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湖边的鸽子花

韩静慧

引子

一辆勒勒车在科尔沁草原的月亮湖边“吱溜，吱溜”地走着。

勒勒车上坐着一个忧伤的女孩，她的怀里抱着一只小狗，那只小狗已经不会动弹了，软软地趴在女孩的身上。必勒格老爷爷坐在车里拉着马头琴，悠扬而忧伤的曲调在草原的上空回旋着，仿佛在叙说着一个忧伤的故事。

格拉的额吉娜仁赶着牛车在向前走。

蓝蓝的天上，云在走，各种鸟儿在欢叫，它们一会儿飞到天上，一会儿又俯冲到蓝莹莹的月亮湖水面上嬉戏，有的扎到水里游泳，有的兴奋地用翅膀扑棱棱地拍溅着浪花……

草地上，碧草茵茵，山花漫野，五颜六色，将草原点缀得绚烂多姿，一群羊儿在合唱……

勒勒车离月亮湖越来越远，草原越来越深……

“爷爷，我们不要月亮湖了吗？”

马头琴的声音停了下来，爷爷摸着格拉的头说：“不要了，我们要去找新的湖，草原上的湖水成千上万。”

“爷爷，那些蓝鸽子花还会长出来吗？”

“还会的，孩子，草原上的花是铲不尽的。”

格拉的眼泪流了出来，“爷爷，吉日为什么不跟着我们走？我们成了仇人是吗？”爷爷叹了一口气，半天才说：“孩子，记住，这里是你和你阿爸出生的地方，也是你额吉出生的地方，你是喝着月亮湖的湖水长大的……”

一

月亮湖的湖水蓝莹莹的，月亮湖的湖边开满了蓝蓝的鸽子花。

“额吉，这香香的味道是什么？”

“孩子，那是鸽子花。”

“额吉，鸽子花是什么样的？”

“孩子，鸽子花什么样的都有，但月亮湖边的鸽子花都是蓝色的。”

额吉一边说着，一边将格拉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格拉的头发上。

额吉在想，格拉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呀，可是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她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呢？格拉出生在美丽的科尔沁草原上。这里绿草茫茫，花儿满地；这里牛羊成群，小鸟飞翔。可是这一切一切美丽的自然风光格拉都看不见。

格拉一出生眼睛就看不见，她常年生活在黑茫茫的世界里，不知道花有万紫千红的颜色，不知道鸟儿是什么形状，甚至不知道额吉和阿爸到底长的是什么样……格拉多么渴望自己能看见这些呀，可是她连“看见”这个词都无法去理解，因为，她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什么东西！如果她想知道一个物品到底是什么样，就只能用手摸，用嘴巴尝，用鼻子闻。

格拉长得很美，她穿着妈妈给她做的粉色的小蒙古袍，就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草原上见过她的人都喜欢她，疼惜她。

“唉，多可爱的小公主呀，可惜，可惜。”

格拉喜欢在草丛里采那些美丽的花，就像蝴蝶喜欢花蕊一样，她喜欢花瓣里散发出来的好闻的香味。

可是格拉常常摔倒，因为她看不见路。她也常常迷路，迷失在草原深处的花丛里。“该有个人和她做伴！”大人们说。

可是，谁会有时间天天陪着她呢？阿爸要去放羊，爷爷要照顾刚刚出生的小羊、给那些大羊剪羊毛，额吉呢，要给花母牛挤奶、做奶豆腐……大人们总有干不完的活。

“那就养条狗吧，让小狗来照顾格拉。”哈斯对格拉的爷爷说。

哈斯是嘎查长，你知道嘎查长是什么官吗？就是汉族农村里的村长呀。只不过，在草原不叫村长，他们叫嘎查长。

哈斯很疼爱小格拉，他常跟格拉的爸爸开玩笑说，咱们两家换孩子得了。格拉的阿爸听了哈斯的话就笑，说，好呀，好呀，那我可得了便宜了。

等哈斯一走，阿爸就说：“哼，谁稀罕你那淘小子，我这丫头，千金不换！”

