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梅
田土司是清朝年间恩施土家人的土司。
恩施是个地名,位于鄂西,这个地方有长江流过,朝辞白帝彩云间,即进入了恩施的地界。屈子吟诗沿江走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而百姓更爱听下里巴人的竹枝词,土家苗人两山对唱,东边有雨西边风,桃女提篮过江东。让人想不到的是,还有更远的痕迹在215万年前,那几乎是人类诞生的一缕曙光,恩施卡斯特地貌的巨猿洞里,曾经居住过直立人。
过去到恩施,或是从恩施去山外,要走很远的路。但明清时期,当地土司常邀请一些有名的文人墨客到山里喝酒吟诗作画,还将孔尚任的《桃花扇》排演。《云亭山人漫记·桃花扇本末》载“楚地之容美,在万山之中,阻绝放境,即古桃源也。其洞中田舜年,颇嗜诗书。予友顾天石有刘子骥之愿,竟入洞访之,盘桓数月,甚被崇礼,每宴必命家姬奏《桃花扇》,亦复旖旎可赏……”孔尚任因此与土司田舜年结下很深交情,时常相互赠诗,诉说衷肠:“离骚惹泪余身世,社鼓敲聋老岁华,爱把奇文熏艾纳,胜游异哉拜毗邪”。
北京城里的皇城根下,以及六朝古都的秦淮河边,在把女人上台看作是严重忌讳的年代,清代文人顾彩却在他的《容美纪游》中写到了这样的恩施城里的情景:“女优皆十七八好女郎,声色皆佳,初学吴腔,终带楚调。男优皆秦腔(所谓梆子腔是也),反可听。丙如自教一部,乃苏腔,装饰华美,胜于父优,即在全楚,亦称上泗。”想来,在山峦叠嶂的鄂西大山里,萦绕着或优雅或铿锵的南腔北调,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可以肯定,在年轻的土家女子学唱吴腔楚调若干年之后,梅兰芳才男扮女妆地走上了戏台。我没有留心,梅先生是否排演过《桃花扇》这出戏,因此无法拿田土司的女优来比较。但私下一直认为,女人还是女人来演比较好。因为靠女子的才能,完全能做好表现自己这件事,何苦劳烦男人来劳心费力呢?男人恐怕更多要揣摸的是如何做好一个男人吧。仅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比较赞赏田土司。
到了抗战期间,恩施成为天堑抵挡的后方,全国各路文化人纷至沓来,借这块宝贵的安全之地表现激情和才华,端的是风云际会鄂西南。在当年的记者节上,借着捐赠“记者号滑翔机”之时,由抗敌演剧六队与青年剧社合作排演的《心防》,表现上海一群文化人如何在沦陷的孤岛上与敌寇汉奸相持的故事。“剧本没有噱头,没有恋爱,装置既不华丽,又没有漂亮的服饰与化妆”,但仍然吸引来十分勇跃的恩施观众。一位叫易水的先生在迁到恩施的《武汉日报》上发表剧评:“这便是恩施剧坛已经走向现实主义演出的结果!它已经摆脱了欧化的演出。”
既然都已经讨论到欧化了,那些曾经华丽过的戏剧音乐也一一在恩施展露,从法国回来的女高音歌唱家的高跟鞋踏响在山城窄窄的巷道里。还有将军叶挺和他穿着旗袍、面容姣好的夫人并肩漫步在小街上,虽然身后跟着大群随从警卫,但恩施人完全可以近距离地看清将军的浓眉。这些外来者创造了某种氛围,让本来开放的土司文化与外来风范水乳交融。至于这些文化如何影响了后世,其实是不消说的。
久远的土司文化让人想到,物质丰富交通便利的中心城市并非就是文化的中心。城市或许只是将许多文化的表现罗列在一起,透过表层的喧哗,常常可以觉出其底气的不足,因此完全不必向它们顶礼膜拜。而偏远地区的文化未必就是以落后愚昧为代名词,未必就不是民族、社会所需要的“主体”文化。或许我们应该更多注意到文化差异带来的不同特色及底蕴,而避免简单地评判高下和优劣。
其实在我身边的都市文化里,就有着小小恩施的脉动。比如前几年突然风起云涌的“土家掉渣烧饼”,就是恩施土家姑娘的杰作。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又在人们不经意之时销声匿迹。这样的出现和消失对于都市来说司空见惯,但花开花谢其实都沿由着它的根蔓。中国城市化兴起的背后,乃是无数个“恩施”的集结与支撑。
来自不同的“恩施”文化供养着日益庞杂的城市需求。从电视屏幕上,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密集地听到“中国民歌”,以至听得都快忘却了王洛宾。黑土地的赵本山带着他的小品、二人转和刘老根,端给亿万观众一道道东北菜,火爆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更别说一位声嘶力竭的阿宝,搭块白毛巾就跟美声男高音唱在了一起,不那么好听也不那么难听。东南西北的恩施一起交相辉映,都市文化其实就是这样建构起来的。
而显然,有某些更珍贵的东西在被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除了日见增高的大厦、越来越快的火车飞机高速路,还有什么更为遥远更为深沉的呼唤,在我们心上沉甸甸地掠过呢?每天去到后海大翔凤胡同的《民族文学》,那一带是梁思成的北京建设方案遭到否定之后,大批的北京古建筑被拆除,仅存不多的老北京痕迹。会碰到一群群从西北来的三轮车夫拉着老外从胡同里穿过,他们大声大气地给老外们说——胡同这一词呀,来自蒙古语,水井的意思。又说这大翔凤胡同啊,原来实际上叫“大墙缝”,可不是,狭窄的一条。大翔凤里张罗着《民族文学》的事情,思虑着大墙缝里的民族文学,挺有意思。
因此,我们不妨看看梅先生,也想想田土司,还有大墙缝,在比较之中,远离媚俗之心,去寻觅和传承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具有精良文化属性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