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生
一
雷长礼取下了叼在嘴角上那永远不冒烟的大烟斗,嘴唇微微一动,头也不抬地对一旁的搭档马小宏低声道:“目标出现。”
巡捕房的王警长显然也早已注意上了那中年汉子,不解地问:“你怎么断定此人就是我们要找的目标?”
雷长礼冷冷看了他一眼:“你看到他的那一身服装了吧?皱巴巴的,连领带都打得不规不矩,起码说明了这人平时不常穿西装,或者说不会、不懂怎么穿西装,而现在穿上西装只不过是迫不得已,或者挑明了说吧,是为了乔装改扮以掩饰本来的面目。你再看看他脚上穿的是什么?一双老布鞋。先不说西装哪有搭配布鞋的,不伦不类至极!就看看这布鞋吧,可得看仔细了,除了原本的黑色,还有什么?泥巴的痕印!不是一般的泥巴,而是暗红色的,这和案发现场那河塘里的泥巴是一样的颜色……”
王警长已经不需要再听这位鼎鼎大名的雷长礼侦探事务所的名探说些什么了,他悄然伸出一根手指,有力地划出了一道弧线。
行动开始了!
只一瞬,两个身着便衣的大汉已扑向了中年汉子!
“咔嚓”一声,一副铮亮的手铐便在那中年汉子的手腕上银光闪闪了。
这时,雷长礼向王警长拱了拱手:“河塘银元案已然告破,兄弟告辞了!”
可惜,雷长礼没有走成,一个匆匆奔来的年轻人把他拦下了。
那是雷长礼侦探事务所的一名工作人员。他递给了雷长礼一封信,并耳语道:“写信人已于上周日下午两点三十三分过世。”
雷长礼的脸色陡然一变。因为恰恰在这时候,他看清楚了收信人一栏处七个秀丽的字迹:
雷长礼先生 亲启
二
雷长礼轻轻启开了信封。
他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给他的私函。严格来说,这女人曾经对他是多么的重要。当年,他把那么多的感情全部奉献给了她,甚至立下了海誓山盟,愿意为她上刀山下火海。无奈,这女人一直不知道,一直把他当作弟弟看待,后来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位大学教授,并且生下了一个儿子。听说那教授前几年过世了。遥想当年,雷长礼原本以为轰轰烈烈的那一场属于自己的爱情,最后只成为了一幕无花果式的暗恋和单相思。这,成了青年时代雷长礼心头永远的痛。
那女人的名字,曾是雷长礼埋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现在,雷长礼已经毫无秘密。他开始阅读这个名叫陈安娜的人写给自己的信,不,某种意义上说,应该是最后的绝笔。
雷长礼抖了抖手中的信纸,似乎要把痴心少年的当年情怀全部从信纸上抖去,于是他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去。突然,他的目光不动了,凝固在这几行字上:
我终于破译出了那一张夹藏在洪武年间刻
本《乐府残笺》折页中一张羊皮上的天书文字:
此时月影西斜,东侧河塘蛙鼓正酣,目力所逮,
田野尽头,恰北斗七星长柄低垂处,数点茅舍
涂抹憧憧墨影。我们将十担天朝银元和小刀会
钱币尽数埋入了第三棵老槐树下,远处传来喊
杀声,追兵又跟踪而来……
雷长礼的目光一动,又捕捉到了这样的文字:
有劳你找到当年将此书作信物赠与我的何
小波。其实他很傻,当时我已在筹措婚事……
后来,我欲将此书交还何小波,他却忽然有如
蒸发一般失踪了……这是令我一生不安的事情,
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在等待着他来取
回这一册属于他的书,以及那埋藏在第三棵老
槐树下的银元和钱币。倘若有生之年与他无缘
相见,我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于你这位大侦探
了。另,《乐府残笺》藏于我书房第三排书架
的第三格中……
雷长礼小心地将信笺揣入了怀中,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来,只见窗外已是一片阳光。
三
李公馆内雷长礼目瞪口呆地站在了陈安娜的书房门口。
书房里如同遭了洗劫一般,每一排的书架上空空如也,连一张纸也不见。
良久,雷长礼才醒过神来,回头问紧随身后的陈安娜儿子李青云:“这是怎么回事?”