哈斯家的母狗生了小崽，小狗分窝的那天，哈斯特地让自己的儿子吉日把那只最好最壮实的小狗给格拉送去。

吉日有点舍不得，脖子一梗，瞪着眼睛喊：“不，我的狗怎么能送给一个小瞎子。我还要呢，名字我都起好了，叫苏赫巴鲁(猛虎)，它将来肯定和猛虎一样壮。”哈斯对儿子举起了拳头，“小鳖犊子，你送不送去？不送看我揍你。”

在学校里经常和老师唱对台戏、天不怕地不怕的吉日，却从小就恐惧父亲的拳头，只要他的阿爸把拳头举起来，他的胆汁立刻就会停止分泌。

因为父亲把拳头举起来了，吉日只好满心不愿意地抱着小狗一路咒骂着小瞎子来到了格拉的家。他把小狗往格拉的怀里一塞，小小的脸子一沉，“给你，但有一个条件，不许你给它改名字，就叫它苏赫巴鲁。”还没等格拉反应过来，吉日已经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巴鲁就和格拉相依相伴，它和格拉寸步不离，尽管它也经常跟其他的小孩子们玩耍，但决不会跑离格拉的周围。

巴鲁给格拉的生活带来了阳光，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吉日每天都拿着牛肉干、鱼干等好东西来看巴鲁，因为他不相信一个小瞎子能养好一只狗。他担心他的狗会吃不好睡不好，会受委屈。

吉日因为被迫送狗给格拉，把心里的气都撒在了格拉的身上，总是想出各种小花招来捉弄格拉。比如往格拉的头发上放一条毛毛虫，再假装关心地告诉她，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惊慌失措地在自己的身上乱扑腾和吱哇乱叫；比如在格拉走的路上提前挖个小陷阱，上边用树枝青草盖上，然后就大模大样地坐在旁边，等着格拉来上当，等格拉掉进陷阱后，他再假装好人，把她从坑里拉上来。听见格拉说：“谢谢阿哥。”他就得意得偷偷地笑。

有一次他用香喷喷的肉把巴鲁引诱到旁边，喂饱它后就把它抱起来，悄悄地走到一边，格拉半天感觉不到巴鲁的存在，就喊：“巴鲁，巴鲁。”

巴鲁在吉日的身上挣扎着要下来，吉日紧紧地抱着它，不让它动，巴鲁就叫唤：“汪汪。”格拉听见巴鲁的叫声，转过头来辨别方向，“巴鲁，过来，过来。”巴鲁更急躁的声音传了过来：“汪汪汪！”格拉感觉到巴鲁的声音和平日不一样，就一边摸索着往前走，一边招呼巴鲁。吉日抱着小狗往月亮湖边走，格拉也跟着声音往月亮湖边走。吉日走进了湖水里，格拉也快要走进湖水里了。

格拉的脚刚要往湖水里迈，巴鲁忽然狂叫起来，它在吉日的怀抱里疯狂地挣扎着，发出了异常凄惨的叫声：“汪汪汪，汪汪汪……”

格拉不知道巴鲁出现了什么危险，以为巴鲁遇到了草原上最恶毒的蛇，以为巴鲁被恶狼咬住了脖子。

格拉吓得脸都白了，她踉跄着往前走，眼看就要掉进湖水里。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巴鲁狠狠地咬了吉日一口，吉日“啊”地叫了一声，松开了手，巴鲁飞快地冲到格拉的面前，咬住格拉的裤脚，用力地向后拖。格拉被巴鲁拽着向后倒退，一直到安全的地方，巴鲁才松开了嘴巴。

吉日本来想上演一场格拉掉进水里，自己再去救人的好戏，没想到，自己英雄没当成，还被巴鲁咬了一口。他甩着被巴鲁咬红的手指，恨恨地瞪着巴鲁，“你这没良心的狗东西，竟然咬自己的老主人，看我揍你。”吉日顺手拣起一块干牛粪，举着吓唬巴鲁。巴鲁也瞪着眼睛，龇牙咧嘴地冲着吉日狂吼：“汪汪汪，汪汪汪。”它的表情狰狞，好像不是对着自己曾经的主人，而是对着一头狼。看来，它已经不把吉日当主人了，而把他当成了敌人，一个不共戴天的敌人。

