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潇
杭州下雨没有个定数,好像小孩闹人一样,从来不看人的脸色,想哭就哭,而且一哭起来就没个完。有时候整整一个月都是阴雨连绵。所以一到雨季,宿舍阳台上就晾满衣服。杭州的雨带着浓浓的凉意,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整日受着水汽的包围,有时候一件衣服扔在阳台上一个星期,摸在手里还只是个半干。收进来吧,心里不是滋味,继续晾着好像更不是一回事儿。在下雨的日子里,我就经常穿着带着水汽的衣服。衣服紧巴巴地贴在身上,人也像衣服一样,皱巴巴的,伸展不开。
我坐在教室里,阿白坐在我身边。我们都穿着半干的衣服。衣服里的水汽被灯光一照,大团大团地往外冒,笼罩在我和阿白的身上。阿白喘着气,小声对我说:“我远远地看到你在前面走,就知道又要迟到了,所以赶快跑过来,还是晚了点。”我笑了笑,没有吭声。我向来是踩着铃声进教室,而阿白则没那么幸运,他老是迟到。迟到的原因是在镜子面前逗留的时间太长了。阿白有事没事总爱照镜子,而且总爱在别人照镜子的时候,去插上一杠子。他宿舍的男生对此愤愤不平。所以阿白的外号就叫“镜哥哥”。阿白是个标准的南方小白脸。小白脸的共同特点是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永远只穿擦得锃亮的皮鞋;裤子笔挺,没有一丝褶皱。这些条件阿白全都符合,甚至讲究得过了头。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生这么注意自己的外表。记得有一次,阿白也是匆匆忙忙地跑进教室,刚在我身边坐下,就从包里拿出一大堆东西。我扫了一眼:小镜子,小梳子,小毛巾,样样齐全!那一刻,我差点没晕过去。阿白这么过分地修饰自己,是因为他正在追求一个女孩。女孩叫小凡,是班花,相当漂亮。
平时,阿白总是利用下课时间,向我讲述他追小凡的种种经过,还把他发给小凡的短信给我看。不过那天,阿白看上去一点精神气都没有。他默默地把手机递给我,手机上有一条短信,是小凡的。短信是这么写的:你喜欢的东西,我都没听说过;我喜欢的,你又不感兴趣,你说我们怎么谈呢?我看,我们还是做普通朋友算了。
阿白很无奈地低着头:“你瞧,她就这么着把我打发了。我实在想不通。论长相我不比谁差;论时间和精力,我花的工夫也不比谁少。她怎么就不答应我呢?”
阿白想不通的事,我能想得通。我没告诉阿白,其实私底下,我和小凡的关系非常好。她就住我宿舍的楼上,我经常去找她玩。小凡把男生怎么追她的事都告诉了我。那段时间,追小凡的男生,加上阿白,总共有三个。小凡把他们归为三类:正常、不正常和介于两者之间。阿白很“不幸”地被划到了不正常的行列。
正常男生是这么追小凡的:先把小凡的宿舍女生都收买了,让她们轮流帮他传递东西。于是小凡的桌上经常出现东一包西一包的零食。然后正常男生开始直接约小凡出去,吃个饭或者散个步。吃饭的地点永远是食堂三楼的美食城,散步的地点则永远是操场。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花样。小凡有时候烦了就找借口:“外面下着雨呢!今天就别出去了。”正常男生则回答道:“没关系,我带着伞呢。咱们到操场上散散步,小风细雨最浪漫了。”
介于两者之间的男生采用的方式是电话轰炸式。他的想法很简单:感情都是靠谈出来的。所以他坚持每天往小凡宿舍打电话。电话里总是这么开头的:我想和你说说话。要不就是: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小凡只要搭了腔,少则半小时,多的时候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小凡都要睡觉了,他还打个没完!后来小凡被他弄怕了,一听到电话铃声就想往外躲。接电话的活全都由宿舍其他女生包揽了。如果是他的电话,就找各种借口搪塞。
三个男生中,小凡谈得最多的就是“不正常”的阿白,而且一提到他就一肚子气:“我实在搞不明白,他到底懂不懂怎么追女生?整天给我发些莫名其妙的短信!今天是黑格尔的美学,明天是尼采的超人,连看到只蝴蝶都要联系上庄子!我问他,为什么给我发这些东西,他说这叫交流思想!后来我跟他说,你有什么要紧事,就打电话给我,别发这些无聊短信,发了我也不看。他还真打我的手机。每次都是才聊个几句就断了线。我还纳闷,这话还没说完啊?只好打过去。然后他会继续和我瞎聊。我现在才琢磨出来,原来他是想省那几个电话费!明明是他在追我,可是到头来都是我打电话给他!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抠门的人!我看他跟你走得很近,你要注意点,别被他给影响了。”
