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

2009-02-02 09:01周碹璞
延河 2009年12期
关键词:阿莲彩云

周碹璞

两年以来,孙彩云都在考虑要不要结束和陈九金的关系。当她决定继续委身于他时,就愤愤不平于他的无情无耻,当她决心要愤而离去时,从内心涌出的是对他的无法舍弃,甚至她思量再三是身体上对他的无法决绝,甚至她有点迷恋他,像少女一样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一个男人能代替他。她真恨自己。

最让她感到恼羞成怒的是陈九金已经对她的去与留无关紧要了,他基本上不给她打电话,不管是十天还是三个月。他好像完全忘了她这个人,倒是她孙彩云,在一次痛下决心三个月,马上就要迎来百天大捷的时候,十分气恼地给他打电话,你还没死吧,如果没死就到老地方来,我有事找你。

陈九金这次倒是很听她的,颠颠地开着车来了。

老地方无非就是这城市里某条街上的某个宾馆,自从六年前陈九金把她第一次带到这里,这个价廉物美的地方就成了他们的老据点,他们基本上把这里每个房间都打开过。六年啊,他们每个月相会不说多,算作三点五次,一年就是四十多回,六年,那就是二百五十回了。孙彩云拿过桌上的计算器,啪啪啪地按了一番,就像她平常算每笔业务的款额一样。他妈的,我跟这又爱又恨的男人上过二百五十回床了。

要不是我又冒出来三个妹妹,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你。

两年前,她就跟陈九金开始闹别扭,那别扭在于陈九金已经花了她将近五万块钱。

我这是不是被他骗财又骗色呢?报纸上披露过那么多骗子,专门对付我这样的女人,三十多岁,稍有姿色,十多年的婚姻生活已经对丈夫没有一点感觉,夫妻生活如走过场,就像同事之间在走廊见面的点头问好,有口无心,本不想搭理,可不理又不好。而我还能经济上独当一面,属温饱型节余型,这对于像老陈这样心数不正的男人来说,是不是正合他意?

孙彩云仔细盘点了这些年来姓陈的给她送的礼物,不算不行啊,任何一件事都应该有投入和产出,假如这场爱情是一场经营的话,现在的她,在失意而忧伤的时候,有必要把这笔账算清楚,来求证她爱情的纯度和含量。刚认识的时候,送了一套保暖内衣,一个手机。送手机好像是所有男人勾引女人的第一步。而后,就再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了。那时,他还在乎她,还知道对她物质利诱一下,而后来,连利诱都用不着了,她上床的劲头比他还急切呢。有一次他忙了三个星期没时间见她,还让她落了一场泪,再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三级片中的女主角,久旱逢甘露的类型,她把他们的床上镜头拍在自己手机里,回家的路上躲在路边看了好几遍才删掉。

可一想起那将近五万块钱,她就又感觉到了耻辱,她想这世上只有女人花男人的钱,哪有我这样傻的,贴人又贴钱,我又不是富婆。对富婆来说,别说五万,五十万、五百万又能怎样。孙彩云有个女同学阿莲,早些年傍了个大款,自己有心计,看人家如何做生意,看着看着看会了,用那大款的钱自己投点资,练练手,等那大款嫌弃她年纪大时,她主动潇洒地对大款说了句,撒油那拉。阿莲虽然情场失意可事业蒸蒸日上,前年阿莲去南京谈生意,路遇一个英俊大学生,具体细节不知怎么弄的,反正也就是那一套路数,就像做数学题,你可以有好几个解法,但公式和得数总是定的——本文作者也早已厌倦在小说里描述这一过程——现状是,大学生每周从南京飞来一次,阿莲大姐每次都会欢欣鼓舞地给大学生买礼物,常常还会给孙彩云说,我给我的小伙子买了个什么什么。孙彩云气不过,她想,早年上学的时候,我也不见得比她差,怎么现在就有了这么大的差距呢?

孙彩云想,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这世上的美好生活都是用钱换来的,看来我还得抓紧赚钱。赚钱的第一步,是想办法问姓陈的要回这五万块钱,算了,要回四万也成,总之我不能太窝囊。况且,他那钱骗得多不地道多下作啊,那是男人该有的行为吗?先是打电话说,彩云,我在高新区,请人吃个饭,忘带钱了,你给我送来五千,回头我给你。她从会计那拿了五千块,打的亲自送去,一起吃了饭,饭桌上陈九金当着客人的面一点也不掩饰对她的亲近,这让一个女人的自尊得到极大满足,对于女人来说,一个男人愿意娶她或者一个有家的男人在女人需要的时候公开承认两人有关系,这总是让女人欣慰的事。几天后他又打电话,我l临时到外地了,手机忘交费,你给我交上两千,回去后还你。还有一回他来电话说,东大街某个专卖店有一种男式西服,我那天看上了,没时间买,你去帮我买回来吧,回头我给你钱。孙彩云带着爱情的冲动去东大街那个店里,在售货员面前扭捏着她的幸福甚至是情妇的卖弄风姿,花四千元买了那套西服,送到他办公室,姓陈的正在跟一个生意伙伴说话,指着进来的她和西服说,我给小孙的妹妹安排了个工作,她感谢我给我买了西服,女同志到底心细,这西服挑得多合适。