吉日好伤心。这恶棍！忘本了。

那以后，只要吉日再走近格拉，巴鲁就跳着高声狂叫，驱赶吉日，甚至冲上来咬。吉日气得眼睛发红，“狗崽子，哪天我往肉里下点耗子药，让你没良心。”

格拉看不见一切，把一切责任都归罪到巴鲁身上，她生巴鲁的气了，她认为巴鲁对自己过去的主人不友好。巴鲁太没有良心了，怎么能忘记曾经对它有恩的人呢？额吉说过，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的。

她教训巴鲁：“巴鲁，你要有良心，你小时候是在哥哥家长大的，哥哥多疼你呀。你再对哥哥叫喊，我就不要你了。”

可是巴鲁不听，还是凶恶地对着吉日叫：

“汪，汪，汪……”

二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草原变得热闹起来了，草绿了，花儿开了！

鸟儿唧唧喳喳地欢叫着从这片草地飞到那片草地，啄食那些藏在草丛深处的小虫子。小羊“咩咩”叫着跑出窝来吃青草了，大雁也一群群地落到月亮湖游泳。

在阿爸的努力下，格拉在这个快乐的春天里上学了。

格拉那个激动呀，哈，我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上学啦！

红色的小书包一路拍打着格拉的小屁股，摇着小尾巴的巴鲁也跟着格拉一蹦一跳地快乐着。

格拉和吉日一个班级，老师还让吉日和格拉做了同桌。

吉日坚决不同意。下课后老师找吉日谈话说：“你和格拉是邻居，应该成为格拉最好的伙伴，伸出你友爱的手，每天给格拉一点帮助。”

吉日那个郁闷呀！

下课的铃声响了，一群孩子像鸟儿一样飞出了课堂，他们都围拢到格拉身边高喊：“喂，小瞎子你怎么来上学了？”

他们用树枝戳格拉，用小石头打格拉，巴鲁跳起来冲着这些孩子狂叫：“汪，汪，汪。”谁侵犯格拉，巴鲁就追谁。

还有的孩子用好吃的东西妄想把巴鲁引开，可他们打错了主意，巴鲁把好东西叼到嘴里就快速地又跑到格拉的身边，一边大嚼，一边斜着眼睛盯着那些孩子，随时做着向前冲的准备。可谓是吃你喝你，还防着你！想用糖衣炮弹拉拢我吗？没门；想声东击西吗？痴心妄想。哼！别把我巴鲁当成一般的小傻狗，我才不上你们的当！

巴鲁一边“啊呜啊呜”嚼着肉，一边斜着眼睛蔑视地看着那些小捣蛋鬼们！

吉日也在这群捣蛋鬼中间，他看着巴鲁那霸道的小样，扑哧一下乐了。“好，真像我，不愧是吉日家的狗！够种。”

“那怎么是你的狗？”

“我送给她的！”

“啊，你送给她的！”

“怎么，不相信呀？那真是我的狗。”

格拉支着耳朵听，有的孩子建议在狗尾巴上拴鞭炮，然后点着了玩，说肯定刺激。吉日高喊：“不行，那是我的狗，吓坏了怎么办？”有个孩子高喊：“哈，小瞎子的狗真是吉日给的。”“哈哈，吉日心疼小瞎子的狗，也就是心疼小瞎子。”“嘿嘿，吉日长大了肯定要娶小瞎子当媳妇。”“嗷，嗷，嗷，小瞎子是吉日的媳妇。”

格拉听见吉日气愤地骂：“放你的屁！”

格拉听见他们噼里啪啦地打起来，巴鲁冲着打架的孩子们狂叫。

因为被小伙伴们误解，吉日对格拉的气就更大，“哼！都是因为你。”