说起来,我和阿白能玩到一起也纯粹是偶然。我大一刚进校,就被宿舍的三个人排挤出去,搬进了混合宿舍。那三个人在班上很有势力,所以班上没有人敢和我说话,就算是和我交往,也都是悄悄的。而阿白由于镜子问题,也和宿舍的三个人闹得很僵。我们都是班上的边缘人。开始时,我还没注意到阿白。后来他老是迟到,而且老师一问他人在哪里,他宿舍的三个男生就一脸坏笑,我心里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同情。有次阿白碰巧坐我身边,我就写了个纸条递给他,叫他以后别再迟到了。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使我和阿白成了朋友。
看着阿白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也挺难过。但我实在想不出怎么安慰他。其实我心里也装着一件苦恼的事。我刚刚得知,我暗恋的男生和女朋友分手了。男生叫老奇,比我高一届。长得很成熟,很有男人味。他是学校电影社团的放映员,喜欢放一些听都没听说过的文艺片。据说他本人就看过几千部电影。我对老奇崇拜得一塌糊涂。就为了他,我加入了电影社团。老奇的女朋友是他的同学,两个人整天形影不离。说心里话,我当然希望他俩分手。可是他们真的分手了,我心里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知道,他是不会喜欢我的。
那天小凡心里也不好受。我以为小凡摆脱了阿白,就一身轻松了。没想到我刚回到宿舍,小凡就过来找我诉苦。原来,小凡给阿白发了那个短信后,阿白也给她回了条短信。就是那条短信让小凡堵了一整天。
“他在短信上说,他和我交往是一个美丽的错误。说我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有了一场错误的邂逅。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最气人的是,他最后还加了这么一句:‘我现在已经喜欢上另一个女孩了,她就是小林。你说,这叫什么话!”
小林也是班上数得着的漂亮女孩。
我听了也很郁闷。只能安慰小凡:“你不是说他属于不正常男生吗,那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另有所爱更好,这样就不会纠缠你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凡的眼圈就红了。我不明白,小凡那么讨厌阿白,却会为他的短信而伤心。
后来,我留心观察了一下阿白,果然,他开始向小林发起了进攻。他的自我感觉太良好了,所以对女孩也百般挑剔。这也是传媒学院的特点造成的。在这里,女多男少,平均一个男生身边会围着八个女生,所以男生全被宠坏了。阿白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继续迟到,继续一丝不苟地注意自己的形象,继续他美妙而又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我注意到,小凡却越发地沉默了。后来我才知道,小凡不是沉默,而是失落。等我明白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我们都长大了一岁。
这一年对我来说,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儿。有的被我放到了心里,更多的则被我抛到了脑后。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往下过,就是课多了点,也累了点。我和阿白还是朋友,只不过他不再是唯一一个敢在班上和我说话的人了。自从我拿了一等奖学金之后,原来不敢和我说话的人,现在全都围到了我的身边。阿白被他们挤到了外面。我没忘了阿白,毕竟是他陪我走过了那段孤独的时光。