几回之后,孙彩云觉得这事不对劲,把账一算,哟,两万多了。她终于在两个人干完那事后,撒娇般地问他,你什么时候给我还钱呢?他笑笑,最近手头有点紧,我的一个工程还没搞到手里,放心吧,年前给你还。那两万不但没还,他还又出现了几次紧急情况,有一回甚至说,要立即给一个当官的送去一万五,可他的财务出门办事回不来。你先给我垫上吧。她有点生气地说,我的财务也出去了。他在电话里温柔地说,哎哟哟,怪不得人家说,最毒妇人心,咱俩好成那样的时候你忘了,眼见我夹住手,这工程要是包不到手,哥哥我损失就大了去了。她又气又恼地拿了一万五给他送去。

现在,她不得不重新审视一下这个人。

陈九金,现年五十岁,外县农民,十五年前来到古城,以承包建筑工程起家,现老婆孩子已接来,通过买户口变为城里人,住有高档住宅,出有豪华轿车,市政协委员,为人仗义,能说会道,八面玲珑,办事能力强,孙彩云两个妹妹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孙彩云公司的一应难题只要有求于他,他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看来是她一直离不了他,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不管是心灵,还是肉体。可是这将近五万块钱叫她无论如何意难平,成了横在他们二人之间、影响他们美好爱情的拦路石。她想不通,你姓陈的开着那么好的车凭什么还花我的钱?

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她买通了老地方宾馆的前台服务员,从那个小女孩的口中得知,陈九金还带另一个女人来过这里。怪不得,是用我的钱给别人花去了。

她决定把他们捉奸在床,那是多么快意解恨的事情啊,她作为一个老资历情妇,作为把二人关系已经处成差不多像夫妻一样的一方,她有权利去捉奸,有权利冲上去先给他一个响彻云霄的代表着正义与忠诚的耳光,再揪住那女人的头发两个人撕扯在一起,她倒要看看,他姓陈的在这个时候会向着谁。

事情误就误在出租车上,正是下午四点多,她死活挡不上出租车,不是没空车就是人家要交车不去那个方向。她在马路上跑来跑去,半个小时挡不上一辆空车。她一直在给陈九金打电话,问你到底在哪里,陈九金说我在外县谈事情,你怎么老是打电话?她

又给那个下了班却在宾馆门外执行任务的前台女服务员打电话,服务员告诉她,两个人已经进宾馆一个多小时了。等到她坐上出租车,又是每条路上都堵车,她给司机说,不怕绕路,哪不堵就走哪。可是,这个城市,哪里有不堵车的路段呢,除了你二半夜出来。等到她来到宾馆,还没有下出租车,便见陈九金开着车出来,他的右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子,他似乎还把手在人家大腿上搁着,两个人脸上带着偷情之后满足的笑容和轻浅的疲倦,轻快地向右一拐,车屁股冒出一股轻烟,在突然变黑下来的天色里跑掉了。她几步追过去,车早没影了。她破口大骂,这叫什么路况,这个时候却不堵车了。她愤怒地给他打电话,你到底在哪里?陈九金说,你烦不烦?我不是说了吗我在外县,正在谈一件事情。你还骗我!我看到你从宾馆开车出去了。唉,你呀,不可理喻,作梦呢吧你,还是受啥刺激了?他挂了电话。她转身进宾馆,在前台要查看登记记录,服务员说不可能叫她看记录,这是规定。她走到一边给她买通的那女孩打电话,那女孩说,不能这样,孙姐,这个记录不能给你看的,你也不能供出我,那样我工作就会丢的。

孙彩云想,自己得有个车,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我自己开着车追他,跑遍全西安市,我就不信抓不到他。

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一口咬定她看错人了。孙彩云便提他还钱的事,两个刚干完那事的人僵持着,各自躺了床的一边。孙彩云越想越气,她想那种恩恩爱爱的生活怎么就再也回不来了呢?她回过身来踢他打他,他在床的那一边左挡右躲,唉哟,我这几年弄了一个母老虎在身边,以前看你怪温柔,现在原形毕露。后来他穿上内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她。

你不要闹了好不好?钱我会还你的,我啥时候亏过你?你想想,从咱俩认识,我给你办过多少事?你那个广告公司,要不是我出面帮忙,你能办下去吗?看看你的办事能力,就会窝里横跟我厉害,出去连话都不会说,处事能力差太远,还孙总呢,没有我你啥都弄不成。他抽起一支烟。

我就气不过,你拿我的钱给别的女人花,凭什么?你当初说过只爱我一个,我这几年对你多专一啊,连我老公碰一下我都全身不舒服,我想一直跟你好下去,我还想给你生个儿子,这些,你都忘了?她哭了,呜呜呜地哭,繁忙的哭泣中她还想起一句俗话,人不伤心不落泪。他冷笑一声,也不过来劝。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她一耍性子他就把她搂在怀里压在下面,想尽一切办法让她高兴起来。她越来越愤怒,她自己擦干眼泪,突然起身走到衣柜跟前,摸遍他的口袋,找出一沓钱,又翻他的包,把两股钱合到一起,数了数,向他挥了挥,七千八,就算你还欠我四万吧。她把钱放在自己包里,穿好衣服,拉开门出去了。陈九金一直坐在窗前,看着她,好像是不相信她能这样。这女人,从来是贪恋他的身体,临出门还要扭到一起,亲了又亲,怎么这回却毅然地拉开门走了?看来,还是钱闹的,钱壮人胆。

