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书平
牡丹花
烈阳挂在天上。天气十分躁热,乡村里,正是锄草好时节。生产队里的劳力,全都拥在包谷地里,排成不规则的队列,薅得尘土飞扬,烟雾弥天,锄头碰击着石块,叮叮咣咣响彻一片。
队长胡大泉给劳力们鼓劲:伙计们,都把锄头舞快点,趁着太阳正烈的时候,薅掉的草就不会还生,大家流点汗别可惜,薅过这小山梁就歇息一会儿。
张家四秃子说:太阳晒得头皮发躁,身上乏力,谁有好歌子就唱几曲,给大家提提精神。
队长胡大泉倒也同意,集体干活,要的是个乐,乐起来就解乏提精神。他望望吴贵,招招手说:你嗓腔好,吼几声给大家听听吧。
吴贵是黑山的土歌手,嗓腔不差,平时上坡下田,总喜欢唱唱,唱出来人都喜欢听,落很多赞许。当胡大泉点到自己名了,就没客气,不过提了个条件:队长,还是老规矩,唱几曲可以,你总不能一毛不拔呀,给一分两分也表示你的意思。队长嘛,就得大方点,像个队长的样子。
胡大泉摇摇头说:你这家伙一张薄嘴,每次都这样,吼几嗓子就要工分。好吧,收工时给你多记两分,别再哕嗦了,开始唱吧,黄的酸的都端出来。
吴贵脸上有喜色,干咳一声,当即便唱起来:姐在园中割韭菜,郎在外边打石块,我的郎,越打越拢来。
张家四秃子也开始犯贪了,向胡大泉提了要求:队长,一人唱没意思,我也来唱几句,腔子没吴贵的好,你就减半给吧。
胡大泉有些不解说:啊?你这秃子啥时学会唱歌了?莫非太阳从西边出了!
大家都知道,张家四秃子爹娘死得早,光棍多年,天天在队里出工,却保不住自个肚子。张家四秃子虽不奸猾,但却有聪明之处,曾堵在村路上,给张光良下了跪,哭过说,自个三十多岁了,别人这大年龄,快当爷了,他却是光杆司令,天天睡空床,要张光良看在穷苦人的份上,帮他一把,赐点恩德。张光良感动了,也便将这事记在心上,去年在邻村驻队,见地主周八爷家有个姑娘,名叫牡丹,长得九分馋人,就动了心思,耍了小权,给张家四秃子做了媒。周八爷胆小,不敢违了张光良意思,虽不情愿,但面子上还连连谢忱,说张主任亲自做媒,风光了儿女亲事。然而,姑娘反感得很,自个牡丹一枝,丽人丽色,不想插在牛粪上。周八爷能识风向,知道这主儿做媒,哪能得罪?于是,好说歹说,劝女儿嫁给了张家四秃子。牡丹进村后,黑山人都说长得像花,也就叫成了牡丹花,羡慕秃子有艳福。
光棍汉有了老婆,也便有了家,只是一双劳力,四只手不停地挖,仍走不出穷境。张家四秃子为使家况有变,想对得起这枝花,绞尽脑汁算计日子,下雨天晴出工,脏活重活都干,能挣一分是一分。见吴贵经常在坡地唱歌,一唱,队长就给工分,他很有些眼馋,就拜吴贵为师。私下里,也让老婆教,老婆不会唱歌子,便出了点子,让他求吴贵,再唱时,帮他一把,让他也附和几句,请他在队长面前给个好评语。能多挣一分,就多分几两谷麦,让家里这朵牡丹花安心过日子。吴贵心善,说可以可以,这点忙愿帮。现在,张家四秃子给胡大泉提了要求,话落,就望着吴贵,希望快点给评语。吴贵果真言而有信,立马对胡大泉说:你别小瞧秃子,人家唱得比我好哩!
胡大泉说:那就唱几句听听吧,加一分。
张家四秃子无比兴奋,斜着眼向旁边的老婆看过去,有点耀示的意思,好像成了演员,此时就要上台出演了。他也学吴贵,唱前先咳,清清嗓腔,然后就使劲吼出声来:姐在后园掐菜薹,郎在这边扔土块。要吃菜薹过来掐,想做那事夜里来。后院有棵梧桐树,抱着树干滑下来。
包谷地里,果然笑声一片,张家四秃子知道,这赞许是给他的,初次登台,竞有这般好效果,无疑鼓了自信,日后在田地里,可以让大家乐,挣点工分,填一对夫妻肚皮。有人好像来了瘾,叫嚷起来:吴贵,秃子,你俩得了工分,只唱这几句就罢了?
