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容
起风了,铝合金门窗发出被手拍击的声响,海风在三月的暗云和艾岛之间穿梭,掠过空寂无人的小巷,扑撞在墙上并卷走一些沙土,就连墙头刚吐芽的嫩草也不放过。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最初的三十分钟,我连呼吸都停止了,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考虑身体之外这所房子里正发生着什么事情。我抬眼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确认又过了十分钟后,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的脚已经麻木,只好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等知觉恢复,当我真正能迈动双腿的时候,却想不起自己该做什么,一瞬间,在脑子里演练了无数遍的计划全部无影无踪,我用手抓着床头柜,努力回忆应该开始的行动。
屋里太静了,静得连厨房有些漏水的水龙头发出的嘀嗒声也很响亮,这房间已和往日有所不同,这儿发生了一件大事,而我在这里默然颔首等待的四十分钟,也是为了这件大事而作的承诺。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从离开客厅时想到,所有的问题都已经解决,只需要补上之后的手续即可。
我一转身,看到墙壁上镶嵌的大镜子。镜子里,一个年轻男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五官算得上清秀,手指也比其他男子显得纤细修长,此刻,它们相互交叉,两只大拇指一个劲地相互缠绕。想着镜子中的自己变成母亲老去的模样,便看到她有些不安地看着我,像是催促我赶快行动。
我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口,尽量不发出声音,开门的时候,一股从母亲房间冲出的过堂风挤入脚底,门把手的下半部分已经磨得和上边颜色不一样,母亲个子矮小,开门的时候总是握着下半部分,而把手的上边几乎还是新的。
“哐”的一声,客厅门不知是被我重重地关上,还是被风刮得紧闭,这一声巨响使我一屁股坐在门外,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是这样重,一旦坐下就不想起来。门发出被风吹动的“吱嘎”声,我头靠在门把手上,把手上被磨损的下半部分,如水般记录了母亲指尖的温度。
我强打精神爬起来,用力推开门,首先看到母亲耷拉在床边的脚,有种东西堵在我喉咙,我产生了过去抱抱母亲的冲动,但是,我的脚底像打了肥皂似的光滑无力,稍不留神就可能摔倒,我明白,以后再也不能靠近母亲了。
从我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母亲的后背和一个肩头,她的头软塌塌地垂向里边,肩头上方露出一小截脖子,看来,她的确是死了。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站在那儿干吗?不是说好了不许看吗?抓紧时间按计划做你该做的,快,儿子,丢掉你的优柔寡断,照我们计划的去做。”
我用手拍了几下身后的门,确定床上的母亲确实死了。她做了她该做的,解脱了,剩下的就是当儿子的事,我长这么大,让母亲极其骄傲的事情还没做过。
客厅的石英钟已经指向下午四点零五分,我走进厨房,把一大桶食用色拉油从橱柜里拎出来,没想到一桶油有这么沉,以前母亲在世时,我从没碰过这东西。我蹲在地上,先把食用油倒在厨房和客厅地板上,尽管我心里已经计划了无数遍,但还是很慌,手一直在抖,油开始流得到处都是,我穿着拖鞋不知从哪下脚,稍不留神就会滑倒。我拎起剩下的半桶油,就像浇花似地往厨房的灶台还有客厅的沙发上洒,母亲的房间就在厨房旁边,因此,我做得很仔细,一桶油用完了,我又拿起另一桶,把自己房间的床头角落都均匀地洒上。
现在房间里到处是食用油的味道,外面风很大,窗门都紧闭着,我小心地走到门口,探出头去环顾四周。这么个大风天,外面连个人影也没有,这片别墅靠近海边,每户人家都有独立的院落,几千米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水域。
我返回房间,把报纸攥成团,再用打火机点燃,用力投向更远的地方。
“呼”,一团蓝色火焰如蛇一般从客厅一直爬向厨房和母亲的房间,并且沿房门蜿蜒而上,火焰如披毯般柔顺地裹向母亲的身体。我走到门后迅速换鞋,拿起公文包,然后紧紧关上大门,并从外面上了锁。
我不紧不慢,朝着与自己家相反的方向,朝着与大海相反的小路走去。
出了别墅区,穿过一片绿化带,我想回头看,但感觉脖子后有一双手死死箍着我,不让我回头。一个穿校服的男孩子把自行车支在路边,去吻一个女孩子的额头,她手里拿着课本,仰着头,任他亲吻。
护潮堤坝挡住我的去路,我沿着台阶走下去,坐在沙滩上,我听到波涛声,我看到母亲瘦小的肩膀,长这么大,我终于让母亲满意了一回。我制造了这么个大事件,把被痛苦折磨得衰老不堪的母亲和她的秘密,一同烧掉。我感到锥心的刺痛,仰视天空,觉得脸颊上落下冰凉的东西。
我用手抹了一把,不,我没哭,这不是我的眼泪,而是从略带紫色的云层里落下的雨滴。
这时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
“糟糕!”我心里大呼,从沙滩上跳起来。“不能下雨,雨也好,消防车的水柱也好,这时候绝对不能出现。”
我跳上水泥台阶,向别墅的方向飞奔。保护母亲,保护母亲的秘密,保护她快要被蓝色火焰吞噬的身体,不能让母亲对我失望,不能让我们天衣无缝的计划受到消防车水柱的破坏。
我用尽全力奔跑,从正在接吻的两名中学生中间穿过,他们受到惊吓,猛地分开,男生咬牙切齿地瞪我,在我身后大声嚷嚷。我顾不上理他。远远地,我看见消防车停在我家门前,水花飞溅。
昨天傍晚我回到家,推开院门,一个黑色身影从橘树下突然转过身。我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看出是母亲,地上满是橘叶。
“妈,您在干吗?”
