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正
1
五年前,小春带上市里卫生学校的一纸中专毕业证书,以及三万块钱,只身来到安乡。
在离安乡大约还有十公里的公路上,小春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繁华小集镇。小春看到小集镇的时候,大雾刚刚散开,阳光从万丈晴空照射下来,给安乡平添了几分热闹和喜庆。从远处看,小集镇散落在这条公路的尽头,房子大部分是灰色的,少部分是白色和青色。坐在摇摇晃晃的班车上,小春进一步发现,小集镇位于一个巨大的斜坡上,要不是有一条公路从中穿过,谁也不会想到可以把这种地方建成安乡所谓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的中心。斜坡下边是幽深的峡谷,即使是在那些陡峭的地方,小瓦房也若隐若现,小春知道,那是七零八落的山中民居。斜坡上边,是一片苍翠的黄杉树林,这种树属于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在滇东北绝无仅有,对此,小春在前往安乡之前就有所了解了。
小集镇并不是这条公路的尽头。如果是的话,小春就不会到安乡来了。小春来自滇东北另一个县份,她不至于还有兴趣到深山老林来旅行,了解峡谷边小瓦房里的民风民情,考察斜坡上高大的黄杉树林。实际上,这条公路在小集镇这里来了一个大拐弯,沿着黄杉树林边沿折过去,通往一片支撑了小集镇繁华的矿区。正是那一片暂时看不见的矿区,把小春带到这里。
小春的叔叔,一个三十多岁的货车司机,曾经在这片矿区搞矿石运输。叔叔从小集镇上的一个姑娘身上购买欢乐,慷慨的姑娘却连副产品也兜售给了他。叔叔躲着家人,向已经从学校毕业半年,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待在农村老家的小春求救。小春知道,这种副产品的正式名称叫淋病,她给叔叔输了十几天的青霉素。恢复了健康的叔叔终于寻得一个机会,受雇于一辆豪华大巴的老板,跑起了那个县与昆明之间的客运,从此与承载着无数人发财梦想的安乡一刀两断。而小春,这个异想天开的中专毕业生,却从叔叔的染病上得到了启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她把这个设想告诉了叔叔,并开口向他借三万块钱。在叔叔看来,二十来岁的侄女涉世不深,缺乏社会经验,因此,并不主张她独自到安乡那种世事纷繁复杂的地方去,但苦于不能给她设计出更好的未来,也只好让小春去走自己设想的道路。至于小春的父母,都是彻头彻尾的农民,更没有主张,既然在他们眼里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兄弟都认为可行,他们就不反对。而对这个兄弟借给小春的那一大笔钱,他们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她向你借的,她会想办法还给你!”读完四年卫生学校,小春花掉了父母的五六万块钱,这些钱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债务,需要一笔一笔地偿还。
叔叔曾对小春说过两句话,一句是:“在那种地方,任何时候都要多一个心眼——多一个心眼不够,要多一百个心眼!”
另一句是:“在那种地方,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你只可以相信你自己!”
小春怀着对叔叔的感激之情,虽然也把他的叮嘱牢记在心,但她并没有将安乡想象成一个多么凶险多么邪恶的地方。作为一个矿区,上万名矿工进进出出,数百辆矿车来来往往,安乡的情况肯定会有一些复杂。但小春不过是到小集镇上去开一个药店,实际上是开一个诊所,情况又能复杂到哪里去呢?
在小春的想象里,安乡对她来说更是一个财源滚滚的地方。“财源滚滚”这个词条,年年出现在叔叔家的春联上。过去看着俗气,现在,毕业了找不到工作,父母许诺女儿毕业后就还的钱还不上,忽然觉得天底下只有这个词条带着时代的体温,即使是一条冻僵的蛇,也能将它暖过来!这真是一个让生命复苏的词条啊。而这个词条,将成为她一段生命时光的写照!想到这里,小春激动得一连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她从叔叔那里打听得知,安乡小集镇,云集着近百名姑娘,她们带着自己的身体和青春,到这里淘金。而伴随着淘金美梦的,除了屈辱和悲伤,还有疾病。所以,这些姑娘,只要她们还待在这里,就会频频光顾小春的诊所。更重要的是,那些欢乐的购买者,来自外地的矿工、司机,也不得不隔三差五到诊所来,像小春的叔叔一样,求她修理好他们出现明显故障的身体。而那些谨慎的小老板、小职员,他们很可能从固定的姑娘那里购买欢乐,即使姑娘不固定,他们也会做得比较安全,染上疾病的概率相对要小得多,但他们需要一些被称为“成人用品”的东西,并且舍得花钱。安乡当然也有卫生院,但它存在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所有这一切,都能把小春未来的诊所变成一架数钱的机器!