胡大泉见大家乐,阳气都壮了起来,每个人舞薅锄似举灯草,就高兴地指指吴贵,又指指张家四秃子,让再唱。吴贵知道自己多得一分工,主动开腔唱了:情姝云中飘过来,不高不矮好身材,走路活像风摆柳,坐着好比莲花开。
吴贵唱罢,给张家四秃子鼓劲,让他放胆唱。秃子有第一首垫底,胆量自然不一般了,再看一眼老婆,老婆鼓了劲,便兴颠颠大声吼起来:情姐是个美娇娥,好比仙女凡问落,下河洗手鱼生蛋,来到青山鸟唱歌。选得一个算十个。
众人又是哈哈笑,说黑山又出歌星了,夸得张家四秃子咧嘴笑,不停地看老婆,好像过去自己在这牡丹花面前矮,现在一下高大了许多。
有人出了瞎点子,让胡大泉再破费点工分,赌个新奇事,让大家开个眼界,这样更提精神。大家都响应,让提议者拿出定性言语,到底赌个什么新奇事?提议者有些诡秘,就把目光对准牡丹花,翘翘嘴说:秃子唱歌都在想仙女,现在面前摆着一个下凡的,让她亮亮体子,岂不更提精神。
乡村人嗜酸馋色的多,味口都吊起来了,欢欢地叫嚷一片,拍着手说:好哩!只要牡丹花亮体子,我们一会儿就薅完这片包谷草。不过,这不比唱歌,要多给点工分。
这种亮体子的事,村里常有,大家乏了累了,就寻开心,让老妇人当众脱衣,队长给分。大凡敢亮体子的,都属老母猪之类,黄花女一概不敢,有辱家道门风;新媳妇也不敢,脸皮在众人面前尚未蹭厚。现在,牡丹花嫁到黑山,三天没黑,两天没亮,勉强认清了村里人,那张脸还等于遮着羞布,陡地让她脱衣展体,自然是为难她了。
胡大泉也想欣赏丽人体子,马上表态说:过去一般都给五分,今天我耍个大方,给十分!
大家停下手中活,排队一样,都向牡丹花那边看,鼓励她行动起来。牡丹花红了脸,不敢看人,心里不知在活动什么,别人停下看她,她却无休无止地锄草。
胡大泉将脸转向张家四秃子身上,激将他说:男子汉大丈夫,现在该你发号施令的时候了。牡丹花肯定要听你的,你不说,她就不会脱。
吴贵望着张家四秃子,纵容他说:那就说句话吧,无非脱一下,从大家面前跑过去,这十分工来得太容易了,相当你干一天。
有的男人自告奋勇,要求自家老婆脱。胡大泉嗤之以鼻,大幅度地摆着手说:你那老母猪谁愿看?就是不给工分,大家也懒得瞅!现在都不要打岔了,等秃子发话吧。
张家四秃子快速地望了老婆一眼,心里有话难出口,工分是好东西,可以分粮饱肚,但老婆是自己的,体子哪能让人看?结婚后,他给老婆许诺说:你这么漂亮,嫁我亏了。牡丹花嫁他确实委屈,但听了这话,心里反而好受多了,慢慢开始自我安慰,认定是命中安排。张家四秃子说:以后你在家,我干活,不要你受累。牡丹花说:这是个家,我们两人劳动,多挣点工分,把日子打发得像个日子。就这样,两口子为让家道宽裕起来,不惜力气挣工分。现在,大家要老婆脱衣服,张家四秃子尽管恋着十分工,却不想要老婆脱。他也学队长的手势,大幅度摆着说:给这点分谁脱?不搞不搞!
胡大泉说:秃子你别太小气了,要说工分
少了,我再加几分你搞不搞?
张家四秃子笑了笑,继续坚持自己观点:不搞不搞!
这时,都开始进攻牡丹花了,让她不要受秃子的支派,新社会了,男女平等,自己做个主,性儿放开了,大家望一眼,不就那么回事嘛!不知是这些话起了催化剂作用,还是工分馋人,牡丹花心动了,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突然对着胡大泉说了一句:你想给多少工分?
胡大泉说:秃子说给少了,就加五分怎么样?
