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山芋和树

葛　亮

A

我是，一颗发了霉的山芋。

藏在炉灰里，是烤山芋的孩子忘了把我取出来。

我这么静静地待着，抬起头看看，天这时候，还是蓝的。

天色暗下去。就在这一天的夜里，我的皮肤，被霉菌轻噬，终于长满了毛。

B

我是，曾经是一棵树。挺拔地，向上生长。

那一年，天很旱，我长累了，被人砍回了家。

在明亮的炉火里，我安静地回忆，一只曾经在我头顶踏过的小松鼠。

我的记忆，终于和火光一起黯淡了。

变成炉灰的我，准备休息了。

C

我裹在炉灰里，打了一个喷嚏。

炉灰飞扬起来，

我看到了，一块发着灰白色的木炭。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我说，你好。

我说，你好，木炭。

木炭说，你好，不过，请你叫我，树。

因为，我曾经是一棵树。

我说，可是你现在是一块木炭啊。

就像我，我是一颗山芋，我们要认清我们自己。

木炭说，可是，你曾经就是一颗山芋。

现在你虽然长了毛，你仍旧是一颗山芋。

而我，曾经是一棵树，现在人人都叫我木炭了，可是我的心里，还是一棵树。

睡着的时候，我也会长出叶子来。

我说，树，你好。

木炭，不，树笑了。

树说：毛山芋，让我们做个朋友吧。

D

天亮了。

一把黑铁锹，打着呵欠，伸进了炉膛，

不耐烦地，铲起了炉灰。

毛山芋大叫，树，要记得我，我会去找你的。

木炭越升越高，阳光，风，喧嚣。

飞扬起来，天空中闪着无数的微笑的眼，毛山芋知道，那是树的眼睛。

E

很久以后。

毛山芋终于被人发现了，这时候，他已经被霉菌深深地腐蚀了，腐蚀到了心里，他已经是一颗糜烂的山芋。

人说，怎么这里还有这样一个脏东西。

他们厌恶地把他拣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毛山芋被扔进了一辆垃圾车，和很多的菜叶子、易拉罐堆在了一起。

垃圾们都说，你们看，这个山芋多么地肮脏啊。

毛山芋被抛进了一个很大的垃圾场，这个垃圾场，到处是很大很大的垃圾山。

F

毛山芋躺在了垃圾山的顶上。

他伤痕累累，他悲哀地想，我现在，一定是很丑陋了，为什么，还要把我暴露在空气中呢？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毛山芋。

他抬起头，努力地睁大眼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他的眼睛也已经糜烂了。

那个声音说，毛山芋，我是树。

树。

毛山芋想起，他的朋友，是叫树。

他大声地喊，树，你在哪里？

可是他喊不出来，因为，他的喉咙也已经糜烂了。

毛山芋急了，他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终于哭了，树，你在哪里？

泪水流了下来，洗刷着他的眼睛。

他可以看到一点东西了，他感到身上有些湿，原来，天上下起了小雨。

他在一滴雨里，看见了树的眼睛。

树说，我一直在找你，在天空中飞来飞去，找你。

我看见了你，在这里，我对云说，求求你，放我下来吧，我看见了我的朋友。

云就把我变成了雨。

毛山芋羞愧地看着树。

树，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树轻轻地吻着他的伤痕，没有说话。

雨大起来了。

毛山芋终于又看见，天空中落下了无数树的眼睛，

树把毛山芋包裹起来了，

毛山芋，这时候觉得很安全，

他在垃圾山上，沉沉地睡过去了。

G

繁星点点。

在空中游弋的时候，树学会了在夜里抬头看星星。

老树曾经呢喃，所有的星星下面，都照耀着一个安静的灵魂。

在属于你的星星下面，你才能永生。

树无数次地仰起头，想找到自己的星星。

树累了，看看怀里的毛山芋，闭上了眼睛。

在梦里，树想，也许，自己已经找到了，

属于自己的那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