班车在满是泥泞的小集镇上停了下来。小春如果不是穿着那双她在市里上中专时买的高跟鞋,安乡的泥浆就会灌进她的脚趾缝。这种地方真是奇怪啊,大太阳的,还遍地是泥浆!这比小春的故乡糟糕得多。小春老家离金沙江很近,小集镇铺着青石板,而且很干净。尽管如此,小春还是说服自己保持比较愉快的心情。一匹驮马从身边走过,拖着泥浆的马尾一甩,小春的白衬衣布满了让人心疼的污迹,但她却给了赶马人一个微笑。这个穿着毡褂的中年汉子,一脸茫然,拉着甩过来的马尾一步三回头,也许,他在当天夜里,会梦见仙女下凡。
2
与在安乡不到一个月的时光相比,小春在昆明度过的五年,没有多少故事可讲。一个人的不幸常常是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发生的,而要医治不幸的创伤,却需要更多的时光,甚至一辈子也无法治愈。小春的情况也是这样。
在昆明,小春五年来干着千篇一律的几件事情。一件事情是在“一心堂”连锁药店当柜台销售员,每天上班超过八小时,一个月轮休三至四天,工资最初是四百五十元,然后是六百元,八百元维持了两年多,最近才涨到一千元,最多的一个月领过一千二百元。春节放假,小春就去坐叔叔开的豪华大巴回老家,待上几天,又搭叔叔开的车回来。小春把这点工资省下来,一笔一笔地积攒,终于还完了父母供她上中专欠下的债务,而叔叔的三万块钱,却只还到一万。另一件事情是,小春利用业余时间学习一个叫“行政管理”专业的课程,通过了自学专科考试,拿到了一个比中专毕业证开本稍大一些的毕业证。小春和那些树立所谓 “大学习”、“终身学习”观念的青年不同,她不是空泛地“充电”,而是有具体的目的,这个目的也可以叫做理想!要说理想,小春的理想就是当公务员。对她来说,要当公务员,就必须先获得专科学历,再去通过公务员考试。为此,小春付出了三年多的寂寞时光。
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来说,这样来安排自己几年的生活,确实需要信念,需要韧性。有一段时间,由于昆明的城市建设,小春她们那个连锁店的生意特别不好,一分钱提成拿不到不说,而且连最初说好的基本工资也会被店主扣发。有的姑娘一气之下离开了“一心堂”,有的想方设法调到了别的连锁药店,没地方可去又不敢轻易丢掉工作的,就闷闷不乐、怨气冲天,不给那些无辜的顾客好脸色。唯独小春心平气和,对少得可怜的顾客仍然保持微笑,热情地为他们提供服务,根据对方描述的症状,不厌其烦地提出选药建议。这期间,那些来自省内外各地的同事,就以为小春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既不会为自己的现实发愁,又不会为未来着想!直到有一天,神思恍惚的小春在药店里自言自语地说:“等我考上公务员,就一切都改变了!”同事才觉得她是一个古里古怪的姑娘,但很少有人相信一个中专毕业生还有机会考什么公务员,哪怕放宽条件让她去考,她也未必考得上!
小春的古里古怪,或者说神经质,同事们在不久之后又见识了一回。那是一天黄昏,“一心堂”配送中心来小春她们那个店送药品。由于几乎没有顾客,小春就趴在靠里边一些的一个药柜上,一个人想自己的心事。其他同事则聚在门边,像所有女孩子一样唧唧喳喳的,说着永远也说不完、说了也没有什么用的闲言碎语。已近中年的配送车司机像往常一样,下来站在她们身边,看一看这些年纪轻轻而又略有几分姿色的姑娘,也让他多少能感到一些奔波生活的快乐。两名搬运工,时间一长,与姑娘们都混熟了,其中的一名发现少了一个小春,就朝店里张望。这名搬运工也就十八九岁,第一次见到小春时,就开始留意上她了。小春的一双眼睛大而黑,但是眼神恍惚,小青年们把它称为颓废。而这名搬运工就喜欢小春那种眼神,梦想着有一天,他能捧着她的脸,近距离地端详那双眼睛,看清里边的悲伤和忧郁,然后,用一阵铺天盖地的热吻安慰她。现在,这名搬运工想当着众人的面,跑过去在小春的肩上拍一下,叫她过来清点她负责的那些药柜的药品,利用这个机会接近她。小春的上身与药柜几乎是平行的,上下身之间形成了一个很大的角度,这样,轻手轻脚地走到她正后方的这名搬运工,意识到自己的位置不对,因为要从正背后拍到她的肩膀,就难以避免撞上她那翘起的臀部。因为紧张,也因为激动,这名搬运工举起的那只手收不回来,身体也转动不了,几乎僵硬的腹部就笨拙地撞在了小春的臀部上。在这名搬运工撞上小春的那一刻,她已经从自己正对面墙壁上的镜子里完整而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她用了几年时间仍未洗刷干净的记忆,此时在脑海里迅速展开,铺排,挤压,冲撞,小春在全身一阵痉挛的同时,发出一声尖叫。这名搬运工一下子僵住了,他的意识其实是模糊的,当小春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了愤怒、仇恨和杀气。小春确实有了动刀子的念头,她一撒腿奔向另一个药柜,在这个过程中,一些药品被撞落在地上。这名搬运工看到小春手里拿到了一把剪刀,她一边撕开包装,一边朝他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