“瞧这棵橘树。”她把手里的橘叶扔到地上,“如果把咱家这房子烧成灰,灰化成肥料,明年秋天就能长出一棵茁壮的橘树,结出很甘甜的橘子。”
“我们又不缺这几个橘子吃,当年种橘树是为了好看,如果烧房子是为了给橘树当肥料,您还是别开这种玩笑。”
她只是茫然地伫立着,并不理会我的话,“我一整天都在想,把这房子烧了,你不用还债了,我也轻松了。”
我知道,母亲遇到了跟树叶离开树干一样分崩离析的痛苦。她心里正忍受着哗哗哗崩溃下去的痛苦。
我把母亲搀回到客厅,让她坐下,“妈,今天晚饭是和婶婶一起吃的,她来单位找我。”
她目光变得严肃起来,似乎在努力回忆,又像什么也没想,染过的头发已经长出来,发际处出现一道白带,脸部肌肉失去弹性,下垂的缘故,使年轻时的圆脸变成长脸,她的身体突然缩小了,坐在沙发里,像小动物一般滑稽可爱。母亲正返回婴儿时代吧?我突然想,去哪儿找回自己小时候看到的那个坚定可靠的母亲。
“上周,你在超市门口见到卡娅表妹?”
母亲起身朝厨房走去,动作很慢,步子迈得很小,只移动膝盖以下的部位,怕摔倒似的,嘴里说,“哪有这种事情?还是她高中毕业那年,我去你叔叔家借钱见过一次,恐怕现在面对面碰到,也不一定认得出。”
父亲生前是武警队长,他牺牲后,我们拿到一笔抚恤金,数目不小,但母亲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没有把这些钱存到银行,而是用它们买了这套昂贵的海边别墅,要知道,当年能在这片海边买到别墅的人,除了高官就是新贵。这样一来,一下子花光了父亲的抚恤金和家里的积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晚饭是馒头和粥,有鱼,为了陪母亲吃饭,也为了再次寻找话题,我又吃了半条鱼。多年以来,早晚两顿粥是餐桌上的必备,中午吃米饭或面条,母亲的厨艺和她的发型一样,几十年如一日,从不做任何改变。
“这鱼煎得真好吃,”我看着细嚼慢咽的母亲,“今天,婶婶不是为催债找我,她主要是说上次卡娅表妹和您见面的事情……”
母亲的身体慢慢朝椅背上靠去,然后,灵魂出窍似地望着前方。
“婶婶特地来给我们提个醒,让我跟妈妈说一声,无论卡娅做了什么,都不是她的本意。”
母亲把剩菜和碗筷收到厨房,拿来一只杯子,倒水时手微微发抖,溢出的几滴水珠先是挂在杯子表面,然后滑落到桌上,在杯底形成一圈水渍。不安感加速了她的衰老,她注意力越来越不集中,最爱看戏曲频道的她最近连电视机都不开了,吃饭的时候,突然会不着边际地说起一些陈年旧事。
“想起来了,妈妈?”
“想起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你遇到卡娅的事情,她跟你说的那件事情。卡娅的同学盘妙妙就是我父亲在外头生的孩子。”
母亲无法控制瑟瑟发抖的水杯,干脆把杯子生硬地蹾在桌上。
“谁能证明她是你父亲的孩子?”