牡丹花不敢正眼看人,心里显然想着事,手里锄头动着,不停地挖在一个地方,地上挖出一个坑,自己没看见似的,接着又羞羞地说了一句:十五分也少了。
大家见她有意脱,都促胡大泉:队长,干脆给二十分吧,一个堂堂的生产队长,还在乎这几分工?大家言毕,便叮嘱牡丹花说:给二十分,上下都得脱光。
果然。这个还没有变成老母猪的女人,为了这二十分,果真脱了衣服,给众人们带来了欢颜和笑语,使硕大一片包谷,在太阳落西时,就顺利地锄完了,茂盛的野草,蔫死在瘦黄的土地上。
就在这天晚上,张家四秃子家热闹开了,推桌砸凳声不断。次日,村里人发现牡丹花的头发散乱如鸟窝,好看的脸上变了模样,左边肿了,右边布满青紫,美丽的一朵花,像被脏手使劲地揉过多次,不再鲜艳。三天后,牡丹花回了娘家,黑山人都在猜,这一走是不是还会回来?
陈六娃
天很黑,路也远,眼前像有一块黑纱罩着,不管怎样仔细,每脚都踩得很虚,稍不留神,就踢了脚趾,或跌了跤,山石路上跌得生疼。长长一队人马,在山谷间踉踉跄跄前进,每个人都带了粮食锄头和衣服,东西虽不重,扛得久了自然也不轻松。悠长的山路,上坡下岭的,不知还会走到什么时候。每年的春初和秋末,队长胡大泉都带着劳力,到山里跑上两次,春天进山播籽,秋日进山收获,反正山里土薄,人烟稀少,荒着也是荒着,不如种些吃的东西,哪怕萝卜包谷和荞麦,都能让人饱肚子,收成怎样,不作计较,撑过一天是一天。
胡大泉走在队伍中间,不停地给大家壮胆:都放心走吧,如今熊黑子没了,豺狼也被猎人打完了,没有伤人的野物,都不要怕。
队伍中,有几个年轻媳妇,她们男人身体不好,按照队里规矩,家家都得出劳力,她们也就顶替了。女人不管多泼,胆子都比男人小,走夜路也差,如果不是挣工分,万万不会出来受这个罪。吴贵话多,一路开放得很,时不时说几句话故意吓人:吃人的野兽确实没有了,但山里有野人,从神农架那边跑过来的,这东西刀枪不入,飞岩走壁,只要把人捉住,就会死笑,一直把人吓昏过去,他才开始吃。听说解放前,黑山有几个女人进山挑包谷,走在最后面的一个,被一个公野人抓住了,背到山洞里做了夫妻,还生了几个小野人。
这一说,吓得几个媳妇手心出汗,腿子发软,都拼命往巾问挤,队伍乱了阵脚。
恰在这时,两边山崖上,传出猫头鹰的叫声,谷间更加森然可怖。前面拐弯的地方,有个平坦的岩坡,显然住着拓荒者,为防野猪糟害庄稼,就用声音和亮光来驱赶。大家正走在山脚下,只见崖边出现一缕火光,呼地划上夜空,随后就有一声牛角号响起,悠长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再从山嶂那边弹击回来,这样一来,反倒消除不少紧张气氛。
夜间走山路,有几分寂寞,为壮大家胆量,胡大泉就让吴贵和张家四秃子唱歌。张家四秃子问:给工分吗?胡大泉说:你离了工分不说话,又不是在坡地薅包谷草,还要工分干啥?想唱就唱几句,不想唱吴贵就唱。
吴贵说:唱歌可以,我扛的东西谁帮我拿拿?
张家四秃子把陈六娃看了一眼,对胡大泉说:你找个人帮帮忙,把我们的东西扛着,累得走不动路了,哪有气魄唱歌?