出了宾馆大门,她拦了辆出租车,摇,F玻璃,让冬天的冷风吹进来,她在冷风里落泪了。她有点后悔自己这几年的婚外情,她想自己的家多好啊,丈夫、孩子,都是那么体面、合适,她自己的小公司也走上正常发展,平常接触的也都算是文化人。她学历不高,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可她有悟性,到了台面上一招一式知道怎么弄,近几年也变得会打扮了,随着年龄增长,她买化妆品的时候不再心疼钱了,因为她听到一个名女人说,女人的肤质代表着阶层和修养,她当然得重视,青春都没有了,还心疼钱干啥。如果不仔细推敲,不认真论证,不高标准严要求,粗粗一看,她是个像模像样的气质女人,谁也不知道,她十几年前是城中村的农民身份。总的来说,能有今天,她是该知足的。可是,人的欲望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时时潜藏于体内,奔来突去,定期发作,它牵引着你、推动着你,让你不得安宁。有了家庭,有了事业,老公在乎你。孩子健康听话,这还不行,还要去跟另一个男人制造激情,还想跟他长期共存,还想让他对自己好,给自己花钱,现在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四万块呀,丈夫一年的工资,我一个季度的净利润,我竟然拿给他,让他去给别的女人花,让他给她买礼物,讨她欢心,像当初俘获我一样去俘获她,让他拿着这钱再去开房间,把别的女人引上床,把曾经投注在她身上的热情投注在新人身上。想起这些,她全身过电般地难受。

我得把钱要回来,哪怕是跟他决裂。对,决裂,这样不要脸的男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不再给她打电话,她给他打,问他要钱,他一次次推托,终于她把他堵在办公室里。

你不想让你老婆知道咱俩的事吧?你看,这是我弄来的她的号码,你再不给我钱,我给她打电话。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呀?他吃惊地看着她。

是你逼的,我也不想这样,你骗了我,每次你都说那钱是借我的,可你有借无还,眼看过年了,我公司员工还等着发年终奖呢,你叫我到哪弄钱去?

是借你的呀,我没说不还你呀,我不是没钱吗?算了,你跑来一趟不容易,我叫财务先给你拿一万。

为什么不能四万一起给我?

别闹,我最近周转不开,不骗你,我这么大个男人,年过半百了,我骗你这干吗?帮帮忙,一万先给你,好吧?

看在快过年的分上,给我两万,我不再追究,咱们都好好过个年。

那天她从他的财务室拿走了两万块钱,可她并没有胜利的感觉,她觉得这一切多么掉价多么没面子,她孙彩云从前是他百般讨好哄劝的人,现在她更多地从他眼中看到嘲讽和不耐烦。

这几年的春节,因为有了他叫她觉得生活更美好,他们总是在腊月二十五以后,想尽办法在老地方相会一次,疯狂爱一场。临走再搂着亲了又亲,相互祝福,给对方说,回家好好过个年,过完年再见。这样,在那个全中国人民不论平常疯到哪这会儿都要老老实实守着家人过节的那几天里,她的心里踏实极了,原来,偷情是这样的美好妥帖,像熨斗熨平你内心所有的褶皱。她现在是个合格幸福的家庭成员,心里怀着偷窃的自足与平静。可见,偷窃并不是可耻的事情,而偷不好偷不成,偷得没水平,偷出了烦恼和意外,才是可耻的,就像她现在这样。

这个春节,她就万分烦恼,他不再给她打电话,在腊月二十六的时候,她不得不给他打,他不接,她拼命打,他接了电话,问,你烦不烦。她赌气说不烦,我有话给你说。他说,你说呀。她说,见面说。他说,没时间,我说过春节后还你钱。他挂了电话,她再打是关机。

他一定这几天跟新情人相会了,他是个性欲旺盛的男人,也从不会亏待自己,年过半百的男人在享乐方面尤其不会亏待自己,他们差不多要争分夺秒时不我待,多年的生意场上社交场上,他学会了各种猎艳手段,对于他看中的女人,他投其所好,很快就能让她投入自己怀抱,当年的孙彩云就是这样的。现在的女人,再不像从前那样矜持了,等着男人来讨好计谋,费好些人力物力精力把她们搞到手,现在她们往往比男人还要热情

还要急切,也许,现在,此刻,是的,就这会儿,他接电话的时候,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那边上演着从前她认为是她全部幸福源泉的一场节目。

她心痛难忍地过了春节,一上班,她接着打电话,他还是不好好接,有一回他突然接了电话,快速说了一句话,你这个神经病女疯子,我不认识你!她气坏了,安排好自己的员工,打的来到他公司,他不在。员工说陈总不知去哪里了,早上来过,交代几句走了。她想,她一定是跟哪个女人鬼混去了。打前台小女孩电话,那女孩说陈总好久没来这了。看来他转移了战场,西安市这么大宾馆这么多,只要有钱,去哪里不行呢。

她站在老地方的楼下,仰头看那一个个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从前是她和姓陈的在这寻欢作乐,现在又是谁人在这里排遣人生的激情和焦虑。她的焦虑得不到排遣,就不停给他打电话,她完全进入一种失控状态,她从前在书上看到歇斯底里这个词,这个词多形容女人,她有点不理解,甚至嘲笑掩在这个词语背后的女人,而现在,她明白了,这个词常常就是女人的命运。

他好像是求饶了,问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见你。她不容置疑地说,我在老地方等你,限你一小时内来到我面前。