“她自己啊……再说了,谁会拿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说事……妈妈,我也常把梦境和现实混为一谈,可是,出生的秘密可不能随便说,所以,婶婶她很为我们担心……”
我话没说完,母亲瘦小的身体就朝餐桌下倒去,因为双手抓着桌子边缘,桌布被她揪成一团,杯子也掉在地上摔碎了。
“不要扶我。”母亲躺在地上,抓着桌布护在胸前,用来抵挡我的手,然后自己慢慢爬起,拖着小碎步朝卧室走去。推开门时,焦躁不定地回头看我:“不管谁说什么,你父亲只有一个家,只有一个老婆和一个孩子。”
母亲关上房门。我知道她会彻底翻找出过去的记忆,那些被她紧紧包裹的无法被人轻易窥视的记忆,像沉在水底的海藻紧紧粘附着她的身体。
我也很难入睡,凭空冒出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这种事情似乎只发生在小说和电视剧剧情里。父亲为什么不爱母亲,在我眼里,她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女人,具备一个母亲和妻子所有良好的品质,这样想的时候,我几乎要忘记母亲让我掐在父亲大腿根部的淤青。
母亲房间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我知道她没睡,她会在这种衰老中离我而去吗?还是拿出以往的坚强来面对父亲的私生女?一种无力和孤独的感觉涌上心头,在寂静的暗夜里,我把被子蒙在头上,想象着明天会发生的任何事情。
我不敢睡着,又不能开灯,轻微地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也会令母亲惊怵。一到晚上,海边的别墅就显得比市区冷清,只有波涛声不知打哪儿蹿出来,“呼,呼”地冲击着沙滩。父亲生前,母亲把外边的女人都说成令人生厌的怪兽,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这些话在我心中竖起一道荆棘丛,在我眼中没有鲜活的女人,很小的时候,我对异性的爱心就已经泯灭了。
我在读大学时,同学们就说我性格不像个男的。关于这一点我心里清楚,一直由母亲带大的男孩子都会趋于女性化,况且,母亲又是那么强势,我一直依赖她。
大学临毕业那年,同学们一起去郊游,晚上宿营在帐篷里。因为帐篷不够,我和另外一个女生用一个。下半夜的时候刮起了大风,她就钻进我怀里,于是,我和她发生了那种事情。过后,我本以为她会要求我说一些负责任之类的话,但她却告诉我,她毕业后就和一个足球运动员结婚。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你真有意思。”并微微一笑说:“我和他们打了赌,看能不能和你发生关系,以验证你是不是成熟男人,所以才和你住一个帐篷。”
说完她又钻进我的怀里,一想到这是无关永远的关系,我变得轻松,这一次我抓住了快乐的鳞片,呻吟声让自己听着很可怕,一瞬间,我想到了母亲。
后来我甚至想,父亲和外面的那个女人在一起,也是极其光艳的吧?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和其他女人交往。我知道,我是不会结婚的。母亲憎恨所有女人,她会像对待父亲在外面的那个女人一样,对待我的妻子。再说我也不想让妻子看到母亲躲在卫生间染头发,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她的头发原本就那么黑。倘若我的妻子不能够忍受这种说谎,显得大惊小怪,势必会伤害到可怜的母亲。
母亲跟任何女性都疏于交流,跟邻居关系也很冷淡,唯一的爱好就是在去超市买东西或去社区医疗站测量血压时,喋喋不休地诉说我父亲在世时对她的好,她有意识地这样做,让人们都知道她是烈属的妻子,知道她现在住在一栋丈夫留给她的大别墅里。
一阵微弱的呻吟传来,起初我以为是做梦,忽然想到有可能是真的,于是跳下床跑进母亲房间,房门大开着,被褥整整齐齐,母亲不在床上。我跑到卫生间门口,里面没开灯,我摁下开关,透过浴室的毛边玻璃门,隐约看到浴缸里有人,门没反锁,我压下门把手冲进去一看,母亲穿戴整齐躺在浴缸里,缸里没水,但流淌在缸底的血红色赫然跃入我的眼睛。
我牢牢攥着母亲的手腕,母亲像刚从熟睡中醒来似地发出一声呼吸,睁开眼睛,以异常冷静的声调说,“我没事,手腕上的血已经半干了。”
我把母亲抱出浴室,找出家里的急救箱,用止血胶布和绷带给她包扎伤口,整个过程她一直像躺在襁褓中的婴儿任我摆弄,直到一切就绪,我用毛毯和被子给她盖了两层,她似睡非睡地闭着眼,偶尔吐出一口长气。
我非常害怕,以为这是她吐出的最后一口气了,不由紧紧抱着母亲。
趁她睡着的时候,我跑到小区医疗站,拼命敲门,等了半个小时,里边才响起两声咳嗽,医生睡眼惺忪地穿着拖鞋来开门。
“医生,我母亲企图割腕自尽,所幸割得很浅,没造成生命危险。”
“你母亲多大年纪?”