有一天，吉日在大草甸子上采了满满两兜子的蒺藜刺。下课的时候，他看见格拉摸索着往厕所走，就跟了上去，他在格拉的前面一边走，一边随手撒蒺藜刺。

格拉哪里知道地上被撒了刺呀，仍然往前迈着脚步。

当格拉“哎哟，哎哟”地蹲在地上，吉日才发出了哈哈的笑声。

格拉感到了脚上剧痛，她知道扎了刺了，就坐在地上想把刺摸到拔出来，可是她的屁股刚一沾地，几颗大的蒺藜又穿过裙子扎到了她的屁股。

格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趴在校门口耐心等待着格拉放学的巴鲁听见了格拉的惨叫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校园，它看自己的小主人坐在地上，脚上身上到处是蒺藜，泪水流了一脸，不禁心疼得直跳。

巴鲁愤怒地冲着教室和办公室狂叫，像是在愤怒地控诉，“汪，汪，汪。”

李老师冲了出来，教室里的学生们冲了出来。

李老师抱起格拉，拔去了格拉脚上和屁股上的刺，擦去了那被扎出来的淡淡血痕，并给她涂上了消毒药水。

李老师处理完这些，看着操场上那些人为撒下的蒺藜，瞪着眼睛对操场上围观的同学们吼：“谁，是谁干的？”

巴鲁站在李老师的身边仿佛有了撑腰的，也瞪圆了它那愤怒的眼睛，在同学们的脸上搜索着。吉日站在同学们的身边，小心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正和巴鲁的目光撞在一起。

巴鲁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它的目光忽然变得非常可怕，吉日不敢面对巴鲁的目光，赶紧收回视线，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巴鲁忽然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扑向了吉日，所有的人都在这一瞬间惊呆了！

三

格拉敏锐的听觉让她也感觉出了不妙，她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叫喊：“巴鲁！”

巴鲁听见了格拉那一声叫喊，晃动一下身子，仿佛犹豫了一下，但它没有停下来，还是狂叫着用力一跳叼住了吉日的衣服兜！

“咔嚓”一声，吉日的上衣兜撕裂了，许多绿色的蒺藜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李老师一看那些蒺藜差点气晕过去，“吉日，你，你怎么……”

李老师气愤异常，在全班同学面前对吉日这种不道德行为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格拉听见老师批评吉日，难受得在椅子上一个劲地来回拧。说实在的她一点都不怪吉日，反倒觉得自己做了对不起吉日的事情，招致吉日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老师说，为了让吉日痛改前非，这件事情还要通知家长。

吉日的屁股立刻抽动一下，小脸也吓白了。完了，一场家庭暴力看来是躲不过了！

格拉知道吉日爸爸的脾气，她慌慌地站起来对老师说：“老师，是我让吉日采的蒺藜，我要往我家的羊圈墙上放，是怕别人偷小羊。吉日给我了，我的兜子坏了，就都撒在了地上，吉日没想扎我。”

吉日惊呆了！

老师觉得冤枉了吉日，立刻停止了批评。

那一天放学的时候，吉日跟在格拉的身后，一直将格拉送到家里。

在路上，格拉听见了身后有动静，问了好几次：“谁呀？谁在我的后边呀？”但吉日都没有吭声。走了一会儿，格拉听见了摩托车由远而近的声音，还没等格拉反应过来，巴鲁汪汪地叫唤起来。一双手从后边伸了过来，将格拉向后一拉，摩托车呼啸着从格拉的身边飞驰过去。

吉日闷声对格拉说：“你拉着我走吧。”

格拉说：“谢谢吉日哥哥。”

吉日不吭声，拉着格拉向前走。格拉的小脸乐开了花！

那一天，吉日将格拉送回家，还和格拉一起帮助爷爷照顾羊圈里的羊，给那些刚刚生下来没几天的小羊羔喂奶。

爷爷夸奖吉日有出息，懂事，将来肯定能成为一个棒小伙子。

吉日被爷爷一夸奖，干得更起劲了，因为在家里，他常被爸爸骂成一个不听话的坏小子。

吉日和格拉开始说话了，有时候还手拉手上学。

当然，看见同学们的时候他们就把手松开。因为吉日怕同学们乱说。

四

从那天起，吉日不再捉弄格拉了。再想看巴鲁的时候，他得首先讨好格拉，给格拉送一把蓝鸽子花，帮助格拉拣草地上的干牛粪。

巴鲁瞅着吉日开始顺眼了。时间一长，格拉、吉日、巴鲁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两个孩子一起喂巴鲁肉干，一起领着它到大草甸上采花、翻跟头，训练它抓小蚂蚱，还一起听爷爷讲故事。

