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国恒
摘要:《全唐诗》中灯意象很多,而灯意象融注了作者特有的感受、体验、情绪和心态,具有丰富的人生意蕴和审美价值。“夜雨孤灯梦,春风几度花”——唐代文人情深,“水窗席冷未能卧,挑尽残灯秋夜长”——唐代文人思深。象由心生,因而笔者试从灯意象入手,去观照唐代文人内在的精神世界,以期对其进行浅陋的分析。
关键词:灯意象情深思深
《全唐诗》中的灯意象共有1563次,灯从一种不带有任何主观情感的自然现象到被刻意营造成中国文学中传统的抒情意象,其中融注了作者特有的感受、体验、情绪和心态,具有丰富的人生意蕴和审美价值。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黑夜,不同的情境里,那微弱而温厚的光给予人们以真切的光明以及种种细微和深刻的感受。象由心生,因而笔者试从此意象入手,去观照唐代文人内在的精神世界,借一盏唐代文人的青灯,去品读他们的情深和思深,再现他们昔日的心路历程。
一、“夜雨孤灯梦,春风几度花”——唐代文人情深
“灯”往往与“孤”相连,可以试着想象1200年前,静寂的黑夜中,浩瀚的长空下,一盏孤灯在静默地叹息着,我们可以感受到来自遥远的唐朝文人的孤独、愁苦,智者的索寞、寂然与情思。而每位诗人黑夜中的那盏“孤灯”又非决然相同的,而又非决然不同的。下文将着重对灯意象所表现的情感中的亲情进行浅易的分析。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重人伦重亲情的社会。唐诗中以此类亲情为题材的诗作较多,充分体现了唐代文人感恩的心灵和重亲情的传统文化情结。
“父母者,人之本也”(司马迁《屈原列传》),父母与子女之间有着不可割舍的血缘关系,有着最为浓烈而真挚的感情。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辉?
诗人孟郊一生穷困潦倒,常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而“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对孩子的牵挂则是无时无刻的,亦是无微不至的,诗中母亲缝衣的镜头印刻在每个读者的心中。“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慈母的深笃之情,尽在眼中,催人泪下。虽然诗中并未出现“孤灯”的意象,但不难想象,慈母是在夜里微弱的灯光下走针纫线,缝制即将远行的孩子的衣服,那种昏暗的灯光下的母亲慈爱而伟大的身影,是多么令人敬畏啊!班固的《汉书食货志》中有这样的一段话:“冬,民既入;妇人同巷相从,夜绩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颜师古的注解是:“一月之中,又得夜半为十五日,凡四十五日也。”也就是说,古代妇女比男人要辛苦得多。一盏油灯伴随着母亲度过黑冷的漫漫长夜,这种情境是游子无论走到哪里都难以忘却的,“向来多少泪,都染手缝衣”(彭桂《建初弟来都省亲喜极有感》),孤灯中摇曳着母亲对游子的眷眷之情,也摇曳着远方游子对母亲的拳拳之心。
《尚书·君陈第二十三》:“惟孝友于兄弟”意为兄弟之间友好相处,也是对父母的孝敬。实际上上溯到《诗经》,我们也可找到这种表现兄弟之情的诗作,如《唐风·杖杜》、《王风·葛菡》,都是写流浪异乡无兄弟相助的孤单和哀伤,而在唐代,文人对于兄弟之情则体味得更深:
悄悄初别夜,去住两盘桓。行子孤灯店,居人明月轩。
平生共贫苦,未必日成欢。及此暂为别,怀抱已忧烦。
况是庭叶尽,复思山路寒。如何为不念,马瘦衣裳单。
——白居易《别舍弟后月夜》
感时思弟妹,不寐百忧生。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