李青云苦笑:“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昨天上午来了几个人,说是我母亲临终前曾经关照他们来家里收购旧书的……”
雷长礼奇怪地问:“哦,你母亲去世前没告诉过你要把书籍处理出售?”
李青云摇摇头,“对不起,我从小就不在母亲身边,这次我是接到加急电报才匆匆赶回来的……我不像母亲那样通晓中国文化,我平昔也不喜欢看书钻古纸堆,更不在意那些个书籍什么的,要收购就让他们收购罢,也免得日后被我当作废纸处理了……”
雷长礼叼起了大烟斗:“对了,你刚才说的他们,是哪儿的?”
李青云回想了一下:“他们说是玉屑旧书馆的。”
雷长礼的眉心渐渐打起了结:“玉屑旧书馆?”
四
正是午后,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安逸宁静。
紧挨着玉屑旧书馆的是几家纸行书铺布店的门面,一字排开肩并肩地站立在令人微熏的和风中。
店铺外的小马路上,午饭时分几乎连个行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卖梨膏糖的小贩懒散地坐在一张小凳上,守着个一时无人光顾的货郎担。
谁也没有注意到,隔不三五步远,有一个中年汉子百无聊赖地坐在路边台阶上。他的目光凝视处,竟是斜对面的玉屑旧书馆。
也不知过了多久,旧书馆里忽然蹦蹦跳跳奔出了一个顽皮的七八岁小男孩。
卖梨膏糖的小贩顿时眼前一亮,他已看出了小男孩是奔着他来的。有些遗憾的是,小男孩的脚步在货郎担前站下了,也仅仅是站下而已,对各式各样的梨膏糖从右看到左,从左看到右,就是不开口吐一个字儿。这让卖梨膏糖的小贩顿时没了兴趣,重又倚上了小凳。
百无聊赖的中年汉子忽然来了兴趣,轻轻向小男孩挥了挥手。
小男孩终于走了过去。
两个人不知咕哝了一些什么,小男孩突然重又奔入玉屑旧书馆的那扇黑漆大门里去了。这一来,卖梨膏糖小贩彻底绝望了,开始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卖梨膏糖小贩是被一阵“笃笃笃”的敲击声惊醒的,严格地说,那是一种金属物敲击在货郎担上的声音。卖梨膏糖小贩睁开了眼睛,吃惊地看到了玉屑旧书馆的那个小男孩的手里正捏着一枚银光闪闪的银元边敲货郎担边朝着他笑,还边笑边说,我要桂花的,还要生梨的。
卖梨膏糖小贩的眼睛被银元耀花了。他知道这一枚银元,足可以把他整个货郎担连同梨膏糖全部买下。于是他眯细了眼睛:“我要找你好多好多铜板的,可我手头没这么多钱。”
小男孩很豪爽地说:“我不要你找钱,我会每天都来你这儿拿两块梨膏糖的。”
卖梨膏糖小贩一惊,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这银元,是从家里偷出来的吧?”
小男孩一下子涨红了脸:“不是!”
卖梨膏糖小贩连连摇头:“打从我在这儿摆摊,就从没见你拿过三五个铜板来买糖,不是没钱只顾看着眼馋,就是至多花上一二个铜板,你那旧书馆的父亲一向不准你乱花钱的,我知道你是个没钱的主!承认了吧,是偷家里的?”
小男孩狠狠盯了他一眼,将手一指:“不对!不信你去问那个人,他要我去家里拿本书给他,他就很大方地给了我一个银元……”
小男孩突然不说话了。
卖梨膏糖小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觉也愣住了,那个百无聊赖的中年汉子已经无影无踪。
卖梨膏糖小贩还是问:“什么书这么贵,值一个银元?”
