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军旅小说而闻名,并以一篇《吹满风的山谷》荣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的新锐作家衣向东,是近年来一位颇具创作个性与实力的作家。他对新时代军旅生活的描写,具有一种积极向上、感动人心的力量。近几年来,为了不重复自己,衣向东在小说题材范围上进行了广泛开拓,《过滤的阳光》、《阳光漂白的河床》、《牟氏庄园》等作品突破了作者习惯的军旅题材,将目光投放到更为宽广的社会生活,特别是他所熟悉的农村生活中,展现人情冷暖与历史沧桑,成功实现了“转型”。在这类作品中,他更关注平凡百姓的真实生活,表现蕴藏于他们心中的真情实感。其中中篇小说《电影哦电影》就是这样一部难得的感人至深的作品,它以少年的视角叙述了偏僻山村放映露天电影的故事,在浓郁的乡野气息中,真实地展现了一个令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历史场景。小说故事单纯但意蕴深厚,读罢,快乐、感动、心酸、痛楚,诸般滋味交织心头。
一、怀旧——心灵的栖息地
“怀旧”是这篇小说最先吸引人读下去的理由,对城市人来说早已陌生的“露天电影”天然地和“怀旧”联系在一起。选择怀旧作为切入点,紧扣了当今文化界的一大话语主题。后工业化时代飞速发展的社会,在给人类带来极大生活便利和享受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人们精神上的虚空,现代人心灵的漂泊无依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期。这个时代前所未有的浮躁与喧嚣,普遍孤独茫然的情绪,终于使得尘封在心灵暗角的往事——特别是那些曾带给人极大欢乐和极大痛苦的往事——频频苏醒,以弥足珍贵的情感体验撞击心灵。自从20世纪90年代校园民谣的风行以及《老照片》的推出引发怀旧的浪潮以来,怀旧已构成新世纪初一种颇富生命力的文化景观,诸如《北大往事》、《生于70年代》、《流淌的歌声》等层出不穷的传记、回忆录、老唱片以及《空巷子》、《甜蜜蜜》等怀旧影视剧的出现,纷纷以不同方式冲击着人们的精神领空,开启着一扇扇被封闭的心灵之门。怀旧带给我们的是温暖,是惆怅,是一份最为柔软而绵长的情感,这虽不足以应对当下纷纷扰扰的快节奏生活,但毕竟使我们的心灵多了一份踏实和欣慰。
在文学创作上,怀旧的主题没有形成过大的潮流,以怀旧为主旨的文学就像浪漫的抒情小夜曲,没有太多的哲理和思想,热血和激情,但对文学却是不可或缺的,它如涓涓细流般滋润着读者的心田。有一些作家始终执著于此,如史铁生关于插队岁月和地坛生涯的描写,王安忆对旧上海往事的追忆,等等。在文学上,怀旧多是建构在回忆的基础上的,自叙传色彩一般比较浓郁。老作家汪曾祺就曾说“小说是回忆”[1],对自己家乡风土人情和儿时鲜活经历的回忆,自己切身经历过并已清晰地烙在心灵深处的记忆,成为作家取之不尽的文学资源。
衣向东的《电影哦电影》就是这样一个以怀旧为基调、以回忆构成的文本,以露天电影为切入点,这不仅是作者的回忆,也是读者共同的记忆。如今三十岁以上的人都曾有过儿时看露天电影的经历,无论严寒酷暑,都抵挡不住人们看露天电影的热情。露天电影是大人们的向往,借着这样的机会聚在一起聊天,可以缓解一天的紧张和疲劳,增进友情,愉悦心情;露天电影更是孩子们的节日,占座,打闹,占不到地儿就到银幕背面甚至爬到房顶或树上去看,看完后数天都沉浸其中,模仿电影里面人物的动作和语言,如此等等,这一切不都是儿时的我们常做的事情吗?20世纪90年代郁冬有一首很流行的歌曲就叫做《露天电影院》,歌中唱道:“我家楼下的空地是一个电影院,在夏天的夜晚它不再出现,如今的孩子们已不懂得从前,那时候的人们陶醉过的世界……在银幕的下面孩子们做着游戏,在电影的里面有人为她哭泣……城市里再没有露天的电影院,我再也看不到银幕的反面……”露天电影承载了当时的人们数不尽的梦想,也蕴涵着今天的人们对往昔岁月的怀念。