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M.库切
每天早晨,空气中满是鸟儿振翅的声音,它们从南方飞来,在湖面上空不断盘旋,然后在咸湿的沼泽地中择枝而栖。风声停歇的当口,嘎嘎呱呱的枭吼、鸭叫、雁鸣组成的刺耳的聒噪阵阵来袭,就像来自水面上那些敌对的居住者们:灰雁、豆雁、长尾凫、赤颈凫、野鸭、小水鸭、巫鸥。
第一批迁徙来的水禽更证实了早春的种种迹象:风中荡漾起温暖,冰雪渐渐消融,湖里的冰块变得半透明起来。春天的脚步临近了,不日便可播种。
同时,这也是设陷阱捕猎物的时节。黎明前,一队人马去往湖边铺设捕网,不到中午便满载而归:扭断脖子的鸟儿,双脚吊起,一排排地被挂在杆子上;或者活着被关在木笼子里,塞在一堆,愤怒地尖声喊叫,互相践踏,有时,也会有一只默不作声的天鹅蹲伏其间。这是大自然的丰饶馈赠: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每个人都吃得很好。
在我離开之前,还有两份文件要起草。一份要寄给州长,“为了修缮因第三局的攻击而造成的毁坏,”我写道,“也为了重建原有的友好关系,我将着手对野蛮人部落进行一次短期的造访。”我署上名字并封上信封。
我找了三个随从。两个年轻的征用兵,由我调遣他们来完成这次任务。另一个年纪大一点儿,他在当地出生,是个猎人,还是个做马匹买卖的商人,他的工资需要我自己来掏腰包。出发前一天的下午,我把他们召集到一起。“我知道现在不是一年里外出的好日子,”我告诉他们,“这是个不安全的时候,冬季已接近尾声,可春天至今未来。可是如果我们再等下去,就找不到那些游牧者啦,因为他们那时已经开始迁移了。”他们对此没有任何疑义。
我对这个姑娘说得很简单:“我现在把你带回自己的部落去,或者说尽我所能地靠近他们。因为现在他们都散居各处了。”对我的话,她并没有抱以欣喜的神色。我把为她的旅行所买的沉重的毛皮衣服、绣着本地时髦花样的兔皮帽子、新的靴子和手套一一放在她的身旁。
现在我终于能顺利入睡,甚至发现在心里还有一丝愉悦。
在一群贫苦的孩子和一群狗的护送下,我们出发了,穿过城门,走上大路,径直来到湖边。经过灌溉墙后,我们听从猎人和渔夫的意见,走上一条渐渐远离河道的方向正确的岔路。我们身后的护卫队员们逐渐散去,直到剩下两个小兄弟还一路小跑跟着我们,他们互相较上了劲儿,比比谁的耐力更长久。
太阳升起来了,我们却并不觉得温暖;风掠过湖水迎面吹来,我们却被吹出了眼泪。我们排成一列: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四匹负荷满满的马。那些马儿因为持续逆风行进而被风撕扯,东摇西晃。我们在风中迂回着离开了有城墙包围的小镇、寸草不生的田野,最后也摆脱了那两个气喘吁吁的男孩儿。
我的计划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绕着湖面往南走,然后折向东北方向,穿越沙漠,抵达山脉间的河谷区域,那里就是北方游牧部落过冬的地方。自打游牧民族成群结队、拖家带口,顺着古老而干涸的河道浩浩荡荡、由东到西地迁移以来,这条路线一直人迹罕至。然而,走这条路却能使原本六个星期的路程减少到一两个星期。我一个人还从来没走过。
最初三天,我们沉重而缓慢地往南前行,后来又折向东面。在我们的右边,伸展出一片全是风化了的黏土的平原,平原的边际与浅滩还有翻卷起的红色尘土融合在一起,进而又融合在昏黄的、雾霭重重的天际。我们的左边是平坦的沼泽地和芦苇荡,还有一个湖,湖中心的冰面还未消融。冷风掠过冰面,我们呼出的气也凝结成霜,所以比起骑马,我们更愿意在马的庇护下,走上好一阵子。那姑娘把围巾在脸上绕了又绕,欠身缩在马鞍上,闭着眼睛,盲目地跟随前面带路的人。
两匹装货的马驮着的是柴禾,但那必须得留到过沙漠时才用。有一次,我们看到一棵伸展得跟一个小土堆似的柽柳,半埋在流沙里,我们就乱砍一气,做成燃料。至于别的时候,我们就不得不满足于一捆捆的干芦苇了。姑娘和我肩并肩地睡在一个帐篷里,在毛皮外衣里蜷缩成一团,以此来对抗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