我吃着西瓜忘了妈妈。

夜里的黄风卷着细沙打在薄薄的窗纸上,哗哗作响。我哭着想妈妈,外婆给我讲猫打水、狗烧火、猴子擀面、狼做饭的故事。我又困又怕,眼里残留些泪水睡去,妈妈在我的梦里。

自此,每天当太阳火辣辣的把沙子烤热的时候,我都在沙枣树下的沙堆里玩一种自创的游戏。我把妈妈给我的一分硬币,用木棍子捣进沙堆的深处,让小朋友们去找。我也找,但我埋掉硬币的时候,大概知道方向。那些小朋友,我让他们蒙了眼睛才肯把钱埋进沙子里。我从沙堆里找硬币时很辛苦。我想,如果找不到那枚硬币,妈妈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外婆可怜我是被遗弃在沙漠里没有妈妈的孩子。每次在热炕上,当老猫用舌头舔小猫的额头为它清理毛发时,我总是眼神呆滞,一动不动地看。这样的情景并没有让我想起妈妈,可是外婆却狠狠的向老猫扔过去一个笤帚把,呵斥着把老猫赶下床去。

外婆对我的偏爱,让舅舅家的表姐表妹很不痛快,他们看到我进了厨房,就依偎在做饭的舅母怀里,故意撒娇给我看。我扭头跑出门,藏进堆放干草的柴房里。我悄悄爬到草垛的最上面,那里时常蹲着一只要生蛋的母鸡。它只是用惊恐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却不起身马上飞走。大概蛋生了一半,不好离开。我就守在它的身边,等它离开后去握住那只温热的蛋。手里捧着一颗有温度的蛋,这样的感觉很好,这样的感觉让我忘了去想妈妈。

沙枣树上的沙枣红透的时候,外婆会踮着小脚,握起一根长竹竿,在果实最多的枝丫上使劲乱打。一会儿,沙枣,连同树上的沙枣叶纷纷落下。我和表姐表妹把小手变成小鸡灵活捉食的小嘴,自由地去争抢、去拣拾。

沙枣的味道甜而涩,当外婆在厨房里架起蒸笼,在沙枣上喷些酒,为我们烹制美味的食物时,滚雷在我们的头顶炸开了花,沙漠的洪水突然来了。

外婆跳上炕,从炕柜里拿出早做好的新棉袄给我穿上。虽然是夏天,穿上新棉袄却还是让我感到冷。外婆说,如果能躲过这次,就让你妈赶快来接你。

我记不太清楚那次洪水里我看到的是什么,只似乎记得,外婆拽着我和许多人都站在屋顶上。洪水稠糊糊的黄泥汤里上下起伏地漂动着几根大木头,从外婆家门口经过。当泥汤里似乎有人的身体从上游远远漂来时,外婆就把我的身子拉进她的怀里,我的脸埋进外婆厚实的棉袄里,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惊恐地在外婆怀里使劲扭头,想转过脸,看看谁在尖叫、谁在哭泣、谁在叹息、谁在拿铁锨把沙枣树旁的沙子堆得更高一些。

也许多亏了外婆家的这棵沙枣树,它生长的位置相对洪水走过的路线高一些,水没有漫进外婆家的院子里。而我们的邻居,养了一只骆驼的郑大爷家,洪水过后留下的只有他们家的那只骆驼。

沙漠里的洪水退却,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炙烤着沙堆。而这时沙堆上到处都是一块一块弯曲变形的大泥块,仿佛是无数人家的碗,摔成几瓣,散落到了沙漠里的每一处。

妈妈就是踏着这些泥碗,脚底下发出“喀喳喳”的声音来接我的。很快,我和妈妈又踏着这些破泥碗,离开了有外婆的这片沙漠。

如今外婆早已安息在那片沙漠里。外婆去世的时候很突然,早上拉灯绳时,突然眼前一黑,三天后因脑溢血而去世。

妈妈没有带我去参加沙漠里的葬礼。我只记得自己跑到学校操场的围墙边,坐在一棵大树下流了许多眼泪。我想起最后一次离开外婆的时候,在“一棵树”的车站,坐在车上,车开动了,我却突然回过头,看那棵死后百年不倒的胡杨树,树下有外婆慈祥的脸,在夕阳的暮霭里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妈妈从沙漠的葬礼上回来,给我带来一对雕了凤的银镯子。妈妈告诉我,外婆弥留之际不停地在念叨我的名字,手里握着我当年进沙漠时罩在头上的红纱巾,红纱巾里包裹着戴了许多年的银镯子,对妈妈说了最后一句话:“这是给彤的……”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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