胡大泉伸长脖子,一副斗鸡的样子,在黑夜里瞧瞧,看到陈六娃,便说:你有力气,帮他们把东西扛着吧。
陈六娃有些不愿,直话说了:也没啥东西吃,我扛不动。
胡大泉知道,陈六娃饭量大,肚子经常闹饥荒,嘴里常想吃东西,只要有东西下咽,爹娘不要都可以。胡大泉想了想,自己篾筐里有两个烤红薯,就递给他说:这该可以了吧!两个红薯相当半斤米饭。
陈六娃一见吃的,精神来了,欢喜异常,脸在黑暗中笑着,嘴里连声说好,立马接过吴贵和张家四秃子的东西,像个小骆驼,将东西全码到自己背上,一边在山路上行走,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红薯,竟连烤糊的皮都全吃了。
村里这多年进山种庄稼,男男女女对陈六娃都有好印象,都知道他的脾气,除了好吃,再无恶习。去年进山秋收,媳妇姑娘一大串,晚上睡在黑山脚下的窝棚里,男女混杂一片。有些女人不好意思睡,担心骚男人犯邪。陈六娃怕她们次日挑不了担子,便对几个女人说:放心睡吧,我帮你们看着。果然说话算数,长长的通宵,守在棚口,监视着邪性的男人,谁敢有不规举动,就用竹条抽打。这一夜,陈六娃做了好事,打了两个骚男人,第二天,几个女人奖赏他了,分给他两碗米饭。
现在行夜路,年轻媳妇见他扛得多,就在后面嘱咐:六娃,走慢点,累不累?
他想到吃下了东西,精神爽爽的,回答说:不累不累。言着,还大跨了两步,摆出威风的架势给女人们看,惹得年轻媳妇个个佩服。
胡大泉拍拍吴贵脊背,说东西已经被人扛了,快快唱歌。于是,吴贵便干咳一声,亮起了嗓腔,山间便有了歌声,夜的黑暗和寂寞,一下被赶出九霄云外了。
山歌好唱难起头,
芝麻不打不出油。
芝麻打油换菜籽,
郎不风流姐风流,
姐儿最爱郎风流。
张家四秃子正要接,山崖上的拓荒者抢了先,声音虽沙哑,但听惯了山歌的人,能准确地辨别出来,这也是个爱唱的货色。
太阳落土四山黄,
情妹出门收衣裳。
双脚站在莲花凳,
背心靠着粉白墙,
一收衣裳二望郎。
寂静的夜空下,就这么山上山下对唱开了,大家腿子都有了力气,蹬山爬坡如行平路。陈六娃负担最重,但他自己高兴,嘴里有了吃的,受累值得。见别人都不敢走前头,他自告奋勇向前冲,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耀示自己的力量。
一阵歌罢,又开始安静下来,山鸟发出古怪声音,让媳妇们感到毛骨悚然。吴贵趁着可怖气氛,又讲吓人的故事,使几个女人的心都提到嗓眼上了,双腿乏软,呼吸都变得不太均匀了,不是踢脚,就是踉跄,连声制止不要讲。
胡大泉说:别再讲这些鬼鬼神神的,讲点笑话吧。
吴贵说:我来打个谜语你们猜。不过话说明白,男人不能猜,这是给女人打的。大家听好:在娘家青枝绿叶,嫁人后面黄肌瘦,不提它倒也罢了,一提它泪水直流。
有个媳妇说:吴贵真是个骚蛋,还是回家让你老婆猜吧!
吴贵说:不是骂人的东西,是船工的竹篙。
大家想想,都觉得意趣横生,一齐笑了个开心。
这时,走完了一段山谷,迎面是一座高耸人云的大山,名叫老爷顶,有个女人和男人觉得力不从心,想坐下休息。胡大泉说:出汗了,山风一刮就感冒,越歇越乏,不怕慢,就怕站,
还是走吧,谁嫌身上东西太重,就可以让陈六娃帮一下,他有的是力气,不过要给他点吃的东西。
大家见他伏着身子走在前面,一边夸他,一边嘿嘿笑。