“六十三岁。”
医生连连打着哈欠,重复了两遍才把另一只眼镜腿架在右耳上,“哦,这种突发性自伤行为多见于老年人,最好找精神病医生看看。”
母亲醒来后,把我从社区医疗站取的药丢进垃圾桶里。“与其熟睡,不如长眠。” 她说,然后又盯着天花板,眼睛睁得很大,一门心思想寻死的样子。
社区医生开了一些治疗老年抑郁症的药,但我心里明白,事情远没这么简单。母亲熟睡中说了梦话,我把她碎裂的语句联系起来,大约是什么“担心……输给……狐狸精……”
“妈妈,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孩子几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你有没有想过你死后我怎么办?人家会说我虐待你,是我把你逼死的。”
母亲任我斥骂,一句也不回嘴意味着什么?不是服从,不是就此打住,而是有更大的主意在心里膨胀成形,是什么,母亲究竟要作出怎样的决定,宁肯死也要让整件事情按自己的意愿进行。
“妈妈,不要再想到死了,活着尚有很多问题解决不了,死了又能怎样?无论你心里藏着什么,说出来我都能承受,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是您的儿子,会和您站在一起。”
无论母亲要做出怎样的事情,都是为了我。只要她一言既出,我就会说,没问题。但是,我绝不赞成母亲用死来维护什么,这种感觉令我更加强烈地要知道母亲的决定。
母亲的脸抖动着,是因为心抖得太厉害无法控制,才传到脸上,看来,她真的藏匿着重大的决定。
“儿子,你听妈妈说,妈妈得的病叫心理枯竭症。妈妈一直服用的药,就是缓解这病的……”
母亲从连日来起伏不定的情绪中突然生还,返回她往日理性的港湾,用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知道她一直在吃药,以为是治疗神经衰弱或是降压之类的药,她每次从医院拿药回来,已经把药瓶外的标签撕掉,药很漂亮,深蓝色玻璃瓶中装着鲜红的药粒。
“……那天早晨,总队打来的电话是我接的,但是我没有马上告诉你父亲,而是让他去楼下给你买面包……只要拿你当武器,任何过分的要求他都无话可说。吃完饭我才告诉他那个电话,他急忙赶往火灾现场。据说火势很猛,一连烧了四个多小时,幸亏一场大雨,才帮着把大火控制住了,后来,你父亲跑进现场,勘查未清理干净的余火……”
母亲的声音镇定而有威慑力,根本无法想象她会有神志不清的时候,我因她的声音产生了看电影的感觉,一时间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当时大火已经扑灭,战士们都在做善后工作,没人注意到你父亲倒在火场,后来,他们说他是由于疲劳过度晕过去,肺里吸入过量的浓烟窒息而死……而真正的原因……我常吃的药里,马来酸氯苯纳敏有镇定神经作用,从未服用过的人每次只能吃一粒,吃两粒走路就会脚底不稳,吃三粒整天都是昏昏欲睡,这不是个人意志能克服的……趁他给你去买面包,我给他粥里放了四粒。”
好几次,我想阻止母亲的话,让她别再说下去,但是没有效果,如果强制的话,她没准会咬破舌头。看着秘密喷薄而出的母亲,我突然怨恨起来,人痛苦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看不到自己,痛苦也就不存在了。
“你父亲死后,我花光所有的钱买了这栋别墅,就是为了做给她看,让她睁大眼睛瞧瞧,我丈夫给他明媒正娶的老婆和合法出生的孩子留下了什么?而当时她正窝在不足十五平米的出租屋里,为了他们所谓的爱情,紧衣缩食地抚养着你父亲和她的孩子。”
母亲一刻不停地汇集着意识,轻松地说着,父亲死后,她用父亲的抚恤金买了别墅,享受着军烈属的尊敬和待遇,每逢“八一建军节”,新年,她都被请去联欢,和武警总队的高层领导坐在前排的位置。若父亲活着,这些反而成了随时可能失去的东西,所以父亲牺牲给她带来的不是生离死别的痛苦,而是复仇和成功的快慰。
快到早晨时,我疲惫不堪地趴在母亲床头睡着了。醒来见母亲像往常一样做好了早餐,看样子她刚洗过澡,洗发水的香气还留在头发上,浴后的脸充满血色,头发梳得特别整齐,穿了一件我从没见过的银灰色中式衣服。
“儿子,吃饭了。”
我看着母亲,猜想她已经作好了第二次决定。
果然,早餐后母亲将我叫到客厅。
她温柔地向我伸出一只手:“儿子,过来,别站在那儿,坐到妈妈身边来。”
我走近她,母亲像小时候爱抚我一样,抚摸着我的背部,“别怕,儿子,今天我一定要成功地死去……”
我忽地站起,被母亲一把拽回到沙发里。
“你别怕,你听我说说理由,就知道妈妈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死去。”
她一边抚摸我,一边轻声慢语说着“死去”,我回到小时候,回到过去遥远的时空里,产生了身体融化的感觉。
“拜托你了,儿子,今天一定要让我死去……”
“非得这样吗?”