我继续暗恋着老奇,而且比以前陷得更深了。我通过努力,当上了电影社团的社长。本来老奇最有资格,可他只喜欢放电影,不喜欢和社团联的领导打交道。所以这一块的事务都由我包了,老奇则掌管着放映的一切事情。能和老奇走得这样近,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只希望能够经常看到他。然而我想都没想过的事发生了。我和老奇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厉害。
老奇是个认真的人,有时候认真得过了头。比如看书要遵循书单,看片要遵循片单,放电影也要遵循排片表。老奇根据英国权威杂志《视与听》评选出来的225部经典电影,做了个详细的表格,然后按照排好的顺序去放映。电影经典是经典,但大部分不具有观赏性。眼看着观众日益稀少,连来捧场的铁杆影迷都看得昏昏欲睡,我看在眼里,心里实在着急。而老奇还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到点就背着电脑去放片,从来不管到底有几个人在看。他的原则是哪怕只有一个人看,也要按照排片表来放。老奇的固执让我非常为难,再这样下去,社团以后的招新都会成问题。为了社团的前途考虑,我决定搞个电影周,借这个机会,放一点好看的大片。我从来没有在放片问题上干预过老奇,我只希望他给我一次机会,就占用一个周末的时间。可是老奇根本不同意。他固执起来的样子非常可怕,而我也是个脾气倔犟的人,我们彼此互不让步。我几乎快要哭了。我不想和老奇吵架,真的不想。看着固执的老奇,我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当然,最后还是老奇赢了。我的心也碎了。此后我再没有去过放映地点。
那段时间我和小凡一直在图书馆的自修室里复习四级英语。我们每天都到自修室关门才离开。有一天,我和小凡正打算离开,刚走在楼梯口,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老奇!那天晚上他本该去放映的,怎么会出现在图书馆?小凡知趣地离开了。我也想躲开,老奇叫住了我。我默默地走了过去。
“你在图书馆看书呢?”
是老奇先问我的。
“嗯,我在复习英语呢,这学期准备考四级。你呢?怎么没过去放映?”
“我的高等数学挂了课,我要提前复习一下。听说补考还挺难的呢。不过我已经找了个朋友临时帮忙,没耽误放映。”
老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剃板寸头很好看。
我和老奇默默地走在路上。我心里盘算着一件事。那时候,我正在给阿白补高数,他也挂了课。我很想提出帮帮老奇,却不敢开口。我真是怕了他的固执。
“哎,你去不去放映地点看看?”
我才发现我们已经走到了多媒体教室的外面。我觉得有点尴尬,就拒绝了:“算了,我就不去了吧。”
“去吧,还是去吧。我有东西要给你。”
我心头一动。跟着老奇一起去了多媒体教室。
我怎么也没想到,老奇给我的是一大包橘子。
“真甜。”
小凡边吃边夸赞道。
当然甜了,这橘子是老奇自己家种的。他说他从来不吃杭州的橘子,因为没有橘子味儿。我吃着老奇送给我的橘子,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说不定,他对你有意思呢!”
小凡又剥了个橘子,然后边吃边冲着我眨眼睛。
“怎么可能!他是因为和我吵架了,才送我橘子的,算是给我道歉了。哎,少吃点!橘子吃多了容易上火。明天脸上冒出几个大疙瘩,可别找我。”
“我才吃了两个橘子,你就心疼了?放心。就算是真长疙瘩了,我也绝对不找你。我要去找——他。”
小凡赶紧从包里抓了两个大橘子。
打那之后,我和老奇和好了。老奇主动帮我申请了电影周的事,我也做出了让步,从排片表里挑了几部故事性强的电影来放映。这样一来,表格的顺序就被打乱了。看着被修改过的排片表,老奇的嘴直往旁边咧,那样子比刀架在他脖子上还难受。第二天,老奇一身轻松地来找我,原来他花了一个晚上重新整出了个排片表,比以前那个还要详细,而且上面明确注明不得改动。表格整好了,老奇的嘴巴也不咧歪了,我算是彻底服了他。之后,老奇就全力复习高数,把放映的事交给了我。到了电影周那天,由于宣传得力,比平时多了不少观众。我心里非常高兴。最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等到电影放映完了,我收拾电脑的时候,老奇来了。
“嗨,放映顺利吗?”