小男孩笑了,说:“是一本线装书,叫乐府残什么的,我家里有好多好多线装书呢。”
说到这儿,小男孩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喂,你到底肯不肯卖糖?不肯就算了,我上前面街上去买了。”
卖梨膏糖小贩连忙一把抓过了银元,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卖给你啦?好好好,以后你就每天来拿糖好了!”
小男孩得意地笑了。一笑,就露出了还没长齐的牙齿。
五
雷长礼在玉屑旧书馆黄老板的面前坐下了。
刚才,他和马小宏对黄老板收来的陈安娜的所有书籍已全部清点了一遍。没有找到那本洪武年间刻本《乐府残笺》。
黄老板只能苦笑。他是第一个去亲手清点的,陈安娜的书全部码在那儿,还没来得及整理上架,很快就清点完了,确实没找到他们要的那本书,可他们不信,要自己寻找,好吧,去找吧,可结果还不是一样?
现在,他们只能坐在厅堂里喝茶,彼此一时无语。
雷长礼忽然问了一个十分离题的话:“黄老板,我们刚才进门的时候,看到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也走了进来,不知是你家里的什么人啊?”
黄老板不在意地说:“正是犬子。”
“哦,想来黄老板对贵公子一定十分溺爱吧?”
“此话怎讲?”
“我只看到过给儿子上学堂念书每个月包下黄包车的,可从来没见识过给儿子买梨膏糖付包银的……”
黄老板一头雾水:“买梨膏糖付包银?雷侦探,你说笑了,哪有这样的事情?”
雷长礼缓缓摇头:“不见得吧?刚才我亲眼所见,贵公子在门口的货郎担上拿了两块梨膏糖,连一个铜板都不付,我问了一下那个摆摊的人,他说已经付了两个月买梨膏糖的钱了……”
“有这等事?”黄老板大为惊诧。他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垂手恭立于身后的账房:“你去把敏敏唤来。”
账房先生转身离去。
须臾,那叫做敏敏的小男孩跟在账房先生的后面蹦蹦跳跳进来了。
黄老板开口就问:“谁给你钱去买梨膏糖的?”
敏敏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父亲,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我在问你话,你怎么不说!”黄老板的话语中满是威严。
敏敏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我,我从堆在仓房里的书堆中拿了一本书,去,去换糖吃的……”
“你还记得拿出去的是一本什么书吗?”雷长礼轻声慢语地问。
“记得!叫乐府残什么的……”
黄老板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乐府残笺》的?”
敏敏满是委屈地道:“是,是那个叔叔让我去刚收购进来的书堆里找的,他说找到了就给我一个银元买梨膏糖吃……”
这一回,轮到黄老板呆住了:“哪个叔叔?是一直在店门口摆摊卖梨膏糖的人吗?”
敏敏摇头:“不是,那个叔叔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黄老板的脸色变了:“你,你是说你把上下两册的《乐府残笺》全部给他了?”
敏敏忽然又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黄老板真的有些发火了:“说!到底有没有?”
敏敏是垂着小脑袋回答的:“我告诉那个叔叔,说只找到了一本,还有一本没找着……其实,其实我……”
雷长礼笑了:“其实你把另一本藏起来了,想下回再换糖吃,是吗?”
敏敏点了点头。
雷长礼不由得赞叹起来:“你可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啊。”
敏敏天真地问:“叔叔,我真的很聪明吗?”
黄老板恼怒地“哼”了一声:“你是聪明,只不过聪明得过头了!去,快把藏在你那儿的那本书拿来!”
敏敏看了看父亲的脸,悻悻地离开了。
雷长礼静静地向着黄老板竖起了一根指头:“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想到去陈安娜女士家中收购旧书的呢?”
黄老板没有回答,又回头看了一眼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从袖笼里取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雷长礼。
雷长礼接过,打开信函只看了一眼,便淡淡地笑了。这是一封请求玉屑旧书馆在自己谢世后去收购旧书籍的亲笔信,署名陈安娜。雷长礼早已辨认出与陈安娜送给自己信上的笔迹有异,并且判断这出自男人之手,书写得十分雄劲有力,好几处留下了笔尖刺破信笺的痕迹。
六
“你怎么知道这本书就是他儿子拿走的呢?”
