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曲走来的陕北民歌

2009-01-20 04:55王克明
延安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兰花花陕北民歌

王克明

在那遥远的初冬季节,黄土峁下沟壑山间,落日时分脱谷场上,我们曾摊铺糜谷,串挽牛犋,盯牛屁股,吆喝转圈,双手捧起热烘烘的鲜牛粪,扔去场外。吆牛踩场间,我听见了刘海元老汉“浩浩来来”的吆唱。那时,他的声音从沟底唱起,慢慢地,悠悠地,飘向两坡,想上山去。那是一种自在的声音,高低随他,粗细由人,有旋律但不被拘束,无词语却抒放自由。那也是一种孤独的声音,山间静谧,红崖陡峻,一声吆唱,有些遥远,似飘飘零零,若牵牵挂挂,爬不上高高的梁峁。在那时,我觉得我身处一个古老的场景,像是在倾听历史间凝固的声音。那不是叙述,只是声音,在山间停留。

在陕北所有的歌唱里,只有它的久远可以不被怀疑。它产生于牛踩场、羊踩地的古老生产方式时代,没有需要口口相传的歌词,无所谓音步,且不固定旋律,只要唱了,就传承了。所以,当代的《踩场歌》,虽然可能远非古老,但它真正是古老时代的歌。

人们一直在推论陕北民歌如何古老,往往推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里。不过,以兴起旬,是全中国民歌的歌词文体特点,不独陕北有之。另外,四言诗和以七言为基础的民歌之间,远隔着巨大的历史跨度。单纯双音步上面的那种诗经旋律,拘谨而庄重,完全不会有后来民歌的自由风格。即使是五言的民歌词句,也早就永远地告别了诗经。没有哪支陕北民歌的旋律与“关关雎鸠”同宗,也没有哪首陕北民歌的歌词跟“在河之洲”同源。没有歌词的雷同,便没有承继的关系。只有那无歌词的踩场吆唱,有这种远古继承的可能。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只是一首消逝久远的古歌。

不光是四言词句的乐曲消逝无形了,五言的、七言的、长短句的,历史长河中的声音,几乎都稍纵即逝了。即使留了下来,我们往往也无从辨别。在不可能比较古今旋律的时候,歌词的雷同,或词汇的相同,才多多少少地透露出遗传的信息。陕北民歌的历史继承性,便这样悄悄地存在于那撕扯碎裂的黄土沟壑之间。元曲里的“一阵黄风一阵沙”

历史上记载最多的民歌,恐怕就是《月儿弯弯照九州》了。这是一首南方北方、苏桂川粤、金门马祖到处都唱的歌,歌词曲调不尽相同,却同出一源。同时,它也是陕北民歌里一支流传很广的酒曲。陕北唱家把这支抒发愁怨的歌词作了诙谐化修改,用陕北原有的酒曲旋律,在酒宴上唱。

延安酒曲《月儿弯弯照九州》

月儿弯弯照九州,什么人高兴什么人愁?什么人高楼饮好酒?什么人留在门外头?

月儿弯弯照九州,新女婿高兴新媳妇愁。送人的高楼饮好酒,吹鼓手留在门外头。

志丹酒曲《月儿弯弯照高楼》

月儿弯弯照高楼,几人欢乐几人愁?什么人在高楼饮好酒?什么人丢下在外头?

月儿弯弯照高楼,新女婿欢乐新媳妇愁。客人亲戚在高楼饮好酒,吹鼓手丢下在外头。

陕北套曲《审录》里也使用了这词:

月儿弯弯照九州,三哥哥欢聚奴还忧愁。三哥哥身落在何方地?家丢下苏三受忧愁。

这支歌的远缘,有宋代的文字记载。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九里写:“后在两省,同寮尝戏之,请破‘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此两句,乃吴中舟师之歌,每于更阑月夜,操舟荡桨,抑遏其词而歌之,声甚凄怨。唐人有诗云:‘从倚仙居凭翠楼,分明宫漏静兼秋。长安一夜家家月,几处笙歌几处愁。盛行于时,具载《辇下岁时记》,云是章孝标制,与此意同。”宋人杨万里在他的《诚斋集》里也引了丹阳舟人及纤夫唱的“月子弯弯照九州”歌词。

明·冯梦龙编的《警世通言·范鳅儿双镜重圆》中记:“吴歌云:‘月子弯弯照几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此歌出自南宋建炎年间,述民间离乱之苦。”宋《京本通俗小说》里的《冯玉梅团圆》中曾同样引用。不管小说孰真孰伪,这歌始唱于建炎,很有可能。因为宋代记下这歌词的那两个人,杨万里生于建炎初年,赵彦卫可能略晚,是同时代人。

不过,从赵彦卫引用的唐人章孝标“几处笙歌几处愁”诗句看,“几家欢乐几家愁”这种套路的词句,可能源自唐代。章孝标后,唐《敦煌变文·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里,也出现过“几家欢乐梦先成”这样的句子。

在源出宋元的《刘希必金钗记》戏文里,第六十六出有几句学自这首民歌的戏词:“明月弯弯照几州,你侬快活我侬愁,总饶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后来明人叶盛在他的《水东日记》卷五中,又记了这歌:“吴人耕作或舟行之劳,多作讴歌以自遣,名‘唱山歌,中亦多为警劝者,漫记一二: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幛?多少飘零在外头?”