如今城市里的电影院越来越豪华了,却唯独缺少了儿时看电影的热情和激情。怀旧带来的浓浓的喜悦和淡淡的伤感是最能触动人的心弦的,衣向东带领读者穿越时空隧道,将露天电影这一带有浓重怀旧气息的历史画面重新展现在我们面前。读了这篇小说,相信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打开自己的回忆之门,随作者娓娓道来的叙述回到已经渐渐模糊的过去,重新体味年少时候的憧憬和梦想。
小说突出了电影在那个特殊年代对人们的生活、精神、命运的巨大影响。在这个宁静偏僻的小山村,人们对露天电影有着超乎寻常的期待。作者不厌其烦地描绘了电影的到来给全村甚至邻村造成的轰动——七里八乡的人们不辞辛劳走好几里山路来看电影;孩子们成了露天电影院的主角,不到放学就心里长草,盘算着如何为家人以及邻村的七大姑八大姨占个好位置;甚至爱屋及乌,把电影放映员当成自己的偶像;看完《闪闪的红星》就向潘冬子看齐,剪了红五星缝在帽子上,看完《英雄儿女》就模仿王成“向我开炮”,看完《小兵张嘎》就一人做一把木头枪……那个时代的电影内容和形式都是单调的,但毫不夸张地说,正是这些“红色经典”的电影培养了一代人的英雄气概,塑造着孩子们的精神品质。然而露天电影带来的不仅是快乐幸福,也有忧伤和无奈,小说中有的人因电影而遭受折磨——“我”的小姑姑,因拒绝了电影放映员的求爱而遭到报复,私人日记被公开,从此在村里备受嘲笑,不敢抬头,牵连到侄子“我”也成为同学们取笑的对象。最可悲可叹的是喜子,因为一部《闪闪的红星》,先是被扣上“胡汉三”的外号,接着遭到同学们的冷落,最后在看《卖花姑娘》时又冻又累从树上掉下摔死……电影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让人们如此兴奋如此依赖,改变着人的精神面貌和性格走向,甚至夺走了人的生命。这在现今时代似乎是不可思议的,而在六七十年代那个物质匮乏、文化生活极度干涸的时期却极为真实。无论在多么艰难的环境下,人们都有着对精神生活的需要,都在寻求心灵的一片栖息地。这是做人最起码的权利。然而本应多姿多彩的精神生活在那个时代却少得可怜,人们只好把一腔喜怒哀乐都倾注在电影上,电影让人笑,让人哭,让人生,让人死。在怀旧带来的暖意中,衣向东发觉了这个特殊时期的荒诞事实,小说中灌注了作者对人的命运的思考——人何时才能摆脱外界对自己的困扰?何时才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作者以他惯有的婉约、干净的叙述语言为我们讲述了这个令人颇感温馨却又倍觉辛酸的故事,让人去体味其中的感动和凄凉,反思生命的脆弱与无奈。
怀旧不等于消极被动,只有不断地回顾过去,才能更好地前行。在现今这样一个物质欲望不断膨胀的时代,怀旧更可以说是一种圣洁的情怀,在怀旧中,我们能深刻体会到情感的珍贵,生命的美好,过滤掉生活中的丑陋,更加珍惜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正如作者衣向东所说,“我热爱生活,并默默感谢着生活给予我的馈赠。我的小说也都充满了爱心和温暖,也便一次又一次感动着读者。”[2]
二、反思——一个时代的伤痛
故事的发生地是民风古朴的小山村,小说开头短短的一段描写一下子把我们带进了这个充满生机的小村庄:
这时节,田野里清清爽爽了,目光放远,可以看到山那边人家升起的炊烟,还可以看到山那边的天空上,悠闲地悬浮着的白云。没有了山梁上的庄稼和茂密树丛的遮挡,马嘶驴叫的声音也就传得格外远。如果是下雪天,山中的许多声音恰好被积雪吸尽了,留下一片寂静。山那边一群女人饱满而膨胀的笑声,就会顺着皑皑白雪的山脊滑落过来,引得山这边的男人痴呆半晌,无端地骂一句:日他娘的!