好吧,你把房间开好,上去等我。

不,我就在下面等,我就让冷风吹,我就要让你来开房间。她觉得自己不能再掉价了,一掉再掉,哪有女人掏钱开房间的,除非是富婆和贱女人。

她在冷风里足足站了七十分钟,给他打了三个电话,他开着车到了。

她投入他怀里的时候,先是痛哭失声,然后打他,然后……进行他们的固定节目……然后,她说,你必须得还我钱。他说,会还的。

你跟那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她继续歇斯底里,好像忘掉了刚才她曾经温柔过,好像她学会了川剧里的变脸,她知道这样很不好,影响美观。可她没办法,她最近常常控制不住自己。

哪有什么女人?我得工作,我得拉关系,我得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她本以为见一面会好一些,她的情欲会有安妥的置放处,她的心不再揪着难受,可走出房间之后,她觉得不但没有好,她内心的恼怒和屈辱反而更深。难道,今后的每一次相会,每一次幸福,都得要我这样威逼利诱、声嘶力竭、强烈要求吗?他开车送她回家,她看他的时候,看到他只注视前方,一点都不看她,好像她不存在,她想起那天,她分明是看见他的手在那个年轻女人的腿上搭着。

我想学车,你给我找个驾校。她说,用了一种软硬兼施的口气。她想,还是回到从前吧,我仰仗他、依赖他,我没有那么多的心计和戒备,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其实我有点骑虎难下,钱算什么,提钱太伤感情,我没有四万块照样过,可我没有他就不行。

好吧,孙总要开车了,我有个交警队的朋友,我明天问问不去学能不能拿到照?

不学我怎么会?

开车有啥学的?是人都会,一踩油门就走了,倒车有个窍门你知道吗?

什么窍门?

你听到后面嗵的一声,就不用再倒了。

她用拳头打他,假装自己不再生气了,破涕为笑了,红颜不怒了。多年来她离不开他就是因为他是她的大男人,她有一切困难他都能给她解决,他带着她成长,把她从一个见了陌生人不敢说话的小女人锻炼得敢开公司,敢出面跟各种人谈生意,她学会了声东击西,学会了搞价撒娇,虽然是最小的生意,有时候接一个活忙几天挣几百块钱,可是她的公司现在跟看步人良性循环,有几个人前前后后地喊她孙总,听她调遣。几年前,她还在单位受人排挤,为着单位有可能把她裁掉而掉眼泪,初认识的陈九金对她说。干吗要等着人家裁你,你不会把单位裁了?

裁了单位我到哪去?我老公每个月两三千死工资,孩子要上学,我妈年龄大了,到处都用钱。

离了单位你就活不了了?那我们这些农民,压根没单位的人,我们不活了?我看我们活得好好的,你在单位时不是还认识一些人吗?另立山头,自己跑业务。

没人帮我,我不敢。

没事,有我呢。他淡淡地说。果真,他帮她跑来了手续跑来了最初的一间简陋的办公室。他不但给她帮忙他还请她吃饭请她喝茶请她唱歌,最后他请她睡觉,伴随着这一切的是他的妙语连珠、无所不能,好像就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他,在她面前是很大的事情到了他那就是碎碎个事,他一个电话一趟跑路就解决了。她曾经觉得被他笼罩着,闻着他雄性的气息,在他的庇护下工作生活是件多么踏实幸福的事情。

可是现在,他不在乎她了,她想尽办法似乎无力回天,她恼怒在胸仇恨满腔,尤其想到他和别的女人,她还是想,我就不信要不回我的钱。

陈九金却又主动找她了,因为有一位王董事长爱好文化,他想先出一个宣传本公司企业文化的小册子,还想在文化圈结识一些名流,让这些名流跟他们的公司发生一些关系。而陈九金想在王董事长这里揽个工程,陈九金出面把王董事长和孙彩云叫到一起喝茶,把孙彩云吹得在文化圈子好像是年轻的大腕,一个小册子当然不在话下。好了,这个事就定了,孙总只管做好王董的小册子,钱我来出。并且孙总谁都能请得动,把名家们清到一起吃顿饭是碎碎个事,是吧,孙总。

孙彩云先不管陈九金的动机是什么,反正是她又跟他一起出现了,一起坐在华丽的包间,接受王董事长客套的请客,接受王董事长有可能明白两个人是什么关系这一事实,陈九金对她言谈亲热、搂搂拍拍也不避王董事长,这让她觉得自己又抓住了他,这不是吗,两个人还在发生着关系,业务上的关系。

孙彩云让陈九金先给钱,陈痛快地把钱付了。小册子很快做好。孙彩云费了些子力气请了几位在本地差不多脸熟的文化名人,王董事长花了好些钱请吃了一顿饭,还每人送了精美礼品,当然每一个过程和步骤都有她和陈九金一起出场。这样的合作多好啊,推杯换盏眉来眼去互相吹捧甜言蜜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们一起合作没有成不了的事情,我们将取得全方位的胜利,我们将和谐社会推向一个新的高潮。晚宴散席之后,两人微醉,陈九金驾车,来到老地方。在路上,陈九金也把手放在她大腿上,并且轻车熟路地向上探进。她很晚的时候回到家,孩子和老公都睡了,留给她一盏小小的灯。她自己装模作样洗漱(其实刚洗过),上床,猫儿一般缩进自己被窝里,老公如果手或身体进来,她装作不耐烦,还有着义正辞严的委屈,哎哟,忙了一天挺累的。

她不知道陈九金对她的兴趣会不会因为他包到王董事长的工程而再次转移。这几年她跟陈九金耳濡目染,已经褪去小女人的羞怯,是个会经营的人了,她知道王董事长基本上已经同意把工程包给陈九金了,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接到陈九金的电话。