在黑山,陈六娃饭量大是出了名的,一顿能吃一升米,一升为三斤,可做九碗饭,硕大一锅饭,他能全吃光。穷家小户,日子又过得很窄,队里分那么一点粮食,总不能全供他一人享用,还有爹娘也得活命。每顿吃饭,他速度快得不行,一碗端在手,三下五除二,便听得竹筷敲着碗底响,只见空碗不见饭。待爹娘一碗吃罢,再去锅里盛,早已没了。这惊人饭量,疏远了爹娘关系,时间久了,像外人来家抢饭吃,言语上都无情感。
能吃就能干活,这是常理。陈六娃力气也大,人都试过,村院有副石磨,土改前碾纸浆用的,足有三百来斤,瘦牛拉着转,有些吃力,但让陈六娃去推,转得呼呼响,比牛拉得还快。农家人,力气是福,能使日子焕光彩。然而,陈六娃却没感到光彩,看山看水,看天看地,看人看事,全是黑漆漆的。快进三十了,那板床上还是独人一个,常常胡思乱想,终究没有女人走进他家。
现在走夜路,胡大泉就想让他高兴:陈六娃,今晚多帮帮忙,让几个女人帮你找老婆。
陈六娃说:老婆算啥?人活着就该有东西填肚皮。
这活大家听得出来,他把老婆没当一回事,酋当其冲是吃的。
为找老婆的事,陈六娃爹娘求过张光良,说他当着公社干部,给张家四秃子都介绍了老婆,现在也要帮着陈六娃操个心。张光良也便发了善心,将自己的亲朋好友排了个队,认为有个姑娘可以,只是腿子有点毛病,走路身子摇晃。陈六娃爹娘说:他像牛一样的饭量,能找个跛腿就不错了。于是,张光良就领着陈六娃去了姑娘家,一顿饭罢,姑娘父母不干了,细问原由,死也不讲。
陈六娃还是打着光棍,陪着太阳天天过,饭量越发大。为求吃的,见村里有人建房,主动上门帮工,往往被主人拒之门外,回他一串谢谢话。大家了解他,只要给吃的,脏活重活他都干。
一般进山挑东西,各人都带了吃的东西,有的捎红薯,有的带土豆,有的也拿窝窝头,啥子能吃就带啥。有个女人抢了先,几步跨上前,走近陈六娃,塞给他一个养麦馍,便将自己的东西一下放到他身上。后面走累的人,也不再恋惜吃的东西,仿效前面的做法,上前悄悄耳语几声,塞他一点什么吃的,遂将肩上东西全都卸给他了。一时间,陈六娃身上堆得像小山,累积多了,不知有多重分量,压得他明显矮了一截。然而,看着这些吃的东西,他累点苦点也无妨,长长黑黑的山路,慢慢前进就是了。
这时,陡峭的山坡已经踩在脚下了,大家开始蜗牛一般爬行,转移了东西的人,脚下开始轻松,不再拖队伍的后腿,别人行得急,他们跟得快。渐渐地,陈六娃从前面掉到了后面,当大家走到山顶上的时候,回身看他,没见他的身影。胡大泉让大家歇下,等他跟上来。然而,一等再等,汗都干了,身上嗖嗖地凉,他还是没有跟上。胡大泉扯起嗓子吼喊,声音刺破浊重的夜空,传送到极远极远,却没听到陈六娃的应答。几个人又将声音绑在一起,共同吼喊,声音像暴雨前的雷声,在黑色天际里滚动,还是静悄悄无回音。大家都急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虽然身上有些重量,也该跟上了啊。胡大泉叫上吴贵和张家四秃子,三人一齐往转去,要帮陈六娃把沉重的东西接过来,但是,一直找到山脚下,也不见人。
这一夜,队伍再没有前进了,一帮人坐在山崖上等,一帮人返回去找,山间到处悄无声息。一直到了次晨,东天泛了白,所有的人都开始寻找起来,就在半山腰上,有人发现了问题,在路边的草丛中有碾过的痕迹,旁边还散落着几样东西。于是,大家顺着岩壁往下找,就在谷下的石窟里,看到了陈六娃,他安静地躺在岩石上,身下全是红色的石头。看着这种场面,大家心里很不好受,后悔不该把东西都塞给他了。
胡菊花
黑山这里,各家孩娃养得多,只要走进村,到处门槛上门墩上都坐着开裆裤的崽。孩娃多,别的好说,难的是吃饭,天天让大人急,一人一碗,需得一锅,这些粮食从哪儿来?