可以肯定,陕北酒曲《月儿弯弯照九州》唱的,不是这支歌本来的吴歌古调,但它的歌词是从古代吴歌继承而来。酒曲里“月儿弯弯”那前两句词,自不必说,就连后一句“什么人丢下在外头”,也明显是脱自吴歌。所以说,我们虽然听不到古代的声音了,但从古人记下的歌词线索中,可以想像一支民歌已经起源多久了。

你譬如,陕北信天游里有这样的名句:

一阵阵黄风一阵阵沙,一阵阵心事乱如麻。

一阵阵黄风一阵阵沙,一阵阵思想乱如麻。

李季把这歌词学用在了《王贵与李香香》中:“一阵阵黄风一阵阵沙,香香看着心上如刀扎。”虽然丢了味道,但更多的人由此知道了这句经典的信天游歌词。

不料,这竟是一句很古老的民歌词。早在元散曲中,王大学士《点绛唇》套曲里,就已经学用了这句歌词:“一个道‘一阵黄风一阵沙,一个天生丑势煞,一个无店三碌轴上闲坐衙。”这一句词,不是这位王大学士的原创,而是他将民间歌词用在了曲词创作中。他这套曲子,描摹了一百零一个儿童的野趣形象,这是其中的一个孩子,非说即唱着这么句“一阵黄风一阵沙”。从这一句散曲,我们就明确地知道了,陕北信天游里,有着最晚产生于元代的歌词,最少已经唱了八百年了。八百年前的孩子们都会,说明它可能更早年间就已产生,只是不见记载,无从了解。

当在元曲中读到今天陕北民歌里的歌词时,我们仿佛又一次听到历史中凝固的声音。上溯不到“关关雎鸠”的陕北民歌,它八百年的历史,足以吸引世人了。

《兰花花》溯源

陕北安塞县蔡维杰老汉唱的扳水船词里有这样的句子:

张大嫂,李二嫂,她们一听往外跑。门限高,不滥(绊)倒,八幅子罗裙扯烂了……

八幅罗裙这种女装,出现于唐代。过去织布,幅面很窄,多幅拼缝,方可成裙。拼缝越多,越飘逸美丽。唐文宗曾针对罗裙的奢华倾向,规定过“妇人裙不过五幅”。宋元时期,六幅八幅的罗裙,已经普及。元代无名氏南戏《苏秦金印记》第五出《洒扫花亭》里有:“天然艳质,三寸金莲,六幅罗裙。”保留了早期宋元戏文基本面貌的《苏武牧羊记》戏文第二十一出有:“八幅罗裙盖绣鞋,脸搽脂粉挂招牌。”这些虽然不能说明“八幅子罗裙扯烂了”歌词产生的年代,但从中可见陕北民

歌的历史继承性,却是无疑的。

信天游里有这样的朴实词句:“情郎是水妹是土,和来捏作一个人。”这种死生不离的爱情倾诉,真挚纯朴。读来却似曾相识。因为这歌词与传说中的元代管夫人词情节相类:“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俩个一齐打破,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也跟明代陈所闻编《南宫词纪》里辑录的《锁南枝》歌词类同:“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儿捏咱俩个。捏一个你,捏一个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一般,除非是古词与古曲一起在民间传唱,民歌里的歌词学自文人或古籍的可能性不大,而文人作品向民间学习的可能性却很大。比如曹雪芹就学民歌《女儿令》,在《红楼梦》二十八回里,写了几支女儿悲愁喜乐酒令。神木流传的陕北民歌《女儿令》歌词是:“女儿悲,女儿悲,绣楼天天守空闺。女儿愁,女儿愁,把我许给一个吹鼓手。女儿喜,女儿喜,对镜整妆花容美。女儿乐,呵呵,倚门巧做针线活。”捏泥人歌词的类同说明,明代的《锁南枝》歌词,可能承自元代甚至更早的民间,而信天游里这句好似来自南方的“情郎是水”,无疑是从元明继承。

陕北民歌里有“田苗”这么个词,它不是现代汉语词汇,也没有保留在陕北口语中,惟见于民歌。

安塞《祈雨歌》:

晒坏了,晒坏了,五谷田苗子晒干了!

《兰花花》:

五谷子田苗子数上高粱高。

千百年前,唐·李中的《夏云》诗中,已有“田苗”:“多谢好风吹起后,化为甘雨济田苗。”唐《敦煌变文·汉将王陵变》里也有:“新妇检校田苗,见其兵马,敛袂堂前。”元代则在口语中常见。如马致远杂剧《任风子》第二折:“我准备麻绳拽辘轳,提挈荆筐担粪土。锄了田苗,种了菜蔬。”马致远杂剧《荐福碑》第二折:“你下、下、下,淹了我大段田苗。”明代也说。黄佐《泰泉乡礼·乡校·劝农文》里有:“免得耗土力,侵害田苗。”《兰花花》的歌词内容不是元代的,但应该是口语中常用“田苗”的那些时代的。而那《祈雨歌》,则是生产用歌,应该是千百来年,年深日久了。

顺便提起,《兰花花》应该是首源于明代的歌曲。沉淀在它歌词里的“十三省”,是一个不应该被忽略的时间信息。唱到“十三省”的民歌,陕北有如:

《兰花花》:

五谷子田苗子数上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数上兰花花好。

《掐蒜苔》:

天下地上就十三省,离城五里同家庄,出了个好女人。

《舅舅挎外甥》:

天底下一共一十三省,没见过舅舅挎外甥。十三省地方十三省人,尘世上没有舅舅挎外甥。

《十三省地方挑下你》:

鹁鸽喝了泉子水,十三省地方挑下你。

《绣荷包》:

十绣十样锦,再绣十三省,十三省的事儿,绣呀绣不尽。叫一声奴的郎,荷包绣的强,一十三省的地方,一齐都绣上。

在长年的传唱中,民歌歌词会出现增删添改,但基本词汇往往保留,“十三省”就是这种词之一。它透露了歌曲产生年代的基本信息。像《绣荷包》,就是挺典型的明代歌曲。《舅舅挎外甥》里面一句“咱舅舅外甥上归化”,又透露了这支歌产生在明万历年到清初。因为,现在的呼和浩特,万历年起名字叫“归化”,清初改叫“归绥”了。近现代也有个别学用“十三省”这个词的歌,但并不遮掩,一望便知。