“很顺利。来了很多人,教室都快坐满了。”
“那就好。”
老奇有点局促地搓了搓手,我已经把笔记本电脑背到了肩上。
“我来吧。我来帮你背电脑。”
老奇伸手把电脑包拿了过去。我愣住了。这实在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挪出教室。
老奇锁门的时候又遇到了点小麻烦。多媒体教室的门要用一根铁链和一把大锁来加固。老奇怎么都合不上锁扣。几次试下来,他的手就有点发颤,头上也渗出了大颗汗珠。我才发现,其实他是个挺笨拙的男生。
“我来吧。”
我把铁链重新绕了一下,然后借了点巧劲就把锁扣好了。真的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要是没有你的话,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平时都是管钥匙的老头来锁门的。”
老奇又搓了搓手。我感到脸上有点发烧,赶紧往旁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躲了躲。
我和老奇走在通往宿舍楼的路上。路上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路灯的光把我和老奇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我和老奇就踩在美丽而柔和的灯光上。老奇没有说话,而我则低着头,看着地上靠得很近的两个影子。又高又大的影子是老奇的,他身边那个小小的影子,是我的。我真希望自己能再长得高点,这样两个影子看上去会更加般配。我一直低着头,不想让老奇看到我眼中喜悦的光彩。然而我知道,我原本空落落的心正慢慢地被一种涌升出来的温暖充盈起来。我的心里非常平静,那是欣喜后的平静。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美好。老奇一直把我送到宿舍楼下才离开。接过电脑包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幸福是那么短暂。
此后,我每次去放映,老奇都会去帮我背电脑。在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是默默无语。我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老奇有时候会说几句,更多的时候是沉默。静静的就像我们一起走过的路。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我总爱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步子,让自己能跟得上老奇的节奏。“一、二、一。”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样真好。我以为喜欢是不需要用言语去表达的。其实我错了。沉默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
直到那个女孩出现,我才明白幸福真的就这么短暂。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我面前,却无能为力。那天是老奇带电脑去放的片,刚放完,坐在后排的女孩就跑到了老奇身边,然后他俩一起离开。其实那个女孩之前也来过几次,她是在老奇恢复放映后,才到这儿来的。我有几次想留下来等老奇,他总是暗示我先离开,就是因为这个女孩的缘故。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孩也是老奇的同学。知道也没有用了。我输给了一个笑起来有两颗龅牙的女孩,也输给了我天真的沉默。
再后来就到了期末。我一心扑到了复习上面,而阿白为了向我请教高数,也一趟一趟地往图书馆跑。我发现小凡看到阿白,总会扭头去找其他的自修室。后来阿白来的次数多了,小凡索性就不和我一起复习了。老奇又到图书馆来找过我一次。这次是有事相求,他的电脑坏了,想托我去放完这学期的最后一场电影。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他。如果是在电话里,我也许还能够回绝,但当着他的面,我开不了口。
放映那天突然下起了暴雨,我被困在放映地点。那天没有带伞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呆呆地坐在教室里,非常非常地孤独。在等待雨停的过程中,我的胃病犯了。胃病是驻扎在我身体里的小恶魔,它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跳出来捣乱。我趴在桌子上,用桌子的边角抵住疼痛的部位。我心里一直想着老奇,我真的很希望老奇能够出现在我的身边。只要他来,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老奇不会来了。他是因为和我吵架才帮我背电脑的。现在他找到了女朋友,就不会再来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一个人跑进了教室。我以为是管钥匙的老头,勉强抬起头看了看。没想到,来的人是阿白。
阿白三步两步就走到了我身边。我也硬撑着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你下午给我补高数的时候,我发现你没带伞。所以我过来看看。”
小白脸最大的好处就是心细。我勉强笑了笑。
“怎么了?不舒服吗?”