胡家顺家,养了十个娃,一男九女,连同大人一排人,算得大家人口。孩娃多了,女娃也就不贵气。胡菊花是第七个姑娘,自然就显得贱,贱人天生用不着别人照料,靠自己支掌自己。每顿吃饭,她速度格外优秀,抢夺似的,看不见有姑娘的文气,乌窑碗连吃二三碗,还恋恋地看锅。饭吃得多,在大人眼中,无疑变得更贱。不过,菊花虽在艰难中成长,却一路顺风,贱人贱福,无病无灾,虽然不曾有笑的事,也没多哭过一声,就这么在悠长的日子里慢慢过。三岁时,自个儿会穿衣裤,五岁时,会洗衣洗碗,不但能料理自己,还能为他人谋福。家大口阔,每顿一屋人吃罢饭,碗筷盛一锅,娘不吩咐,姐不吩咐,自觉地端一木凳垫脚下,弯着矮短身杆伏在灶台上,把碗清洗得于干净净。
黑山这里,被群山推搡到天边了,几乎离城市相隔一个世界。除了这么一个山湾,好像天底下全是山,连绵峰峦,阻隔了公路,电线也牵不进来,麦谷都靠石磨推。村里人开玩笑说,菊花是胡家顺的打谷机、磨面机,一家人吃饭都靠她。是的,一副石磨,虽然如两张薄饼,真正推起来,耗时惊人,也要力气啊,小小的手握着木拐,吱吱扭扭打转转,转三个圈。就向磨眼里丢半把籽粒儿,靠石磨一粒粒吞吃,经过旋转碾压,就出来匀匀的细粉。几年里,她一直走着这个圆圈,沉重的日子,她几乎扛着走,日出日落,她都看不见,一直呆在磨房中。
就这么转啊转,终于有一天,脚下的妹妹大了,菊花总算又有了接班人,从磨房中走了出来,直到这一天,她好像才看到天上有日光,天地是如此的宽大!
家里人多了,不能喂肉猪,只能喂母猪,靠它下崽变钱,否则,漫长的天很难让一家人过得顺当。母猪肚子大,每顿需要很多东西吃,猪草就靠菊花打。打猪草虽然经风雨、顶日头,她喜欢在外面游荡,比推磨自由,可以满世界跑,把性子野着,似乎眨眼问,一天时光就度过去了。她肩上挎着篾筐,只要走出家门,便觉风光无限,站在山梁上,看到村院的娃们到学校去,又从学校回,一路说笑,一路癫狂,有一万个羡慕在她心里翻腾。
菊花多日做梦,自己上了学校,像孩娃们一样,背着书包,在学校的路上走。有一日,她趁吃饭的时候,便怯怯地求了大人,声音不敢放开,又像试探:爹,娘,我想读书,行吗?
爹没有回答她,她就重复了一句:爹,让我读吧。
爹轻松地回了她一句:读书可以,以后就别在家吃饭了。
她含着泪,悄无声息地走开了,眼里盈满了泪水,编织的梦,成了泡影。
然而,一颗心却野得狂,虽肩负着打猪草的使命,出得门来,却盯着上学的孩娃,心随人去了,每当听到学校那边的上课铃响敲起。便有一阵莫名的喜悦。她站立着,呆怔着,无心在山坡上转悠,绕着圈圈来到学校,悄悄站在教室的窗外,伸长脖子,露一张瘦黄的小脸,听琅琅读书声,看孩娃们在干些什么。往
往,能悄然地站上几节课,当亮朗的太阳从中天滚过去了,学生娃要放学,她才意识到篾筐是空的,啊!快去打猪草吧,该挨打了。
这天,学校里教唱歌,老师唱得很好听: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胡菊花也跟着学舌,一曲歌子学上五六遍,虽能单独唱出来了,但时间却到了日头偏西。她看看空着的篾筐,心怯怯地慌,焦焦躁躁跑到地头,看着队里乌青的红薯藤,便抢夺似地拽了一阵,把篾筐装满。就在要离去的时候,出了事,被张光良发现了,将她叫住!她吓得哭起来,当即跪下,哀求着说:光良爷,你可别给我爹说,他会打死我的,那年翠翠姐的腿,就被他打折了。
张光良阴着脸,一言不发,拉着她的篾筐,一直拽到爹的面前,遂松掉手说:胡家顺。你看看吧,这篾筐里是什么东西?养娃不教,算不算养娃?
胡家顺一看篾筐里的红薯藤,一切都明白了,当即脸发青,一耳光扇了过去,又去门后抓一根细竹,狠命抽打,菊花在地上翻滚着、哀叫着,村院的人都看清了,她尿湿了裤子.