爷爷高兴的时候，常常一边干活一边唱很好听的歌。吉日将来的理想就是当一名蒙古族民歌手，他非常喜欢听爷爷唱那些长调子的蒙古小曲。爷爷的嗓音虽然嘶哑，但唱出来的歌子却嘹亮而高亢，那些连音乐老师都唱不出来的花音，爷爷都能唱出来。

爷爷一边干着活一边旁若无人地唱着。他喂完小羊羔，又把豆饼掰成小块，放进牛圈的木槽里，然后就对着两个孩子喊：“去，拿琴去。”

爷爷和两个孩子坐在蓝莹莹的月亮湖边，大白马悠闲地在草地上吃草，巴鲁围着大白马和几个主人撒欢，爷爷开始一边唱一边讲故事。

爷爷唱的是月亮湖公主的故事，从前，一位汉族小伙子喜欢上了草原上一位王爷家的美丽公主，两个人就偷偷地在这一片草原上约会。王爷恼羞成怒，他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和一个汉族人结婚。王爷把小公主关了起来。小伙子在这里等了七七四十九天也没见到自己可爱的姑娘，就冒着危险闯进了王爷家。王爷骗小伙子说小公主嫁人了，小伙子哀求王爷告诉他小公主到底嫁到哪里了，王爷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你到了那里就找到她了。小伙子从王爷家出来后就骑着一匹白马跋山涉水，穿越茫茫的草原，翻山越岭地往月亮上赶，一路上吃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苦头。

小公主知道后，每天都坐在这里流着眼泪仰望天上的月亮，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后来就流成了这个月亮湖。

爷爷总是在最关键的地方啊啊呀呀没完没了地拉长腔，他唱了好久好久，那个小伙子遇上了狼，遇上了虎，遇上了妖精，被河水冲出了一百里，被大风刮到了无人岛，但就是怎么走也走不到月亮上。两个孩子在一旁听得心急如焚。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快到月亮上吧，快到月亮上吧，到了以后就能知道小公主不在那里，小伙子就会回来了，回到月亮湖边，看到可爱的小公主了。

格拉更是天真，她总是埋怨小伙子，为什么不像老师那样买一个手机呢，有了手机就可以给小公主打电话了，就知道小公主在哪里了。

吉日瞪了格拉一眼说：“那是古代，古代怎么会有手机？”

爷爷的歌曲像一部忧伤的电影，像一阵飘着花香的风，浸润着两个孩子的肌肤，震撼着他们的心……他们默默地坐在草地上，静静地听着。悠扬的曲调在他们的心中唤起阵阵的感动。

爷爷唱完的时候，一看天色已晚，就让格拉回家拿一只铁锅，让吉日拾来一些干马粪，架起篝火，从湖里捉两条鱼煮一锅鲜鱼汤，就着鱼汤吃奶豆腐。

这时候的月亮湖朦朦胧胧的，湖水闪烁着光芒安静而无声，水鸟们经过一天的喧闹似乎也累了，游出水面，安静地卧在草地和芦苇丛中。

爷爷笑眯眯地注视着恬静的湖水，说：“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这可是个好地方呀。”