“有点。我有胃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犯。不过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我虽然疼得厉害,还是敏锐地觉察到阿白向我伸出了手,他想要扶住我的胳膊。我犹豫了一下,躲开了。阿白就势放下手,在裤子上蹭了几下,假装是在抹去手上的雨水。然后我们一起离开了教室。
我和阿白打着一把伞走回宿舍楼。这条路我已经走了无数遍,从来没有觉得它是如此漫长。风卷着雨向我们扑来,阿白则努力地用伞挡着雨。不过我们的身上还是湿了,只有一把伞,而且伞还那么小。我下意识地朝阿白靠了靠,而阿白也把伞往我这边斜了斜。路灯的光随着雨点儿洒落下来,昏黄中带着一种迷惑的色彩。我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然而路灯却照亮了阿白撑伞的手臂。白皙的手臂上暴着一根青筋。我是多么想握住阿白的手臂,但我忍住了。他的手臂太细了,承受不了我的重量。我只是用目光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根青筋,我看到它在我的抚摸下微微动了一下。我笑了。然后继续数着路灯。我告诉自己,再过去三个路灯,我就该到宿舍了。后来疼痛让我的大脑不听使唤了,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对阿白说声谢谢。我唯一能记住的就是阿白沾满雨水的手臂。
那天我差一点就爱上了阿白。只差一点。我告诉自己,我只是被他感动了。这一切与爱情无关。
住混合宿舍最大的麻烦就是生活的节奏不一致。当我还在为最后一门考试做准备的时候,我宿舍的三个女生已经收拾东西打算回家了。考试一结束,宿舍就只剩了我一个人。不过我并不寂寞,因为有小凡陪着我。她提前订了机票,但算错了时间。结果她要比宿舍的其他女生晚一天离校。我的火车票也买晚了一天,我也算错了日子。就在我离校的前一天晚上,下起了雷阵雨。小凡抱着铺盖跑到了我的宿舍。她怕打雷。
那天晚上,我俩都睡不着。小凡让我放电影给她看。我选的是一部四十年代的美国片,叫《天堂可以等待》。我们看得津津有味。刘别谦的调侃迷人、雅致,却绝不酸刻,有一种刚好挠到心里痒痒的感觉。他就像一只狡猾的老狐狸,用一种貌似矜持的幽默,捕捉生活中最富趣味的一刹那。当然,有趣之外,还隐隐约约有种东西,在打动着我们。
虽然是喜剧,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哀愁。这种哀愁看起来似乎不着边际,却真实地弥漫在全剧当中。而且越是在欢快的时刻,这股哀愁就越发明显。
我和小凡都躺在黑暗里,她睡上铺,我睡下铺。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从她的语气中,我明白,她还沉浸在刚才的电影当中。
“你渴望爱情吗?”
“当然。我做梦都渴望能谈场恋爱。”
“可是我的爱情却在天上飘着呢,看不见,也摸不着。”
小凡悲哀地说道。
“怎么会呢?有那么多男生追你呢!”
“可是他们都不是我需要的。”
“你需要的是怎样的男生?”
“不是男生,是男人。”
小凡的话我不能理解。
“你真的是太单纯了,什么都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不知道男生和男人的区别。”
“那么你知道吗?”
“当然。”
“是怎样的区别?”