队里有规矩,谁偷了集体东西,必定打锣游境。这个规矩来源于祖人,主要惩罚偷者,警示日后不做盗贼。队里决定菊花打锣游境,但是,胡家过去不曾出个贼,从没用过锣,她只得拎个破脸盆,从村院出发,顺着村路往前走,走几步,敲一下,嘴里重复着一句话:我偷了队里红薯藤,大家别学我。我偷了队里红薯藤,大家别学我。
村村院院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共同看热闹,像是上演着一场村戏。狗们见人多,便干吠起来,叫得一个村湾人都知道了。都议论说:胡家顺是个有文化的人,平时对娃管得严,还没听说他家大小偷过东西,小孩偷点红薯藤,还要打锣游境,真有点亏了。
不管怎么说,胡家顺损了脸面,菊花也无颜见人,这做贼之事,对于他家来说,算得奇耻大辱了,既羞了大人,也让孩娃以后难直腰身。
胡家顺伤心得很,在人前走,想把脸包着,有时也瞎想,脸怎的就不长裆里呢?让人看不到才好。这日子不太好过,一辈子莫做贼,图个轻松快活,图个身板硬朗。他变得矮了,村院里却有人变高了,那就是封家婶子。在村子里,封家是什么人,说过一点,古往今来都是贼,只是没被捉住罢了,没打锣游境,混过了这糟害脸皮的事。封家婶子是个聪明女人,常常做梁上君子的事,却偷私不偷公,平素只要从张三李四门前过,遇到谁家晾晒了衣服,瞧瞧没人,便顺手牵羊,塞进衣襟回家了,熟眼的衣服穿不出世,竟裁碎垫鞋底,谁能看到脚下了?有时候,趁月夜出来,假装乘凉,发现周围没人,就闪到别人家的菜地,萝卜白菜都偷。胡家顺的东西,封家婶子偷得多,不过,仅仅是怀疑,也没亲手捉过。就在菊花打锣游境之后,一天晚上,胡家顺家里的鸡没见了一只,鸡在笼里,笼在屋后,屋后正通封家婶子后门。清早起来上厕所,见鸡笼边一地毛,数数鸡,少一只,是不是黄鼠狼抓了?胡家顺顺着痕迹往前找,就在封家婶子后门旁,痕迹消失了。从经验推断,这鸡八成被封家婶子偷去,穷家人户,养鸡生蛋,突然被人偷走,等于撬了银行保险柜。胡家顺在气头上,敲了封家婶子门,话说得婉转:我家的鸡可能被黄鼠狼捉去了,你家门边有毛,我察看察看,是不是叼进屋了。
封家婶子一听,自然来火:黄鼠狼捉了,找到我家干啥?是不是怀疑我偷了你鸡?
胡家顺说:你别生气,我只是看看,反正地上鸡毛在这后门边不见了。
封家婶子自己看看地,确实有绒毛还留在地上,心里虽虚,但做贼多了,心理素质不差,仍把话说得硬:胡家顺,我给你直说,你家鸡不见了,不要往我这里想,我指头比有的人腰杆硬,打锣游境的事我们不会做,不要拿贼心度人心!
胡家顺并没多说啥,就遭了指骂,也便无话可说,红着脸赔个礼,蔫蔫退回来了。越想封家婶子话,越不是滋味,觉得人活着不硬了。于是,就把火发在菊花身上,进门就扇了她一耳光,怒骂道:你是个祸害,让老子有理直不起腰!菊花挨了打,捂脸不敢哭,她自己知道,若是哭了,还会遭更多的打。
胡家顺打罢菊花,心里怒气难消,便拿过竹条,叫来一群儿女,凶着脸让大家跪下,然后给了惩罚,首先从翠翠那里开打,一个个打过去,边打边说:我家人老几代都是亮丽门风,这下被你们这些孽种脏污了,让老子抬不起头。伸不直腰,再不打,也就晚了,既害了你们自己,也害了我们这一家人!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以后谁敢再拿别人一针一线,就打断谁的手!