她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趁我现在大脑还清醒,我还有意识,但这种意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掉……我原本以为,很多事情随时间的推移会被遗忘,但是,人老了,记忆却无限膨胀起来,从这房间的每个角落,从我身体的每个部位喷射出来,不由人的意志……像多年没音信的人,突然驾着舢板,从起伏不定的波涛深处生还……到时候了……”
“妈妈,欠债还钱,我下班后再去多打一份工,或辞职到深圳珠海去,和别人一起经商,我有同学在那边,他们的生意都做得风生水起……再不行,哪怕借高利贷,但是,您不能动不动就想到死……”
“儿子,听我说,你必须明白,不单是钱的问题。妈妈一天比一天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随时会浮出水面,那是比死更可怕的。”
“到底是什么,还有什么事情是比死更痛苦的?”
“心理枯竭症再加上老年痴呆,我很害怕上了法庭控制不住自己,把不该说的事情都说出去……如果真是那样,你这一辈子就完了,我半生守护的秘密也完了。我死了,这些事情就永不为人知晓,任何人都不会知道……”
我决定这次谈话后一定找个专人来看护母亲,虽然多出一笔不小的开支,总比让她死去好。但这个想法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母亲接下来的话驱逐得无影无踪。
“把我和这别墅一起烧了,只是……”她脸红红地说,“我会先把整瓶药吃下去,这样就不会太痛苦……我死后,你要巧妙地烧掉一切,不留任何痕迹。我的记忆和这房子一块消失……你父亲是如何离开人世的,我又是凭什么住到这栋别墅里,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又有怎样香艳光亮的一瞬,这些问题都随它去吧……”
母亲像孩子般欢欣快活地笑着:“妈妈这一辈子都没输给那女人,只要这次能成功地死去,就是妈妈最后的胜利。等一切结束后,你可以得到火灾保险赔偿,这足够你还清我们借你叔叔的钱,另外你还能得到我的人生保险款,你用这笔钱离开这个城市远走高飞,结婚生子,开始新的生活。”
我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这样我才可以不浑身发抖。母亲的眼睛因激动而放着亮光,“死并不可怕,即使别人这么想,你也别这么想。你已经去过社区医疗站,医生也认为我得了抑郁症,现在,小区一定传遍了我自杀的事,他们会认为这房子是我放火烧的。儿子,我们好好来计划一下,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你记住,要计算好时间,然后点火。啊,为什么我今早的头脑这么清楚,就像回到二十几年前一样。”
母亲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像我小时候那样,我看着她,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健康漂亮的母亲了。选择一,让神志不清的母亲站在法庭上,面对盘妙妙和她的母亲,以及法官的质疑,父亲生前有外遇和他真正的死因公之于天下;选择二,母亲苍老呆滞地站在铁窗下接受我的探视,没准得老死在狱中;选择三,保留眼前这个神采飞扬的母亲。为此,让我干什么都行。
昨天下午快下班时,婶婶突然到电信营业大厅来找我。
“彦彬啊,几点下班,陪婶婶吃个饭怎么样?”