明朝政府除南、北直隶以外,分设十三个布政使司,随着元代习惯,俗称“省”,因称“一十三省”。崇祯时司礼监机构的编制记载为“秉笔六人,下各有六人,六部、两直、十三省各有专司”。明·程本直《漩声》文中写道:“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后金《满文老档·太祖谕朝鲜擒献毛文龙》里也有:“明人聚十三省之兵以与我战,尚不能胜;汝朝鲜王袒护一毛文龙,又何益哉!”那时,“十三省”这个词,代指天下——全国。明亡后这一说法有所延续,但并不普遍。清朝挺早就十八省了,你还老“十三省”,就没有复明倾向?康雍乾几朝,怕是容不得的。

陕北红白喜事叫“过事情”,宴席上菜的规格,俗云“四盘八碗十三花”。就是四道菜、八道菜、十三道菜。再穷的人家“过事情”,也不能少于四道菜。富裕人家,大手笔,上八道菜。而十三道菜,是宴席最高规格。四、八都是双数,为什么再上档次,就不是十二而是“十三”了呢?因为“天底下一共一十三省”,据说那时皇上顿顿开饭,边儿上都摆十三碗菜,他看着踏实。于是,十三道菜代表天下和谐,是吉利之数。所以,“十三省”是明代说法儿,“十三花”是明代遗俗。那时,回民聚居陕甘宁,他们的饮食风俗中,也吸收了“十三花”的宴席规格。

有一种说法儿快成定论了,就是说兰花花跟一红军偷情来着。一种版本说兰花花叫姬延琴,她的爷爷在同治年间因饥荒,从米脂县迁居到延安临镇。兰花花于1934年出嫁。1935年12月有长征到陕北的红军进驻临镇,她不久跟一红军搞婚外恋。没几天,1936年2月,那红军就参加东征走了,以后再没见过面。1936年6月兰花花的丈夫当着赤卫队长,7月她没来由地又跟一富人结婚了。1940年11月病亡。她死后,1941年到1942年吧,那位从南方长征到陕北、曾跟她偷过情的红军战士,创作出了不朽的陕北民歌《兰花花》,用的旋律是“哭丧调”。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兰花花还跟周扬建立了非同一般的感情,还通信来着。有张1937年的女人照片,人指说是这个兰花花。另一种版本的兰花花叫姬延玲,先跟一红军相好偷合,没几天红军东征走了,他俩再没见过面。然后,她先嫁了一抢劫杀人犯,又嫁了一富汉,1942年正月病死。那跟她相好过的红军战士听说她死了后,创作了陕北民歌《兰花花》。

翻中国的、陕西的灾荒史,同治年间,米脂无灾荒。那是闹回乱的年代,延安府人口,从回乱前1861年的70万,变成回乱后1880年的30万,到1910年仅剩15万,少了近80%。临镇所归属的肤施县(延安),1861年到1909年,人口从6.9万减为1.8万,减少了74%。所以,同治年间,没有往延安的移民。然后,一夜情似的情节,导致几年后出现一首不朽的民歌,过于离奇。长征到北方的战士,写出个陕北民歌来,比贺敬之的生动,也过于离奇。兰花花跟周扬感情“非同一般”,更过于离奇。用了这么个“哭丧调”,然后全陕北的哭丧事情就都不用这个调了,越发的过于离奇了。查陕北哭灵的、安葬的,上坟的歌曲,根本没有用这个旋律的。这旋律本就属于《兰花花》,是一首羽调式的五声音阶老歌儿。而且,歌里叙述的生活细节,不是红军初到延安时的情况。那时的延安,有坐着轿子三班子吹两班子打的豪华婚礼吗?那是古时候安定年代的事情。歌里唱的,也不可能是红军战士刻意赞美的事物,像赏玩小脚的“红绣鞋金莲子好比两盏灯”、放弃革命

志向的“我和兰花花一搭里死”之类。所有闹红年代的陕北民歌,内容不论是妇女解放还是婚姻自由,都有着非常鲜明的特点,而《兰花花》没有一点儿那种时代特征。

据介绍,甘肃洮岷地区的汉族人,祖先都是明朝初年从东部移民过去的,保留着很多明初遗俗。那里一直传唱着典型的明代民歌“松树林里胡丢盹,看见尕妹担的水,人品压过十三省”、“柏木做下两只桶,尕妹担水走得稳,人品压了十三省。”跟夸兰花花的歌词异曲同工,当产生于同一时代。

为什非要把兰花花跟红军扯到一起去呢?用阶级斗争观念讲解民歌的时代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们在歌里看到的只是爱情和人性。把陕北文化的历史人为地缩短到割据时期,不是一个自然的倾向。很明显,陕北文化的历史远比这长久许多,没必要老被屏蔽着。

元代有了“倒卷帘”民歌的早期形态

有一种序数结构的民歌,正数着唱完了再倒数着唱。陕北民歌《珍珠倒卷帘》便是。其形式是从正月顺数唱到十二月,再从十二月逆数唱到正月。如一种从十二月开始往回唱的是:

《珍珠倒卷帘》(摘)

十二月里一年满,刘全进瓜到阴间。北瓜进到森罗殿,借尸还阳李翠莲。

十一月天寒又有霜,王祥卧冰为他娘。热心托在冷冰上,两条鲜鱼旋上冰。

十个月,十月一……九月里,九重阳……八月里,月儿圆……七月里,七月七……六月里,热难当……五月里,五端阳……四月里,四月八……三月里,三月三……二月里,龙抬头……

(略)

正月里,正月正,纸糊灯笼挂门口。风吹灯笼滴溜溜转,才是个珍珠倒卷帘。

靖边有一种《送情郎》,唱的内容是从一里亭、二里亭送到十里亭,又从十里亭、九里亭送到一里亭。洛川《倒十字》,也是从一字顺数唱到十字,又逆数唱回一字。吴旗县传一首《返采茶》,是过去从江苏传到陕北的民歌,它的形式是从十二月唱到正月,倒着数。