病容非旧日,归思逼新正。早晚重欢会,羁离各长成。
——白居易《除夜寄弟妹》
在第一首诗中,先是写了与舍弟分别后的彼此相同的惨然的心绪——“去住两盘桓”,再续写两人不同的住所环境:孤灯店,居人轩。虽然在空间上他们相隔遥远,但心灵却是息息相连,“行子孤灯店”,是老哥哥对舍弟的担忧、牵挂和不舍。时令已是深秋,落夜满园,山路峭寒,怎能放得下心呢?怎能不牵挂他呢?可知道马瘦衣正单啊!或许诗人此时所盼望的惟有黑夜饥冷之时,舍弟能够找到一盏孤灯,安顿他的行程。孤灯,看似幽冷,却寄寓了诗人太多的牵挂和深情。第二首诗歌令人潸然泪下,除夕之夜本是家人围坐炉火,团聚欢乐的时刻,可是家人很久都未曾见面,相隔遥远,音信杳然,只有让彼此眼中的这盏孤灯寄予美好的新年的祝愿。这似乎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意味深在其中。而眼前的孤灯和想象中弟弟和妹妹屋中的孤灯竟是包含无限意绪的,彼此正像眼前的孤灯,冥冥之中注定了分离与孤寂,但空间和时间上的距离并未冲淡兄弟和兄妹之间的感情,反而愈远愈浓,愈久愈深。
除了母子之情,兄弟、兄妹之情外,还有一种亲情叫乡情。“日暮途且远,游子悲故乡”,中华民族是一个农耕民族,安士重迁,有一种对家庭眷恋的落叶归根意识,因而乡愁是中国古典诗歌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刘若愚曾指出:“中国诗人似乎永远悲叹流浪和希望还乡。对于西洋读者,这可能也显得太感伤”。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而思乡诗正是这些作品中“能感动激发人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乡愁恰如春水,在孤灯的青影下,缓缓地流淌在每一个游子的心房中:“孤灯然客梦,寒杵捣乡愁”(岑参《宿关西客舍寄东山严、许二山人时天宝初七月初三日在内学见有高道举征》),“孤灯闻楚角,残月下章台……乡书不可寄,秋雁又南回”(韦庄《章台夜思》),孤灯下,捣衣声里,楚角声中,飘荡的永远是游子深切而悲慨的思乡的浓情。“野店星河在,行人道路长。孤灯怜宿处,斜月厌新装。”(李郢《早发》)“昨夜孤灯下,阑干泣数行。辞家从早岁,落第在初场。”(黄滔《下第》)“十上书仍寝,如流岁又迁。望家思献寿,算甲恨长年。虚牖传寒柝,孤灯照绝编。谁应问穷辙,泣尽更潸然。”(欧阳詹《除夜长安客舍》)在异乡的孤灯下徘徊的是诗人孤寂而落寞的心灵。这一盏盏昏暗的异乡孤灯,照亮了诗人寒凄的住处,却温暖不了他们孤独而寒苦的身心。在思乡的孤灯下,情感与理智,愿望与责任,常人之情与荣誉之心交汇成一种深沉的乡愁,以乡愁之心观物,物也皆染上乡愁。诗人怀着那颗敏感的心灵,耳闻异乡的窗外风雨声,寒夜捣衣声,或是画角的哀鸣,或是秋虫的低唱;目穿天边残月,或是案上青书,而灯下垂泪到天明,此种境界中的“孤灯”,是诗人乡愁的象征与希望的寄托,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统一,融入了诗人浓郁的思乡情愫。身经生命的沉沦,或仕途的失意,或厌倦官场生活,或只身异乡飘荡的生涯中度日如年的诗人,便常常对故乡产生一种永恒的忆念和向往。“孤灯”昏暗的光亮,独处的静默无疑都给诗人带来无限的乡愁,而唐代诗人在表达这种乡愁之时,涉笔于“孤灯”,便增加了诗作的情感内蕴,“孤灯”是一种文人味极浓的意象,一方面,“孤灯”是诗人孤身一人的隐喻,看灯如见己,而又带有一种自怜自惜的意味,那孤灯之外远方的故乡则是游子心灵的归宿,“孤灯”给人以一种空间的遥远感;
另一方面,“孤灯”下,诗人的心境是比较平和的,此时的所思所想往往是真实的,“孤灯”意象所营造的意境又恰恰形象而深刻地表现了乡愁这样沉重而永恒的主题。
二、“水窗席冷未能卧,挑尽残灯秋夜长”——唐代文人思深
