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归途

2009-01-28 05:41胡性能
山花 2009年24期
关键词:李丽小春首长

胡性能

我最初阅读兴正的作品,不是小说,而是一篇题为《姑娘草》的散文。短短两千多字,写尽了姐姐的一生。那真是一篇好散文,感性、深情、无望、直率,但是在表述上却非常节制,不露声色的讲述背后,有着刀锋般的坚硬生活留下的无尽疼痛。也许是这篇散文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因此得知兴正不只写散文,还写小说,内心就有了某种期待。

然而当我看到兴正小说的时候,感觉只有两个字:失望。我之所以用了“失望”这个严厉的词,不是基于写作学上那种欲扬先抑的可笑技巧,而是起因于当初阅读他的小说时,内心里渐渐积淀起来的不满。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我所见到的兴正最初的那些小说都写了些什么,但是阅读时的拒绝与艰难,却让我想起了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我在这里把两人拿来做比较似乎不太恰当,但是尽管乔伊斯声名显赫,但我相信,喜欢他小说的人并不多,真正能走进他小说的人更少,他那种自恋性很强的梦呓一般的表述,对读者来说,常常有种拒人千里的味道。而我所看到的兴正最初的小说虽然不是意识流小说,但是它的拒绝同样也很明显,因为兴正在写作小说时只顾自己高兴,很少去想读者怎么好读。我想,如果一个作家在小说中只照顾自己,旁若无人,势必就会冷落了读者。

在进行小说写作的同时,兴正阅读了大量中外名著,阅读量大得让人吃惊,这是我后来在与他交谈时发现的。按理说,每一次伟大的阅读,都仿佛是看到一块醒目的路标,一块块的路标,指引我们通向小说神秘莫测的内部世界。但是在兴正写作的小说中,我看不见路标上的箭头以及它本该指引的方向,我看到的是小说中个人情绪的无节制宣泄,是任由着脾气的信马由缰,他仿佛是一个参加标枪投掷的运动员,上了跑道以后,看到跑步有意思,就改去参加了跑步,等跑步结束,他甚至忘记了该去拿一拿标枪,应付一下自己来运动场的真正使命。因此,在兴正早期的小说中,由于个人情绪的无限滥觞,使他的小说少了应有的节制和清晰的故事走向,他只要高兴,完全可以让小说的这棵大树,树干细得像发育不良的胳膊,而让这胳膊上的树枝粗得像结实的大腿。

我是在后来,与兴正有过较长时间的近距离接触,对他的身世、经历有较多的了解,才发现他最初的小说写作,为何会呈现出那种艰涩的面貌。往往是,他自己内心有着明确的表达方向,写出来却混沌一片,没有故事清晰的走向和骨架,阅读之后,自然也不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事实上,真正好的小说,作者的写作向度应该很明晰,读者读上去的感觉也很明晰,但每一个读者的明晰,都可能因为自己的取向、觉悟而有所不同。也许是由于童年生活中的艰难和悲苦,让兴正的内心累积了太多坚硬的块垒,屈辱、愤懑、贫困的折磨,让兴正在进行小说写作时,要宣泄的情绪太多,这使得他的每一次小说写作,潜意识里成了他缓解痛苦的途径,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他的小说带来了伤害。很多时候,他宁可冒着把小说写砸的危险,也要一抒内心的抑郁之情。所幸的是,在大量的写作尝试中,那些原本像子弹一样射出去的坚硬的文字渐渐减弱了力度,最终在小说的内部形成了一个有回旋余地的“场”,而正是这个“场”融化了兴正内心的块垒和坚冰。于是当兴正慢慢平和下来,开始不再把小说看成是自己撒野的疆场,就有了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小说《纸条》、《旅程》和《飞来飞去》。

这三篇小说,也许并不是特别理想的小说,但是它们在兴正的创作中,一定有着特殊的价值,因为它呈现出与兴正以往的小说完全不同的面貌。

《纸条》写的是一位小公务员不甘寂寞的妻子段瑶,由于美貌被选拔为平县政府方面的接待人员(上面有一行重要的领导要来到小公务员所在的平县)。故事就此展开,上面的权力、美丽的女人、不甘寂寞的内心,这一切都在暗示着小说可能行走的方向。我发现,兴正在处理这篇小说时,有了节制,也有了耐心。小说的一个高潮,是在联欢晚会上,上面来的“老首长”似乎对小公务员的妻子段瑶有了特别的兴趣,整个夜晚,老首长对其他接待人员的美丽视而不见,只对段瑶“情有独钟”,这让平县组织联欢晚会的陈主任又惊又喜。惊的是段瑶搞定老首长的速度出乎他的意料,喜的是段瑶也许会成为他与老首长之间的一座桥梁。所以尽管隔着远远的距离,他在暗中不时地留意老首长与段瑶之间正在发生的一切。当然,遥远的观察者还有段瑶身为小公务员的丈夫,老首长的动情与妻子的迎合,让这个地位低下的公务员无比痛苦,然而在权力的压迫下,他根本不敢当场把妻子带走,而是选择了独自仓皇逃离。因此,当我们看到老首长拉着段瑶的手,并且给她写了一张神秘的纸条之后,作为阅读者,我们有理由相信按照小说的情节惯性,老首长与段瑶之间,会发生一些顺理成章的事情。

