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与现代碰撞之际

2009-01-28 05:41秦玮鸿
山花 2009年24期
关键词:思想

况周颐 (1861—926),广西临桂(今桂林市)人,初名周仪,1908年因避溥仪帝讳改名,是清末民初著名的词人、词论家,兼工金石、文字、考据之学。与封建社会的传统文人相比,他于“世变之亟”走上历史舞台,身世具有特殊性,生活于中国近现代,穿越19—20世纪,身历清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四朝及中华民国,主要活动于光绪年间及民国前期。面临“千年未有之变局”,社会大动荡大变革,亡国灭种的危机空前,期间爆发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甲午中日战争、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侵华、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

随着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大门,欧风美雨竞相涌入,思想文化变动剧烈,人们面对来自传统、西学的严峻挑战,在人生理想、生活态度、行动规范诸方面进行了新的抉择,有的抗拒、排斥,有的超越、逃避,有的接受、容纳,有的调适、重组。清末民初的文人虽然处于新的历史时期,但思想仍不出儒佛道三家藩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模式、“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依然成为大多数人的自觉选择。况周颐处于清朝末年至中华民国前期的历史转折时期,身处封建社会与现代社会的不同社会形态。然而在古典与现代的碰撞中,他崇古不苟,思想亦儒亦佛亦道,佛道两家融合为一,共同作为出世思想与入世的儒家思想相辅相成,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处于人生的不同时期,随着境遇的变迁,或儒家思想占优,或佛道两家思想居上,人生在三种思想不断的冲突融合中走向终点,这种思想特征对身处末世固守传统的文人具有代表性。

一、儒家事功

从少年求学到举进士第,况周颐无疑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对每一个以科举求仕进第的士子而言,儒家思想都是他们的立身之本。况氏出身于封建官宦世家,又是世代书香子弟,接受官方正统的教育,作为儒生的他从小就饱读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以文学驰誉乡里;九岁补博士弟子员,十八充优贡,十九登乡榜,二十九岁官内阁中书。科场早发,文坛先树,相比那些困于场屋的士子,他学而优则仕,通过科举获得功名比较顺利,这也成为他渴望建功立业的基础。

况周颐生于大厦将倾的封建末世,清王朝腐朽无能,割地赔款,国事日非,由于帝国主义列强和封建买办阶级勾结,中国逐渐沦为半殖民地,阶级矛盾日益激化。作为封建正统士人,他继承儒家传统思想,“达则兼济天下”,渴望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入世救世,通过词表达了自己的立业之志、爱国赤诚。如《玉漏迟·直庐夏夜校<梦窗词>》有句云:“一事词仙羡我,对青案、承平封诏。钟漏晓,班回御香长绕。”况周颐时任内阁中书,对事业颇为自许,豪情满怀。1894年中日战争爆发,他感于被侵略、被凌辱的切齿之恨,作《摸鱼儿》:“尽意哀吟何苦……底用凄凉语……愁谩诉……寒催堠鼓。料马邑龙堆,黄沙白草,听汝更酸楚”,中秋作《摸鱼儿》“持觞太息……怅佳节难酬,苦吟谁和,虫语咽苔隙”,伤时念乱,溢于言表。九月初一生日作《唐多令》:“已误百年期,韶华能几时?揽青铜、谩惜须麋。试看江潭杨柳色,都不忍、更依依!东望阵云迷,边城鼓角悲。我生初、弧矢何为?豪竹哀丝聊复尔,尘海阔、几男儿?”严辞质问国难当头仍沉醉于歌舞的人们,号召国民亲赴沙场,抵御外辱。忧时之切,慷慨之情,跃然纸上。况氏虽喜爱樱花,咏樱花词极多,但亦有“假樱花以讽日本,又云:‘未必移根成怅惘,只今顾影越妍浓,怕无芳意与人同。其言中日之不能亲善,已腾跃楮墨”(赵尊岳《蕙风词史》)。

儒家以伦理道德规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况周颐在词中对符合封建伦理的言行亦大加褒扬,其中以“孝”为先,如《百字令》(泣残鹃血)称赞为祈祷母病而自沉月湖的王继谷,维系了终古纲常,其序云“止轩与弟继谷,父丧庐墓,将归奉母,瘗发墓侧以行。明年,瘗处生两芝,嗣继谷以祷母疾自沉鄞之月湖。母果愈。事闻,赐旌。同人歌咏其事,作愍孝录”,词曰:“泣残鹃血,念星星种种、血之余耳。付与棠梨三尺土,凄绝同根兄弟。雨咽苍华,云辉紫脱,未了思亲泪。重台连叶,尽教人说祥瑞。