十双眼睛都有泪,几个姐们都恨菊花,是她害得爹发凶。好多日子里,菊花常常挨姐们的打骂,一张脸被拧得全是红印,脑袋上打得多了,头发僵硬,头皮生茧,人电变得木呆起来,家里最脏的活全由她做。如砸煤的事,过去,几个姐轮流做,因铁锤重,石煤坚硬,她人小吃不消这活,也就没人指派她干。自从贱了,谁叉心疼到她头上?干得了干不了都由她包了。黑山人都烧石煤,家家都能听到砸煤声,一个铁锤很重,她一只手拿不起,总是双手使劲,砸得石煤火光四射,一天砸下来,只够一天烧,终日不能歇息。瘦小的脸上,蜡黄颜色被乌黑所涂染,成了非洲人,两个眼珠白亮亮,看人时很滑稽。小手被石煤刺破,到处伤痕累累,但没见她给大人说一句,或呻吟一声。
有一天,是吃饭的时候,爹看到了她的伤,曾经的愤怒一下烟消云散,眼睛久久地停留在她的手上,喉头有些发硬,眼里开始潮湿了。然后对姐们说:你们长了眼睛没有?看看菊花的手,都是一娘所生,血肉相连,难道不心疼她吗?姐们被爹的话感染了,将目光看到她手上,心里都生出疼感。之后的日子,姐们又开始轮流砸煤,好像知道她太累了,应该歇息一些日子。
那天,家里突然来了一男一女,平时不曾见过,面相陌生、对人和善,进门便与爹娘攀谈。菊花正在砸煤,爹走到她面前,拉着她说:今天不砸煤了,家里来客了,去把脸好好洗洗。娘也站在她面前,立马端了一盆水,亲自帮她用烧碱褪去脸上的黑灰,将脸和手洗了个干净。然后,娘拉她进了里屋,把脏衣全脱了,换了一件浆洗过的衣服。
爹娘的行动。让她觉得奇怪,不解地问娘:洗脸换衣服干啥呀?
娘没说话,眼里泛潮,默默地给她收拾着。
这是少见的一种气氛,使她十分茫然,呆呆地把娘眼睛看着,不知该问啥了。这时,一切收拾停当,娘拉着她的手,来到客人坐着的房间,指着她说:就是这个老实女子,小名叫菊花,大名叫胡菊花,别看人小,大人的活都会做。
爹也对客人说:穷家孩子,知道珍惜好日子,这点请你们放心。
娘说:我这女子长得丑,你们领过去,当个猪娃养着。
女客人伸过手,从娘那里将她拉过去,笑容满面地说:菊花是个漂亮女子,我第一眼就看得舒服。说起来,也算我们这辈子有福气,自己缺儿缺女,现在有了个好姑娘,放心,到了我们家,会好好心疼你的。女客人言罢,从兜里掏了一沓钱,大大方方塞到娘手中。娘客气了一下,眼睛发亮,脸上泛红光,还是激动地接了,将钱捏得很紧。
胡菊花终于明白过来,她被送人了。这悠长的日子,她虽不知道寒苦,但却感到憋闷,自从做了偷儿,在人前出了丑,爹娘再没让她出去打过猪草,天天干家务,砸石煤,用脏重活儿打发漫长的日子。现在,她要到另一个家了,对于她来说,是难得的福气,她激动,她高兴,忍不住笑了,笑得如此的灿烂。她像一只鸟儿,被笼子关了数天数月,陡地被人打开笼门,放她出去。这是快乐,有一面蓝天即将与她相伴,月亮太阳也将与她同行!她见姐们掷靠在门边和窗边,便欢欢地看着她们,走了出去,要把心里的喜悦传递给她们,让她们也快乐。然而,姐们个个脸上阴丧,双双眼睛有泪,好像要经历着一场即将到来的丧事。她觉得怪,这好的喜讯,姐们怎么不高兴呢?
突然。翠翠姐上来搂住她,泪水淌个不止:菊花,我的好妹妹,你被送人了,自己咋高兴得起来呢?我们心里都难受。
二姐说:别人家再好,也不比自家好,你不能去。
几个姐都围上来,七嘴八舌说开了:
菊花,不是别人生的,没人真心疼你。
饿死也在自家好,姐妹们在一起,以后有个照看。
好妹妹,听话吧,不能去。
一句句话,像甜汁一样润过菊花心田,她呆着,也哭了。
几个姐围成一个圆,把气氛渲染得很凄凉,让爹娘都看在眼里。爹走过来对女儿们说:家里困难,她在家也可怜,让她到别人家过点好日子。
娘一句话说不出来,一个劲流泪,然后一把将菊花揽在怀里,抚摸着瘦小的脸庞,挤出两句话:菊花,娘也是舍不得你,只是……
翠翠说:爹、娘,我们都舍不得菊花走啊!
这场面都被男女客人看见,他们走出来,眼里也有泪水。那女客人摸着菊花脸说:好女儿,算了吧,命里不是我的,夺也夺不走呀,以后我就认你做干女儿吧,你叫我干妈。
几个姐都破涕为笑了,看着这一男一女,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
看来,日后是风是雨,都一同走过了,前程怎样,也没必要细想,冬日后,春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