“正在结账哩,你在那边长凳上等我一会儿。”
我仔细端详了婶婶的表情,没有催讨债务的表情,完全是长辈的关爱和久别的亲切。
“我逛街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你。” 婶婶脸上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似乎欠债的是她。
我和婶婶走进电信大楼对面一家雅致的面馆,还没到上座时间,店里只有一位穿黑色西装的瘦男人,正用嘴巴啃咬一只油汪汪的红烧猪手。婶婶要了鸡蛋打卤面,我要了一碗炸酱面。婶婶只比母亲小两岁,四十五岁之前一直是单位的工会干部,虽然退休多年,但坐姿、发型和说话的样子看上去都比母亲年轻十岁。
叔叔去年突发脑梗塞去世,婶婶对待我们所欠的债也表现出极大的宽容,虽说都住在艾岛市,却从来没有提起,因其态度大方,我以为数目很小,后来才从母亲嘴里知道,借款数字比我预料的多出几倍。
“彦彬,你叔叔在世时,家里和亲戚往来的事都归他张罗,我可能,对你和你妈妈关心太少了。”
我吃着面,心里也觉得她说得没错,以前逢年过节打个电话也都是叔叔的声音,叔叔去世后,两家就根本不再走动,除了我们欠他的债悬而未决地搁在那里,两家再没任何联系。那么,她今天到访,肯定有原因。
除了一次性给付的抚恤金,父亲生前所在的武警总队每月给我一笔抚养费,一直到我十八岁,但远远不够,母亲为了供我读书不得不向父亲的亲戚借钱。亲戚们都很好心,感恩父亲在世时对他们的种种好处,从不催要还钱。另外,家境再窘迫母亲也从未考虑过出去工作,父亲在世时她把商场仓库保管员的工作辞了,对外她守着烈士家属的优越感,对内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如今,虽然我已工作,但每月的工资刚够维持日常开销和物业费,想还债简直杯水车薪。
面吃到一半,婶婶又问,“你妈妈近来身体好吗?”
“腿脚不利索了,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脑子里常常产生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但有时又很清醒。我想带她到医院看看是否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婶婶你知道,如果腿脚不利索和老年痴呆症二选一,我宁愿她不能走路但头脑清醒。”
婶婶挑起一筷子面又放回碗里,“也许你妈妈的病因就是凡事都想得太明白,太有逻辑。”说完她又陷入沉思。
“婶婶气色很好,食量也不错,看上去就像五十岁。”
“哪里,我还不知道自己?就像一台老机器,外观擦得再锃光瓦亮,内部已经完全疲劳受损。你叔叔去世后,孩子们都说我最近变得唠叨了,凡事都翻来覆去地说,当时觉得没什么,过后又觉得肯定哪儿不对,心想,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说那种话?更糟糕的是,有时候竟想不起自己说了些什么,惹儿子儿媳多心。我做了一辈子嘴上的工作,到了却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很沮丧,感到自己慢慢变傻,却无能为力。” 说完,她用左手中指按揉太阳穴。
“婶婶,您这不是老化,而是离开工作单位后,人变单纯了,至于糊涂的时候谁没有……”
“你妈妈最近有没有发生奇怪的事情?”婶婶突然截住我的话茬儿,把脸朝我靠近。
“奇怪的事?您指什么?”
“前后矛盾或更怪异的行为。”
我看着窗外,胸中顿时变得空洞,“她很要强,所以,一直就跟别的母亲不大一样。”
想要保护母亲形象的心情占了上风,我不明白婶婶是想知道什么,也没弄明白她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我的回答令她有些失望,她表情更加困惑,似乎觉得我不配合,闭紧双唇,不打算和我再说下去。
“当然,她最近常常发呆,或突然想起一件事,可不像是痴呆症,有时候她的话理性得可怕,很认真很有道理。”
这话起到了继续交谈下去的作用,婶婶从面碗上抬起头,表情凝重,“看来,我女儿对我说的是真的了。”
“哦,卡娅妹妹和您说什么了?”
“这丫头要是先和我说就好了,即使我老了,唠叨了,也分得清轻重。她在超市门口碰到你妈妈,也是好久不见,所以,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回来把她说的话给我学了一遍,气得我差点没动手打她。”
卡娅是叔叔婶婶的第二个孩子,今年大四,校足球队的拉拉队长,小时候长得像男孩子,头发短得快要贴在脑门上,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嘴巴像爆豆似地不停地说话,但每次爸爸提起她,都说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
“卡娅对你妈妈说,她大学里最好的朋友,一个名叫妙妙的女孩子,”婶婶停顿了片刻,保持着朝我探着的身体,看着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妙妙是你父亲和一个姓盘的女人生的孩子,也就是说,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可是,这件事情和卡娅妹妹有什么关系,她干吗要和我妈说这事?”