她在一天上午来到陈九金办公室,再次提出她的两万块钱。

你如果不还我钱,我现在就给王董打电话,把你的行径告诉王董,让他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连女人的钱你都骗,并且你骗去给别的女人花,我要问问他,跟这样的人合作丢不丢人。

那天她顺利地从他办公室拿走两万元。

他基本上是把钱扔给她的,拿上你的钱,迅速从我眼前消失,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忘恩负义心狠手辣阴谋诡计,这辈子我都不想见你了。

她怀着胜利从他办公室走了,她想离了你我还不过了?我有钱我找谁不行。

她却日渐难过,据说陈九金从王董事长手里成功地包到了工程。想到他春风得意,用上个月新买的车载着别的女人去寻欢作乐,而且那女人要比她年轻,有可能是很年轻的女孩子,现在这社会,男人只要有钱,多年轻的女人都能找来,连那些二十左右的女孩子,都翘首以待像陈九金这样的男人,青春已逝,恨不得用钱买回来年轻时拉下的饥荒,他有一个好身体,一副好长相,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他床上床下都能让女人高兴。孙彩云像是一百根钢针扎在身上,痛恨而无奈。她想约阿莲谈谈心里的烦恼,阿莲说,好啊,我刚好没事,咱们逛街吧。

两个年近四十的女人相会了。这个年龄的女人,就看谁的生活过得好就看谁的爱情顺心顺意就看谁的孩子听话省心了,昨夜睡得好不好,今天心情好不好,孩子测试分数几何,甚至与情人相会的质量怎样,都会影响你今天的容颜,决定你看起来是年轻五六岁还是无奈露出真面目。

你知道吗?我每次跟他见完面,也就是刚作完那事,感觉好极了,精力充沛体力也好,大脑兴奋,话也很多,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这世上没有事能难住我,一切都是可原谅可理解的,看见我的仇人都感到亲切……阿莲看样子昨天的相会一如既往地成功美好,她的大脑到现在还在兴奋之中,喋喋不休地说着,买起衣服来也很豪迈,价钱对她来说不是问题。

孙彩云没心情买衣服,她想,我买了穿给谁看呢?这样一想,觉这世上一切全是为色情服务的,可不是吗,衣服为色情服务,电影为色情服务,宾馆的房间也是为色情服务,城市所有一切是一个张大了嘴的色情窗口。而她这个失意的人被吞没了,她无法把自己从欲望都市中打捞出来。阿莲花了上万元,买了几件衣服,这样的花钱方式对孙彩云来说还是充满挑战的。她在阿莲的鼓动下试了一件掐腰的上衣,也不是太好的质量,真不知为什么就要一千八,她穿起来显得高挑了一些,肚皮极力地吸着,侧面看去,蒙混过关的窈窕淑女了。阿莲说,挺好的,我给你买了吧。她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她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尤其是阿莲此刻的施舍,由此她更恨陈九金,要是现在说我给你买了吧这话的人是他,那该是多完美的事情啊,想到几年来,他除了一开始的讨好外,再电没有给过她什么像样的礼物。更不用说陪着她转,给她买身衣服了,他把给她、给她家办的一些事抵消了这种付出?还是他认为他没有必要为二人的关系再投一点资?反正你愿意的,我不花一分钱你还是愿意并且急着跟我上床。

孙彩云怀着一种深深的忧伤和自卑告别阿莲,像每次她感到忧伤和自卑时一样,回到家里,把自己关起来,卧在沙发上,披头散发地展开幻想,她要买一辆车,像阿莲一样开着车想去哪去哪,阿莲每次开车到机场去接送她的小情人,她接谁呢?先不管。现在在孙彩云的心中,有个车,就能弥补她受伤的心灵,就是她幸福的保证。

她开始报驾校,开始着手买车。

因为买车。她找出了自己的另外三个妹妹。

孙彩云是当年她妈妈怀着她的时候跟她爸离婚的,由此可见她妈妈绝不是懦弱的女人,她不惧怕生活,她毅然离婚后从城南杜村嫁到城内田家湾,她出生后,跟她妈妈的姓起名孙彩云,妈妈跟继父又生了两个女儿,姓田。这两个姓田的妹妹不如她长得好,也不如她有悟性,虽然上了大学,在陈九金的帮助下找了工作,可生活远不是有个工作就能解决一切问题的,看样子过得都很一般,起码不如她过得好,所以她总是要照顾两个妹妹。

她在十八岁的时候,偷偷地去城南孟村找过她爸爸。她从很小时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她觉得她十八岁了,她应该去跟自己的亲爸爸见一面,据说他在村口开了个小卖部,她走过去对着小卖部的男人问,你知道孟光明家在哪吗?话问出口她自己先脸红了,因为她看到那男人长着一张跟她一样的脸、一样的眼睛,那男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让她走进小卖部,问她吃不吃东西,喝不喝饮料,她不吃也不喝,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两个人都泪眼婆娑的,那男人问她,你怎么找来的?她说我打听来的。那男人关了小卖部的卷闸门,领着她去了好几户人家,告诉她这是奶奶家,那是叔叔家,那边是姑姑家,这是咱家。大部分看到她的人都是眼里有了泪,然后像是统一行动一样,给她钱。那时是八十年代末期,城市刚开始改造城中村,农民的耕地都卖了,他们算是有钱人。她跟着她亲爸爸转了一天,兜里装了几百块钱回家了。她试了好几回想喊一声爸爸,可总是张不开口。走之前奶奶拉着她的手说,好我的娃呀,再来啊,叫奶奶再多见你几回。