已经走出玉屑旧书馆好远了,马小宏不觉好奇地问雷长礼。
雷长礼淡淡地笑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只不过当时有些好奇那小男孩怎么买梨膏糖都不用付钱,仅此而已。再说了,我连《乐府残笺》分上下两册,都是刚才听黄老板说了以后才知道的呢!”
马小宏沉吟着,忽然就显得有点焦急了:“那,那个家伙还会再来找敏敏吗?我们是不是要回去暗中监视玉屑旧书馆呢?”
雷长礼摇了摇头,说:“虽然《乐府残笺》的下册没有得手,但此人办事手法十分老练,不会再用同一种方式方法去做相同的事了。”
说着,雷长礼不知为什么抬起头来看了看天:“你要知道,有很多的事情,是不适合在太阳底下做的。”
马小宏也抬头看天,天上一轮太阳,光芒正艳。
七
玉屑旧书馆的藏书仓房里堆放着的书籍状似隐伏在黑暗里的怪兽,早已沉沉睡去。
突然,只听得“格格”两声轻微的响动,藏书仓房的天窗被人从外面缓缓掀开了,一道惨淡的月色趁机跌落了下来,紧接着但见一道黑影徐徐晃过,如同猫一般无声无息地落下地来,再无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那些如山似丘的书堆前亮起了一团细小的光晕,原来是那黑影拧亮了手中的微型电筒。电筒的光柱,仅仅只能映照半尺开外的东西,但这已经足够。
黑影就这样开始了搜寻。
光晕在缓慢地移动。唯有近得前来,方才能见到那一册册书脊上各式各等的书名在电筒光晕下一排排跳跃而过。
蓦然,黑影爆出了一声低低的冷笑,瞬时那淡黄色的光圈牢牢定格在了一行书名上,赫然正是《乐府残笺》!
也许是过于得意,也许是过于激动,黑影竟一把将《乐府残笺》从书堆中用力地抽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小堆的书籍轰然倒下!
随着这不大不小的声响,仓房里的灯猝不及防地全部亮了起来!
黑影大惊失色,一回头,却看到一个叼着烟斗的汉子正朝着他笑!可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根本无法让一切犯罪的人笑:“我以巡捕房的名义逮捕你!”
“啪”的一声响,是《乐府残笺》从黑影手中坠地的声响。
人赃俱获!
窃贼一声狂呼,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就跑!
斜侧里闪出个人来,伸腿一脚便将黑影踢翻在地!一道银光随即亮起,一副冰冷的手铐已经铐住了他的腕部!
这人正是马小宏。
马小宏得意地大笑了一声:“小子,也让你见识见识马王爷的三只眼是怎么放光显灵的!”
八
马王爷的三只眼忽然放不出光显不了灵了。
因为从玉屑旧书馆藏书仓房抓住的盗贼仅仅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盗贼,是一个拿了定金为人消灾的小偷,而他对所有有关《乐府残笺》的故事是一点儿也不知情的。
马小宏看着手里的手铐久久发愣,小偷已然押送巡捕房了。
雷长礼忽然冲着马小宏点了点头,“走,去一次报馆的广告科吧。”
马小宏呆住了。
雷长礼率先向门外走去,说道:“走吧,出去散散心。”
一个小时之后,几家报馆不约而同地接到了从雷长礼侦探事务所发出的相同的广告文字:
近日偶然觅得海内孤本洪武年间刻
本《乐府残笺》下册,凡有上册者且为
长短句爱好者,敝人愿成人之美转让。
有意者可于三日内上门洽谈,地址……
谨启者 三家村人
这一则广告在报纸的显目位置连续刊登了三天。
九
马小宏根本不相信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事,所以十分惋惜那些付给了各家报馆不菲的广告费用。他正想好好地向雷长礼发上一通牢骚的时候,却见雷长礼从嘴边取下了大烟斗,轻轻向他“嘘”了一声,说:“来了!”