唐代儒、释、道三教并重与合流,这种情况深刻地影响了文人的创作思想、创作方法和审美情趣。而当时浓厚的文化艺术氛围又大大地提高了唐代文人的文学修养。在这种状况下,唐代文人的思想意识变得自觉而深刻,他们善于深思、反思,而诗作中也表现出这种深刻的思想。李泽厚先生认为宋代的时代精神是“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而笔者认为唐代的时代精神不仅仅在马上,也在闺房,不仅仅在世间,也在心境,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而已。唐代经历了由盛而衰的发展过程,那么其中处在不同阶段的文人遭际不同,而感受自是不相同,但是对于生命意识的自觉思索则是他们共同的永恒的人生主题。无论是对生命的哀叹,还是对家国的痛思都根源于这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它是唐代文人对生命的自我意识,也使得唐代文人更加珍惜生命,理解生命,更加热爱生活。具体分析如下:
(一)对生命的哀叹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白居易(《夜雨》
在此诗中,“所念人”、“所感事”应当是泛指,即所有诗人怀念的、远在它乡的、甚至可以说是普天下所有的人和所有深结于心中的难以忘却的事(家事、国事、天下事)。诗人的心绪是惆怅而复杂的,因为思念不得希望的渺远,因为思量不解饶肠的烦忧,况且又是风雨苍苍的秋夜(又是盛极而衰的中唐),残灯照壁,是怎样的一番苦味?“残灯”这个意象之中又融入了多少失意与无奈?它是诗人深思的外在表现,它不仅具有“孤灯”的孤独寂寥之意味,更有一种残破、零落不完满的意绪旨归深在其中,透过“残灯”,我们仿佛看见诗人心灵经受创伤后的迷茫的心绪,看到诗人眼中中唐受苦百姓的坚忍的愁容,看到中唐士人对生命价值的不间断地质问,看到人们对于盛唐气象的苦苦的追忆。而从本质上说,造成这一切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唐以后,人们在仰慕前日的辉煌、追寻昨日的残梦之时,对个体生命的体察和把握常常赋予一种社会的思索,表现出了沉重的历史感和沧桑感,因而对生命的关怀也不再限于个体存在而表现出一种群体的民族意识,对生命的态度也不再那么张扬充满激情,而是较内敛平和的,同时也充满着困惑与愤懑,因而,此处的“残灯”及诗人在其微暗之光中的细微而深刻的思想与感受就不能从单一层面上去理解,而应联系时代、社会背景去多层面的解析。再看晚唐的诗作:
柳岸风来影渐疏,使君家似野人居。
云容水态还堪赏,啸志歌怀亦自如。
雨暗残灯棋散后,酒醒孤枕雁来初。
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
——杜牧《齐安郡晚秋》
杜牧才兼文武,志在经世,但因当时牛李党争激烈,受到牵连而屡受排挤与驱逐,“得洲荒僻中,更直连江雨”,他辗转出任刺史的黄、池、睦、湖诸洲,也都是些偏远的地区,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次身心的巨大磨难和考验,体现在这首诗中则是一种对于生命人世的深层理解与感悟,强烈的生命意识却呈现为另一种形态:这里似乎没有对生命的叹息和命运的感伤,没有厌弃和悲观绝望,一片云水野意,空灵清明。但是,细细读来不难发现,在这种清澄的表层下面,还沉淀着诗人对于整个人生和生命的空幻、觉悟和淡然。虽然没有浓墨重彩,但在这种质朴自然、平淡无奇中显露出来的是一种透彻了悟的人生观。“雨暗残灯棋散后,酒醒孤枕雁来初。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是全诗的主旨所在,诗人所表达的是一种静悟,是对灰色人生历程的诗意的解读,“残灯”与“孤枕”正是诗人心绪的时间与空间载体,是诗人对悲苦人生、风雨年岁形象化的寄寓对象。