她却再没有去,不知为什么,两年内她没好意思再去,她对那种泪眼婆娑的场面有点不自在,年轻的她还有点把握不好这种场面。

又过了几年,她恋爱成功,准备结婚了,她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亲爸爸,告诉奶奶,她带着男朋友再次来到孟村,发现这里已经拆迁了,村民不知去向,一片废墟上正在盖大楼,听说这里要变成商业区,原来的村民异地安置,四散而去。

那天回来,她流了一夜泪水,她想,她跟她的亲爸爸失散了,虽然十八岁前,她一直没见过他,可她知道他在哪,她鼓起勇气去找他的时候,他就在小卖部门口等着她,她认为她随时去他都会在那里。头一回去,她知道她还有三个妹妹,爸爸和他的妻子生的,那次时间有限,她还没有把她们认全。

她常常走在城市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突然会想起,爸爸、妹妹,你们在哪?

她在汽车市场被一个卖车的小伙子纠缠式地接待,大姐长大姐短地叫她,给她推荐各种汽车,她心里却不太高兴,心想,你凭什么叫我大姐?你能看出来我多大吗?现在的小年轻也真是的,你说他们是有礼貌呢还是没礼貌呢?有一回她在发廊做头发,一个一头黄毛的小伙子竞叫她阿姨,她无奈地问,你多大呀?你叫我阿姨。那小伙子说,我十八岁。她心里叹口气,比人家大一倍还多呢,叫阿姨可不是应当的吗?看来,女人的年龄是瞒不住的,三岁孩子都会辨认出你的年龄,该叫谁大姐姐、阿姨、奶奶,他们绝对不会叫错。想到终有一天,有孩子会叫她奶奶,那时候她会不会气昏过去。

她也不想就人家叫她阿姨或者大姐而抗议了,有什么办法,连那些电影明星都会老,孙彩云有一回在一个电视剧里看到她曾万分仰慕的女明星,曾经有着高不可攀的美,可现在演起了老太太,虽然是上流社会的老太太,穿得隆重而华贵,可终究是老太太了,脸上的松弛和衰败让人痛心。她们得用多少手段啊,都无法挽留青春,何况我们呢。眼前这小伙子不放她走,跟她扯着扯着,就说出自己本是孟村村民,孙彩云心里一喜,问他,你是孟村人,可认得个叫孟光明的?

认得,他家现在跟我家住一个楼上,怎么了?

你能带我去看看他吗?

他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意思?

不在了,就是死了呗。你是他什么人?咦,你哭什么?

那他家现在还有谁?

她老婆,他小女儿,上面两个女儿出嫁走了。

在一个有点局促的单元房里,孙彩云见到自己姓孟的小妹妹,这个妹妹长得不像他们的亲爸,也就是说跟孙彩云也不像,可孙彩云还是在见到她的时候流泪了,为她们共同的爸爸。她摸着妹妹的头发问,你还记得我吗?二十年前我来过,那时你还没上学呢。妹妹摇摇头说,不记得了,但我听咱爸老说起你,他说你怎么再也不来了,他临走前还说起你呢,说你是我们的大姐。

爸是怎么死的?

肺癌。爸爸的妻子、她叫做阿姨的那女人接着说,你爸这人老说自己命不好,没有个儿子,他老在意这事,抽烟、喝酒,还老是为儿子的事跟我生气,你说这不是自找别扭吗?

阿姨给那两个女儿打电话,叫她们回来见见自己的姐姐。

那两个妹妹回来了,一看情况也都过得不太好,大妹刚离婚,孩子判给了男方,现在她正跟一个外地来打工的男人同居着;二妹的男人没工作,两人正在家为这事生气呢,二妹进了娘家门嘴里还骂骂叨叨的;而三妹,因为没有合适的工作也就没有合适的对象,二十五六的大姑娘,整天在家闲着,闲成了臃肿的身体和困倦迟钝的人生态度,她好像对啥都无所谓。

这世上所有的问题和烦恼都在于关系。从前没有相认的时候,他们同样也在不如意着、在烦恼着,可是跟她孙彩云是没有关系的,今朝一相见,这一切全都跟她有关系了。万事一有关系就麻烦,比如那些可怜人、不如意的人、被污辱与被损害者,你每天也能看到听到感受到,可他们跟你没关系,他们的悲伤和烦恼就进不到你的心里,你大不了隔靴搔痒叶公好龙地替他们鸣一下不平,可一旦你与他们有了血缘关系,你也就跟他们的痛苦欢乐有了关系,那就不由得幸福着他们的幸福,烦恼着他们的烦恼。当然幸福着他们的幸福那还好说,乐呗、高兴呗,谁都会,一旦你烦恼着他们的烦恼、痛苦着他们的痛苦,这事就麻烦了。

从妹妹家离开的时候,孙彩云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肩上的担子重了,不能只陷入到失去陈九金的难过中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给二妹夫和三妹妹分别找个工作。

一想起陈九金,她又在心里掰扯起关系这个问题,像陈九金这样的男人,他带给我的痛苦也是关系的痛苦,比如他的无情无耻不要脸,如果他跟我没关系,那这些后果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无情他的他不要脸他的,与我何干,这世上不要脸的人多了,跟我没一分钱的关系,而只有陈九金的不要脸跟我有关系,因为我跟他有关系,也就跟他的无情不要脸有关系了。那么我能不能斩断跟他的关系呢?让别的女人为他心焦为他痛苦,他的所作所为不牵动我一丝一毫。