这是在陈安娜的家——李公馆。
二楼。出面准备接待“客人”的是陈安娜的公子李青云。
雷长礼、马小宏则隐蔽在斜对面的侧房里,从虚掩的门隙中可以窥见李青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现在,李青云在喝一壶浓浓的咖啡,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客人的大驾光临。说实话,他很有兴趣参与这种高智商的游戏,尽管他不知道也不理解他母亲遗留下的这一册线装书里有着何等的秘密,但他从小就很乐意玩躲猫猫的游戏。
马小宏的眼睛瞪大了,他太想认识这位客人了。
雷长礼的神情一瞬间突然变得微微发愣了,说道:“不对呵,上楼梯的脚步怎么如此轻盈?该不会是一个女人吧?”
果不其然,当这位客人真正现身的时候,所有的人,包括大侦探雷长礼,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出现在李青云面前的,居然是一位体态丰盈的半老徐娘!
看来这半老徐娘是个逢人就笑的角色,一笑,便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
她一脸是笑地迎向李青云,说:“你这位大兄弟就是那个自诩为‘三家村人的刊登广告者吧?这名字一看就知道是从古纸堆里扒拉出来的,蛮有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老学究味道——你不会不知道他们便是‘三家村的始作俑者吧?我呢,这半辈子就喜欢收集古书旧书,一式线装,正版、仿版、盗版,全要。好了,废话不说了,也该把你的宝贝亮亮相了。”
不读史不习文的李青云早已让这女人弄得一头雾水了,更何况这女人的身上还有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熏得他差点儿打起了喷嚏。于是他连忙取出了那一册洪武年间刻本《乐府残笺》下册放在了面前的书桌上。
半老徐娘轻轻拿起,很随意地信手一翻,忽然就娇滴滴地笑了起来,说:“哎呀呀大兄弟,我说你也别扯着虎皮尽诳人了,你这哪是正宗的洪武年间版本呀,像这种坊间的盗印版,我这儿有的是!”
就在李青云一愣神之际,半老徐娘已自身边取出了三五册《乐府残笺》,放上了桌子。
李青云拿起翻了翻,一时竟然无语。说实在的,他根本无法鉴别,因为他不具有那一双法眼。
雷长礼忽然吐出了两个字:“糟了!”
马小宏惊问其故。雷长礼叹了一口气:“如果将这几本书放在一起,那李青云又如何还辨认得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本呢?”
马小宏着急了,问道:“那,将这个女人扣下?”
雷长礼沉吟着说:“明知此人非那人,扣下何益?明知扣下无益,那又何必扣下?反惹得打草惊蛇,画虎不成反类犬……”
此时,半老徐娘已姗姗离去。终究,她没有取走那一册《乐府残笺》,因为她看不上。
只是,雷长礼的脸色阴阴的,似乎心头有一个老大的结解不开。
当半老徐娘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楼梯尽头的时候,雷长礼立即走进了李青云屋内。
马小宏一把抓起了桌上的《乐府残笺》,问:“这是你母亲留下的那一本书吗?”
李青云满脑袋尽是那半老徐娘的影子在晃,一时又哪里说得清楚?
雷长礼冷不丁一声叹息,说道:“花已非花,草已非草,东西也早已不是原先的那个东西了。”
马小宏边翻阅手中的《乐府残笺》,边狐疑地问:“你又如何得知?”
雷长礼苦笑着道:“这本书上沾满了女人香水的气味,我还没走近便闻到了,又岂能是原来的那本书呢?没想到这女人看似丰腴笨拙,偷鸡摸狗偷梁换柱的功夫倒是一流的,还真有些小看了她。”
马小宏绝不似雷长礼那般悲观,胸有成竹地大笑道:“你怎么如此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呢?你不是已经请来了巡捕房的王警长和他的弟兄们乔装打扮成黄包车夫,恭候在这李公馆的大门外了吗?谅这女贼插翅难逃!”
雷长礼缓缓摇头,说:“只怕,王警长也不是此人的对手。”
马小宏不语,走向了敞开着的窗扉,伸出手去向外面发出了一个暗号。
片刻,打扮成黄包车夫模样的王警长大步闯了进来。
马小宏劈头盖脸就问:“你们看到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走了出去吗?”