回忆绿鬓年时,追随杖履,委宛探灵秘。瑶草依然人事改,那更悲深玉季。夜月澄湖,斜阳片碣,两两伤心地。千钧一发,纲常终古维系。”况氏友人徐珂的女儿徐新华,因侍奉病母,息劳染疾早逝,他亦作词《月华清》道扬芳懿,称其“才不可及,其孝尤不可及”。

中国士人的理想人格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况周颐1895年离京南下,候缺补用浙江叙同知府,但久补不上,流落江南,寄人篱下,遭小人排挤猜忌。面对黑暗的社会、腐败的官场,他无力反抗,将愤恨不满尽倾泻于词,以“穷则独善其身”保持自身品质的高洁。如《石州慢》:“落日凭阑,芳草闭门,吟事萧索。无凭天气晴阴,那更妒花风恶。衰桃一树,算也自惜容颜,娇云冷抱闲池阁。飞梦逐杨花,蓦抛人天各。”以一树衰桃自比,在妒花恶风中自惜容颜,表达对世俗尘嚣的鄙夷,不屑于趋炎附势。耿直倔强达至如此!

辛亥革命后,况周颐避居上海,以清朝旧臣、遗老自居,不肯屈节,鬻文为活,甘守困厄。曾于1923年病中自作挽联:“半生沈顿书中,落得词人二字。十年穷居海上,未用民国一文。”可见其不仕二朝,坚贞自守,隐忍幽独的遗民气节,凛然风节可嘉可敬。他身处纷乱的现实,有明显的忧患意识,在“莽莽欧风美雨”的冲击下,虽认识到传统文化自身的矛盾,却无抛弃传统理念的决心,在自相矛盾中苦度晚年。他陷入万般无奈的境地,于《莺啼序·题王定甫师<媭砧课诵图>》词序曰:“神州扰离,风雅弁髦,名教扫地,吾人今日处境之难堪,有甚于零丁孤露,饮冰茹檗,又岂吾师及诸先辈所及料。俯仰兴怀,曷能自已”,为风雅名教的衰弊而叹息,“剧怜风雅雕残甚,怪底经生故训疏”(《鹧鸪天》),为传统人格理想的支离破碎而满腹牢骚,为自己“谋生拙”而自惭形秽,其《减字浣溪沙·无米戏占》感叹“逃墨翻教突不黔,瓶罍何暇耻齑盐,半生辛苦一时甜……顽夫自笑为谁廉”。谁是谁非,何去何从,着实让他头痛阵阵。

二、佛道相融

1895年况周颐领旨南下浙江,候缺补用,但官运不佳,久补不上,滞留江南,壮志未酬。内忧外患,家国飘摇,世道艰难,人生叵测。进而无路可觅,退而不屑同流合污,不免苦闷、彷徨,而佛教宣传的西方极乐思想, 道家轻视有限时空和物质环境的超越态度,能排解内心郁闷,寻求精神寄托,因此他转而寄意于佛道二家。

蕙风毕生致力于词,耽习群籍,博恰方闻,尤深谙佛理。曾于《蕙风词话补编》卷三云:“余于学佛有志未逮,愧且怅矣。然每一念起,辄自警曰:余固有志学佛者,乌乎可?而此妄念遂洗革于无形,未始非身心之益也。”他爱读佛书,喜参佛理,他在《蕙风词话》卷五自道学佛体会和读词方法:“诵佛经不必求甚解,多诵可也。读前人佳词亦然。”

况周颐早期诸事如意,中期辗转漂泊,晚年穷愁潦倒,一生曲折坎坷,由盛而衰。而佛教以生死解脱为其终极关怀,在佛家看来,万物从因缘生,没有固定,虚幻不实,况周颐亦感叹“水月镜花终幻迹,赢得,半生魂梦与缠绵”(《定风波》),“怅昙云一霎”(《石州慢》),“悟澈根尘,总然非色非空”(《高阳台》)。佛教的三世因果说认为人的前生、今生和来世互为因果,“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故而况氏寄思三生,寻找前因,“忉利情天难问”(《西江月》),“情缘天遣供肠断,是甚前因谁证”(《摸鱼子》),“总然兰絮论因果,情何忍、坠欢重恋”(《花心动》),“三生万一证兰因”(《浣溪沙》),展望来生,“何日是欢期,他生重见时”(《菩萨蛮》),悟佛参禅,“鬓丝禅榻畔,肠断对镫昏”(《临江仙》),“憔悴东阳,三生忏到情禅”(《高阳台》),“茶烟禅榻萧然,三生怅望情天。我亦维摩病也,花飞不到愁边”(《清平乐》),“乍维摩病榻,花雨催起,著意清欢”(《戚氏》)。晚年避居上海为梅兰芳所赋《清平乐》:“人生离合,好证华鬘劫。暂许真灵参位业,掌上观珠一霎。本来金粟前身,香南莫忘兰因。我意钉钉藤缆,无情除是流云。”以人生离合参悟宇宙成毁,以自身精神领会苦乐果报,以金粟如来维摩诘大士自况,全词笼罩着浓郁的佛教气氛。