篝火溅着火星，映红了爷爷慈祥而幸福的脸。

爷爷太爱他的家乡了。

这个时候，吉日的爸爸哈斯来寻找儿子了，他哈哈大笑地坐在篝火旁，呼噜噜地喝着鱼汤，和爷爷随意闲谈着。

大白马还在贪婪地嚼着青草。

格拉就和吉日领着巴鲁在湖边上轻轻地散步，生怕惊动了那些正在草丛里睡觉的水鸟。

芦苇轻轻摇摆着送来了哈斯激动的声音：“咱们这片湖水上马上就要有游艇穿来穿去了，湖边上还要有各种各样的洋房子。旅游收入是很可观的。到那时咱们牧民的日子就更好过了。”哈斯的嗓门很大，大巴掌也挥来挥去的。看样子他对将来月亮湖的变化非常期待。

爷爷说：“孩子，什么事情都不要想得太好，这里是祖宗留给后代的神圣的宝地……”

爷爷还说了什么，两个孩子没听清，但他们听清了，这里要有洋房子，这里要有漂亮的游艇。两个孩子非常兴奋，欢呼雀跃着跑向哈斯的身边，缠着哈斯问这问那。

夜里，格拉在梦中咯咯地笑着，她梦见自己坐在楼房里上课；老师带着他们坐着游艇穿梭在湖面上，巴鲁在岸边飞奔，后边溅起的浪花打湿了它的毛……

可是，让格拉非常兴奋的事情，阿爸和额吉听说后却并不高兴。

有一天夜里，格拉恍惚听到有争吵声，她睁开眼睛，听见横在蒙古包中间的帘子那边传来阿爸愤怒的声音：“没有了草场，我们怎么过？那么多的牲口到哪里去吃草？我不卖草场，也不搬家，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额吉说：“他们不是说了吗？建了度假村咱们可以做点小买卖，卖些奶豆腐、牛肉干什么的。”

阿爸暴怒地说：“我不会做买卖，我就会当牧民，我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谁赶我走，我就和谁拼命。我哪里都不去！”

格拉听到这里，忽地坐了起来。拼命？阿爸要和谁拼命？

格拉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她知道阿爸的脾气。阿爸的脾气很暴躁，经常因为一点点小事情和别人发生口角，尤其是在喝了酒之后。有一次因为妈妈唠叨他，他还用酒瓶子砸了妈妈的头。

格拉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下午，当格拉和巴鲁从学校走到家的时候，远远就听见自己家的帐篷外边有吵吵嚷嚷的人声。

原来，那些建度假村的人来拆格拉家的帐篷了。

格拉听见阿爸在喊：“谁来拆，谁拆我就挑了谁。”

格拉又听见吉日的爸爸哈斯的声音：“莫日根，你别糊涂了，建度假村对牧民有好处的，你愿意一辈子都过原始人一样的游牧生活呀。”

格拉还听见几个年轻人的叫喊：“就是，我们就是不愿意再像过去一样生活。”

“我看莫日根是拒绝文明。”

格拉听见爸爸大骂：“去你的，想文明你自己文明去。”

格拉听见噼里啪啦的打架声音。

人群乱起来，跟在格拉身边的巴鲁狂叫几声冲了过去，咬着老主人吉日爸爸的裤脚就向后拖，也不知道它是在帮助老主人，还是在替自己新主人格拉的爸爸解围。

也许是因为气愤，也许是因为心急，吉日的爸爸咆哮着飞起一脚将巴鲁踢开，巴鲁小小的身子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向一堆砖块落去。

那些砖块，是建度假村的人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

巴鲁发出一声惨叫，就“啪叽”一下落在了红色的砖堆上。

所有的人都被这忽然发生的事情惊呆了。

“巴鲁。”

格拉这一声呼唤，让所有人的心都为之颤抖。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格拉竟十分准确地向砖堆上扑去，吉日也扑向那里。吉日抱起了巴鲁，巴鲁的血染红了吉日的白衬衣。

吉日凄惨地叫：“巴鲁，巴鲁。”

格拉从吉日的怀里抢过血淋淋的巴鲁，“巴鲁，巴鲁。”

格拉抱着巴鲁全身颤抖，“你们害死了巴鲁，啊，你们害死了巴鲁。”

格拉的哭声让人心碎。

格拉的爸爸莫日根忽然从发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猛地摸起身边的一根叉草的叉子向吉日爸爸的头上砸去，“我让你文明，我让你踢我的狗！”