阿姨一下子把孙彩云恨不得当作自己的亲闺女,因为她也能一眼看出,她自己女儿的这个姐姐还算是个有用处的人,并且她的突然光临好像就是来解救她们于不幸的,她时常给她打电话,亲娘一般地说,彩云哪,阿姨包的饺子,回来吃饭不?其实孙彩云不太想回去,跑那么远的路去吃一顿饺子,挺划不来的,可她惦记着妹妹,也就回去看看,问问情况,再安慰一番,有一次还给她小妹妹几百块钱。叫去买件好衣服穿,说你将来要出去找工作,假如人家面试,你得有一身像样的衣服。

这世上,有人是专门求人帮忙的,而有的人是专门来给别人帮忙的,孙彩云和陈九金就是最好的一对合作伙伴。

孙彩云又把陈九金堵在办公室,她现在之所以把他一堵一个准儿是因为她收买了他手下的一个小年轻。事实一再证明,世上无难事,只要肯花钱。

她进门后返身关上他办公室的门,并且上了锁。这让陈九金有了小小的紧张。

你注意点影响,有什么话不能亮处说,关门干吗?

你跟我的关系,你公司的人准不知道?

我现在跟你没关系了。

那由不得你。

女疯子,你有啥事直说。

我还能有啥事?求你给我妹找个工作。

我不是都给她俩找好了吗?

那是俩姓田的妹,现在我还有几个姓孟的妹呢。

你别忽悠了,你明天再蹦出三个姓孙的妹,我还都得管上?

那当然,不管不行。孙彩云说着,扭着腰走到他身边,靠了上去。想想吧,好了六年的男女,再怎么说也是狗皮袜子没反正,孙彩云今天专门化了妆来的,对了,她身上穿的是那天她伤心欲绝试过的那件一千八的上衣。她昨天专门又跑到东大街把它买了,今天披挂上阵,勾勒得她健壮的腰身竟有些窈窕,她靠上去的时候,陈九金的手不由得就搭了上来,像从前一样。

就像赵本山同志小品中说的,他们俩呀,涛声依旧了,陈九金开着车带她来到老地方,在时隔五个月之后,他们轻车熟路驾轻就熟举重若轻,这场景已经在孙彩云的心里演示过几百回了,现在她又有了胜利者的感觉,她是双重胜利者。

几乎气还没喘匀,陈九金立马就打电话给她妹妹找工作。

孙彩云的日子又过得滋润幸福,她像阿莲说的那样精力充沛大脑兴奋了好几回,两个月内,陈九金给她三妹妹和二妹夫都找到了工作,还给她阿姨找了个看车带散心的活,钱挣得不多,可也算有个事儿干着。像陈九金这样的人,就是要把自己的能量发挥到极致,他自己都承认,他天生爱拉扯,场面大,各行各业,三教九流,都有他认识的人,事无巨细,不厌其烦,上千万的生意也能谈,五块钱的价也乐意搞。他好像带着上帝的旨意来到人间,一说给人帮忙,马上劲头十足,好像每件事都是对他能力的一个挑战,都是他成就感的基石,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陈某人,从床上到饭桌、从谈判场到麻将桌,都是一员得力干将。

生活总不是一帆风顺,每过一段时日,就把你推入烦恼之中。这天,两个人正在床上缠绵,他的电话晌了,他一看来电,吓得跟啥似的,躲进卫生间去接。孙彩云觉着不对,跟过去,耳朵贴在门上,昕那家伙在里面说,好了,我在家呢,回头给你打过去。他拉门出来,差点撞到她的光身子上。

谁的电话?把你吓成这样。

我老婆的。

胡说,你把号调出来,让我看。

你别操这么多心好不好?

可你总不让我省心,你总是跟别的女人扯不利,还骗我,说她们是你的生意伙伴,既是生意伙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当我的面尽管说呀。

你老这样闹有意思吗?自寻烦恼。

我就自寻烦恼,怎么了?你今天跟我说清楚,这人跟你啥关系。她说着去抢电话,哪里是他的对手,他抬高手臂,她一点办法没有,就去掐他、打他,两个人撕扯到卫生间里,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浴缸沿上,疼得哭了起来,陈九金把她扶到床上,她对他又打又踢,他自岿然不动。最后她自己穿上衣服,哭着走了,他没有上来拉她,甚至没有叫她一声。

是因为她年纪渐大吗?她三十九了,这对女人来说是个多么凶险的年龄,再过一年,连提一下自己年龄都是耻辱,都是羞愧。身体各部位在开始松弛,可是欲望不减,心中常常燃起烈火,对名利,对男人,对金钱,

都有着越来越贪婪的占有欲,常常有孤注一掷的毁灭感、横征暴敛的征服欲。想想吧,她如果离了陈九金,再去找别的情人,怎么跟人家说,或者,假如,有人给一个成功男人说,我给你介绍个情人吧,长得好,气质好,勤劳能干啥都好,只是年龄嘛……四十了。呸,人家会不会当下吐到介绍人脸上。你就是长得天仙一般,也被这一句“四十了”全部败了兴。

陈九金还是不主动给她打电话,他周旋于几个女人中,他得合理安排时间,他对孙彩云是无所谓的态度,她找来了,他就看在几年的情分上,跟她亲热一回,她不来,他甚至想不起她。

孙彩云常常揽镜自照,心有不甘地问,我比那些年轻女孩子差多少呢?她们只是年轻罢了,我有的成熟,她们却没有,陈九金这个不要脸的,怎么就认识不到成熟女性的好处呢?