王警长一愣:“只看到她进来,没看到她出去。”
马小宏吃了一惊:“什么?你……”
雷长礼摇手制止了马小宏:“王警长,你们有没有看到任何人走出李公馆?无论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小……”
王警长陡然清醒了过来:“有,有一个支着拐杖的老先生,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那不是我手下弟兄们的黄包车,走了……”
雷长礼一下跌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失声叫了起来:“我们统统看走眼了!这小子,居然把我们全都不放在眼里,也太狂妄了!”
马小宏陡然一惊:“你是说,刚才那个半老徐娘不是、不是女人?”
雷长礼长声叹息,说道:“怪我小看此人了,原来他不光脑子好使,而且还有一双擅长易容化装的手!是的,那半老徐娘,那支着拐杖的老头,都是他的杰作!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你们去楼下厕所间或花园里无人处,一定可以找到此人化装易容后丢弃的物品。”
十分钟后,有人找到了丢弃在花园角落里的女人衣物。
十
夜色漫上了“雷长礼侦探事务所”的铭牌,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隐隐绰绰。
马路上已杳无人影。唯有远处的街灯,摇晃着一团迷蒙的昏黄。
一个黑衣人缓缓走来,待到得“雷长礼侦探事务所”那紧闭的大门前时,前后一望,陡然一展长臂,翻墙而入。
黑衣人甫一落地,当即静伏于地,一动不动。抬眼望去,但见得正中一屋灯火通明。
黑衣人悄然跃起,慢慢挨近了那门扉,将耳朵凑上前去细听动静。
突然,只听得屋内有人高声吟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既然来了,何必不进屋?既然不进屋,那又何必来?”
黑衣人一惊,慌忙闪过了一边。
不料屋内人又道:“朋友,门没有上锁,且请进来与我同饮一壶酒,如何?”
黑衣人暗暗叹了一口气,倏然大笑,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但见一桌好菜,一壶好酒,座中唯有一人——雷长礼大侦探耳!
雷长礼见了黑衣人,并没有从座位上站起,只是举起了手中杯,说:“我一人喝酒正无趣得很,适值先生大驾光临,顿觉蓬荜生辉,恨不能倒履相迎!”
黑衣人摇了摇头:“雷大侦探,也许你知道我会来,但你未必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雷长礼笑了,说:“得到了《乐府残笺》,却偏偏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怎会不来?更何况你已经对我跟踪盯梢了很久,想必一定知道了在陈安娜公馆布局的人就是我。”
黑衣人冷冷一笑:“你说错了!我是来杀你的!”
黑衣人手一动,一支手枪已然对准了雷长礼。
雷长礼视而不见,居然哈哈大笑,说:“很好很好,在动手之前,请先给一个杀我的理由吧。”
黑衣人面若凝霜:“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
雷长礼摇了摇头:“大谬!其实我只知道一个骗小孩的人,一个男扮女装的人,加上一个现在正要杀我的人,多乎哉?不多也,一共只有三个人而已。”
黑衣人不信,问:“仅仅只有三个人?”
雷长礼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哦,忘了还有一个,一个从陈安娜公馆一直暗中跟踪我来到了这里的人……”
黑衣人冷冷地,“这么说来,已经有四个人了,再仔细想一想,是否还有第五第六第七个人?”
雷长礼大摇其头,“其实我还是说错了,这四个人统统加在一起,一共只有一个人,一个名字叫做何小波的人。”
黑衣人脸色变了,“你是从哪里得知何小波这个名字的?”
雷长礼笑了,说:“你很想知道?”
“当然。”
“那就请你收起武器,坐下来共饮一壶酒,此事说来话长。”
黑衣人犹豫了起来。
雷长礼端起了杯子,说:“这世界上要杀我的人很多,你肯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是,能陪我喝酒的人并不多,会须一饮三百杯,那你又何必不喝?”