事实上,小说也正是这样向前发展的,等到接待工作结束,段瑶跟随单位的人外出旅游,却神秘地离开团队消失了一个多星期,平县的许多人,包括对段瑶的美丽垂涎三尺的陈主任,都坚信段瑶是到省城与老首长幽会去了,老首长给段瑶留下的那张神秘的纸条,再次调动起陈主任以及读者的好奇,以至于我们可能会一相情愿又自以为是地为段瑶安排了一个俗套的结局。没有想到的是,等段瑶游离于往常的生活之外,决心回到从前的时候,纸条的谜底终于揭开,故事呈现的,是与我们预料完全相反的结局,我们才发现上了作者的当。

与兴正以前的许多小说相比较,这篇小说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如果说以前兴正在一些小说里埋头奔跑只是为了奔跑而已,那么《纸条》中作者的奔跑却是为了把读者招呼过来,因为他知道,小说的结尾有个陷阱等待着读者。因此,他一边拼命努力奔跑,却又常常回过头来,看看读者跟没跟上来,最终成功地把读者带入预先设计好的陷阱。尽管读者掉进陷阱之后未必会有深入内心的触动,波及灵魂的思考,但它表明了兴正的小说写作,原先是被自己的情绪控制着,现在是自己控制了情绪,小说也在自己的控制中获得了它应有的空间和张力。

而《旅程》这篇小说,从质地上讲是悲愤的,兴正也许是有意为之,他的讲述借助了一个看似喜乐的外壳。一个市里卫生学校的中专毕业生,名叫小春的姑娘,给自己的叔叔治好了淋病,忽然异想天开,去跑矿石运输的叔叔染病的地方,一个叫安乡的小集镇上,以开诊所圆发财美梦。不料没到一个月,在小集镇遭受王所长强暴的小春,发财美梦破灭,不得不另走他乡。为了洗刷耻辱,小春一心想考上公务员。由于命运的捉弄,她除了再考回那个县,竟然没有别的岗位可以选择。读者也可能不会想到,当终于考上公务员的小春去单位报到的时候,见到的王局长,即是当年的王所长。于是,小春放弃了历经五年艰辛、业已实现的理想,从此沦落风尘。如果故事就这么一条线往下走,它就未免太单薄了。事实上,在小说中,命运还捉弄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叫陈凯。小春与王所长“合谋”,将因为穿了一件与她诊所里卖的相同的女式衬衣,刚刚从班车上下来,走在安乡小集镇上的打工仔陈凯,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小偷。五年后,已经成长为劫匪的陈凯行劫小春时,两人互相认了出来。他们坐在同一辆车上,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我认为,如果兴正能给这篇小说找到一条内在的途径,而不是依靠外部逻辑,比如社会现实之类,来推动故事,那么,情况和效果就会更不一样。我的意思是说:作者的悲愤,应该而且必须用作品来完成,所谓意味,也就是故事本身。

相比起来,《飞来飞去》没有作者有意设置的陷阱,但在这篇小说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兴正对故事的一种“间离”,而不是一味沉浸在故事的枝蔓当中无力自拔。小说中的主人公李丽曾经是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女人,这样的女子在平县那样的地方,要组成个家庭本来并不难。但她的尴尬在于,她一直处于“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为了追求理想的爱人,她一直在不停地为自己“充电”,随着自己学历、工作岗位的不断提升,李丽的择偶标准也常变常新,与时俱进。这就让她年过三十了,还是一个没能嫁出去的老姑娘,小小的平县似乎没人配得上,也没人敢去招惹这个自以为是的女子。只有从石家庄来的一米八三的应聘教师不明真相,接纳了李丽,却又被李丽的某种坚守吓得落荒而逃,于是可怜的李丽在被人抛弃之后,为了安抚受伤的内心,只好虚构被一个年轻英俊的台湾富商看中,并且不停地乘飞机往来于省城与平县之间进行浪漫的约会,不惜以挥霍自己有限的积蓄,来维持可怜的虚荣和可笑的谎言。及至自己最初的追求者李军发奋努力获得成功,并以权力的强势姿态进入李丽的生活和身体的时候,李丽才结束自己老处女可悲的生涯,然而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对老姑娘生活的告别,并不意味着李丽有个可以期待的美好未来。

我留意到,《纸条》、《旅程》和《飞来飞去》相较兴正以前的小说,在表述上显得柔软了。他有意识地在写作中控制自己的情绪,让小说按照文体本身的逻辑正常地行进,而不是让小说一味地听命于自己。如果说兴正以前的小说,一门心思想要把自己内心的块垒宣泄出来,那么这两篇小说已经表明,兴正开始重视要以一种怎样的故事形态,去负载自己对生活、对世界的认识和发现。我以为,这意味着一个小说写作者的创作,有了属于自己的自由,也意味着,兴正的小说创作,有了一个可以期待的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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