孙彩云开上了自己的新车,车前放着陈九金给她搞来的可以自由出入某些权威部门大院的通行证,还有有关检查机构的证,她停车的时候向收费的人晃一下就能免交费,她享受着无所不能的陈九金带给她的便利。

她想,怎么还是没有当初想象的幸福感呢?以前没车的时候,尤其刮风下雨挡不住出租车的时候,她看到那些开着车从自己身边掠过的人,她毫不怀疑,有车就是幸福生活的保证和象征,可是有了车,面临的是无处停放,是违章,是罚款,是车技不行,是走在路上被人骂,那天一个小车从她后面快速开来,超过她的同时,一个小伙子伸出脸骂她,什么臭水平,快回家歇着吧。她有一回绕到一个城门里,才发现马路上扎着护栏,车不能绕出去,而向右走,又是单行道,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出去了,从前她只管坐上出租车或公交车,她从不关心道路情况,可现在,她不知道怎么才能绕到回家的路上。她给陈九金打电话说,我走丢了,你来带我回家。她停在路边,半小时后等来陈九金,他在前面开。她在后面跟,缓缓走上回家的路。她想,这还不如从前呢,从前她还可以坐在他身边,现在一前一后,隔着夜色,隔着铁皮,隔着机器,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她初步尝到了车的烦恼,她从前没有想过还有违章这一说,可现在,她常常违章,她还不会倒车,原来倒车远不像陈九金说的那样,听到嗵的一声就不用倒了,那次她与一辆车狭路相逢,只需要她偏向右倒一点点,人家就能过去,可是她一倒,偏偏就向左去了,试了两回,越来越左了,她的车可笑地横着,路上好几个人停下来看,对面那人几步蹿下来,呼地拉开她车门,下来下来你下来。她下来,人家上到她车上,只两把方向,车像个听话的孩子摆顺了,人家瞪她一眼,回到自己车上,扬长而去。剩下她一个人,艰难地把停到一辆大车后面的车一点点挪出来,周围那几个人在笑她,有一个人唱开了,走一步退两步你不如不走。她这个时候恨死这新车了。

她本是买了车好跟踪陈九金的,可并不是像她想的那样或者电视剧里告诉她的那样,她开着车可以在路上为所欲为,就算她开得快开得好,可往哪里开呢?她根本不知道目标在哪儿。她常常在找不到他的时候,一个人开车来到他们的老地方,停在路边,一个人坐在车里,看着那些窗口,看着进进出出宾馆大门的人,回想他们曾经怀着快乐轻松进出这个门,姓陈的有时候喝了酒无所顾忌地搂着她的肩,她能感到前台女服务员羡慕的眼光。而现在,她感到欲望和失落汹涌在心,她转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清清秀秀的正派样子,提一个朴素的包,里面装着文件,从车外走过。这人气质跟丈夫有点像,她想。丈夫正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平凡而规矩地生活,那种平凡而规矩有时候让女人烦,尤其是跟陈九金比起来,那样的男人过于柴米油盐,无论如何激不起她的热情,可是她还需要着他,她需要有一个家,需要一个好丈夫。丈夫一直认为她买车是工作需要,而她开着车满世界转都是与工作有关,他包揽了家务包揽了孩子的学习和生活起居,他让她在事业上好好发展。

她看着走远的那个男人,感到对丈夫的愧疚。人多自私啊,我原来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时候从来不知道愧疚,我现在失落了,我想起了愧疚,可见我的愧疚不是真愧疚,我只是为自己难过。

孙彩云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的小公司其实不需要她太操心,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运转,她的纯利润已经每个月两三万了,可是她也没有高兴起来,她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到陈九金,也没有接到他的电话。面对她的逼问,他连编谎话的精力都没有,他基本上不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反问她,你烦不烦?你有意思没?你闹够了没?

他其实已经对她疲倦了,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活里有没有她。只是她,还离不了他,觉得只有跟他在一起生活才有意义,不是吗?他奋斗并且成功,他有情趣,他根本不在乎一些小事,比如孙彩云逼他还钱,或者还与不还,他都不在意,他对生活和命运从不懦弱与退缩,他对女人的进取与探索也不遗余力,他让女人感到幸福。尤其是,他激起了她对生活的欲望,比如她也曾想过,她会像阿莲一样有钱,到那时,啥样的男人没有,我何苦在乎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

他为什么对女人就不专注呢?为什么有了她孙彩云还不够,还要多多益善呢?

这可能是工作的需要,就像他说的,他得和各种人要认识、各种人要打交道、各种人要应付。

包括应付到床上吗?

我总是一次次找理由回到他身边,我其实总想在他身边,我找了这样那样的借口,现在,他该帮的忙都帮了,我几个月前找他的时候告诉自己,我不是还爱着他,离不了他,我只是利用他罢了,现在利用完了,我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出现在他身边,我希望他雄性的力量催生我对生活的热爱和奋进,我希望把事业做大做强,我跟他比翼齐飞,我不依赖他,我要作为树的形象和他站在一起。每次事后,我都那么强烈地感到耻辱和不甘,明知道他还有别的女人,明知道自己是要尊严的,可还是一次次离不了他。

到底,要不要结束这种关系?

让我来扔个硬币吧,如果硬币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我就听它的。

她拿过自己的包,摊在自己腿上,开始翻起来,她记得在她的包里,有一枚一角钱硬币,不知道什么时候,遗忘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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