况氏的许多词都涉及佛教思想,在经世失意后寻求精神上的慰藉。佛教思想盘桓于他的脑海,使他超脱苦痛烦恼,随缘而安,获得心灵的平衡与宁静。正如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所言:“社会屡更丧乱,厌世思想不期而自发生;对于此恶浊世界,生种种烦懑悲哀,欲求一安心立命之所;稍有根器者,则必遁逃而入于佛。”

道家崇尚自然,宣扬虚静无为,超脱俗世。在庄子那里,彼岸世界是成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庄子·逍遥游》)的神人的地方,后世道教将其世俗化,彼岸世界就是仙界,成仙即是超越了人世。生于混浊黑暗的时代,况周颐渴望跨鸾归去,得道成仙,超越俗世。“怅京雒风尘,沧洲身世,容易故人别。仙山迥,信有玉扃金阙”(《戚氏》),“尽梦云、飞渡遥汉,羞逐凤鸾娇懒”(《玲珑四犯》),“人间天上,蓬山只在,灵犀一寸”(《醉春风》),其渴盼成仙,祈求与天地同归之意溢于言表。

况周颐生于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曾去川中游历,一生辗转于北京、广州、杭州、苏州、南京、扬州、武昌、常州、上海等地。大好山河陶冶了他的性情,而仕途不得志,抱负无法实现,使得他的词亦流露出隐逸志向,“林泉癖,合向溪山小住”(《买陂塘》),“已归莫更分花去,劝栖隐,甚呢喃”(《燕归梁》),“山林小隐,计惟吾辈应是”(《百字令》),“我是湘南聱叟,怀想灵旗风雨,渺渺洞庭波。甚日数椽隐,乞与壮烟萝”(《水调歌头》),“何如偃蹇东篱下,犹有南山照酒杯”(《鹧鸪天》),“便有桃源忍问,不知汉、毕竟知秦”(《满庭芳》)。“沧洲”原指滨水的地方,隐者中意其幽旷,故用以称隐者所居,他词中常以“沧洲”意象表达归隐之思,如“沧洲路,无恙昨梦莺花,故人鸡黍”(《瑞龙吟》),“万一共沦落,话雨沧洲须酒满”(《绕佛阁》),“一笠一诗瓢,随分沧洲听两潮”(《南乡子》),“芳约燕兰,梦里事往,剩沧洲卧雨”(《莺啼序》)。出仕的欲望与现实的无奈造成的心灵焦虑,在畅游山水中得以缓解。“山怜意好,水亦情深,奈故人别处。忍忘却、寻碑深巷,试茗芳园,杖履曾亲,玉田风度。筠清自洁,松疏逾健,孤高吾爱徐孺子,定重逢、何日平山路。烟波还又扁舟,羡煞湖边,月明宿鹭”(《莺啼序》),清虚无为,随意自适,娱情山水,心融物外,与造化融为一体,有道家崇尚自然、虚静冲澹之意。

道家服食求仙、隐居深山的生活对他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但这种影响更多在心理层面,用以排遣自己壮志未酬的苦闷,获得精神上的安慰,而无法付诸实际。隐逸需要物质基础,况周颐祖上并没有留下足够的产业,他要谋生养家糊口,无法实现隐居林薮的“小隐”,只有“大隐隐朝市”(王康琚《反招隐诗》),像王鹏运一样“凤城大隐”(《绕佛阁·过教场头巷鹜翁故居》)。

总之,况周颐的思想,既有儒家对社会的责任感,又有佛道两家不计名利、放任自然的超脱态度。概而言之,儒家积极进取的入世救世思想贯穿了他的一生,处于顺境时表现尤为强烈。道家追求人和自然的和谐融洽,虚静无为,佛家解除焦虑痛苦,安顿心灵,随缘而安,二者如甘霖滋润了况氏的心灵。儒佛道三家互补的思想模式,使他既能获得合乎规范的道德情感,又可摆脱精神痛苦,享受到精神自由的个体情趣。这种思想特征在清末民初的新历史环境下具有代表性,反映出传统的强大惰性力制约了文人的前进与转型。

[基金项目]广西软科学研究计划“人文强桂工程”项目课题《临桂词派及粤西词人群体研究》(桂科软05111003)。

参考文献:

[1]秦玮鸿.况周颐词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况周颐.存悔词[M].光绪十三年(1887)刻本.

[3]况周颐.秀道人修梅清课[M].民国九年(1920)活字本.

[4]况周颐.蕙风词[M].武进赵氏惜阴堂刊,1925.

[5]况周颐.蕙风丛书[M].上海:上海中国书店,1926.

[6]孙克强.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

作者简介:

秦玮鸿(1978—),女,广西灵川人,文学硕士,河池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词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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