黑衣人终于将手枪放上了桌子,一把抓起了酒瓶,先往雷长礼的杯中斟满,而后才往自己的杯中倒酒。
雷长礼点点头,说:“果然心思缜密,看来害怕我在酒中下毒。”
说着,雷长礼举杯饮了一大口。
黑衣人微微颔首,端杯呷了一小口,说:“雷大侦探果有过人之处,在枪口面前不乱方寸!好,我现在就开始听你讲何小波的故事。”
“你真的要听何小波的故事?”
“当然真的。”
雷长礼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连我这个无趣的人,都开始觉得好玩起来了,何小波竟然一本正经地要听我讲何小波的故事,这是不是好玩得有点肉麻?”
黑衣人吃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何小波?谁是何小波?”
雷长礼摇头,“如果你到现在还不愿承认自己名字叫何小波的话,那恐怕你会遗恨终生……”
黑衣人不解,“为什么?”
雷长礼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低八度,“你费尽心机寻找那夹藏在《乐府残笺》中的羊皮天书早已不见了,失踪了,没有了,是有人托我……”
黑衣人如遭雷击,脸色陡然大变:“羊皮天书?谁托你?”
雷长礼一字一顿:“陈——安——娜。”
黑衣人的颜面一阵痉挛,良久之后才听到了他的声音,“不管你是不是在欺诈我,我已认输。是的,我就是何小波,请说下去吧。”
雷长礼徐徐吟哦起了陈安娜的信:
“……此时月影西斜,东侧河塘蛙鼓正酣,目力所逮,田野尽头,恰北斗七星长柄低垂处,数点茅舍涂抹憧憧墨影。我们将十担天朝银元和小刀会钱币尽数埋入了第三棵老槐树下,远处传来喊杀声,追兵又跟踪而来……”
雷长礼的嗓音突然一变,吟诵出了以下至关重要的句子:
“遗憾的是,当我破译出了这些文字的时候,那羊皮上的天书字迹陡然消失,紧接着羊皮突兀地自燃成了灰烬,我不知道这又是一些什么样的秘密……”
听着听着,黑衣人何小波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渐渐不变了。心头潮已平。
雷长礼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何小波,你能不能为我解析一下这些话的含义?”
何小波冷冷一笑,突然伸手去抓桌上的枪,“知道得太多的人,寿命总是不会太长!”
可惜,一个人的话若是太多,动作必定会慢一拍!
高手相争,一拍便已足够。
说时迟,那时快,雷长礼的一根手指早已抢先一步按在了桌子上!
只听得“噗”的一声,何小波面前的桌板突然陷了下去!
于是,那一杯酒当即倾翻,而那一支枪也滚落到地上去了!
何小波一愣,猛听得“咔嚓”一响,原来雷长礼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手枪,并且还拉了一下枪栓。
何小波忽然大笑,一把抓过了酒瓶,仰脖“咕咚咕咚”就是几大口,随即将酒瓶用力往桌上一放,豪气冲天地叫道:“会须一饮三百杯!来,雷大侦探,请放下你的武器,今天你我一醉方休!”
雷长礼也笑,放下枪端起了酒杯:“好,这才像个真汉子,干杯!”
酒杯和酒瓶碰在了一起,酒液四溅。
雷长礼重又斟满了酒杯,举杯道:“来,再干一杯!”
何小波忽然停杯不饮,说:“如此一杯一杯复一杯,很快就会拼得烂醉如泥,岂不无趣得很?不如划拳赌酒,谁输了谁喝酒。”
雷长礼点了点头又摇起了头:“不,还是划拳赌输赢吧——赢家有权问事,输家必须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何小波连连摆手,说:“我知道你有事问我,我却偏偏无事问你,这不公平!”
雷长礼冷笑道:“未必见得,我也有你想知道的事,比如说……”
雷长礼的手一翻,一枚银元和一枚钱币放上了桌子,那钱币上的铸字赫然便是“太平天国”!
何小波大吃一惊,张口便问:“你这是自哪里得来的?”