“哦。”婶婶长舒一口气,“早知道你知道这事,我也不必这么小心。”
我郑重地点头,期待她继续说下去。
“妙妙常来我们家住,她和卡娅性格相投,也是没心没肺,但嘴巴很甜,管我叫干妈。有一天卡娅回家,一头扑到床上就大哭,说盘妙妙是私生女,并说要帮她找到死活不让她见到父亲的女人算总账。卡娅是不会撒谎的女孩子,几年的大学生活,她和妙妙情同姐妹。”
我想起有次在公交车上,从玻璃窗看到卡娅表妹和一个女孩子有说有笑地穿过马路,和卡娅妹妹一样,她也是短发,但颈部和身材很纤细,厚厚的书包不是背在背上,而是抱在胸前,书包带上挂着一只粉红色毛绒卡通娃娃,随她的走动,一路晃悠着,她手腕很细,蓝色树脂手链随时会从手背上滑脱似的,从侧面看去,个头比卡娅妹妹高出三四公分。
“我父亲已经死了,现在她找父亲还有什么意义?”我说,“我母亲二十年前就知道,所以,这事对我们造不成任何冲击。”
“你想得太简单了,”婶婶无法掩饰脸上的因担忧而扭曲的表情,“妙妙虽说和你有一半血缘关系,但这孩子一点也不忧郁、不胆小,比男孩子还敢做作敢为,她已经打听到你们的住处,说非婚生子女和婚生子女享受一样的权利……天不怕的妙妙加上地不怕的卡娅,这两人在大学辩论会上,一个正方一个反方说遍全校无敌手,在一起什么事情干不出?”
我一时无话。透过餐馆的玻璃,看到城市的夜景十分迷离,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门口,面馆老板招呼几个男服务员从车上卸下十几袋面粉,车子开走后,立即有人拿着扫把,跑出去清扫地上的面粉印,但很多家庭的是非情感无法像残留的面粉轻易扫去,所有暧昧的事情总有个暧昧的影子,谁对此都无能为力。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开口说,“婶婶,我们借您的钱……”
“呀,你看你看,我想了好久不敢来见你,更不敢去见你母亲,就怕以为我催债。我有退休金,吃药住院有医保,你们现在不用急着还。”
婶婶的心无城府让我戒备心全无,“我父亲在外边有女人的事情,你们早就知道?”
婶婶圆起眼睛笑了笑,“听你叔叔说起过,我想,在那段时间里,这是他们兄弟间的话题。”
这些年我母亲几乎不和婶婶来往,现在婶婶是否有一种多年来被我母亲忽略的报复心理?不仅婶婶,我母亲和远在乡下的奶奶和小叔们的关系也很疏远,我从小传承了母亲的清高,逢年过节,若不是父亲拨通号码把话筒强行放我耳边,我根本不向奶奶问好,母亲的喜好厌恶几乎就是我自己的。
“那个叫妙妙的女孩子,哦,权且认为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现在闹起来,又能得到什么呢?”
“得到什么和失去什么,每个人心里的标准不同。我想,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婶婶恢复了当工会干部的表情,说话有理有据,“你父亲对你妈妈提出离婚,当然,他这样做也不对,但你妈妈对你爸爸说,‘就是死,也不离婚。还说,‘我活一天,就让骚狐狸精永远见不了天日。”
“是的,这些话我都有印象。母亲不止一次说过。”
“说实话,身为女人,我当时是站在你母亲一边的。但时过境迁,觉得你母亲那不像是对你父亲的爱,倒像彻骨铭心的掣肘和恨。所以,盘妙妙把这些事翻出来,就是要替她和母亲讨一个说法。卡娅这没轻没重的疯丫头也在替她出点子、想办法,找律师咨询,说什么,即使盘妙妙和她母亲不是你父亲法律上的女儿妻子,但从感情的角度,她们的爱情一定能打动所有的人。”
婶婶说完从座椅上起身,向我欠了欠身体,先行替女儿赔礼道歉的样子,“真对不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请转告你母亲绝对不是我当大人的意思,只能说是我把孩子宠坏了,教女无方。”
走出餐馆已经满天繁星,我料想母亲知道这件事,第一反应不是父亲作为烈士的声誉,而是自己维护了一辈子的面子。从小到大,我也从未想过我父亲是否爱那个女人,和她在一起是否有开心的笑容,只是和母亲一起把她称为“臭婊子,骚狐狸”。
“妈,我要喝水。”