这种正数逆数的歌唱形式,在元曲中已经使用。虽然元代远未发展到按月唱戏出,但已经能说明这种民歌形式的较早源流。如元·无名氏杂剧《运机谋随何骗英布》第一折里,就正着数完了再倒着数:“一代贤人青史标,二国争锋气势高。三载定秦朝,四方战讨,五马胜渡江涛。六合乾坤宁静了,七国纵横杰士少,八荒外罢刀枪。若将那九江王撞着,十分话善评跋。我则用十个从人随,将我这九曲柔肠恼。八字法今番用着,七步文才志气高。六韬书施展英豪,小官可也不辞劳。相公你五云乡稳奉皇朝,我觑这四海英雄如燕鹊。稳情取三公位受爵。我将那二英雄决要。准备着一钩香饵钓鲸鳌。”元·无名氏杂剧《曹操夜走陈仓路》第一折里有逆序数:“我可也十载苦相持,九战雄威势。八阵图编排整齐,七禁令严乎军令随;六韬书妙策神机,五方旗四面周围。天数三分已定期。两军对垒,杀的他忙奔回避。我则待一心扶立汉华夷。”

元代时,戏曲故事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浸透民间意识,也还没有太多的剧目供民间去编排,那时的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只是正数加逆数这种“倒卷帘”歌唱形式的早期形态。多年以后,它们演变出了后来的《珍珠倒卷帘》民歌形制。

有一些东西却并不演变,只是传承。陕北婚俗有“撒帐”一项,在新房窑洞炕上撒干果。撒帐者边撒边念叨天干五行类一些语句,有祝子的意思,也有辟邪的作用。那虽然不是有旋律的歌唱,但也是传承了八百年以上的民间节奏。

陕北《撒帐歌》(一)

一撒东方甲乙木,二撒南方丙丁火。三撒西方庚辛金,四撒北方壬癸水。五撒中方戊己土,金谷苗根长一埂。一撒金,二撒银,三撒新人进了门。惊天动地雷雨合,白头偕老福禄中。

陕北《撒帐歌》(二)

(同上“一撒东方”起六句)……一撒来一功,二撒云儿来,再拜悬空。面里相逢擂两合,喊一声惊天地哟福禄中。天无忌,地无忌,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

撒帐婚仪据说起源于汉朝,宋代的《东京梦华录》和《梦粱录》有所记载。元代无名氏杂剧《司马相如题桥记》第二折里,有对当时由“阴阳”操持的撒帐婚仪的具体描写,并有疑似当时民间使用的“撒帐歌”:

(阴阳云)新人已到门首,请官人出迎。天无忌,地无忌,阴阳无忌,百事无忌,请新人下轿。(媒扶旦入门科)(阴阳云)请新人相拜。(末旦拜科,媒云)先生撒帐。(阴阳云)一撒东,青鸾飞入合欢宫。二撒西,十二峰头月欲低。三撒南,夜宿嫦娥旧桂潭。四撒北,且将纨扇暂徘徊。伏愿撒帐之后,夫妇和谐,百事大吉。撒帐已毕,请赏喜钱。

元·关汉卿杂剧《裴度还带》第四折里,有一段被关汉卿搞笑了的“撒帐歌”,完整地使用了天干五行:

好撒东方甲乙木,养的孩儿不要哭。状元紧把香腮揾,咬住新人一口肉。

又撒西方庚辛金,养的孩儿会卖针。状元紧把新人守,两个一夜胸脯不离心。

再撒南方丙丁火,养的孩儿恰似我。状元走入房中去,赶的新人没处躲。

后撒北方壬癸水,养的孩儿会调鬼。状元若到红罗帐,扯住新人一条腿。

五撒中方戊己土,养的孩儿会擂鼓。一口咬住上下唇,两手便把胸前握。

今天陕北的“撒帐歌”里,一撒、二撒、三撒……,撒遍东西南北中,使用天干五行术语,这些内容,跟元代时候一样。由于千百年来生活方式的重复,观念意识的因袭,黄土沟壑间的社会生活并没有变化。因此,包括“天无忌,地无忌”这样的撒帐歌词句,才都没有演变,而一代人又一代人地传承下来。

陕北民歌《进兰房》是元曲

非常引人注目的是,陕北有一首典型的源自宋元的歌曲《进兰房》。它的旋律,不管变化出多少种,都节奏粘滞,古韵浓郁,一听,就让人想起古代。

下面是一种比较完整的陕北民歌《进兰房》歌词。

《进兰房》

一更里走进兰房,樱桃口呼唤梅香。银灯掌上,珠帘高卷门关上。

听谯楼更鼓催忙,对菱花懒卸残妆。泪流两行,情思绕在眉梢上。

二更里独坐牙床,入罗帏懒脱衣裳。思想才郎,贪花恋酒在何方?

想从前那样情长,到如今一切皆忘。错过时光,忘恩负义天在上。

三更里睡似朦胧,阳台梦携手相逢。两处情浓,解带宽衣鸾交凤。

听檐问铁马叮咚,惊醒了云雨恩情,独自捶胸,可恨檐铃碰窗棂。

四更里独守罗帷,算归期掐破指甲。不见回还,口咬青丝风筝断。

你走时荷叶榆钱,到如今霜凝冰寒。奴好伤惨,泪流褪了芙蓉面。

五更里金鸡报晓,坐牙床思想才郎。左思右想,不知道郎在何方。

清晨儿观看纱窗,想郎君口干舌焦。好不恓惶,独坐兰房望朝阳。

“兰房”,陕北民歌里有的误作“南房”,歌名便记做了《进南房》。这是口语中声母n、l不分造成的。西南地区和江淮、广东、湖南、江西,方言里都有这种n、l不分现象。“兰房”本是说“兰香氤氲的精舍”,古代特指妇女住的屋子。“梅香”,则是指婢女。这些词元曲中多见。

这首歌山东也有,不叫《进兰房》,叫《铺地锦》:

山东《铺地锦》

一更里进了兰房,樱桃口呼唤梅香,银灯掌上,灯影里把门关上。

二更里上了牙床,听樵楼更鼓齐忙,暗度愁肠,明月照在纱窗上。

对菱花卸去残妆,入罗纬懒宽衣裳,思想情郎,爱酒贪花烟粉香。

三更里孤睡自眠,盼郎才久不回还,好不心酸,情郎一去线头断。

四更里似睡朦胧,梦阳台携手相逢,两意情浓,醒来还是冷似冰。

五更里将门开开,小情郎走上房来,喜笑颜开,咱二人把风流卖。

喜滋滋上了床来,樱桃口紧衬香腮,千金难买,咱二人这恩和爱。

《进兰房》这歌,在唱的时候,里面往往有很多虚实衬词,唱法不同,衬词不等。实点儿的如“奴家、你把、只在、好似”,虚些的如“呀哈、哎哟、来吧、耶嗨嗨”,甚至有长如“哎得儿哎得儿哟噢咿呀噢哎”的。从时时蹦出的衬词中,把歌词择出来,它们就都成了这种七七四七的长短句句式。而这,正是宋代《偷声木兰花》词牌的基本句式。

宋·张先《偷声木兰花》

云笼琼苑梅花瘦,外院重扉联室兽。海月新生,上得高楼没奈情。帘波不动银釭小,今夜夜长争得晓。欲梦荒唐。只恐觉来添断肠。

这里面,宋代时,七言的句子,最后是个单音步,念的时候,“云笼琼苑”然后“梅花瘦”。《进兰房》里,头两句是后起的元曲句式,像关汉卿的“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念做“一更里——走进兰房”、“樱桃口——呼唤梅香”。宋词中,前两旬是仄韵,后两句变换平声韵。《进兰房》里,不论平仄,只要好唱,就一韵到底。元代曾瑞套曲《青杏子·骋怀》用的尾曲,句式类似《偷声木兰花》:“展放征旗任谁走,庙算神机必应口。一管笔在手,敢搦孙吴女兵斗。”全是仄韵,一韵到底。

民间词跟文人词不能比。文人懂格律,填词倚着平仄谱,那是作诗呢;民间却只是倚着学来的曲调填词,作的不是诗,而是歌。所以,民间的歌词,基本句式符合曲谱,而平仄不符词谱,是自然的。

《进兰房》一加衬词,比宋词自由许多,应是承自元曲。它的语言,也似元人手笔,风格柔婉,情感细腻。许多词,如兰房、樱桃口、梅香、银灯、珠帘高卷、谯楼更鼓、菱花、残妆、两行泪、情思、眉梢、牙床、罗帏、思想、才郎、阳台梦、情浓、鸾交凤(友)、檐间铁马、云雨、窗棂、独守、算归期、断线风筝、霜凝、冰寒、奴、芙蓉面、纱窗、牺惶、卖风流、香腮等,都是元曲中用语。而且,在存世的元曲中,我们已经能看到从一更唱起、到五更结束的这种序数歌词结构。

《进兰房》的内容,细节坦率,情绪伤怀,更是极得元曲意境。无名氏宋元戏文《陈巡检梅岭失妻》佚曲云:“几回携手入兰房,何时再得同欢赏?”《进兰房》叙述的正是此意。无名氏宋元戏文《梅竹姻缘》佚曲道:“……兰房,恹恹倦起春昼长。呢喃燕子语画梁,不由人不断肠。珠泪儿镇垂两行,花笺更不来半张。铁打心肠,王魁模样。坐里行里,多多少少牺惶……”这一段曲词,与后来的《进兰房》,意境颇类。或曰,《进兰房》深得此意。

更有宋元戏文《琵琶亭》佚曲——那《进兰房》歌词,就像是从这支曲子里翻脱出来的:

渐觉玉容憔悴,菱花懒对妆。数归期,空自画满苔墙,尚不回故乡。料冤家那里,倚玉偎香,夜暖芙蓉帐。怎知我这厢,独守兰房?

比较来看,《进兰房》也是首元曲,它的产生时代,可能早至元代,晚在明初。传说毛泽东听到陕北的《进兰房》后,奇怪陕北民歌怎么会有他家乡民歌的味道。其实,《进兰房》是随着明代镇守边墙、清代治理州县的江南官员北上陕北的城镇小曲、靡靡之音,传入乡间后,竟凝重了。

陕北民歌里还有别的宋词元曲呢

具有《进兰房》那样年代特征的民歌,陕北还有一些。有支榆林小曲叫《日落黄昏》,也是长短句加衬词,很有元曲面貌,亦是《进兰房》意境:

《日落黄昏》

近对菱花,佳人懒梳妆,采一朵鲜花鬓角压,猛然间想起了心上的冤家。方才见红日坠落西山,眼看那明月又照窗纱,贪杯在谁家,想他又恨他,全不念奴家青春十七八。

这应该是散曲,只是不明曲牌。米脂的《谯楼初鼓咚》,也是这样的古曲:

《谯楼初鼓咚》

谯楼初鼓咚,明月照窗棂。梅香一声唤,掌起玉明灯。迈金莲,引我郎进房中,一步一点红。

谯楼是唱入元曲的古时事物。如无名氏宋元戏文《王祥卧冰》佚曲有:“樵楼初鼓,渐觉金风动绣帏。”这支陕北民歌唱的疑似元曲里的《后庭花》曲牌。元·吕止庵散曲《后庭花》是:“香飘桂子楼,凉生莲叶舟。落日鸳鸯浦,西风鹦鹉洲。冷泉秋,水西寻寺,题诗忆旧游。”陕北《谯楼初鼓咚》是徵调式,五声音阶,拿这个旋律唱吕止庵的词儿,很贴切。

而“梅香”,更是陕北民歌历史继承性的代表了。不光是《进兰房》、《谯楼初鼓咚》唱到了“梅香”,《绣荷包》也有梅香情节。

米脂《绣荷包》(摘)