雷长礼不答。
何小波陡然醒悟,不觉哑然。
雷长礼淡淡笑了,说:“还是划拳吧。”
两人终于吆喝着划开了拳:“五魁首啊六个六啊八匹马啊……”
第一回合,雷长礼赢了。他的问题是,羊皮天书上的文字与何家渊源何在?
那是一个很悠久的历史故事。公元1853年7月,小刀会在上海嘉定县起义,响应太平天国运动。1855年2月,上海小刀会起义军受到清兵围攻,首领刘丽川在突围战斗中壮烈牺牲,部分将士由上海县城(今城隍庙)向今徐家汇虹桥方向突围,沿途被清兵追杀,迫不得已将携带的十担天朝银元和小刀会钱币在途中仓促埋藏……何小波父亲的父亲,正是小刀会的司库,统管一应财物……
第二回合,何小波又输了。他不得不回答雷长礼的第二个问题:藏有羊皮天书的《乐府残笺》为什么会送给陈安娜?
这是一个很私人的故事。何小波将《乐府残笺》作为爱情信物送给陈安娜时,尚不知内藏羊皮天书。直到父亲去世时方才告知自己,只言羊皮中有一节天书样的文字,内蕴小刀会埋藏银元地点的大秘密。于是他开始了漫长的追踪——当他找到陈安娜时,陈安娜已经因病重住院,因而一时不忍下手……
第三回合,终于轮到何小波有权提问了:“你雷大侦探是如何知晓《乐府残笺》一书及其故事的?”
雷长礼的回答不是语言而是行动——他很大方地将陈安娜给自己的信函交到了何小波的手上。
最后一个回合,何小波的问题是:“请告知银元和小刀会钱币的来龙去脉。”
雷长礼说道:“前几天,有一伙职业盗贼在河塘西岸盗得了这些东西,被雷长礼侦察事务所和巡捕房破获……”
一语落地,何小波脸色惨变,突然将酒瓶中的酒狂灌入口!
就在雷长礼惊愕之际,何小波已从桌上掠去了雷长礼的手枪,狂笑大呼:“天朝饷银既已落入宵小之手,我何小波又有何面目苟且偷生!”
说罢竟然举枪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枪声没响。
一扣二扣三扣!
一哑二哑三哑!
雷长礼倏地抚掌大笑:“对不起,我的手枪里常常会忘记装上子弹。”
何小波不觉连连顿足:“你,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啊!”
雷长礼一愣:“你这话从何说起?”
何小波神色肃然地道:“北伐军以横扫千军之势正向大小军阀开战,我辈小刀会后裔决意寻找当年埋藏于地下的饷银捐献于正义之师北伐军!现被贼人盗之,我,我,我……”
雷长礼突然朗声大笑,轻轻地将“太平天国”钱币翻了过来,说:“我刚才的话并没说完,你就鲁莽地要开枪自杀——看来你并不认识小刀会钱币。现在你再仔细看看,可识得它到底是哪一朝代的钱币?”
何小波睁眼望去,却见那钱币背面赫然铸有两个大字“圣宝”,不觉狐疑地道:“你的意思是?”
雷长礼一笑,说:“这是太平天国的钱币,而小刀会钱币看似相同,其实并不一样——它的正面是‘太平通宝四个字,但背面铸的则是一‘明字,寓意‘反清复明呵。”
何小波呆住了,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雷长礼徐徐微笑:“所以,你还有希望!那些职业窃贼在河塘西岸偷盗的银元和钱币,绝不是小刀会的遗宝!记住,在东侧河塘,在田野的尽头,在北斗七星长柄低垂处,你可以继续去追寻小刀会埋藏在地下的财产了……”
半晌,何小波方才醒悟,一时大为激动,不禁冲向前来伸出了手:“谢谢,谢谢雷大侦探!”
雷长礼的手迎了上去。
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一样的骨节粗大。一样的刚劲有力。一样的男人的手。
雷长礼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低低地说了一句:“安娜,亲爱的,我终于完成了你的嘱托,把你所希望的交给了最具希望的人。”
这时,窗棂上现出了一丝曙光。
天,快亮了。
〔本刊责任编辑 刘珊珊〕
〔原载《东方剑》总第19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