(二)对家国的痛思
对家国的情思具体体现在中晚唐时代,这里以晚唐为例,晚唐人困缚在离乱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巨大阴霾氛围下,走不出历史的藩篱。精神家园失落了,前途渺茫无依,无数文人的责任感与儒家的济世精神曾一度激起他们的愁绪——国家、民族的未来在哪里?现实中经历坎途、挫折、失意和跌落,使他们看不到国家王朝振兴的力量,他们在思索中缅怀盛世,哀叹盛世的远去,对国运衰落产生了潜在性的悲剧忧患,他们的忧患意识在诗歌中再次感发。这又是另一番悠远伤感的悲美。文人眼睹耳闻的是“千家数人在,一税十年空”(黄涛《书事》)的乱离之象,所亲身体验的是“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崔涂《旅怀》)的流亡生活,所痛切感受的是“大道将穷阮籍哀,红尘深翳步迟回”(李咸用《途中逢友人》)的暗淡前程。灾难与痛苦折磨着整个社会,野蛮与黑暗吞没了一切,大唐复明的希望在他们看来是虚无的了。一些深感现实黑暗政治腐败的文人在诗文中表现出了一种愤世思想,这时的愤世是一种看不到时代曙光而诅咒失望的愤世,是一种深思的愤世是一种静默的不满与抗争。如下面的一首诗:
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
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
——司空图《华上二首》其一
故国的再次兴盛已成明日黄花,永不再来,“西北乡关近帝京,烟尘一片正伤情。愁看地色连空色,静听歌声似哭声”(司空图《淅上》),处处是衰飒之风,心寒之景,“未有涯”仅三字便道出了诗人内心沉痛而深厚的对于国家衰败的深切哀叹,看似平常心说出,但其后隐藏的情感则是极其复杂、极其沉郁的。“小栏高槛别人家”,则写出了晚唐文人共同的心灵感受——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他们的心灵找不到归宿,怀着高洁的品质,怀着对美好的渴望,在现实中历经创痛,于是理想破灭,身世家国的双重衰落,使得一切的一切在现实中都失去了存在的依据。诗人抒发的是对历史时空及世事沉浮的感喟,所谓“山水永恒,人易湮灭”,是一种宇宙意识的沧桑感和空茫感以及尘世的幻灭感。“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则是晚唐文人的真实写照——担虑国事,辗转反侧,无力回天,惆怅不眠。在这里诗人没有直接诉说自己的家国之痛,但在诗人注目的“残灯”单调而反复地照落花的情境中,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得到诗人那颗饱经风霜、千疮百孔的受伤的心灵,那是一种大悲之后的落寞,是一种思国思家的无助的苍凉,历史的剧变引发诗人无限的悲叹,人力微弱,如在汪洋巨浪中颠簸的一叶扁舟。“残灯”是衰败的唐王朝的写照,而落花则是复兴的希望,是诗人对于国家的深切而真挚的期望,但又是短暂即逝、杳杳无望的希望。
唐代文人于国、家、人、事的执著而沉重地深思中总结历史教训,憧憬未来,安顿一己生命,生命意识在这里成为他们的诗作与人生的不朽主题,而诗作中的“残灯”意象,便间接地体现出了诗人的这种生命意识:夜使人和外界之间形成阻隔,而残灯微弱的光则成为黑夜中人的所有情思的载体,灯光柔婉朦胧,令人更容易细腻而敏锐地回视、反省内心世界,更深刻地解读人生和世界——“水窗席冷未能卧,挑尽残灯秋夜长”(白居易《秋房夜》);“微风时动牖,残灯尚留壁。惆怅平生怀,偏来委今夕”(韦应物《秋夜二首》);“我有愁襟无可那,才成好梦刚惊破。背壁残灯不及萤,重挑却向灯前”(陆龟蒙《五歌·雨夜》),凡此种种无不映现着唐代文人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