打开丝线包,丝线无一条,打发上梅香,长街市上跑。

梅香把手招,货郎把鼓摇,不要你招手,伊也知道了。

梅香把路引,货郎随后跟,把货郎领在,王呀王府门。

梅香回绣房,唤呀唤姑娘,我把货郎呀,引在咱门上。

子长《绣荷包》(摘)

低头出绣房,开口唤梅香,你给咱南街,唤呀唤货郎。

货郎把鼓摇,梅香把手招,不要你招手,我呀我知道。

梅香前引路,货郎随后跟,将担儿担在,府呀府门上。

宋元明数百年间,曾以“梅香”作婢女的代称。这不是名字。那时,只要是说“梅香”,就是指婢女。宋·华岳《呈古洲老人》诗云:“朱帘更倩梅香挂,要放银蟾入座来。”元·徐再思散曲《清江引·私欢》有:“梅香走将来,耳畔低低说:后堂中正夫人沉醉也。”元·乔吉杂剧《两世姻缘》第一折:“(正旦云)梅香,安排酒来,我与您姐夫饮几杯者。(梅香云)酒在此。”元代南戏《黄孝子传奇》第六出:“(丑白)新来姐,万户爷要你奉酒。(旦白)我不是梅香,不会奉酒。”明《水浒传》第五十六回:“两个梅香,一日伏侍到晚,精神困倦,亦皆睡了。”凡是唱到了“梅香”的陕北民歌,都是从元明时代继承来的。

陕北民歌里的一些歌,古意浓重,年代久远。它们在几十代人之间稳定流传到现在,让人惊讶。神木传有一首《阳关三叠》,可能是从唐代传唱至今的:

《阳关三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轻轻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

子洲有一首《浪淘沙》,应是从宋代传来:

《浪淘沙》

朝神仙,离茅庵,将身子一晃,一晃遥遥离了宝港,要下长安。怀抱上,渔鼓,手拿上笏板,要与我婶娘把寿拜,度我妻归山。

这支《浪淘沙》的歌词,失了宋时词之规整。但它的五声音阶的曲调没被偷声,可以唱任何完全版的《浪淘沙》。如用来唱李煜的“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颇显古曲味道,

很是好听。它有可能是唱自宋代的曲调。

子洲还有一首七言歌,叫《古诗点将》。那歌词内容,与众多陕北民歌不同,一反元曲温婉,又离乡间家常,让人读到了意想不到的大气与苍茫。陕北民歌里留有这样的好东西,很是惊人:

《古诗点将》

周有三十六王子,汉有二十四代君。唐有一十八宗祖,宋有九朝八代宗。包罗万象有何功,朝朝暮暮走西东。三宫六院锦江山,万事茫茫一场空。

周、汉、唐、宋,是元明之前几个算是一统天下的时期。所以,这颇似元明作品。元代时候已使用“三宫六院”这个词了,无名氏杂剧《抱妆盒》楔子里有“兀那三宫六院妃嫔彩女等听者……”。

陕北民歌里还有一些长短句的歌,像《盼五更》、《无事出东门》、《揽工调》、《走西口》、《探小妹》之类。它们的旋律,都应该是从老先人那儿继承来的。长短句的乐曲形式,从唐代出现,到宋代普及,元代自由化,成了散曲。这种统治乐坛数百年、普及民间大众化的音乐形式,最终以曲牌体的结构,留在了昆曲等戏曲中。那么,民间呢?从宋元开始,有记载的民歌已经有七言体,像“月儿弯弯”那样琅琅上口了。但是,普及天下的长短句,其旋律不应该不对民间发生影响。陕北民歌里可能就有长短旬遗产。你想,哼哼着那些熟悉的旧有旋律,山里人便能倚谱填词。也许,为了琅琅上口民间化,代代传唱人都能“偷声减字、摊破添声”,宋词元曲的痕迹就慢慢消失了。

陕北民歌里有一组规模很大的套曲,叫《审录》,用苏三蒙冤、三堂会审的明代故事,抒发想念情郎的情绪。这套曲子有三十六节,使用了十三种曲调,包括酒曲、太平年、十二把扇子(莲花落)、钉缸、盼五更、盼五更变、鲜花调(张生戏莺莺)、垂金扇(调兵)等。其中有一部分,全是“鲜花调”和“垂金扇”两种曲子换着唱,还有一部分是“盼五更”和“盼五更变”换着唱。它们的形式是:

鲜花调——垂金扇——鲜花调——垂金扇——鲜花调—垂金扇——鲜花调

盼五更——盼五更变——盼五更——盼五更变

南宋的耐得翁在《都城纪胜·瓦舍众伎》里,提到宋代有种表演形式叫“缠达”:“引子后只以两腔递且,循环间用者,为‘缠达。”《审录》这里,两腔循环,颇有“缠达”特征。一种歌唱方式,通过民间的途径传承千年,保留在后来发展了的演唱形式里,不是没可能的。这一点,延安鲁艺的吕骥早在1945年就注意到了,他在《(审录)后记》一文中说:“虽然不能因此说《审录》是‘缠达的遗物,但由此我们可以推知,《审录》决不是一种偶然产生的形式,而是有其历史根据的。”

在同一篇文章里,他说:“如果明代歌曲保留至今无大变化,元代的歌曲未始不能流传到今天。”陕北民歌里的元曲说明,他有先见之明。

陕北民歌和京剧都有西域“回回曲”

陕北民歌歌词的特征,提示了民歌的起源时代,也给出了民歌的风格传承。在陕北的民歌、秧歌、酒曲里,有这样一类词:

高高山上一篓油,一脚踢哩可坡流,你流你就尽管流,俺回俺家喂黑牛。

高高山上一只虎,下山来寻王老五,不进院来不进家,想上他家大母猪。

高高山上一只狼,摇头摆尾想吃羊,喊了一声大黄狗,勿浪勿浪撵过梁。

高高山上一口井,起早把水没担桶,你要问俺因为甚,迷迷糊糊才睡醒。

高高山上一座庙,庙里有位灵神仙,初一十五去上香,保佑平安。

这些歌词的共同特征是首句的“高高山上一××”。这成为一种歌词形制。这种形制最迟起源于元代。宋元戏文《苏武牧羊记》第十八出里,有段曲牌叫“回回曲”的唱词,便是这种形制:

高高山上一庙堂,姑嫂两个去烧香;嫂子烧香求男女,小姑烧香早招郎。

陕北民歌里的这类歌词,形制、风格都跟戏文中的相同。这说明,这些歌词,有一个共同的起源——宋元时候的“回回曲”。

“回回曲”不仅传下了这么一种歌词形制,还传下了一首天下闻名的民歌。那就是在很多地方广泛传唱、在陕北流行于秧歌小场子里的《小放牛》。

清涧、子长《小放牛》

天上的娑罗树什么人栽?地下的黄河什么人开?什么人独把三关口?什么人出家没有回来?

天上的娑罗树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黄河老龙王开。杨六郎独把三关口,韩湘子出家没有回来。

一般认为这支歌是北方歌曲,多称之为“河北民歌”。其实,湘西傩戏里也有。那儿管这歌叫《古人歌》:

湘西傩戏《古人歌》

月里娑罗何人栽?九曲黄河何人开?何人把住三关口?何人筑起钓鱼台?月里娑罗果老栽,九曲黄河禹王开。六郎把住三关口,太公筑起钓鱼台。

这支歌的可见远缘出处,在宋元戏文《苏武牧羊记》的第三出里。这戏,明代《南词叙录》把它列在《宋元旧篇》,还有说它是马致远写的,现存抄本来源甚早。那儿有这首后来被叫做《小放牛》的歌曲的原始版。它的曲牌也是“回回曲”,在剧中是一首四五个人合唱的曲子:

[回回曲]天上的娑婆甚么人栽?九曲的黄河甚么人开?甚么人把住三关口呀,甚么人和和北番的来?

[前腔]天上的娑婆李太白栽,九曲的黄河老龙王开。杨六郎把住三关口呀,王昭君和和北番的来。

用后来流传的歌词与戏文比较,头一句,栽树的李太白,改成了王母娘娘或张果老。二一句,开黄河的老龙王,有的改做了大禹。三一句,哪儿的都没动。末一句,“王昭君和番”,改成了“韩湘子出家”或“姜太公钓鱼”。虽然有些变化,却足以使人惊奇,八百年的传唱,竟能保留得如此原形。这也使我们有理由相信,一定还有更多的东西,也是传唱了千百年,也是没发生太大变化。

“回回曲”旋律来自西域,随着早年回纥或伊斯兰民族的内迁,传入东方。其传入时间可能会早至唐代。“回回曲”本是西域一类乐曲的泛称,元代的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里记了三支“回回曲”的不同曲名。把“回回曲”这仨字固定于一支旋律,用作曲牌,始自宋元南戏,如《苏武牧羊记》所见。元代的无名氏杂剧《西天取经》残折中,有个“回回舞”曲牌,歌词也很民歌化:“回回回回把清斋,虔诚虔诚顶礼拜,眼睛眼睛凹进去,鼻子鼻子长出来。”这应该用的是当时的“回回曲”乐曲之一。

现在的汉族《小放牛》曲调,可能来自八百年前能够用于合唱的“回回曲”,而不是本土生长的民歌旋律。同时,“回回曲”作为独立曲牌,从宋元时代被吸收进中国戏曲,在戏曲艺术发展的漫长道路中,渐自变化,以至今日,还是京剧、评剧的曲牌,还是叫“回回曲”。我们国粹戏曲艺术中的音乐,也能是源自西域的啊。

从元代唱到陕北的“清水河上一对鹅”

一首极其朴素、坦诚、真情、大胆的民歌,一首具有典型陕北黄土风格的民歌,也能跟那遥不可及的古代,有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吗?

陕北民歌里有一种女子相送男子的歌词“一对鹅”,用在《送大哥》、《送四门》、《送情郎》、《梁山伯下山》、《梁山伯与祝英台》等歌曲里,流传

甚广,十分民间,也十分著名,是典型的陕北风格、陕北语言、陕北情趣、陕北味道。

延安《送大哥》

我送哥哥清水河,清水河上一对鹅,公鹅扑塌塌飞过河,撂下个草鹅叫哥哥。

子长《送大哥》

送郎哥哥送到大门外,大门外边有一个梨,奴有心给哥哥吃上两颗梨,又怕咱二人难分离。

神木《送四门》

送情郎送在大门南,顺水水漂下来一只船。奴看见舟船想起哥哥你,在路上过河坐船要留意。

送情郎送在淤泥河,河里头飘着一对鹅。公鹅前头咯咯地叫,草鹅在后头好比我。

吴旗《送四门》

送情郎又送在五里墩,五里墩一对对鹅。公鹅前边飞过河,母鹅后边叫哥哥。

靖边《送情郎》

妻儿回在八里亭,一对鸭子一对鹅。公鹅展翅飞过河,母鹅河后叫哥哥。

神木《梁山伯下山》

走一河,过一河,河河里面一对鹅。公鹅挑担前面走,后跟盟弟是母鹅。

延安《梁山伯与祝英台》

走书房,出书房,书房外边有影壁墙,影壁墙前栽花树,谁跟我红颜天配就?

走一道河又一道河,上河里漂下来一对鹅,公鹅翅膀硬飞过河,撂下个母鹅叫哥哥。

安塞《梁山伯与祝英台》

走一条河又一条河,个个河上落白鹅,公鹅头前飞过河,母鹅后边叫哥哥。

贤弟讲话太荒唐,为何将男比女郎?休对井水照容颜,兄弟怎能配成双?

过一个庄又一个庄,不觉来到观音堂,送子观音坐上方,金童玉女列两厢。

你比金童好不好,我比那玉女强不强,观音大士为媒证,咱们二人来拜堂。

靖边《梁山伯与祝英台》

走一道梁又一道梁,梁下面一片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你可愿和我配鸳鸯?