如此富有美感和动感的画面——田野的风光、牲口的嘶叫、男人女人的笑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和谐纯美的山村图景。然而,与纯朴善良相伴的还有野蛮无知,这里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妇女孩子,张口骂人动手打架是家常便饭,这种生存的自然状态既保持了人们淳朴的本质,同时也昭示了与文明的隔离。但这里并非完全的与世隔绝,人们本能地对山外更广大的世界有着憧憬和向往,些许文明之光的渗入令他们极大地兴奋,那就是电影的到来。在文化荒芜的年代,也只有电影可解燃眉之急,电影成了人们的精神支柱,发挥着远远超过其本身能量的巨大作用。这是电影之幸,更是电影之不幸。在中国大地上,从过去到现在,乃至将来,还有多少类似的偏远山区处在这样的文化荒漠地带呢?还有多少人的精神处于饥渴状态呢?人们的精神需求和现实情况形成的巨大反差令我们不能不联想到经济的、社会的、文化宣传的种种制约因素,这也许不是这篇小说所能解决的问题,然而作者极为真实的描写,毕竟引起了我们对人类文化发展的思考。
小说隐隐地透露出时代的信息。从小说描写的内容看,应该写的是70年代中期,文化大革命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河滩变良田”,“批斗地富反坏右”这样的情节作为背景出现在文本中。对70年代社会生活的描写,也是当今小说创作的一个小小热点。反思文学浪潮过去多年后,作家们又一次把关注的目光投放到那个狂热年代,但他们不约而同地反叛着反思文学的叙事方式,摒弃宏大立场,以极具个人化特征的切入方式,展现处于边缘地带的少年人眼中的历史图景。早些的有王朔的《动物凶猛》,描写生活在军区大院的干部子弟在被人遗忘的状态下的游荡生涯;后又有苏童的“香椿树街”系列,他命名为“少年血”,描绘小镇少年眼中纷乱的历史街景和他们狂欢生活中的惨痛经历;池莉的《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则一反批判立场,表现知青在懵懂无知状态下的纯洁心灵;余华的《兄弟》同样是以儿童的眼光反观文革的非人化本质……作家们试图以崭新的视角在文本中重构一个更加丰满而完整的“文革”历史。《电影哦电影》的写作视角最接近自然天籁的乡村顽童,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这些少年依然活得那么有滋有味、快乐无比,他们显然不能懂得那十几个“坏分子”的痛苦,也不能明白“河滩变良田”的政治意义。大人们的世界发生的轰轰烈烈的事件对孩子们来说太遥远了,他们只是在一个时代的边缘全心感受着自己的生活,叙写着自己的故事。然而在他们单纯的布满阳光的世界里竟也会有阴云笼罩——由于无法理解和把握的外界因素,喜子和“我”相继受到人们的冷落,沦落为不被公众接受的一类,小小年纪便体会到复杂社会带来的心灵孤寂,只好用自己放小电影这样的方式寻找生活的乐趣;而“我”的小姑姑则成为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的牺牲品,最后干脆在旁人的议论和白眼中退回自我的内心世界品味孤独——这一切都是时代的恩赐,历史的恩赐。作者不动声色地批判了一个非人时代对人的精神的摧残,即使是少年的稚嫩心灵,也留下了深深的时代印痕。“侧身看文革”的写作姿态和立场弥补了反思文学遗漏掉的底层平民生活的面貌,还原给我们一个更加真实生动的历史,这也许能令今天的年轻人对那个逐渐远去的年代有更全面深入的了解。
小说题目“电影哦电影”似有种欲说还休、意犹未尽之感,作者在感叹什么呢?也许正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情。小说以简单蕴藏深刻,以轻松承载沉重,让人回味无穷。
参考文献:
[1]汪曾祺.桥边小说三篇·后记[J].收获,1986.2.
[2]衣向东.大善始能大美[J].北京文学,2004.10.
作者简介:
陈自然(1971— ),女,副教授,文学硕士;工作单位:唐山师范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