“去,先给你爸打电话。”母亲把我放在电话跟前,拨通号码把话筒递给我,在我屁股上狠狠扭了一把。
“爸爸,你到底要不要我了?呜呜……我要喝水……”
不管多晚多累,父亲听到我的哭声就急忙赶回来,迎接他的是母亲的一通质询,从客厅一直到床上,直到父亲疲惫已极,坐着也能睡去。凌晨,母亲又命我去掀父亲的被窝,将他的身体裸露在冬天的寒气里。“儿子,掐他大腿,让他起床。”母亲说。我手虽小,但用力集中,所以每次都能把父亲掐得乌青。过几天父亲又开始晚归,母亲故技重施,再把我弄哭,让我打电话,“爸爸,你到底要不要我了,呜呜……”
“妈,我渴,我要喝水。”
“去,等你爸回来给你倒。记着,你以后多省你妈费你爸,免得他精力过剩老去找那不要脸的骚狐狸。”
母亲个头矮小,又瘦,所以一年四季都穿尖头尖跟的皮鞋。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这皮鞋的另外用处,那天父亲又超过十点回家,母亲扑上去,双手在他脸上身上扑打,鞋尖疾风似地踢在他小腿上。第二天早上,我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掀起裤腿给伤处抹药。他膝盖上核桃大小的淤青,还有几处伤口破皮后已经开始结痂。
母亲坐在沙发里,让我给父亲打电话。一遍遍地打。她交叉着两臂,在相同的坐姿里一天天瘦削下去,一天天憔悴下去,沙发中央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凹坑。
父亲进门时缩着肩,冷似的,一言不发地换鞋,拿过杯子给我倒水。在我记忆中,父亲的表情总是硬撑着,脸部肌肉很僵硬,他心里对母亲是怕的。
奇怪的是,即便父亲按时回家,母亲也不快乐,相反她睡得更晚,在沙发上坐得时间更长,像等待什么似的,有时甚至彻夜守在电话旁。终于有一天半夜,电话铃响了很久,而她却迟迟不去拿起话筒,直到我和父亲都被持续响起的电话铃声惊醒,父亲穿着睡衣,一看钟,已经夜里三点,他的手伸向话筒,母亲却先他一秒按下免提。
“是我。”一个女人像在灰色的水底下喊着,不知为什么,在她急切的声音背后我想到了水。
“妙妙发高烧,可能是急性肺炎,需要住院……”
“婊子,你这个不要脸的臭狐狸精,我让你一辈子见不了天日,让你一辈子没人要,让你的孩子一辈子没有父亲……急性肺炎,死了才好才干净,你们怎么不去死啊,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找把杀猪刀往肚上捅啊,找个大粪坑往里跳啊,找根上吊绳子往脖子上勒啊……”
母亲冲着电话不歇气地喊着骂着。她面色潮红,神采奕奕,口齿伶俐,就像多年没机会登台的演员,日思夜想的台词、对白、唱念坐打全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父亲穿着睡衣就往门口冲,母亲扔掉电话从沙发里蹿起,挡住他去路。她一脸胜利,由于激动而气喘,声音颤抖着上扬了两个分贝:“你要去哪?”
父亲因疲惫和奇妙的情绪,脸色惨白,双肩剧烈地颤动,脸上却挂着讨好的笑,嘴里说:“我去去就回。”
母亲被他讨好的笑激怒,嘴角神经质地震颤,手指飞快地越过他的肩膀向他的脸伸去,父亲的身体后仰,不让她的手碰到自己。“咝”,锋利的指甲和皮肤相触,他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他把她的手腕反扭过去,将她推在沙发里。
母亲再次从沙发上跳起,不是冲向父亲,而是奔向我,她手指冰凉,牙齿咔嗒作响,一把拎起站在一旁的我,将我横放在门口。
“彦彬,躺在这儿,求你爸爸不要出去。”
“妈……”
“躺下。”
“妈,地上凉……”
“凉也躺下。不怕,得了肺炎有你爸。”
“呜呜……妈,我要撒尿。”
“就尿裤子里。”
这时,父亲走过来抱起我。他眼睛周围被汗水打湿,手臂像通了电流,一直在我身体外围颤抖,没有一张脸比毫无表情更饱含悲哀了。我撒着尿,父亲站在卫生间窗前,抬眼望去,天已经蒙蒙亮了。
作者简介:
金容,女,80后,现居贵州毕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