走一条河又一条河,河边游走一对鹅,母鹅好比祝英台,公鹅就是梁山哥。

观音庙,观音堂,观音菩萨坐上方,我请观音来做媒,你我双双拜花堂。

佳县《梁山伯与祝英台》:

走一道河又一道河,上河里漂下一对鹅,公鹅爬在草鹅上,好像梁生调戏我。

绥德《梁山伯与祝英台》:

走一道河又一道河,上河里漂来一对鹅,公鹅头边会过河,急得个母鹅叫哥哥。

没有人怀疑这些歌词是陕北农民的原创,它们的朴实和通俗,真情和坦诚,总在说明它们是土生土长、年代不远的。然而,它们出现在了近千年前的文字中。在无名氏宋元戏文《祝英台记》之《芸窗叙别》折里,道白中有十三段若口号诗之韵文,颇有民歌风,这里全文录下,且自名之《哥送我》:

宋元时代的《哥送我》

哥哥送我到墙头,墙内一树好石榴。欲待摘个哥哥吃,只恐知味再来偷。

哥哥送我到井东,照见一对好颜容。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哥哥送我到青松,只见白鹤叫匆匆。两个毛色一般样,未知哪只是雌雄。

哥哥送我到庙堂,上坐一对土公娘。两个都是泥塑的,未知合房不合房?

哥哥送我到庙庭,上面两个是神明。他每有口难分诉,中间只少做媒人。

东廊行过转西廊,判官小鬼立两旁。双手抛起金圣簉,一个阴来一个阳。

哥哥送我到池塘,池塘一对好鸳鸯。两个不得成双对,前生烧了断头香。

哥哥送我到长河,长河一对大白鹅。雄的便在前头走,雌的后头叫哥哥。

哥哥送我到江边,只见一只打渔船。只见船儿来拢岸,哪见岸儿去拢船?

可笑哥哥痴又痴,说起头来全不知。我今效取赵贞女,连篮滞水不沾泥。

哥哥送我到江边,上无桥过下无船。哥哥问水知深浅,看看淹到可字边。

哥哥送别转书房,说起教人泪汪汪。你若知我心下事,强如做个状元郎。

与君共学有三春,谁想今朝一旦分。我是一包灵丹药,久后难逢吕洞宾。

想摘果子给哥哥吃,井水中照容颜,水里有条船,书房,庙堂,列两厢,做媒,水塘对儿鸳鸯,这些陕北民歌里的情节,都源自宋元时候那首《哥送我》。

最能直接表现陕北民歌历史继承性的歌词,就是那著名的“一对鹅”段落。

宋元的是:

哥哥送我到长河,长河一对大白鹅。雄的便在前头走,雌的后头叫哥哥。

陕北的是:

我送哥哥清水河,清水河上一对鹅,公鹅扑塌塌飞过河,撂下个草鹅叫哥哥。

陕北还有:

走一条河又一条河,个个河上落白鹅,公鹅头前飞过河,母鹅后边叫哥哥。

戏文《祝英台记》里的这些段落,是否作者原创,似应存疑。包括“叫哥哥”句,都可能是改自当时民歌,文人化了一些。“哥哥送我”的词,符合这部戏曲的情节需要,但其原始面貌未必就是“哥哥送我”,而可能是“我送哥哥”呢。不管是怎样,《送大哥》、《送情郎》、《梁山伯与祝英台》等这些陕北民歌,共同源自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源自宋元时代的一出戏文,或者源自八百年前一首没被记载的古老民歌。

这种情况使人怀疑,宋元时期,已经形成了跟今日陕北民歌风格接近的民歌。民歌从日常生活中哼哼出来。晚至文革时期的陕北乡间生活习俗,多跟八百年前一样。很可能,八百年,一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山间习俗依旧,没有变化,乡亲们一直生活在古代中。就连典型的陕北村庄名称,也从那时继承得来。元代无名氏散曲《塞鸿秋·山行警》写:“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所以,生活习俗似古代一般,生产方式跟古代一样,本质的精神生活也就没有脱离过古代。虽然内容被不断地丰富,甚至有外来政治、文化的冲击,但从精神上说,从风格上看,也就是从文化的角度去观察,近千年来,抒情的、娱乐的民歌,可能没发生过什么变化。

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陕北民歌里有多少这种承传许久的民歌了。小曲里有一些可以识别。如《进兰房》那种的,年代早一些,几十种被叫作“历史故事歌”的戏曲故事歌,年代可能晚一些,到明清。但是信天游里呢?一般的小调里呢?那几千首歌里,一定还有许许多多像“一阵阵黄风一阵阵沙”、“清水河上一对鹅”这样渊源甚远的歌。

无论怎样改朝换代,千百年来,文化这个连绵不断的延续体,没有发生变迁。陕北民歌始终处于一个稳定的文化系统之中,思想情郎和忠孝节义,不冲突地共存于民间艺术。文化的深层结构,那些由价值观念、审美趣味和行为取向所构成的不变的文化心态,决定了陕北民歌稳定不变的风格特征。

随着古老生产方式的终结,吆牛踩场受苦人的离去,《踩场歌》将从我们身边滑过,像那千千万万古代的歌一样,消逝于无形。这时,我们才知道,踩场歌只是一种生产需要,年复一年的踩场,需要年复一年的吆唱。有一年,牛踩场不再了,那飘悠上山的歌,也就悄然而止、落入黄土了。

生产方式的改变,淘汰了《踩场歌》。生活方式的改变,也将会淘汰《送大哥》,淘汰许许多多的陕北民歌。面对文化的变迁,任何人都将无能为力。但是,旧的东西有可能在新的事物里再次出现。我们透过旧东西的可塑性看到的,仍将是它们一如既往的稳定性。

那时,聊起自己文化的来历,我们讲给后人的,将是更美丽的故事。

栏目责编:贾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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