小凡沉默了。我感觉床板动了几下,小凡坐了起来。而我还继续躺着。
“我告诉你的事请不要告诉别人。你就当是听了个故事,听完就听完了,不要放在心上。睡一觉就把它忘掉,忘得干干净净。你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你。”
我感觉到自己的舌头有点发颤。小凡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幽幽的,带着一种可怕的冷静。我的心也被这声音所牵连,紧紧地纠在了一起。
“我上高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人。他比我大很多。大概有十多岁吧。我爱上了他,可他并不爱我。在他眼里,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女孩。可是我是认真的,我从来没有那么爱一个人,爱到可以不顾一切。到了高三那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用电话把他约了出来,然后我们一起去开了房间。房间是我提前预订的,花去了我整整一个月的生活费。”
“那么,你们……”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是的。我是第一次。要知道,回忆这件事,对我来说,太艰难了。”小凡停了一会儿,又用冷静的语气继续说道,“那时候离高考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非常害怕。怕得很。我害怕会怀孕。如果我父母知道这件事的话,那么我肯定会被扫地出门的。他们做得出来,我太了解他们了。还好,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顺利地考上了大学,把这件事深深地埋在了心里。我隐藏得很好。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从来没有。我真的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可是我没有。”
“那么,这个男人,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小凡重新躺下了,我坐了起来。我心跳得厉害。这样的事我想都没有想过。
“知道我来报到前,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小凡就慢悠悠地吐出了两个字:“整容。”
“什么?”
我几乎快跳起来了。小凡却异常地平静。
“我真的一点也不漂亮。如果我很漂亮的话,也许就能把他留在身边了。所以我去整了容。拉了双眼皮,垫高了鼻梁,修整了牙齿。其实都是些小手术,可我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手术的效果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我高兴极了。后来我学会了化妆,每天出去,我都要花好长时间化妆。一天不化妆,我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我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好看的。我天真地认为,这样我就能留住男人的心,可是我的努力都白费了。这都要怪一个人。说起来可笑得很,就是那个阿白。我讨厌的阿白。就是他的短信,把我全部的希望和努力都击碎了。如果他喜欢任何一个浓妆艳抹的女生,我都不会在乎,不管她有多漂亮。可是他偏偏选中了小林。从来不化妆不打扮的小林。小林的漂亮完全是天生的,我从来都不敢仔细打量她。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吗?”
小凡终于哭了出来,她低声抽噎着,我也是泪流满面。
我也曾被一个男人伤过。不,是一个男生。那是在初三,他是我的同桌。我们是在初三合并好坏班的时候相遇的,在那之前,我们并不认识。他是个骄傲的男生,是那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炫目光芒的男生,就连他笑起来露出的一口牙齿,也是那么的洁白,折射着太阳的颜色。他的骄傲是有资本的,他的成绩非常优秀。后来有一次按月考成绩排座位,我成了他的同桌。那次是个意外,是老师安排的,以我的成绩是坐不到那个座位的。虽然他是前几名,而我是十几名,可是差距就是那么大,至少在他和我的心里都是如此。我喜欢上了他。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有时候喜欢一个人真的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单纯的感觉。看到他,心里就会喜悦,就会开心,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在脑后,眼里看到的、心里挂念的都是他。我不是个漂亮的女孩,不,绝对不是,和漂亮一点都沾不上边。虽然我坐在他的身边,可是他从来没有拿正眼瞧过我。我也不敢正视他的目光,那是要透过厚厚的镜片才能捕捉到的锐利。那厚厚的镜片就是他优秀的最好证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地学习。我要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我要让他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真的这么做了,很用功地在学,学得很累,但很快乐。因为我的心里有个隐隐的期待。
在之后的月考中,我取得了从未有过的好成绩,而他则出现了较大的波动。我们之间只差了一个名次!只差了一个!我的心里是多么的高兴。我甚至敢去看他的眼睛了。可是他却非常失落,尤其是在物理老师批评过他之后,这个骄傲的男生崩溃了。他哭了,眼泪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滑下来,落在了我的心上。我鼓起勇气,安慰了他。我看见一丝冷笑挂在他的嘴角,他的嘴动了动,说出了一句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话:“你和我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一个男生用他的骄傲使我整个人都跌到了谷底,暗无天日的谷底。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想忘记他,可是我做不到。这个散发着太阳光芒的男生占据了我心里所有的空间。他和他的话我都忘不了。直到在大学遇到老奇,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是可以去喜欢另外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