吉日的爸爸应声倒下了！

五

哈斯被送到医院，进了抢救室。

清醒后的哈斯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吉日。

吉日忐忑不安地走进了病房，他看见阿爸的身上缠满了白布，只露出眼睛和嘴巴。吉日平日就有点害怕阿爸，现在他站的位置还是离阿爸很远。

阿爸喘息着，艰难地把手举起来示意吉日到他面前去，吉日向前挪了一步。

“孩子，别恨莫日根叔叔，他不是有意的。”

其实，用不着爸爸嘱咐，吉日在心里也对格拉的爸爸恨不起来。莫日根叔叔平日对他很好，更重要的是，他是格拉的阿爸，现在格拉在吉日的心里就和自己的亲妹妹没什么区别了。

“孩子，我已经和医生说了，我死了以后把眼角膜给格拉。”

“不，阿爸，你不会死的。”

吉日听阿爸说到死立刻慌了神，他扑到阿爸的身边对阿爸喊道。

“孩子，照我说的做，格拉是因你才看不见东西的。”

吉日听到阿爸这句话，浑身一震：因为我才看不见东西的？啊，怎么会因为我？

这个时候阿爸抽搐起来，几个医生冲了进来。

第二天，吉日的阿爸哈斯就死了，根据哈斯的遗嘱，医院安排了车，医生带着吉日回到草原来接格拉。

可是，等他们来到草原的时候，却没有看见格拉家的帐篷，那里已经堆满了砖头、钢材等建筑材料。

格拉去了哪里？医生从救护车上下来，非常着急。

一个牧民告诉他们，格拉家的马车顺着月亮湖向南边去了。

南边是草原的更深处，月亮湖旁边的路太窄，司机只好在草地上开车。茂密的绿草长得又高又密，救护车就像开在软垫子上，前进非常艰难。

“阿妈，阿爸说格拉的眼睛是因为我才看不见的，为什么？”坐在车里的吉日抬起眼睛问阿妈。

阿妈叹了一口气：“是呀，我和你阿爸原来并不是生活在这里，我们是汉族，生活在城市。那一年我和你阿爸在草原承包了一个草场，才辞了城里的工作来到这里生活。因为你阿爸见过大世面，牧民们便选他当了嘎查长。从你阿爸当上这里的带头人以后，这里通上了电，建了学校，有了许多现代化的设备，牧民的生活得到了改善，所以牧民们对咱们一家都非常好，你阿爸也给自己起了一个蒙古族名字。在你两个月大的时候，我抱着你在草地上看自己家的牛群吃草。中午的时候，刚刚还晴朗朗的天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一个小牛犊受了惊吓，向湖水深处跑去，为了那牛犊子不被淹死，我把你放在草地上去追赶那牛，拉住牛向湖外拽。你的哭叫声被格拉的阿妈听见了，当时，她的肚子里正怀着没有出生的格拉。她挺着大肚子从帐篷里出来，在瓢泼大雨里向你跑去，因为路滑她摔倒了。在肚子疼痛剧烈的情况下她艰难地向你爬去，等她把你抱在怀里的那一刻，格拉出生了！”

“出生在草地上的格拉被硬草扎坏了右眼睛的眼角膜，也因为沾了草地上的脏泥水，右眼发炎溃烂，又感染了左眼，不久就失明了。”

阿妈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说：“可是出了这么伤心的事情，你莫日根叔叔和格拉的阿妈却从来没有在我们的面前抱怨过半句，也没跟任何人说过，更没有跟我们要过一分钱，他们真是太善良了……”

吉日听了阿妈的话，默默地把头转向了车窗处，他看见了月亮湖，看见了月亮湖边上那些蓝蓝的鸽子花。他想，如果爸爸的眼角膜救不了格拉，那他就一生陪伴格拉，当她一生的眼睛。

草越来越深，救护车无法行走，只好停了下来。

吉日和医生下了车，他们看见了勒勒车。

吉日奔跑着呼喊：“格拉，格拉。爷爷，爷爷……”■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